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浩
“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研習”學習目標要求“選擇中國文化史上不同時期、不同類型的一些代表性作品進行精讀,體會其精神內(nèi)涵、審美追求和文化價值”,由點到面地體會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深和豐富。在研讀教學中,發(fā)現(xiàn)該任務群的最后一個學習單元“至情至性——古代經(jīng)典散文作品研習”的幾篇古代散文能反映文人的人生態(tài)度與精神世界。這一特殊時期文人的精神世界成為教學研討的重要視角。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些文本所展現(xiàn)的情感和人生態(tài)度,與其他時期文人所流露的情感有著很大的差異,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充滿巨大的不確定性,導致其精神世界有著很強的矛盾和沖突,這種矛盾沖突表現(xiàn)出一些相似之處。試圖從三個視角研讀《陳情表》《蘭亭集序》《歸去來兮辭并序》,努力從三篇文章所表現(xiàn)出的“至情至性”的精神世界里,探索其產(chǎn)生的根源。
魏晉是一個極度遵從弱肉強食“叢林法則”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里生活,文人的內(nèi)心不免是憂慮、糾結(jié)的,他們的首要問題就是怎樣才能活著。他們或沉默無語、或憤怒吶喊,進而留下了那個時代的思想特點。像嵇康們都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一個集體群像。在這樣一個時代面前,留給他們思考的時間不多,那時周圍到處充滿著懷疑和背叛,一不小心就會有生命之憂。因此嵇康們注定有著悲劇性的命運,不是他們不珍愛自己的生命,也不是他們不夠警覺,而實在是那個時代太過于殘酷、太過于兇險!在歷史上,國家戰(zhàn)亂時,處于底層的廣大百姓一定是最悲苦的。但是在文學方面,這種矛盾和痛苦又給了這些文人不斷創(chuàng)作的源泉。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文學史上不斷重復上演著。像《陳情表》《蘭亭集序》《歸去來兮辭》這類作品就誕生在這個紛亂的時代。
《陳情表》在題材上屬于表文,敘述了李密執(zhí)意堅持奉養(yǎng)祖母而拒絕出來做官。文章曲折而又充分展示了他多次被征召并謝絕朝廷征召的緣故,既表示對晉帝的無限感激之情,又陳述了終養(yǎng)祖母的決心。文章表達情感句句感人至深,沒有任何冗長之語。有理有據(jù),處處感人?!段妮d》說晉帝讀了此文也被感動,不但恩準了他的請求,而且賞賜他奴婢,并命令當?shù)毓俑o予他撫養(yǎng)祖母的銀兩。
作為一篇至情至性的表文,歷代讀者讀后無不為之動容動情。“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保ā段男牡颀垺ぶ簟罚┮馑际菑膭?chuàng)作者到作品,再從閱讀者到作品,是一個以語言為媒介,以情始最后又回到情的過程。雖然情感很濃郁,但這又不純粹是情動而發(fā)的自然情感流露,而是用詞很謹慎且情感邏輯極其嚴密。文章一開始作者就寫道:“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nèi)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獨立,形影相吊。”嬰兒時期即喪父,四歲時“舅奪母志”。(他特別強調(diào)是因為舅舅的原因,極力維護母親的形象,其實也是在努力塑造自己的形象)幼小的李密只得依靠體弱多病的祖母照顧,但凡有同理心者,沒有不生發(fā)憐憫之心的。而現(xiàn)在祖母已96 歲高齡了,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對此,孰能忍心讓他們祖孫分開呢?晉武帝看了他的奏表,就停止了征召,反映出晉武帝也是一位具有常理之心的君主。這也與晉以孝治天下的策略相符。由于晉政權是篡權的結(jié)果,所以晉統(tǒng)治者表面上不敢過分強調(diào)“忠君”思想,而“忠”與“孝”向來是一體的,倡導盡孝就是在希望臣民向君主盡忠。而且在魏晉時期盡孝思想盛行,大家熟知的《二十四孝》有近一半出自這一時期。
李密的“緩仕盡孝,先孝后忠”在宗法社會體系里是一次偶然的勝利。因為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體系里,君權與父權是有先后之別的。當兩者有沖突時,父權必然讓位于君權,人的自然屬性是次要的,“小我”要成全“大我”。但這次李密追求“小我”的勝利,既是魏晉時代背景的緣故,根本也是他尋求超脫的緣由。因為在那個時代,文人的覺醒已成為主流,君主的權威已然動搖,而且伴君如伴虎,孤傲的文人自然會借此回歸自我、回歸家庭。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通篇著眼“死”“生”二字,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當時盛行的“一死生”“齊彭殤”的老莊哲學觀點,于悲傷感慨中透露出對生活的熱愛,反映了作者的精神世界中對現(xiàn)實世界的關注,打破了魏晉大多數(shù)文人空談玄理的風氣。東晉又是“談玄”之風熾盛的時期,這種風氣雖然對哲學思辨有所促進,但對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確實帶來了危害和不良影響。王羲之文章中體現(xiàn)的務實而超脫的世界觀令人肅然起敬。
王羲之在文末把“一死生,齊彭殤”這種當時盛行的人生觀視為“虛誕”“妄作”,反映出對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的消極世界觀的否定。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不一樣的,又是充滿未知的,但正是這種未知,才讓人們不斷探索,擁抱未來。也正是人生如俯仰間,才讓人們珍惜當下美麗的風景、多彩的生活、雅致的人生。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境坦然釋懷,敢于直面當下,珍惜現(xiàn)實中的人和風景,去做當下最值得做的事情,這才不枉此生!這也是作者興感之由。所以,王羲之的精神世界并不是悲,而是體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生活的熱愛和期望。也正是這種曠達和超脫的人生觀,才讓這篇文章彌足可貴,讓后人得到精神的熏陶。
與許多作家一樣,陶淵明的作品也分為幾個不同時期。早期《閑情賦》是他的代表作,中期《歸去來兮辭》是他的代表作;晚期《感士不遇賦》也是他的代表作。《歸去來兮辭》題材上屬于一篇抒情賦,描寫陶淵明回歸田園后的喜悅心情。詩前的序表達出自己辭官回家的緣由,交代了辭官的經(jīng)過。曾經(jīng)為了自己的抱負和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違心去做官,而今又順從自己的本性回歸田園。詩序和正文表現(xiàn)出作者仕和隱的思想沖突。在出仕和歸隱上,陶淵明產(chǎn)生過思想斗爭,思想沖突以歸隱取勝,以后再無反復?!稓w去來兮辭》融記敘、描寫、抒情于一體,文中的景與物寄寓了作者真摯的情感,是其本真性格和真實情感的反映,表現(xiàn)了作者對自己仕途的不滿以及歸隱田園的強烈愿望。
“風格即人”這條藝術規(guī)律在陶淵明這里得到很好的證明,如一位“追求個性解放”的先驅(qū),其為文為人任情,不掩飾、不做作,不為世俗左右,我行我素。蕭統(tǒng)稱其人品“脫穎不群,任真自得”。陶淵明要求自己的每一篇作品都能“頗示己志”(《五柳先生傳》),表現(xiàn)自己的真情實感。率性而又嚴謹?shù)奶諟Y明在寫作此文后將與曾經(jīng)的矛盾的精神世界作了一個告別,從現(xiàn)實中超脫出來。
李密、王羲之、陶淵明三位文學家,分別是西晉、東晉文人士大夫的代表。在研讀教學時,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三位作者生活時間近乎反映了晉的發(fā)展歷程,而且都早年失孤。李密“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早早就成了孤兒;王羲之的父親,在其七歲時領軍打仗大敗后不知所蹤,他也落得“母、兄鞠育,得漸庶幾”的結(jié)局;陶淵明八歲時失去父親,“自余為人,逢運之貪。簞瓢屢罄,絺綌冬陳”,(《自祭文》)生活極其艱苦。不僅身世上“同病相憐”,而且在時代大背景上亦是如此。
李密歷經(jīng)蜀、晉,李密很顯然因受家庭和時代因素的影響更重視親情,雖然從小就熟讀五經(jīng),精通《春秋》,但他重視親情符合人之常情。與儒家所倡導的先人后己,以天下為己任形成矛盾。
《蘭亭集序》中王羲之的精神世界充滿了“豈不痛哉”的喟嘆,既有對人生短促、時間逝去之痛,(“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蛉≈T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保┮灿腥松雷兓療o常之痛。(“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這些痛苦既有仕途受困的原因,也有家庭因素使然。王羲之寫作此文時已經(jīng)47 歲,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即將進入知天命之年。而此時王羲之的事業(yè)上,因為父親的原因被猜忌,仕途官場同僚之間的人事傾軋,同時他多次向朝廷進言卻不被采納。家庭上,長子玄子病重后去世,晚年喪子之痛溢于言表。更令人傷悲的還有他疼愛有加的孫女延期暴卒。同族中,最為他器重的王洽英年去世,“群從凋落將盡,余年幾何,而禍痛至此,舉目摧喪,不能自喻”。王羲之因為早年失孤,自幼被母親和兄長王籍之撫養(yǎng)成人。但是王籍之英年早卒,之后兄嫂又接著去世。凡此種種,不得不讓人發(fā)出“豈不痛哉”的長嘆!尤其是作為“真古今第一情種”(金圣嘆語),不能不說他的精神世界是復雜的。從《蘭亭集序》中能讀王羲之他精神世界經(jīng)過一番洗禮后,能在最后沖破層層迷障,撥開重重障礙,擁抱希望。王羲之確實充滿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無限憧憬!
陶淵明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不斷徘徊。他的一生充滿現(xiàn)實與超脫的沖突,他的精神世界就是在仕與隱之間對個體價值和社會價值的不懈追求。但是此時的晉,正是門閥制度盛行的時候,晉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庶族”,陶淵明的祖父、父親雖擔任過官職,家世雖然比寒門好些,但與王謝這類世家望族相比不可相提并論。他曾經(jīng)也有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之五)的偉大夢想,但在那樣一個時代里,他的夢想注定很難實現(xiàn)。經(jīng)過多次的努力無果后,陶淵明徹底失去了繼續(xù)出仕的念想,而他本身又是“性本愛丘山”之人,始終“目倦川涂異,心念山澤居”(《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他最終還是回歸了田園?!皻w去來兮”,與仕途揮揮衣袖,從此徹底走出精神的牢籠,穿過時間的罅隙,投奔心靈的棲息地。
整體上看,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文學藝術的自覺時代,也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十分活躍的時期。那時的許多知識分子常用文學的形式表現(xiàn)對人生哲理的深入探索。李密、王羲之、陶淵明三位晉朝文人皆是如此。他們在文學作品中對人生哲理的種種思考,反映了他們選擇人生道路的軌跡。人的價值在哪里,人的一生究竟怎樣度過?這是他們作品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重大主題。
《陳情表》《蘭亭集序》《歸去來兮辭并序》都是三人中年時期的作品,當中年或晚年回顧年輕時的生活情景,必有深沉感慨。他們少壯時都算是熱血青年,支配他們的信念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只不過仕也罷,隱也罷,都以保持個性自由和獨立為前提。他們?nèi)嗽跁r代、出身、性情等方面雖有不同,但在各自的作品中透露出人生觀有諸多相似性。這種相似性要求語文教師在指導學生研讀中尋根探源,由淺入深、由具體到抽象、由部分到整體的去領會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深邃和精彩。這三篇文章揭示出晉文人士大夫精神的共通性,這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