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戈金

今天要談的話題是民俗學學科的總體情況,將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論述,即國際人文學術背景、幾個國家的民俗學現(xiàn)狀,以及中國民俗學的機遇和挑戰(zhàn)。

一、民俗學的國際人文學術背景

國際上的人文學術總體發(fā)展態(tài)勢令人擔憂。從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以后,美國人文學術的經費、教職、學生入學等幾個重要指標都分別下跌了四分之一。前些年還有兩個美國學者寫了本書叫《誰殺死了荷馬》(WhoKilledHomer：TheDemiseofClassicalEducationandtheRecoveryofGreekWisdom),講20世紀西方人文學術衰落的問題,書中提及的一些數(shù)字令人心驚,比如20世紀初期,一個畢業(yè)于某個?？茖W校的管道工,都能講幾句拉丁語。(1)Victor Davis Hanson and John Heath, Who Killed Homer? The Demise of Classical Education and The Recovery of Greek Wisdom. New York： Encounter Books, 2001.但現(xiàn)在全美國修希臘和拉丁語的人數(shù)已不足5萬,這是個戲劇性的下跌,古典學教育越來越成為小眾的事情。美國的情況并不是個例,在歐洲,特別是那些以往教育發(fā)達的國家和地區(qū),近些年來人文學科的教職、經費和學生入學率也都呈下降之勢,其中古典學的下降趨勢尤為明顯。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這種現(xiàn)象是趨勢性的。從2008年開始,我擔任過兩任國際哲學與人文科學理事會的副主席和主席,在任期的12年間,參與了許多大型國際人文學術會議,其中一些會議討論的就是人文學術的命運和前景問題。應該說,我在這方面的感受要更為深刻和直接。在這些會議中,我們經常探討人文學術有何功用,其發(fā)展前景如何,當下為何在走下坡路等問題。各國政府和國際社會對人文學科的重視程度不足,應該是導致當前局面的主要原因,認識不到位,支持力度也就不夠,從數(shù)據(jù)來看,對人文學科的教育投入總體上是沒有明顯增長的,不少地方還逐年下降。

從古希臘時代開始,人文學術就獲得了很大發(fā)展,與其他學科一道,搭建了今天全球知識體系和學科分布的基本格局。煉金術為后來的化學貢獻了經驗和智慧,占卜為天文歷法和數(shù)學做了有益鋪墊,還有歷史學、文學、哲學等學科相繼出現(xiàn)。這些分支學科的奠定和隨后的發(fā)展,產生了長久的影響。但時至今日,在整個科學陣營之中,人文學術的發(fā)展態(tài)勢無疑是在走下坡路,以語文學為例,像保羅·伯希和(Paul Pelliot)、路易斯·李蓋提(Louis Ligeti)這樣的全能型學者在全歐洲已難覓蹤影了。如今的法蘭西學術院,還有一些從事東方研究的學者,但這都與過去意義上的東方學研究相距甚遠。不僅是東方學研究,西方除了考古學研究仍保持了良好的發(fā)展態(tài)勢以外,其他人文學科也都日漸冷清。選擇人文學科學習,被視為是“奢侈”的事情。某次撒切爾夫人與英國高校學生對話時,聽說有學生專攻人文,就用了“奢侈”這個詞。時至今日,德國仍是歐洲人文學術的高地,還有少部分學者致力于亞述學、古典學等冷門學科的相關研究,其中有關埃及學的研究已持續(xù)百年之久,這種情況舉世罕見。從整體上來說,人文學術的發(fā)展在持續(xù)走低,所有從事人文學術的學者面對這種局面都深感焦慮。

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無疑為人們的生活帶來了諸多便利,如靶向藥物產生了,某種癌就被攻克了;高鐵出現(xiàn)了,人們的出行時間就縮短了。科技在大放光彩之時,對人文精神卻產生了某種遮蔽和消解作用——高科技給人類生活品質的改善帶來了實在的、可見的好處。相比之下,人文的價值和作用因為需要長時段,而且價值的顯現(xiàn)往往并不直接,也就常常被低估和忽視。但人文精神對人類社會而言,具有獨特的價值。20世紀后半葉以來,人類面臨了許多重大的挑戰(zhàn),如反恐戰(zhàn)爭、自然災害、重大疫情等,這些問題沒有哪一個是靠科技進步就能徹底解決的。人文學科介入重大問題的必要性日漸凸顯,可惜的是人文精神在整個人類知識譜系中所放射的光彩似乎不如從前了。今天,需要重新高舉人文的火炬。

二、幾個國家的民俗學現(xiàn)狀

隨著技術的飛速發(fā)展,技術與人類進步的關系被重新提出來,重新進行反思。人類思想精神的高地是什么?人文學術的功用是什么?中國作為世界體系的一部分,我們在科技至上的思潮中該如何保持冷靜,這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在這個基礎之上,我們再來看民俗學,會發(fā)現(xiàn)民俗學在中國的整體發(fā)展態(tài)勢多少有點逆勢增長的樣子。在全球人文學術都面臨經費減少的大環(huán)境下,中國的學術機構,如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中山大學等,經費都在逐年遞增,顯示出中國政府對人文學科投入力度的加大。這種情況給民俗學帶來了什么影響呢?我們先來看看發(fā)達國家的民俗學這些年走過的路。

美國民俗學在晚近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實用主義傾向,公共民俗學、應用民俗學這一分支迅速發(fā)展。很多人是在社區(qū)作為獨立民俗學家為社會服務的,這個趨勢需要格外注意。另外,晚近美國民俗學的發(fā)展強烈介入現(xiàn)實的傾向是非常明顯的。比如美國著名民俗學者比爾·艾偉(Bill Ivey)在特朗普上臺不久后就寫了一本書,從民俗學的視角來探討特朗普在白宮的所作所為。(2)Bill Ivey, Rebuilding an Enlightened World： Folklorizing America.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8.我曾建議我的一個學生盡快為這本書寫書評、發(fā)表,讓我們了解一下美國民俗學是如何評價、介入政治的,以及如何保持自己的政治批判立場的?？梢韵胂?特朗普入主白宮沒多久,我們就看到一個美國民俗學家寫了一本討論特朗普和白宮的書,從民俗學視野中探討白宮政治、美國政治,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話題。此外,美國民俗學晚近時期的變化,還體現(xiàn)在美國民俗學會(AFS)同史密森尼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和國會圖書館等大型機構有著密切的合作。美國老兵所做的口述訪談資料記錄工程,以及就移民社區(qū)中少數(shù)族裔的田野民族志的記錄整理,都是大型項目,獲得了國家的撥款,支持力度頗大,相關的檔案資料整理得很有水平。

美國民俗學會歷年年會上會長發(fā)表的主旨報告,是又一個值得提及的話題。今天有許多民俗學方向的年輕人常說畢業(yè)論文不好定選題,其實如果他們當中有誰英語水平較高,可以把美國歷年年會當選主席的主旨報告拿來排列在一起,可以以三十年到五十年的時間跨度來看美國民俗學重大話題的轉折和變化,將是一個非常好的題目。例如,其中關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關于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關于社會治理的,等等,多有深刻論述。我曾多次參與美國民俗學會的年會。每次年會都有一個以主旨演講為主題的全體大會,參會人數(shù)很多,常常有數(shù)百近千,聽眾都會認真聆聽會長的報告。這一類報告通常都包含了發(fā)言人對美國民俗學會發(fā)展歷史與現(xiàn)狀的深刻思考,氣勢宏大,高屋建瓴。這些會長們都是非常有主見的領導者,對美國社會、文化、民俗等方面都有獨到的見解。美國民俗學會的會刊,事后也會把報告印出來,供大家參考。從這些年度報告中,我們可以窺見美國民俗學界那種努力結合現(xiàn)實、回答現(xiàn)實問題的取向。

在芬蘭,民俗學被尊為“國學”,相關研究始終與國民性、國家文化建設、民族認同等話題密切結合在一起。芬蘭史詩《卡勒瓦拉》的出現(xiàn),可以視為芬蘭文化認同的標志,具有極為崇高的地位。晚近芬蘭推動的“文化三寶磨”(Culture Sampo)項目,用語義網技術整合各類格式和類型的資源,以新技術呈現(xiàn)文化遺產,產生了不小的影響。芬蘭文學檔案館、歷史學會,還有阿爾圖、赫爾辛基大學等,都參與到這些文化遺產項目中來?？梢哉f,整個芬蘭的民俗學發(fā)展圖景很樂觀。今天我們在芬蘭文學檔案館中還能看到早年間的民俗學大家所做的各種田野記錄手稿,這些手稿的整理與分類工作都完成得非常出色。當代芬蘭有勞里·航柯(Lauri Honko)和安娜-利納·斯卡拉(Anna-Leena Siikala)等成就極高、著作等身的學者,他們在神話學、民俗學理論和方法、史詩研究等領域都有很高的成就。在北歐民俗學體系中,芬蘭可謂一枝獨秀、建樹卓著。

印度近些年的民俗學刊物,水平上參差不齊。印度的民俗學者身處文化多元、信仰復雜的環(huán)境之中,且多具有英語方面的優(yōu)勢,具有廣泛的國際聯(lián)系,也有一定的影響力。他們積極參與各類跨文化活動和國際學術活動。印度有印度教、伊斯蘭教、耆那教、佛教等眾多教派,民俗學者在這種文化氛圍中,多少起到了微妙的促進對話和交流的作用。在我的印象中,印度還沒有形成一個統(tǒng)領性的民俗學高地。

上述幾個國家的民俗學都處在蓬勃發(fā)展之中,而日本民俗學的發(fā)展則似乎進入了平臺期。我曾參加過日本民俗學界舉辦的年會,平時也和日本民俗學者有過一些交流。在我看來,日本民俗學很好地保留了自身的學術傳統(tǒng)。自柳田國男以來日本的民俗學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學術體系。日本的民俗學界將民俗學與民間文學完全區(qū)分開來,并且對民間文化事象做了極為細致周到的梳理,令人敬佩有加。在我見過的資料中,早在20世紀60年代,日本的一些大學就曾派大學生到漁村做過各種志書賬冊的相關調查。調查者盡可能全面地將田契、歌詞、抄本、車票、航行記錄、漁船修繕記錄等相關資料都完整抄錄下來。顯然,日本民俗學很早就積累了海量的民間文獻資源。從長遠角度來看,日本民俗學細致用心地做好早期的學科規(guī)劃和資料學建設,積累是驚人的。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至今,日本經歷了巨大的社會變遷,實現(xiàn)了經濟的飛速發(fā)展。近幾十年來,日本的本土文化與西方外來文化之間的頡頏與交融亦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日本民俗學的理論和實踐,為日本保留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在科技上與西方高度同步,摸索出了一套適合自己的發(fā)展模式。

三、中國民俗學的機遇和挑戰(zhàn)

上述幾個國家的民俗學都走出了自己的發(fā)展道路,中國民俗學的發(fā)展又有哪些自身特色呢?

自北大歌謠運動以來,民俗學在中國近百年的發(fā)展歷程中,受到來自各方面因素的影響。在改革開放之前的幾十年間,民俗學在我國的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以及后來在蘇聯(lián)影響下建立起來的新學科體系中,處境都很尷尬,沒有確立自己的地位。那么在今天新的學術教育體系中,民俗學又該如何獲得獨立的地位和很好的發(fā)展呢?這顯然是中國民俗學首先要考慮的大問題。假如用譜系的觀點看待知識,民俗學與文學、文化人類學之間的關系如何協(xié)調好,是首先面臨的問題。既考慮歷史傳承也考慮現(xiàn)實需要,既考慮國外學科情況又考慮中國學術傳統(tǒng)的學科定位,需要盡快完成。

中國民俗學要考慮的第二個大問題,是民俗學的社會文化功能問題。有不少民俗學家高興地認為,在國家治理層面,正是聽從了民俗學者的建議,國家修改了節(jié)假日制度,令一些傳統(tǒng)節(jié)假日被納入國家層面的時間安排中。晚近的例子是“二十四節(jié)氣”被成功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代表作名錄,極大地提升了中國傳統(tǒng)時間制度和智慧的影響力?？傊?民俗學者在保護與弘揚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確作出了重要貢獻。不過,非遺體現(xiàn)出重要性,與在高等教育體系中如何建設與之相配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并不能簡單畫等號。近些年我國民俗學學科的發(fā)展,主要面臨兩塊短板：第一是我們尚未建立起帶有中國特色的專業(yè)理論體系;第二個是中國民俗學在發(fā)展過程中帶有強烈的自說自話傾向,用今天的話說,顯示出比較“內卷”的局面,對相鄰學科的影響力非常有限。這后一點尤其要引起警惕。一個學科的對象、方法和功用,以及它在人類知識譜系中的定位,應當由整個學術界來共同判定。舉例來說,與民俗學長期彼此擁抱的文學,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就產生了諸多影響很大的學說和理論流派,說明文學的思想活躍度非常高,對其他學科也先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民俗學是研究民俗文化事象的,民俗事象是汪洋大海、無邊無際,稍不注意,就很容易淹沒在海量的具體事象中,反而失去了高瞻遠矚的眼光,理論提煉不足。最近有學者尖銳地批評這種傾向是做“豆腐帳”“雞零狗碎”。這里并不是說對具體事象進行精細描述沒有必要,實際上對于形成整個文化圖景來講,知識生產上的工筆細描是很有必要的,但僅局限于具體事象的研究,對于知識生產來說,對于提升學科影響力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假如說文學研究者以掰開揉碎的方式來研究小說敘述的技巧和策略,詩歌的韻律和意象,那文學就不一定能對其他學科產生很大影響了。所以民俗學如何為人類知識生產體系提供思想上的燭照,是一個需要想清楚的問題。

民俗學未來發(fā)展的出路在何方,這取決于多種條件和因素,但我認為人應當是第一要素。民俗學有這么多學科點在培養(yǎng)人才,如果這些學生中有十分之一能長成參天大樹,那民俗學這個學科就有希望。知識其實是沒有藩籬的,許多學問高人都是跨越眾多領域工作的,所以我們也不該限定民俗學就是要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哪些方面,我們一定要有一個開放的專業(yè)胸襟。有了人才之后,我們要考慮的第二個問題就是這個學科的現(xiàn)實效用問題?，F(xiàn)在學科內的人都多少感到我們擁有較為豐富的學科資源,卻沒有看到學科立足和發(fā)展方面可能正在面臨著困境。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有些傳統(tǒng)文化在離我們遠去。歐洲許多國家的高等教育中,民俗學已經離席了。從長期發(fā)展看,我們是否也該有這種擔憂呢?我之所以對比爾·艾偉寫特朗普的那本書很感興趣,是因為這種研究視角體現(xiàn)出民俗學的發(fā)展前景——對重大現(xiàn)實問題給出來自民俗學的解讀和分析研判。我曾在多種場合提到施愛東的謠言研究,就是認為民俗學的相關理論和方法對于回應重大現(xiàn)實問題和挑戰(zhàn)是有發(fā)言權的,民俗學是有工具、有路數(shù)的。千百年間形成的民眾智慧的結晶,不可能對今后的人類進步沒有用處。眼下感到遺憾的,就是這類研究成果太少。

接下來我們要探討的是如何看待學科的分工和合作問題,這是處理不同學科之間關系的一個重大問題。2016年冬天,我作為國際哲學與人文科學理事會(CIPSH)代表,受邀去奧斯陸參加了國際科學聯(lián)盟理事會(ICSU)和國際社會科學理事會(ISSC)合并之前的最后一次工作會議。這次會議之后,2018年7月,這兩個超大型的國際組織,就正式合并為一,組成新的國際科學理事會(ISC)。國際科學聯(lián)盟理事會是自然科學界的協(xié)會聯(lián)盟組織,下轄理工科的眾多大型國際成員組織;國際社會科學理事會統(tǒng)管社會科學,下轄法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等眾多社會科學國際組織。合并之前的兩個國際組織都體量龐大,影響巨大。其實這三個大型理事會,都是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不久就推動成立的。教科文組織計劃通過這三個覆蓋人類知識主要領域的理事會與科學界攜手工作。原來這三家彼此分工明確,但最近卻有兩家合并了。合并的原因有很多,我在會上聽到了來自不同立場的意見,但最終沒有能阻擋合并的步伐和占主導地位的合并意愿。這其中有經濟和技術方面的原因,使得國際社會科學理事會的運行面臨一些問題,但另一個原因卻是,在面對眾多當代復雜問題時,學者們越來越感覺到跨學科合作的必要性。對于社會科學研究而言,自然科學日漸不可或缺,今天的經濟學、法學、社會學等學科,如果缺少算法、工具、模型、大數(shù)據(jù)等,已經難以做好研究了。在奧斯陸,我代表哲學與人文科學理事會列席了他們討論合并的工作會議,并做了一個比較簡短的發(fā)言,表達了合作總比各自單干好的基本理念。科學界加強內部的團結協(xié)作當然是好的。這個事件對學術界是有很大沖擊力的,對學術和學科的理解因此有所不同。

時至今日,民俗學面臨新的發(fā)展機遇,我們應當順勢而上。第一個大機遇是非遺。各國民俗學界原來對非遺的態(tài)度是十分矛盾的,有熱烈歡呼的,有抵觸的。晚近情況是越來越多的機構和學者介入非遺工作中,可見態(tài)度的轉變。第二個大機遇是精英文化面臨多重挑戰(zhàn)。舊日優(yōu)勢媒介如報紙、電臺和電視臺等,影響力已經大幅度降低了。自媒體、個人大舉進入傳媒平臺,發(fā)揮了巨大的影響力。類似的情況還有網絡寫作,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名作家,在作品的銷量和影響方面,已經在與流行網絡寫手相比時被奪了風頭。當文化藝術消費的門檻下移之后,草根的意志和好惡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新的科技平臺讓不識字的人都能參與到文學藝術活動中去,或者以便捷的方式影響文藝生產。網絡文藝生產,形成了某種新型的產業(yè)加工和銷售流程。傳統(tǒng)文化藝術,隨著平臺的轉移和改變,在這里獲得了新的機遇,當然也面臨新的更為艱巨的挑戰(zhàn)。第三個是科學與人文的攜手。“計算民俗學”(Computational Folkloristics)、“認知口頭詩學”(Cognitive Oral Poetics)等新的分支方向,帶來了全新的理念和問題意識,以及解決問題的新方法和新手段。通過社會關系網絡來描繪和呈現(xiàn)故事母題分布和流傳路徑等研究,口頭創(chuàng)編中認知語法的總結等,都令人耳目一新。

最后要談的是口頭傳統(tǒng)與口頭詩學問題。在科技迅猛發(fā)展的今日,如何用口頭傳統(tǒng)的規(guī)則和方式來看待互聯(lián)網上的信息交換現(xiàn)象,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約翰·邁爾斯·弗里(John Miles Foley)的《口頭傳統(tǒng)與英特網：思維通道》(OralTraditionandtheInternet：PathwaysoftheMind)開啟了一個時代的新篇章。這本書專門討論了口頭傳統(tǒng)與英特網技術所共享的諸多特點,由此在古老的信息技術與最新的信息技術之間搭接起了橋梁。(3)John Miles Foley, Oral Tradition and the Internet： Pathways of the Mind. Champaig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12.民俗學者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一定會大有斬獲。在未來的發(fā)展中,如果想進一步了解網絡文學和網絡信息,研究網絡信息傳播的特點、規(guī)律和命門,進而對其有所掌控和引導,可能就需要向施愛東這樣的學者請教,這樣民俗學對社會生活的用處,就體現(xiàn)出來了,這同時也是民俗學者施展才能的地方。我極力鼓勵大家朝這個方向努力深挖。

自美國民俗學會1888年成立以來,該國民俗學一直在文學和人類學的取向之間擺動。朱姆沃爾特(Rosemary Levy Zumwalt)寫過《美國民俗學研究》(AmericanFolkloreScholarship)(4)Rosemary Levy Zumwalt, American Folklore Scholarship： A Dialogue of Dissent.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8.一書來總結這段歷史。中國民俗學長久以來都貼合在口頭文學上發(fā)展,我們不能拋棄這個傳統(tǒng)?？陬^文學不僅是民間智慧的詩性表達,更是民間精神生產的產物,需要民俗學者投入更多的精力來研究。我認為,今后口頭詩學與口頭傳統(tǒng)的走向,不僅會對民俗學產生巨大的推動,還能借助信息技術、文藝學和美學特質的揭示,對其他學科產生這樣那樣的影響。

美國學者阿莫迪歐(Mark C.Amodio)最近編了一本書,題目叫《約翰·邁爾斯·弗里的口頭性世界：文本、傳統(tǒng)及當代口頭理論》(JohnMilesFoley’sWorldofOralities：TextTradition,andContemporaryOralTheory),為口頭程式理論的后續(xù)發(fā)展,描畫了一幅清晰的地圖。在阿莫迪歐看來,弗里是自洛德(Albert Bates Lord)之后貢獻最大的學者,他在口頭傳統(tǒng)研究方面,開拓了新的論域,開創(chuàng)了新的方法論,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這個時代是將傳統(tǒng)民俗事象、傳統(tǒng)口頭藝術創(chuàng)造等,都納入一個理論框架中加以闡釋。在這個框架里,符號學、形式主義、機械論的諸多弊端得到適度的校正,一個立足各自傳統(tǒng)的法則和規(guī)矩的、充分考慮結構的同時兼顧內涵和意義的理論追求,逐漸清晰起來。(5)Mark C. Amodio (ed. ), John Miles Foley’s World of Oralities： Text, Tradition, and Contemporary Oral Theory. Leeds： Arc Humanities Press, 2020.

弗里當初在為其著作的中譯本所寫的序言中曾寄望于中國學者,認為中國是一個傳統(tǒng)文化資源極其豐富的國度,這里理應產生新的民俗學理論。(6)參見[美]約翰·邁爾斯·弗里：《口頭詩學：帕里-洛德理論》,朝戈金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作者中譯本前言”第11頁。中國同行們,我們應當作出更大的貢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