曾 明 張淑穎
(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北宋時期,與中原王朝并存的主要有遼、金、大理、西夏、吐蕃等少數民族政權,北宋王朝除東面臨海以外,其余正北、東北、西北、西南皆與這些邊疆民族接壤。繼而引發(fā)了不少政治問題,尤其是宋與西夏及遼之間的戰(zhàn)事尤為緊張,但統(tǒng)治者考慮到戰(zhàn)爭成本與綜合國力之間的矛盾,大多選擇議和來平息邊界紛爭。真宗時期的澶淵之盟即是如此。但長此以往難免造成財政負擔,神宗朝的王安石變法便旨在解決此問題。然而保守派的強大勢力致使變法遭遇了重重阻礙,為了推動變法進程,當政者不惜將保守派官員遠貶外放以阻止敵對政見,于是,蘇軾等一大批保守派官員便不斷地被貶往中國南端邊遠地區(qū)。蘇軾被貶是其政治上的不幸遭遇,卻是其文學上的難得際遇。
蘇軾從元豐三年(1080)被貶黃州開始無意識地接觸下層人民,他的價值觀也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再貶到惠州、儋州之后,其生存生活與民族百姓深度融合在一起,從而形成了華夷一體的民族共同意識。反觀蘇軾對待境外的少數民族則始終保持著警醒,如他反對西夏對宋朝的侵擾,熙寧三年(1070)作《江城子》詞云:“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1]127天狼星含有侵略的意思。蘇軾《送子由使契丹》詩云:“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盵2]340即使當時異國少數民族的知識階層對他表示崇敬,蘇軾內心依然對他們有所戒懼。但蘇軾被貶之后接觸到本朝荒遠地區(qū)的異族百姓,卻發(fā)自內心地同情并愛護他們,主動融入其中。蘇軾的平等民族意識在其與民族百姓相處中不斷走向成熟,最終達到圓融。蘇軾詩文中所蘊含的民族共同意識穿越千年時空,與我們當下所強調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謀而合,令人嘆為觀止。
蘇軾自入京趕考后人生便充滿了跌宕起伏。嘉祐二年(1057),歐陽修時知貢舉,蘇軾、蘇轍兄弟嶄露頭角,被“拔在高等”。蘇軾對于國家治理有自己的理念,并且想一展宏圖為國分憂,其《進策·策略三》言:“當今之患,雖法令有所未安,天下之所以大不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3]538英宗治平二年(1065),蘇軾入判登聞鼓院,正當事業(yè)一片大好時,卻接連遭遇夫人去世、父親去世,后回鄉(xiāng)為父守制,再入朝時已是神宗熙寧二年(1069),此時正值王安石變法伊始,蘇軾后半生的仕途命運從此與變法結下了不解之緣。蘇軾本是一個實事求是的改革派,他在《擬進士對御試策》中論道:“慎重則必成,輕發(fā)則多敗,此理之必然也。陛下若出于慎重,則屢作屢成,不惟人信之,陛下亦自信而日以勇矣;若出于輕發(fā),則每舉每敗,不惟人不信,陛下亦自不信而日以怯矣……慎重者,始若怯,終必勇;輕發(fā)者,始若勇,終必怯?!盵2]148勸告神宗要慎重對待變法之事,不可輕易冒進,且反駁王安石言論曰:“其施設之方,各隨其時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從眾,必法祖宗……詩書所稱,大略如此,未嘗言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也?!盵2]148變法必須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這些觀點顯然是正確的。蘇軾在《辯試館職策問札子二》中明言:“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5]762主張循序漸進式變法本是一條妥善的改革之路,但王安石主導的變法派堅持強硬推進,完全不聽異己聲音,這使得蘇軾空有一腔報國熱情卻難以施展。
于是,熙寧四年(1071)蘇軾被調往杭州任通判,熙寧七年(1074)十一月從杭州調任密州,熙寧十年(1077)移知徐州,元豐二年(1079)移知湖州。然而,蘇軾四月在湖州上任,七月卻被控告謗訕君王押至御史臺獄,精神受到了極大摧殘,后于元豐三年(1080)赴黃州貶所任團練副使,直到元豐七年(1084)移往汝州。蘇軾于神宗一朝終究沒有得到重用,還因文字獄被下獄130余天,這些困苦經歷皆緣于他與當權者的政見不合。直到元豐八年(1085)神宗去世哲宗繼位,高太后聽政之后才召回舊黨成員,蘇軾得以于此年復官朝奉郎。卻因與司馬光政見不合,蘇軾僅僅在朝三年(1086-1088)時間,便于元祐四年(1089)自求外放至杭州。元祐六年(1091),蘇軾復侍邇英殿,然因詩禍而自求外放至潁州,元祐七年(1092)先移至揚州,又以兵部尚書召兼侍讀,守禮部尚書,然而僅僅幾個月便結束了。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崩,蘇軾乞補外移至定州。元祐時期共八年,本是舊黨執(zhí)政,保守派官員在政治上大有作為的時期,然而耿直的蘇軾反對將王安石集團制定的新法一并廢除而遭到嫉恨,被不斷外放,錯失了政治上最有利的時機。哲宗親政之后紹述神宗之志,力圖恢復變法,重用變法派官員,這使蘇軾的仕途更加多舛。紹圣元年(1094)蘇軾以本官被貶謫至廣東英州,后降一官,再被貶往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紹圣四年(1097)被貶海南,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被貶海南近三年,后于元符三年(1100)移至廣西廉州,后至永州居住,復朝奉郎任便居住,歲末過大庾嶺,建中靖國元年(1101)北歸至常州因病去世。
由此看來,蘇軾的仕途坎坷多因對變法持保守意見所致。不同的政見往往難以融合,雖說北宋治國講究“異論相攪”,但處于變法關鍵期的朝廷只愿維護一種聲音,容不得異見。于是造成實事求是改革派蘇軾長期沉淪下僚,接連被貶官外任。然而,身心俱疲而放浪山水之間的蘇軾卻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文質兼善的文學作品。同時也讓蘇軾有機會接觸到北宋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士,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qū)的人民群眾,這種經歷既豐富了他的人生閱歷,也使其民族觀念在悄然間不斷地醞釀。正如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北歸抵達金山寺后,看到李公麟所繪他的畫像,作《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6]209蘇軾在這三個州貶官近十年之久,一次比一次偏遠,一次比一次絕望,因此在人生最后時光發(fā)出了這樣的慨嘆。可以說,沉淪下僚的經歷既是蘇軾民族觀念形成的前奏,也是前提條件。被貶黃州使他接觸到更多的底層民眾,惠州經歷使他與少數民族比鄰而居增進了解,海南謫居則迫使其與少數民族雜居而日漸融入其中,這屢次貶官的經歷使蘇軾的民族觀念漸趨深入,不覺在詩文中流露出民族共同意識。
唐代劉禹錫有感于張九齡的身世遭遇而作詩《讀〈張曲江集〉作》,詩前有一段小引:“世稱張曲江為相,建議放臣不宜與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地。及今讀其文,自內職牧始安,有瘴癘之嘆;自退相守刑門,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詞草樹,郁然與騷人同風。嗟夫!身出于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華人士族而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7]151這段話表明張九齡建言放逐之臣應該貶往不毛之地,官員一朝失意,必然被貶往邊遠之地而作罷。劉禹錫顯然有些怨言,他本身因政治變法失敗被貶,尤其能理解這種貶官心理。然而這一作風逐漸延續(xù)下來,到了宋代,朝廷允諾不殺上書言事士大夫之后,被貶邊地已成為一種常態(tài)化操作。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即是這種情形。王禹偁《黃州新建小竹樓記》記載:“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jié),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省也。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盵8]558造竹屋是為了價廉省工。元代江西廬陵永新人龍仁夫《黃州路重修竹樓記》一文提到:“黃為郡,歷世稱遐陬,非羈人謫客左遷鶿退,不至是間。王公以危言直道獲譴,當朝自玉堂而滁而揚而至是州也,江湖魏闕之情,蓋不勝黯然?!盵9]514可見當時黃州的貧窮落后。這段黃州經歷自然不比蘇軾外放所任的杭州、密州、潁州、定州、湖州等地。黃州之行是蘇軾的仕途磨難,也是他接觸底層社會及民族群體的一次契機。
黃州位于長江中游北岸,大別山南麓,東連浠水北接團風,西南與鄂州隔江相望。黃州自隋唐以來,歷為“州”“府”“縣”駐地,境內主體民族為漢族,此外還有少數民族分布。屬于典型的散雜居少數民族地區(qū)。既然有如此多的民族聚居,那么蘇軾所居之地可能也有他們的身影。蘇軾《答李端叔書》云:“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盵2]203因言獲罪后,蘇軾反而以隱然眾人不被識破而自喜。蘇軾《次韻和王鞏六首》其一云:“若問我貧天所賦,不因遷謫始囊空。”[2]237可見其生活貧困。無奈蘇軾只好自己開辟東坡種地,自造雪堂接待親友居住。蘇軾除了與當時有身份或官位的陳慥、王齊愈、王齊萬、朱壽昌、徐大受、米芾等人有來往外,還結識了黃州本地的幾位朋友,如賣酒商人潘丙,潘丙哥哥潘鯁,弟弟潘原,潘鯁兒子潘大臨、潘大觀,潘鯁兩個兒子后來成為江西詩派的主將,市井中人古耕道、賣藥商人郭遘,以及當地的農民鄰居等人,其余都是下層普通民眾。蘇軾開辟東坡時,幾位朋友熱心幫忙,《東坡八首》其七云:“吾師卜子夏,四海皆弟昆?!盵4]699與當地朋友的相處使蘇軾更深刻地領悟了不同階層百姓的生活,這豐富了他的思想閱歷,同時也增強了他適應謫居偏僻之地的能力。
如果說黃州的貶謫生涯使蘇軾有機會與普通民眾比鄰而居,了解境內民族地區(qū)的生存狀況,那么蘇軾被貶惠州則對當地的民族百姓有了更多了解。嶺南古為百越之地,嶺南即五嶺之南,包括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五座山之南。其地域包括今廣東、廣西、海南以及香港、澳門等地?;葜菰趶V東省東南部,自然也在嶺南范圍以內。惠州在宋代政區(qū)劃分基本沿襲唐制,北宋開寶四年(971)北宋滅南漢后,仍稱禎州,天禧四年(1020)禎州改名惠州。惠州是一個多民族散雜居地區(qū),境內分布有多個少數民族。蘇軾于紹圣元年(1094)被貶往嶺南,心中已做好于瘴鄉(xiāng)終老的打算,他在去往惠州途中作詩《南康望湖亭》:“八月渡長湖,蕭條萬象疏。秋風片帆急,暮靄一山孤。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虛。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3]325蘇軾雖然仍抱有許國之心,但年老體衰不堪勝任,不禁起了思鄉(xiāng)之情。
蘇軾初遷至惠州不免要與當地的民族百姓一起生活。當地群眾見到蘇軾這種大文豪,都對之禮遇有加,蘇軾顯得格外高興,作《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詩云:“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2]435-436詩中的“萬戶”蘇軾自注為“嶺南萬戶酒”。該詩借蘇武和管寧的典故說明自己想要在惠州養(yǎng)老的決心。蘇軾《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詩云:“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蜑雨愁黃昏。長條半落荔支浦,臥樹獨秀桄榔園……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盵10]174作此詩時,蘇軾已從合江樓遷居嘉祐寺。他懷念湖北春風嶺上的梅花,如今到了惠州又見到松風亭的梅花更是喜不自勝。詩中的“蜑雨”泛指南方海上的暴雨,“蜑”指惠州的蜑戶,以船為家捕魚為生?!靶U蜑”泛指惠州少數民族地區(qū)。雖然懷念北方故地,但是有梅花、落月、清樽相伴,多少減弱了思念,反而能與當地群眾其樂融融地居住在一起。不久,蘇軾便蓋起了新居,其《白鶴山新居鑿井四十尺遇盤石石盡乃得泉》詩云:“海國困蒸溽,新居利高寒。以彼陟降勞,易此寢處干。但苦江路峻,常慚汲腰酸……我生類如此,何適不艱難。一勺亦天賜,曲肱有馀歡?!盵3]352雖然天氣炎熱,但鑿井得泉依然令詩人興奮不已,曲肱盡歡更能看出他對生活的滿足。
蘇軾到惠州憑借其樂觀本性逐漸適應了當地環(huán)境。其《與王定國書》云:“某啟:罪大責輕,得此甚幸,未嘗戚戚。但知識數十人,緣我得罪,而定國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親愛隔闊。每念至此,覺心肺間便有湯火芒刺?!盵4]729逐漸適應后,作《與王定國書》云:“某到此八月,獨與幼子一人、三庖者來。凡百不失所。風土不甚惡。某既緣此絕棄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兒亦遂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明年買田筑室,作惠州人矣?!盵6]319決心要與當地人一起長居惠州。蘇軾《寄虎兒》云:“獨倚桄榔樹,間挑蓽撥根。謀生看拙否,送老此蠻村?!盵4]416蘇軾《答錢濟明》云:“瘴鄉(xiāng)風土,不問可知,少年或可久居,老者殊畏之。唯絕嗜欲、節(jié)飲食,可以不死,此言已書之紳矣。余則信命而已?!盵2]541其《答陳季常書》云:“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雖蠻貊之邦行矣?!M欺我哉……自失官后,便覺三山跬步,云漢咫尺,此未易遽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輕出入,老劣不煩過慮,決須幅巾草履相從于林下也?!盵4]929半年后蘇軾就已完全適應了當地生活習慣,還叮囑陳慥不用憂慮自己。蘇軾《與參寥子》云:“某到貶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只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卻住一個小村院子,折足鐺中,罨糙米飯便吃,便過一生也得。其余,瘴癘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障氣?!盵2]611表明他已完全融入當地人群,即使瘴癘也不害怕,缺少醫(yī)藥寧可自己親手種植藥材來抵御瘴氣侵襲。
蠻荒之地成為蘇軾的理想居處?;葜萁K年氣溫較高、雨水充沛,非常適宜農作物耕種,也有利于水果種植。宋初惠州百姓就廣泛種植荔枝、龍眼、楊梅、枇杷等水果。蘇軾到此地后對荔枝尤為欣賞,其《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詩云:“南村諸楊北村盧,白華青葉冬不枯……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無,遣此尤物生海隅……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莼鱸。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3]337蘇軾《新年五首》其五:“荔子幾時熟,花頭今已繁。探春先揀樹,買夏欲論園。居士常摧客,參軍許扣門。明年更有味,懷抱帶諸孫?!盵2]552其《贈曇秀》:“留師筍蕨不足道,悵望荔枝何時丹。”[1]103蘇軾《三月二十九日二首》:“南嶺過云開紫翠,北江飛雨送凄涼。酒醒夢回春盡日,閉門隱幾坐燒香。門外橘花猶的皪,墻頭荔子已斕斑。樹暗草深人靜處,卷簾欹枕臥看山?!盵2]462他時常想念荔枝的美味,因荔枝美味而認為南來嶺南是一個很好的選擇。蘇軾著名詩作《惠州一絕》云:“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盵4]547形容荔枝是惠州一絕,更為嶺南荔枝增光添色。
正如黃庭堅稱贊他的“和陶詩”而作《跋子瞻和陶詩》:“飽食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子瞻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盵11]202道潛《讀東坡居士南遷詩》云:“居士胸中真曠夷,南行萬里尚能詩。牢籠天地詞方壯,彈壓山川氣未衰。忠義凜然剛不負,瘴煙雖苦力何施。往來慣酌曹溪水,一滴還應契祖師?!盵12]195也同樣是稱贊有加,可見蘇軾的友朋們都佩服他的大無畏精神。對于這段經歷,蘇軾自己的總結最為全面,他在《答張文潛》一文中說道:
某啟。屏居荒服,真無一物為信。有桄榔方杖一枚,前此土人不知以為杖也。勿誚微陋,收其遠意爾。荔枝正出林下,恣食亦一快也。羅浮曾一游,每出勞人,不如閉戶之有味也。術不輟服。無咎竟坐修造,不肖累之也,愧怍。家有婢,能造酒,極佳,全似王晉卿家碧香,但乏可與飲者爾。羅浮有道士鄧守安,雖樸野,養(yǎng)練有功,至行清苦,常欲濟人,深可欽愛。見邀之在此,又頗集醫(yī)藥,極有益也。曾子開、陸農師俱不免,以知默定非智力所能避就也。小兒承問,不欲令拜狀煩覽也。[2]536
他要將桄榔杖送給學生張耒,同時也告知自己在惠州的交游及生活。他生活豐富精神健全,能自己集醫(yī)藥以防病患,各圈層人士皆能與之友好交往。雖然生活在少數民族聚居的“荒服”之地,但蘇軾依然能夠超脫塵俗,保持精神上的高標獨立。楊子怡曾認為:“嶺?;葜葜H,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題材發(fā)生了明顯變化……書劍報國的慷慨之音已被悠然瀟灑的江山之詠所取代,忠而被謗的憤懣之情已被知足常樂的平常心所取代?!盵13]154的確如此。
可見,蘇軾在黃州及其惠州的謫居生活悄然間改變了他的人生觀,使他的思想境界變得更加恬淡圓融,加之與佛印、參寥等佛門中人過從相交,三教兼容的思想體系逐漸完成。黃州和惠州境內都分布著少數民族,蘇軾日常生活也與他們比鄰而居。尤其到了惠州之后,蠻風蜑雨的人文環(huán)境使蘇軾的思想得到洗禮與升華,與中原友朋的進一步隔離迫使他快速融入當地生活,為當地的民族百姓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貢獻。比如初到惠州,在惠守詹范的幫助下募集經費,收拾路邊枯骨造為叢冢,作《秧馬歌》在惠州推廣秧馬技術以方便農民插秧種稻,造船橋以方便人民出行等善舉,都獲得了當地人民極大的好感。在這種日復一日孤獨難捱的貶謫生涯中,又不幸幼子夭折、朝云去世,這都給蘇軾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傷害,在這種情況下,蘇軾逐漸萌生了隨緣委命、達觀自適的想法。不幸的生存處境促使他與當地人建立起更加緊密的聯(lián)系,在互為依存的背后是互相體諒的人格信賴,更是患難與共的精神交融。在這種高度默契的精神共通之下,蘇軾詩文中的民族共同意識正在徐徐萌發(fā)。
蘇軾于紹圣元年(1094)十月三日到惠州,當時他已59歲。紹圣四年(1097)二月白鶴峰新居落成,剛要安頓之時,卻在五月接到命令,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62歲的蘇軾只好留家人于惠州,獨與幼子蘇過一同前往海南瓊州。據說這次被貶是因為紹圣四年蘇軾曾寫過一首《縱筆》:“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盵6]229詩中表現(xiàn)了詩人安閑自適的生活態(tài)度,這首詩作后不久,就遭到變法派章惇的強烈報復,將蘇軾貶往了更遙遠的海南島。而同樣被貶的還有蘇轍等人,因為蘇軾字子瞻,儋與瞻右部相同而被貶至儋州;蘇轍字子由,由與雷下部相同而被貶至雷州;黃庭堅字魯直,宜與直相類而被貶宜州。這被貶的舊黨人士,還屬蘇軾被貶得最遠。從紹圣四年(1097)七月至元符三年(1100)春正月哲宗崩,繼而大赦天下后,蘇軾得以量移廣西廉州,他在海南生活了近三年時間,這段時間也為其民族共同意識的形成提供了天然契機。
海南省簡稱瓊,別稱瓊州,位于中國最南端。地處南海、與祖國大陸有瓊州海峽相隔的海南島,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固有的南部海疆,早在漢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就已設置朱崖、儋耳二郡,納入中原王朝的經治體系。[14]226然而,由于位置偏遠,唐前輿地志很少記載。到了宋代才有專門記述,《宋史·蠻夷》記載:“黎峒,唐故瓊管之地,在大海南,距雷州泛海一日而至。其地有黎母山,黎人居焉。舊說五嶺之南,人雜夷獠,朱崖環(huán)海,豪富兼并,役屬貧弱。婦人服緦緶績,木皮為布,陶土為金,器用瓠瓢,人飲石汁。又有椒酒,以安石榴花著甕中即成酒,俗呼山嶺為黎,居其間者,號曰黎人。弓刀未嘗去手。弓以竹為弦。今儋崖、萬安皆與黎為境,其服屬州縣者為熟黎,其居山洞無征者為生黎,時出與郡人互市?!盵15]9762宋太祖開寶四年(971)平南漢政權后,“設1州和3個軍,瓊州領5縣,南寧軍領3縣,萬安軍領2縣,吉陽軍領3鎮(zhèn)?!盵16]31對海南境內實行全面管理。海南可算北宋境內最南端最偏遠的謫居之地了。蘇軾從惠州行至廣西梧州,聽聞蘇轍尚在廣西藤州,乃作《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詩云:“九疑聯(lián)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盵17]3這首詩可以看作是詩人的自我勉勵,詩人雖知海南偏遠落后,但在精神上依然自我激勵,用步入暮年的滄桑來迎接人生即將出現(xiàn)的暴風雨。
果如蘇軾此前的心理預期,剛到海南島,其內心的失望與不安便涌現(xiàn)出來,他在《到昌化軍謝表》中言道:“臣尋于當月十九日起離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軍訖者。并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臣軾中謝……而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掉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無任?!盵17]252言辭切切,表明他初到海南島時已做好不再北歸的打算,剛遠離了瘴癘之鄉(xiāng),又投入蠻荒之遠的瓊州,蘇軾及其親友或許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蘇軾此行只怕與北歸無望了。由于宋代居住在海南島的漢族人數相對較少,當地多是黎族人,因此比起黃州、惠州,蘇軾在海南與當地民族百姓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而他“漢夷一家”的民族共同意識也于此時徹底形成。其形成過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蘇軾于紹圣四年(1097)六月居儋之初作《儋耳山》:“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馀?!?《墨莊漫錄》:叔黨云,“石”當作“者”,傳寫之誤。一字不工,遂使全篇俱病。)[18]91的確“者”字更符合平仄,“石”卻突出這首詩的本意在贊美儋耳山上的山石,有補天之余的氣概。登岸之初,蘇軾便因長途跋涉生病了,其《與張逢六首之五》云:“某到此數臥病,今幸少間。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4]621張逢身為雷州守官派人將蘇軾送往海南,蘇軾作詩報告近況。同年七月初,蘇軾謫居儋州后不久就開始買米、買柴、種地,《糴米》:“糴米買束薪,百物資之市。不緣耕樵得,飽食殊少味。再拜請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夢,食力免內愧。春秧幾時花,夏稗早已穗。悵焉撫耒耜,誰復識此意?!盵18]45蘇軾此時已完全放下士大夫的身份,為一日三餐躬耕力行。同年八月蘇軾又作《和陶勸農六首》來勸導當地人學會種植莊稼,序言云:“海南多荒田,俗以貿香為業(yè),所產粳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雜米作粥糜以取飽,予既哀之,乃和淵明《勸農》詩,以告其有知者?!盵17]25他有感于當地人只以薯芋雜米作粥,生活艱苦,因此勸導人們開辟荒田以種稻。其一詩云:“咨爾漢黎,均是一民。鄙夷不訓,夫豈其真?!盵17]25漢族和黎族都是大宋的臣民,如果鄙視黎人而不加以教導,又怎么能算得上是真誠相待呢?這表明蘇軾一開始就意識到漢黎兩個民族真誠交流的重要性。
待生活稍作安定之后,蘇軾便開始尋求釀酒之法,他于紹圣四年(1097)九月作《黍麥說》闡述自釀酒的經過,“北方之稻不足于陰,南方之麥不足于陽,故南方無嘉酒者,以麯麥雜陰氣也,又況如南海無麥而用米作麯耶?吾嘗在京師,載麥百斛至錢塘以踏麯。是歲官酒比京醞。而北方造酒者皆用南米,故當有善酒。吾昔在高密,用土米作酒,皆無味。今在海南,取舶上麵作麯,則酒亦絕佳。以此知其驗也。”[18]151他認為只有用麥面做麯釀的酒才是佳品。因為擁有自釀酒的手藝,蘇軾的生活也豐富起來,《與張逢六首之六》云:“某啟:新釀四壺,開嘗如宿昔,香味醇冽,有京洛之風,逐客何幸得此,但舉杯屬影而已。一笑一笑!海錯亦珍絕。此雖島外,人不收此,得之又一段奇事也。眷意之厚,感怍無已?!盵4]622有酒便足以談論人生,過好生活。然而,初到海南時的情景確實不太樂觀,開封人張中到了海南,由于十分崇拜蘇軾便讓他住在破漏的官房,后為之維修,但卻遭到朝臣彈劾被黜。蘇軾不得已買地筑室五間,紹圣四年(1097)冬落成,取名“恍榔庵”。其《新居》詩云:“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數朝風雨涼,畦菊發(fā)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盵18]45得此畦菊爭發(fā)、俯仰自得的風水寶地,也就不用計較那二頃地了。《恍榔庵銘(并敘)》云:“東坡居士,強安四隅。以動寓止,以實托虛。放此四大,還于一如。東坡非名,岷峨非廬。須發(fā)不改,示現(xiàn)毗盧。無作無止,無欠無余。”[17]259再一次申明自己無欲無求、寄托虛空的心智理念。
經過了換屋風波,蘇軾的住房問題得以解決,精神上更加超脫了,其《獨覺》詩云:“瘴霧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風生體疥。朝來縮頸似寒鴉,焰火生薪聊一快。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里。浮空眼纈散云霞,無數心花發(fā)桃李。翛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厥紫騺硎捝?也無風雨也無晴?!盵18]75這首詩可看作是蘇軾在心理上適應了海南生活的寫照,并且結尾最后兩句引用其《定風波》詞句,更加說明他彼時的心態(tài)已然與黃州連為一體,互為關照,足見蘇軾此時所懷有的寂定無為的心理狀態(tài)。蘇軾《入開元寺》詩云:“我是玉堂仙,謫來海南村。多生宿業(yè)盡,一氣中夜存……閑看樹轉午,坐到鐘鳴昏。收斂平生心,耿耿聊自溫?!盵18]46《和陶雜詩十一首》其一云:“從我來海南,幽絕無四鄰。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此道固應爾,不當怨尤人?!盵17]170《司命宮楊道士息軒》詩云:“無事此靜坐,一日似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盵18]47心態(tài)平穩(wěn),幽居寂靜的生活最適宜療愈心理創(chuàng)傷,等創(chuàng)傷過后便與生活和解,同時也對周圍鄰人表現(xiàn)出高度的接納與包容。
蘇軾在海南生活一年以后,已經完全適應了當地生活,盡管清苦但也充滿了安定祥和。蘇軾《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北海金齏鲙,輕比東坡玉糝羹。”[17]116海南種稻很少,當地人以香為業(yè),百姓只能以山薯充饑,玉糝羹是用山藥磨碎為羹。南宋林洪《山家清供·玉糝羹》:“東坡與子由飲,酣甚,槌蘆菔爛煮,不用他料,只研白米為糝。食之,忽放箸撫幾曰:‘若非天竺酥酡,人間決無此味?!盵17]117普通的山藥粥便能讓蘇軾體會到人間至純的美味和至真的情感。蘇軾嘗到了生蠔的新鮮美味,《食蠔》言:“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盵17]363雖是戲言,也可看出蘇軾對海南風物的喜愛之情。《民國儋縣志》中記載蘇軾在海南時的言行頗為有趣:
公一日過訪黎子云,遇雨,從農家借箬笠戴之,著展而行。婦人兒童相隨爭笑,籬犬群吠。竹坡周小隱作詩詠其事曰:“持節(jié)休夸海上蘇,前身原是牧羝奴。應嫌朱絨當年夢,故作黃冠一笑娛。遺跡與公歸海外,清風為我襲庭隅。憑誰喚起王摩詰,畫作東坡戴笠圖。”
儋城東有老嫗,年七十馀,嘗負大瓢行田野食。《侯靖錄》作公負。公問曰:“世事何如?”答曰:“世事如春夢耳?!惫珡驮?“何如?”嫗曰:“翰林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耳?!惫?“然?!币蛱枮椤按簤羝拧?。
公見黎女含檳榔、簪茉莉,戲書幾曰:暗麝著人簪茉莉,紅潮登頰醉檳榔。
海南氣候多炎熱,公詩曰:四時俱是夏,一雨便成秋。公有占星圖,授百歲翁王肱。一日,公往訪不遇,書其壁曰:軾來奉謁,往莊未還。
海南風俗,食無肉,出無輿,居無屋,病無醫(yī),冬無炭,夏無泉。惟夏無蠅蚊,則可喜也。[19]752-753
東坡戴笠圖、春夢婆的故事如今已成為海南當地有名的典故,這都反映了蘇軾與當地群眾和諧相處的畫面。其中的黎子云兄弟是蘇軾經常交往會面的朋友,他們無話不談。
與黎族人士黎子云兄弟的交往是蘇軾在海南最為快樂的時光,其《和陶〈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序云:“儋人黎子云兄弟居城東南,躬農圃之勞。偶與軍使張中同訪之。居臨大池,水竹幽茂。坐客欲為醵錢作屋,余亦欣然許之。名其屋曰載酒堂?!盵17]55其詩云:“城東兩黎子,室邇人自遠。呼我釣其池,人魚兩忘返?!盵18]55表現(xiàn)出對于田園生活的喜愛。其二云:“茅茨破不補,嗟子乃爾貧。菜肥人愈瘦,灶閑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勸坐人。臨池作虛堂,雨急瓦聲新??蛠碛忻垒d,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膚,黃柑溢芳津。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鴃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盵18]55因為對這種詩朋酒友生活的向往,蘇軾甚至想要與他們結鄰而居,還要學習當地難懂的方言,做一個黎族人。黎子云兄弟的出現(xiàn)不僅排解了蘇軾舉目無親的孤獨辛苦,同時也讓蘇軾真正融入當地民族群眾的生活中。這對于蘇軾民族觀念的形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蘇軾意識到黎子云待人接物的盛情,趣味相投之下竟頻頻拜訪對方,《過黎君郊居》詩云:“半園荒草沒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薯。萬事思量都是錯,不如還叩仲尼居。”[18]115這首詩中形容荒草埋沒了蔬菜,鍋里煮的半是稻谷半是紅薯。新舊黨爭中自己進退維谷,還不如向孔子看齊做個教書育人的先生。黎子云曾慷慨讓出環(huán)境僻靜清幽的城東舊宅為東坡建屋辦學,蘇軾取《漢書·揚雄傳》“載酒問字”之典故,命名為“載酒堂”,這是蘇軾對海南教育的貢獻,后來此處擴建為東坡書院,名留千載。
蘇軾喜愛飲酒,在海南除了拿椰子汁當酒外還經常自釀酒,他會做椰子酒,喝完酒還把椰子殼做成頭冠,《椰子冠》:“天教日飲欲全絲,美酒生林不待儀。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將空殼付冠師。規(guī)模簡古人爭看,簪導輕安發(fā)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盵17]54簡直是任性自然。其《庚辰歲正月十二日,天門冬酒熟,予自漉之 且漉且嘗,遂以大醉,二首》其一云:“天門冬熟新年喜,曲米春香并舍聞?!盵17]158其二云:“載酒無人過子云,年來家醞有奇芬。醉鄉(xiāng)杳杳誰同夢,睡息齁齁得自聞?!盵17]159釀好了天門冬酒,自然想到黎子云便想邀請對方來飲酒。蘇軾《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一云:“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盵18]129其三云:“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盵17]131可見,蘇軾與當地黎族百姓相處得其樂融融。其《訪黎子云》:“野徑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語說坡翁。東行策杖尋黎老,打狗驚雞似病瘋?!盵17]138兒童對東坡早已不陌生,小路上歡笑著講說東坡的故事,可見當地人對蘇軾的喜愛?!逗M饧分峨s著》篇記述“黎子明父子”云:“黎子明之子為繼母所讒,岀數月。其父年高,子幼,不給于耕。夫婦、父子皆有悔意,而不能自還。予為買羊沽酒,送歸其家,為父子如初。庶幾潁谷封人之意?!盵18]177蘇軾與黎子云彼此關心可見一斑。
不僅黎子云兄弟善待蘇軾,普通黎族百姓也能對他以禮相待。蘇軾《和陶擬古九首》其九云:“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問答了不通,嘆息指屢彈。似言君貴人,草莽棲龍鸞。遺我古貝布,海風今歲寒?!盵17]51語言不通的情況下,當地人贈送詩人古貝布來御寒,足見其誠心。蘇軾主動幫助當地百姓治病,其《書藥方贈民某君》記述:“予在儋耳,民有相毆內損者,不下粥飲,且不能言。予以家傳接骨丹療之,乃能言。又以南岳活血丹授之?!盵18]248深得當地人信任。蘇軾剛到海南時上元夜獨坐靜思,等到元符二年(1099)在海南待了兩年之后,其《書上元夜游》云:“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盵17]329蘇軾完全融入了當地生活,看到各族群眾雜居一起和睦相處,自是欣然。同樣是酒醉歸來聞見鼾聲,這次蘇軾不再像黃州作《臨江仙》無奈感言“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反而是大笑而過。可見,蘇軾在與當地百姓的和諧相處中真正產生認同,并形成民族共同意識。
蘇軾在海南生活了一段時間后,民族共同意識已然深植心中,其詩文中處處彰顯著這種至真至純的民族觀念。蘇軾《峻靈王廟記》記載:
自念謫居海南三載,飲咸食腥、陵暴雨颶霧而得生還者,山川之神實相之。謹再拜稽首,西向而辭焉,且書其事,碑而銘之。山有石池,產紫鱗魚,民莫敢犯。石峰之側多荔枝、黃柑,得就食,持去則有風雨之變。銘曰:瓊崖千里塊海中,民夷錯居古相蒙。方壺蓬萊此別宮,峻靈獨立秀且雄。為帝守寶甚嚴恭,庇蔭嘉谷歲屢豐。小大逍遙遠蝦龍,鶢鶋安棲不避風。我浮而西今復東,碑銘曄然照無窮。[18]27
這篇文章寫蘇軾為峻靈王廟作碑文,而其中的山有紫鱗魚,民莫敢犯,以及石峰側面的荔枝、黃柑只能就地而食不能帶走,帶走這些水果則會遭遇風雨變故,讀來頗為有趣。這也可見蘇軾對海南風土人情的熟稔。銘文中提到民夷錯雜而居,民族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也祝愿此地能夠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蘇軾對海南人民的感情就在這點滴的交往中愈發(fā)濃厚。蘇軾于元符二年(1099)十一月八日(冬至日)于儋州作《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云:“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17]142明確表示華夷民族間的感情是相合相通的。
蘇軾于元符二年(1099)作《千秋歲·次韻少游》詞云:“君命重,臣節(jié)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憑浮于海。”[18]201本來是打算乘桴遠行,從此儋州為家,終老于海南,但蘇軾畢竟家在北方且尚有報國之心,因此他還有北歸的愿望。元符三年(1100)蘇軾接到朝令得以量移廉州安置,后又移舒州節(jié)度副使,未至,后被朝廷允許任便居住。這年歲末蘇軾過大庾嶺,準備回到內地?!肚宀s志》記載:“東坡在海外,語其子過曰:‘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頗覺有還中州氣象?!藴斐幏傧?寫平生所作八賦,當不脫誤一字以卜之。寫畢,大喜曰:‘吾歸無疑矣?!髷等?廉州之命至?!盵20]915這則傳說也可證明蘇軾求取北歸的渴望,畢竟北方有親人朋友,還有他心之所系的中原王朝。然而,在海南生活的三年時間使蘇軾對海南風土人情有了深入了解,并與當地群眾團結一致,民族共同意識早已深植心中,因此在即將離開海南時才會戀戀不舍,感慨萬千。
元符三年(1100)蘇軾離開海南前作《別海南黎民表》贈別黎子云:“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盵18]200表明自己本是海南人的初心,寬慰了朋友的離別之思。同年北歸時,蘇軾作《答丁連州朝奉啟》再次感言:“七年遠謫,不知骨肉之存亡;萬里生還,自笑音容之改易。久恬颶霧,稍習蛙蛇。自疑本儋崖之人,難復見魯衛(wèi)之士?!盵18]159重申了自己作為海南人的初心及對海南的無限眷戀。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沼圄斲懦髓跻?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盵18]229正值夜里三更時分,苦雨大風也快要停止了,晴天終究會來臨,青天碧海本來就是澄澈明凈的。海南這片土地上的奇遇太多了,縱使終老于此也無怨言,表明作者在北歸之時的戀戀不舍。同時也為海南之行畫上了一個生動的休止符。
可見,蘇軾從惠州出發(fā)經由廣西再到海南的整個行程充滿了艱辛。而他也是整個宋代為數不多的因黨爭失利而被貶到海南島的高級官員、詩人和學者。正是具備了這多重身份,蘇軾才能更達觀地面對命運的苦難,也更能放下身段走入普通民眾的生活中去體會他們的艱辛與不易。蘇軾初到海南時的生疏與不適隨著時間流逝被一一化解,代之而來的是當地人對他的敬仰與包容,這更促進了雙方的友好交流。與黎子云兄弟等人的愉快交往讓蘇軾更加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交游歡飲也正好消解蘇軾舉目無親之苦,使他徹底融入當地黎族百姓的生活,繼而產生了強烈的民族認同感。這種情感不覺化為民族共同意識而頻頻現(xiàn)諸詩文。有幸北歸之時,蘇軾依然念念不忘海南的故人故土,自疑本是儋崖人的執(zhí)念更透出他對海南島的一片深情與眷戀。
“烏臺詩案”是蘇軾人生命運及思想觀念的重要轉折點,經歷黨爭的政治風波后,蘇軾的人生觀悄悄轉向了淡泊無為,謫居期間更以著書隱居自樂。紹圣年間蘇軾被貶嶺南及至海南后,這種處世態(tài)度一直未曾改變。在黃州、惠州、儋州期間,蘇軾的蜀學思想不斷發(fā)展完善,同時也獲得了同民族百姓接觸的機會,這三州境內都生活著少數民族,被貶地的先后順序恰好也體現(xiàn)出少數民族占比從少到多分布的特點,其中以海南的民族群體最為廣大。蘇軾與這些民族群體和睦相處,并逐漸從內心深處接納了他們。蘇軾作為為數不多的被貶“海外”的宋朝高級官員,他以身體力行的示范促進民族間的友好交流,其詩文中所體現(xiàn)的民族共同意識放在今天亦不過時。此意識形成的背后除了蘇軾達觀自適的樂天性格之外,還與他長期濡染儒家悲天憫人的淑世精神息息相關。
蘇軾因言獲罪被貶黃州后,內心深處對于有著強大言志功能的詩文體式本能地產生回避,而和陶詩與經典傳著成為他這一時期抒寫心靈的重要載體。蘇軾在被貶嶺南、海南時開始大量創(chuàng)作和陶詩。從黃州開始編寫《東坡易傳》,一直到惠州、儋州仍在繼續(xù),《東坡書傳》大致完成于海南,可以說和陶詩與經典傳著編寫幾乎貫穿了蘇軾的人生低谷期,成為其精神上的重要支柱。
陶淵明作為失意文人,遠離官場回歸田園的生活歷來為文人羨慕,仕途不得意的文士更是推崇他的隱逸蕭散,蘇軾亦是如此。蘇軾在黃州雖未作和陶詩,但他的詩詞中均可見對陶淵明的欣賞及對歸園田居生活的向往。比如元豐五年(1082)蘇軾作《江城子》詞云:“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10]322其詞《哨遍》自序云:“陶淵明賦歸去來,有其詞而無其聲。余治東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獨鄱陽董毅夫過而悅之,有卜鄰之意。乃取《歸去來》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毅夫?!盵21]395-396這首詞首句便是“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相交累?!盵21]395-396整首詞的內容皆是對《歸去來兮辭》的重新演繹。蘇軾于元豐七年(1084)將要離開黃州時依然留戀田園生活,《滿庭芳》詞云:“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盵21]358-359此詞說明蘇軾同當地民眾相處融洽,彼此結下了很深的友誼。
及至惠州、儋州兩地,蘇軾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頻繁見諸詩文。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是蘇軾心靈上回歸田園的象征,也暗示著他與民眾團結一致,真正融入民間生活。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有言:“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盵22]197這段話體現(xiàn)作者自覺遠離官場,摒棄世俗交游,而與周圍親戚鄰人保持密切交往的生動圖景。蘇軾亦是如此,紹圣二年(1095)他又作《和陶神釋》詩云:“莫從老君言,亦莫用佛語。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甚欲隨陶翁,移家酒中住?!盵18]198再次言明想要效仿陶潛的決心。他于同年(1095)居惠州時作《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其三云:“步從父老語,有約吾敢違?!盵23]422其六云:“老人八十余,不識城市娛。造物偶遺漏,同儕盡娛墟。”[23]422其《和陶還舊居》云:“夢與鄰翁言,憫默憐我衰。往來付造物,未用相招麾。”[18]72可見他樂意與當地民眾交流。正如蘇軾所說:“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如其為人,實有感焉?!盵18]238陶淵明徹底回歸田園與蘇軾被貶官的政治遭遇是不同的,但他們所表現(xiàn)出的厭倦官場,樂于融入民眾的田園情思又是相通的,因此和陶詩是蘇軾真正隱居身心的象征。
蘇軾到了海南之后所作的和陶詩尤為體現(xiàn)出與當地黎民平等相待,心懷大愛的民族共同意識。蘇軾《和陶勸農六首》其四云:“聽我苦言,其福永久。利爾鋤耜,好爾鄰偶。斬艾蓬藋,南東其畝。父兄搢梃,以抶游手?!盵17]26勸告當地農民使用先進生產工具開墾荒田,只有團結一致才能其福永久。其和陶詩《怨詩示龐主簿、鄧治中》云:“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風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寧當出怨句,慘慘如孤煙。但恨不早悟,猶推淵明賢。”[18]57在茅屋破舊的生活環(huán)境下更加認可淵明的賢士風格。其《和陶和劉柴?!吩?“我本早衰人,不謂老更劬。邦君助畚鍤,鄰里通有無。竹屋從低深,山窗自明疏。一飽便終日,高眠忘百須。自笑四壁空,無妻老相如。”[18]199與鄰里和睦相處,高枕忘憂,即使四壁空空猶能淡然處之。正是養(yǎng)成了這樣的心境,面對海南風吹雨打的日子,才能神定自若地“我不出門,寤寐北窗?!盵17]37其《和陶雜詩十一首》其十一云:“今茲黎母國,何異于公鄉(xiāng)。蠔浦既黏山,暑路亦飛霜。所欣非自誷,不怨道里長?!盵17]186詩人已不作任何抱怨,淡定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在海南坦然生活,用蘇軾《書陶淡傳》中的話總結即是“淡高逸如此,近類得道。”[17]153蘇軾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不僅用陶淵明的詩旨精神治愈了自己的精神創(chuàng)傷,同時也促使他與民族百姓相處并結為命運共同體??梢哉f,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契機,它所體現(xiàn)的隱逸、悲憫與達觀自適正是士大夫淑世情懷的體現(xiàn),同時也成為蘇軾民族共同意識的精神內核。
如果說和陶詩創(chuàng)作代表了蘇軾在精神上深入民間、歸隱田園,那么《東坡易傳》《東坡書傳》等傳著的編寫則為其民族共同意識注入了理論之源,凸顯出更多的人性光輝。可以說,貫穿于黃州、惠州、儋州并附帶作者命途多舛的兩本著作,正體現(xiàn)出蜀學性情一體而主情論的學派特色,也映照出蘇軾大愛博愛的淑世情懷,同時也是其民族共同意識的精神內核。蘇軾在黃州《與騰達道書》言:“某閑廢無所用心,專治經書。一二年間,欲了卻《論語》《書》《易》,舍弟已了卻《春秋》《詩》。雖拙學,然自謂頗正古今之誤,粗有益于世,瞑目無憾也?!盵26]274在《黃州上文潞公書》云:“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覃思于《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學,作《易傳》九卷,又自以意作《論語說》五卷。窮苦多難,壽命不可期,恐此書一旦復淪沒不傳,意欲寫數本留人間?!盵24]32后來在北歸途中《與李之儀五首》之一言:“所喜者,在海南了得《易》《書》《論語傳》數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盵17]410蘇軾《答蘇伯固》言:“某凡百如昨,但撫視《易》《書》《論語》三書,即覺此生不虛過?!盵17]410可見蘇軾對這幾本傳著的珍視,認為這是人生的重要成就??上А墩撜Z傳》后來散佚未能流傳至今。但通過其余兩種傳著依然能看出蘇軾的治國理念及入世精神。
《東坡易傳》是蘇氏父子合力而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蘇洵作《易傳》未成而卒,屬二子述其志。軾書先成,轍乃送所解于軾,今蒙卦猶是轍解,則此書實蘇氏父子兄弟合力為之,題曰軾撰,要其成耳?!盵25]23《四庫全書總目》評價《蘇氏易傳》的風格為“推闡理勢,言簡易明,往往足以達難顯之情,而深得曲譬之旨。蓋大體近于王弼,而弼之說惟暢玄風,軾之說多切人事。其文辭博辯,足資啟發(fā)?!盵25]23事實的確如此,蘇氏的解說比較偏重人事,且用詞準確易懂。乾卦《彖》曰:“保合大和,乃利貞?!碧K軾借此解釋性情觀曰:“情者,性之動也,溯而上,至于命;沿而下,至于情,無非性者。性之與情,非有善惡之別也,方其散而有為,則謂之情耳。命之與性,非有天人之辨也,至其一而無我,則謂之命耳。其于《易》也,卦以言其性,爻以言其情。情以為利,性以為貞。其言也互見之,故人莫之明也?!盵25]142-143充分說明性情一體的觀點,性之與情本無善惡之別,言及此就能看出蘇軾生命哲學中的樂觀豁達從何而出。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對蘇軾而言越來越趨于同質,因此他在黃州時還曾悲吟《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21]366《臨江仙》詞云:“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xiāng)?!盵21]368《臨江仙》詞云:“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盵21]369然而經歷了精神洗禮之后,在黃州的最后一年蘇軾改變了想法,元豐六年(1083)與王鞏北上相見時,他作《定風波》詞云:“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盵21]373恰是夫子自道。到了惠州時則高唱“不辭長作嶺南人”,及至被貶海南,更是在途中高歌“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完全把自己融入當時當地的環(huán)境中。
蘇轍解釋《蒙》卦的《彖》言曰:“蒙者,有蔽于物而已,其中固自有正也。蔽雖甚,終不能沒其正,將戰(zhàn)于內以求自達,因其欲達而一發(fā)之,迎其正心,彼將沛然而自得焉……夫患蔽不深,則求達不力;求達不力,則正心不勝;正心不勝,則我雖告之,彼無自入焉?!盵25]159蒙蔽終究會解除,但前提是要認識到弊端,并一心求正才可能消除蒙蔽。這或許是支撐蘇軾始終保持清醒的重要提示。蘇軾解釋《訟》卦《象》曰:“以訟受服,亦不足敬也”為:“夫使勝者自多其勝以夸其能,不勝者自恥其不勝以遂其惡,則訟之禍,吾不知其所止矣。故勝者褫服,不勝者安貞無眚,止訟之道也?!盵24]167這止訟之道實則也是寬恕之道,勝敗兩方都不驕不躁,方能息事寧人。蘇軾解釋《謙》卦《彖》言“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曰:“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盵24]191表明君子要謙虛謹慎、不卑不亢方能取得成功。這正是蘇軾被貶生涯中的處世態(tài)度,廣受民族百姓的歡迎?!队^》卦六三言:“觀我生,進退?!逼洹断蟆吩?“觀我生進退,未失道也?!碧K軾解釋為:“六三,上下之際也。故當自觀其生,以卜進退。夫欲知其君,則觀其民;故我之生,則君之所為也。知君之所為,則進退決矣。進退在我,故未失道也?!盵24]209強調君王治理國家的重要性,個人的進退亦可反映君王的意志,進退不失其道方為合理。蘇軾彼時雖身處逆境,但卻依然進退有度不失禮節(jié),可謂是雅正君子之所為。蘇軾解釋《無妄》卦《彖》言曰:“無故而為惡者,天之所甚疾也。世之妄也,則其不正者容有不得已焉。無妄之世,正則安,不正則危。棄安即危非人情,故不正者,必有天災?!盵24]223無論何時都不能無故為妄,保持端方雅正才可免災。蘇軾在被貶生涯中的確做到了不怨天不尤人,泰然自若。
蘇軾解釋《渙》卦《彖》言“渙,亨,剛來而不窮,柔得位乎外而上同,王假有廟,王乃在中也。利涉大川,乘木有功也”為:“世之方治也,如大川安流而就下,及其亂也,潰溢四出而不可止。水非樂為此,蓋必有逆其性者,泛溢而不已。逆之者必衰,其性必復。水將自擇其所安而歸焉。古之善治者,未嘗與民爭,而聽其自擇,然后從而導之……先王居渙散之中,安然不爭,而自為長久之計。宗廟既立,享帝之位定,而天下之心始有所系矣?!盵25]236也是同樣的道理,遵從水的特性不強加干涉,而采用因勢利導的方式與之共存。這即是治國之道,也是治民之道。這與蘇軾的《自評文》以水喻文的意旨幾乎如出一轍。聯(lián)想蘇軾在嶺南及儋州的荒遠之地,猶能不慌不忙地淡然融入當地民眾,就像水一樣可以自由流動而不失其“剛中”的性格。水流所及之處,無論高下,不分貴賤,只是以物取形,只求從容流淌,這些品質皆是詩人真性情的展示,也是蘇軾形成民族共同意識的根源所在。因為打造一個共同體首先要講究的就是平等待人,尊重個體發(fā)展,這一點在蘇軾闡釋水的屬性上尤為透辟。
蘇軾解釋《恒》卦《彖》言“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下萬物之情可見矣”為:“非其至情者,久則厭矣?!盵25]246更進一步佐證自己的觀點,唯有真性情才能長久致力于學道而不厭煩,才能化成天下。蘇軾的人生正是如此,待人接物皆以真誠為上。解釋《損》卦《彖》言“損,損下益上,其道上行”為“惟益亦然,則未嘗不益,益未嘗不損,然其為名,則取一而已。何也?曰:君子務知遠者大者,損下以自益,君子以為自損。自損以益下,君子以為自益也?!盵25]269損與益本是事物的兩面,是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蘇軾認為自損以益下反而是自益,也是表明甘于奉獻和樂于奉獻的精神。蘇軾解釋《未濟》卦《象》言“火在水上,未濟。君子以慎辨物居方”為:“上下方安其位,而不樂于進取,則君子慎靜其身,而辨物居方,以待其會。”[25]341-342表明君子處于不利之時依然能慎獨以待時機。蘇軾解釋《中孚》卦《彖》言“中孚,柔在內而剛得中,說而巽,孚乃化邦也”為:“內無陽不生,故必柔內而剛外,且剛得中,然后為中孚也。剛得中則正,而一柔在內,則靜而久,此羽蟲之所以孚天之道也。君子法之,行之以說,輔之以巽,而民化矣?!盵25]331這段話表明內剛外柔的重要性,只有剛柔相濟才能教化人民。這與蘇軾的治民理念是相通的。同卦解釋《象》言“澤上有風,中孚。君子以議獄緩死”為:“化邦之時,不可以用刑?!盵25]332更進一步突出了德化的重要性,一味用刑則不能達到治民化民的效果。凡此種種,可見《東坡易傳》在蘇軾人生中的重要作用,尤其是被貶之后慰藉其心靈,使其精神保持超然獨立,同時又能放下姿態(tài)與民教化,真正融入當地民族百姓,形成精神上互相依賴,心靈上友愛共通,自覺結為命運共同體。
《東坡書傳》的編寫可看出蘇軾治國理政的民本思想。比如蘇軾闡釋《虞書·大禹謨》“帝曰:俞,允若茲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萬邦咸寧”為:“君臣無所艱畏,則易事而簡賢,賢者遁去,而善言不敢出矣?!盵25]466說明賢者建言的重要性。解釋“罔違道以干百姓之譽,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為:“民至愚而不可欺,凡其所毀譽,天且以是為聰明,而況人君乎。違道足以致民毀而已,安能求譽哉?”[25]467表明為上者不可欺民,要以民為本順從民意,這就是蘇軾的平等待民思想。無論是在朝還是被貶,蘇軾都很好地貫徹了這一宗旨,愛護民眾一視同仁,絕不欺民虐民,因此受到了民族百姓普遍的尊敬與愛戴。蘇軾的民族觀念實則就是這種樸素的民本思想的展現(xiàn),在沒有“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一概念之前,蘇軾就以這種愛民護民、平等真誠待民的樸素民本思想將民族共同意識完整地演繹了一番。
蘇軾借為《尚書》作傳很好地闡釋了其民本主義思想。蘇軾闡釋《虞書》“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俞,往欽哉”為:“蓋始從禹之諫而取益之言,有畏滿思謙之意也。皋陶揚言曰念哉,申禹之諫也。曰凡所興作,慎用刑,廣禹之意也。雖成功,猶內自省,終益之戒也?!盵25]489慎用刑罰,多次內省,畏滿思謙才是統(tǒng)治者該做的事情。闡釋《商書·太甲下》“君罔以辯言亂舊政,臣罔以寵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為:“天下之亂,必始于君臣攜離。君以辯言亂舊政,則大臣懼,臣以寵利居成功,則人主疑,亂之始也?!盵26]30說明守成法的重要性,即不支持激烈的變法,大臣也不必邀寵以居功,如此國家才能太平。蘇軾一直推崇正法度而不造新令,即使被貶儋州至晚年依然堅守自己的政治主張。這與他多年在地方執(zhí)政的所見所聞有關,切身體驗更能知曉民意,更能站在民眾的立場去反觀政治決策,因此對受新法負面影響的民眾產生了更多的悲憫,這是蘇軾民族共同意識形成的理論根源。
蘇軾闡釋《商書·盤庚下》“念敬我眾,朕不肩好貨,敢恭生生,鞠人謀人之保居”為:“鞠人,窮人也。謀人,富人也,富則能謀。貧富相保而居,各以其敘相敬也。此教民厚生之道也?!盵26]49貧富相保,富能濟貧,這才是厚生之道。闡釋“式敷民德,永肩一心”為:“然民怨誹逆命,而盤庚終不怒,引咎自責,益開眾言,反覆告諭,以口舌代斧鉞,忠厚之至。此殷所以不亡而復興也?!盵26]50表明統(tǒng)治者要廣開言路、善于反省自身才是仁君的表現(xiàn)。闡釋《周書·無逸》“周公曰: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為:“舊說先知農事之艱難,乃謀逸豫,非也。周公方以逸為深戒,何其謀逸之亟也?蓋曰王當先知稼穡之道為艱難,乃所以逸樂,則知小人之所依怙以生者。知此,則不妨農時,不奪民利,不盡民力也。[26]155這段話先駁斥了舊說君王先知農事艱難然后謀安逸,然后提出自己的觀點:乃是君王先知農事艱難,所以享樂的時候就知道小人享樂所依憑的背后是農民的巨大艱辛和勞苦。君王若知曉這一點,就應該不奪農時不盡民力而與民方便。這與孟子不違農時讓利于民的觀點相似,都是樸素的以農為主的民本思想。統(tǒng)治者以民為本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蘇軾闡釋《周書·無逸》“(文王)厥享國五十年”為:“使人主不壽者五:一曰色,二曰酒,三曰便辟嬖佞,四曰臺榭游觀,五曰田獵。此五者,《無逸》之所諱也。既困其身,又困其民,民怨咨吁天,此最害壽之大者。予欲以惡衣食,遠女色,卑宮室,罷游田,夙興勤勞,以此五物者,為人主永年之藥石也。”[26]158-159這段話明確說明君主應該擯棄五逸,不困其身亦不擾其民,使民眾能夠正常休養(yǎng)生息,國家才能強盛,人主也才能健康長壽,蘇軾欲借周文王享國日久來告誡后來君王要與民為善。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蘇軾在黃州時便效仿陶淵明作詩,在嶺南及儋州更是頻頻寫作和陶詩,謫居生活的物質艱苦客觀上也為他創(chuàng)作和陶詩提供了現(xiàn)實依據,和陶詩的創(chuàng)作表明蘇軾在精神上逐步回歸田園。被貶黃州的經歷使蘇軾的精神得到了洗禮與升華,他的思想開始向佛老傾斜,因此在黃州時便計劃創(chuàng)作《東坡易傳》《東坡書傳》等傳著來展示蜀學思想,并一直持續(xù)創(chuàng)作,孜孜不倦。這些著作不僅是蘇軾貶官生涯中的重要活動,同時也展現(xiàn)了他的政治哲學思想,更可視為他的心靈慰藉。我們透過傳著作品看到了蘇軾的治國治民理念,看到了他以民為本悲天憫人的儒士風范,在激烈的黨爭時代蘇軾并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心懷大愛、心系人民,試圖用實事求是的改革讓民眾從中獲利,以謀求國泰民安。可以說,在沒有民族共同體這一提法的北宋時代,蘇軾用一種至情至性的樸素民本主義思想很好地為我們詮釋了這一當今世界的潮流價值觀。
蘇軾后半生在朝為官時間較短,命途多舛不斷被貶官外放,其中以被貶黃州、惠州、儋州最為知名。這不僅是因為蘇軾作詩自道,而是這三個地方確實對蘇軾的影響最大,不僅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同時也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天然良機。自黃州始,蘇軾的思想漸漸轉向佛老以求得內心平靜,荒居野外的東坡、雪堂成為他效仿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必備條件,由是他開始回歸田園,并在精神上逐步隱逸。及至被貶惠州及儋州,他的和陶詩數量漸多,柳宗元和陶淵明被他親切地稱為“南遷二友”?;葜莺唾僦莸纳贁得褡灏傩毡赛S州更多,生活所迫促使他與當地百姓比鄰而居,在睦鄰友好的居住環(huán)境中,蘇軾的民族共同意識不斷萌發(fā),尤其是在海南與黎子云兄弟等人的愉快交往,更使蘇軾融入其間并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
蘇軾在被貶三州期間所編的《東坡易傳》《東坡書傳》等傳著作品,則從思想上進一步強化了這種民族認同感,為其民族共同意識的形成注入了理論根源。蜀學性情一體而主情的觀點融于易學,力求學人平等待人,謙虛自持,尊重個體發(fā)展。蘇軾在為《尚書》作傳的過程中進一步闡發(fā)了自己的治國治民理念,其樸素真誠的民本主義思想貫穿全傳,熠熠閃光。正是因為有這些樸實且多維的價值觀引導,使蘇軾在當時尚處于封建社會的北宋年代就已經超然物外,摒棄狹隘的民族觀,真正融入民族百姓并與他們相處相知,以真誠回饋真誠,從而形成了民族共同意識?!斑z我吉貝布,海風今歲寒?!痹谄椒驳慕煌?與黎族人民相互認可、相互吸納,彼此趨同;“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痹谄降鹊慕涣髦?與黎族人民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彼此認同;“咨爾漢黎,均是一民?!痹谄匠5慕蝗谥?與黎族人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共同。在此基礎上,逐步發(fā)展成為一個既有一體屬性,又有多元特征,既有共性、又有個性的有機整體(這就是共同意識)。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边@是晚年蘇軾在儋州寫下的詩句,既表現(xiàn)出生活生態(tài)生命的快意,也是他人生心境的絕妙傳真。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認識理解把握蘇軾平等進步的民族共同意識,的確應該杜絕和改變將漢族與少數民族、少數民族與少數民族截然分割或對立的思維模式。“守正不守舊,尊古不復古。”從歷史看,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而成的多元一體中華民族歷史。這既是蘇軾個人的貢獻,同時也成為那個歷史時代的一抹亮光。
注釋:
①“和陶詩”即指詩人以步韻、次韻、從韻陶淵明詩歌的形式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真正意義上的和陶詩自蘇軾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