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前一陣,在青島地鐵上發(fā)生了這樣的風波:有人指責旁邊的一位大媽一人占了倆座,爭執(zhí)中,那位大媽的老伴說:“我占十個你也管不著!”話音剛落,旁邊有個小伙子突然出手扇了那大爺一巴掌,隨后轉身揚長而去。
這位“地鐵判官”自此成了都市新傳奇,雖然事后有人懷疑他精神有問題,但網上卻一邊倒地挺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超級判官,認真辦案?!薄暗谝唬^對意氣用事;第二,絕不漏判一件壞事;第三,絕對裁判得公正漂亮?!鄙踔猎谒c被打的大爺和解之后,仍有人說“能不能全國巡扇,把那些在地鐵上不講素質、胡搞瞎搞的全扇一遍”。
這當然是戲謔,但問題是為什么那么多人為“地鐵判官”叫好?
在這些叫好聲的背后,是許多人的積壓已久的不滿:他們受夠了那些在公共場合“不講理”的人,卻又無法加以制止,警力既無法及時趕到,調解起來也可能耗費時日,此時,他們就格外希望有個神靈能從天而降,當即大快人心地“立即實現(xiàn)正義”。在這種心理期待下,“地鐵判官”當然就被看作是“正義的化身”了。
歌德曾說過,假如在不講正義和目無法紀兩者之間可以選擇的話,德國人寧愿選擇前者。這體現(xiàn)出德國人高度的法治精神:哪怕正義難以伸張,但法律必須遵從。然而在我們國內,很多人的選擇只怕正相反,因為中國人歷來相信,實現(xiàn)正義才是道德秩序的根本,法律倒是常常不當回事。
實際上,傳統(tǒng)社會對那些“替天行道”的俠客所寄予的期望就是如此,這些神出鬼沒的英雄隨時出現(xiàn)在需要他的地方,主持正義、重申道德、保衛(wèi)社會,但自己卻不會加入其中。然而,現(xiàn)在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想要“地鐵判官”,還有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在狂飆突進的城市化進程中,無數中國人從未有過像現(xiàn)在這樣與陌生人大規(guī)?;拥慕涷?,他們目睹了許許多多自己看不慣、看不懂的現(xiàn)象,卻深感無能為力。
以往在鄉(xiāng)土社會,沒有那么多人膽敢偏離社區(qū)規(guī)范,因為在一個熟人社會,那會遭到所有人的議論乃至道德譴責,足以讓當事人很久都抬不起頭來。薛亞利在《村莊里的閑話》一書中就曾指出,“說閑話”本身就是一種非正式的道德制裁,“負面性的閑話評價,很容易對個體造成一種強迫性的暗示”,因為“閑話其實主要是借助言論評說來實施的道德規(guī)范”。如果一個人無視這樣的社區(qū)評價,將對其生活造成長遠的不利影響,這就足以讓人們不敢做得太過分。
然而到了陌生人社會,一個人在地鐵上占倆座位、在景區(qū)插隊/逃票、在公共場合讓孩子隨地小便,這些經常引起糾紛的事件,卻往往拿當事人沒辦法。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公共管理人員難以及時介入,此時,如果此人沒有道德自我約束,又完全不理睬他人的感受,那就真有可能沒什么能阻止他占到小便宜。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意味著無所顧忌的人,也就不再受什么約束。
稍稍留意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人對此有多深惡痛絕。面對這種情形,人們以往有這樣幾種話語:一是譴責“沒有公德心”,二是責罵“素質低”,三是訴諸“文明”,四是強調“規(guī)則”。然而,這些往往要么很難立竿見影地約束對方行為,要么改變起來需要長期的社會變遷,甚至一兩代人都未必能完成??上攵?,很多人已經對此失去耐心。
如果說這種心態(tài)還好理解,那么人們的正義期待則完全錯付了對象:誰給了“地鐵判官”權利去扇別人耳光?如果每個人都獨斷專行地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完全合乎正義的,在公共場所這樣私人執(zhí)法,那豈不天下大亂?
法律學者馮象在《政法筆記》中早就說過,中國法制歷來重實體、輕程序,百姓要求“立即實現(xiàn)正義”,這都是基于對實質正義的理解,然而這么一來,就時有不注重當事人程序權利的情形出現(xiàn),有時制造出冤假錯案。“地鐵判官”所理解的正義,是憑借自身的道德直覺而非法律,但自命正義就可以侵犯他人權利了嗎?
對自身的道德直覺有著迷之自信,不惜對他人施暴,這種人既談不上正義,造成的后果也可怕得多。甲午戰(zhàn)爭時,赫德曾說過:“就正義而言,日本人根本沒有任何正義——也許只有這種正義,即由他們認定別的干了錯事的國家必須改正?!辈浑y看出,“地鐵判官”也有同樣的傾向,那就是自視為正義的化身,似乎有權去改正別人的錯誤行為。
就在不久前,同樣是在青島地鐵上,一位大媽肆意辱罵一位懷孕少婦是“豬”,而起因只是嫌對方擠到了自己;在重慶地鐵上,一位大媽用扇子狂扇女孩耳光,都打出血來了,理由是懷疑對方偷拍自己兒子;在山東東營的公交車上,一位大爺與公交車司機發(fā)生矛盾,多次辱罵并動手毆打司機。這些施暴者都絲毫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相反還理直氣壯,因為在他們的認知當中,錯在對方,自己的做法因而完全正當——實際上,他們就是另一些“地鐵判官”。
在一個價值觀多元的社會里,僅憑己意去裁決別人行為,那問題就更大了。在鄭州地鐵上,有位大媽怒懟小情侶在地鐵上旖旎“惡心”;而在另一個城市地鐵上,一個女孩子因為穿超短褲而被訓斥“你穿這個像什么樣子”。這種“看不慣”其實是一種對年輕人文化現(xiàn)象的保守反應,但在一些老人眼里,這些都是偏離社區(qū)規(guī)范的行為,為什么不能管管?然而,想想看,你和戀人在公共場所擁吻一下,卻被人當面唾罵,你會是什么感覺?
時代已經變了,指望“地鐵判官”能像俠客一樣當場實現(xiàn)正義,往好里說也只是一種浪漫化的想象。
即便是俠客,一如龔鵬程曾論述的,從宋代起,其“原始盲動力量,必須要在清官所代表的清明道德理性精神控制、導引之下,斂才就范,才可以表現(xiàn)為理性”。他正確地指出,那種自認怎么合適就怎么干的俠客人格,在近代固然批判了社會不義,但卻也排斥溫和改革、說理的方式或合法抗爭,“而把批判對象視為惡,以自己代表善與正義,更是近代知識分子權威人格的根源”。
可以說,像“地鐵判官”這樣的人物,制造的問題可能比他們解決的問題更多。固然其行為或許讓人覺得“快意恩仇”,卻讓人更進一步無視解決問題的合法程序,迷信“只要是正義化身,暴力也是正當的”。這只能讓類似的糾紛出現(xiàn)時,變得更難解決。
一個好的社會,不需要“地鐵判官”。這不是他們品德高尚與否的問題,而是因為現(xiàn)代法治社會本來就不應有人自行執(zhí)法。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全社會對規(guī)則的尊重、合理的糾紛解決方案,以及一套健全的執(zhí)法機制——這些聽起來肯定沒有“正義立即實現(xiàn)”的快感,但這才是現(xiàn)代文明的可靠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