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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井面館漂流記

        2023-12-17 16:42:56南京傳媒學(xué)院渡樹
        青春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四哥面館老街

        南京傳媒學(xué)院 渡樹

        似乎在每個(gè)醉得不省人事的清晨,那里的云總是在漫天的酒氣里漸漸浮上一層淡淡的酡紅。從清水到市區(qū)公路的那條老街,像是被溢出的曙光重重打了一拳,青白青白的,直發(fā)愣。老式的卷閘門被抱著紅塑料臉盆的女人高高梳起,卻半點(diǎn)沒有女孩甩著高馬尾的蓬勃活力,打著哈欠,機(jī)械地播放“咚咚”“鐺鐺”的起床鈴。這樣討人嫌的鈴聲在那里永遠(yuǎn)利落而又勁道,黑夜的獨(dú)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再動(dòng)情再真摯的演說也顯得單調(diào)了許多。當(dāng)不知是張家還是李家院里的老公雞高聲唱著不著調(diào)的老歌時(shí),這條街上的一草一木,一家一戶,才悠悠轉(zhuǎn)醒了。

        在搬離清水之前,我一直住在街后的巷子里。早上五六點(diǎn),打開窗就能瞧見暖黃暖黃的日光在濕淋淋的老街上緊追慢趕,攀附在鄰里那些睡眼蒙眬的影子上。市井的味道好動(dòng),油香四溢的生煎包,咸鮮可口的豆腐腦抑或是色味俱佳的雞湯餛飩,通通都被掠來,在嗅覺里緩緩成形。

        這種磨人的食欲在踏上老街那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時(shí)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更加猖獗起來,像在舌根處燃了一把火。遠(yuǎn)遠(yuǎn)的,能看到那家老面館。

        老劉今年快七十了,在老街上兢兢業(yè)業(yè)地經(jīng)營這家老面館。

        東良《墻頭》

        誰也說不上來這面館到底開了多少個(gè)年頭,或許街口那棵天天舉著手臂做廣播體操的老槐樹知道。在大多清水人的記憶里,面館依著老街,老街傍著面館,這種共生關(guān)系是不容任何清水人質(zhì)疑的。打他們記事起,這面館就嵌進(jìn)老街了。

        不等人走進(jìn)去,抬眼就能瞧見用紅棕木制成的門匾高高掛在門上,上頭被人用毛筆龍飛鳳舞地寫著“生意興隆”四個(gè)大字。踏過門檻,腳下地板“咔啦咔啦”,頭頂風(fēng)扇“滋啦滋啦”。門匾忍受著風(fēng)的拳腳,鼓弄出“嘭”“嘭”的響聲,蓋住內(nèi)里不懂事的雜音亂調(diào),賣力地證明自己的價(jià)值,提醒里面的人:客如約而至。

        走進(jìn)門,一股醋的酒的油的味道頂著鼻子就往腦仁里鉆,也并不讓人討厭。店面不大,隨意地?cái)[著幾張桌子椅子,里頭幾個(gè)面色黝黑的中年人挑著五毛錢一大把的小菜,手趕著在桌椅間穿梭的蠅蟲,個(gè)個(gè)下箸如飛,低著頭仰著頭地大口吞面。偶爾停下來互相嘮著家常,溜進(jìn)這兒的陽光落在他們臉上也變得快活起來。

        對(duì)門的簾里鉆出來一個(gè)老頭,想必這就是老劉了。老頭單手抱著水盆,頭往簾外一探,懷里的水盆先傾了一半。

        老頭精神氣很足,國字臉駝峰鼻,一雙眼睛瞇起來很是溫厚。洗掉色的舊襯衫垮在身上,腰上圍著個(gè)粉紅的圍裙,上頭沾著油漬。水灑了也不著急,哧哧地沖我們笑,問我們想吃什么。

        我哪里懂這些面條堪稱無所不用其極的封號(hào)?貼在墻上花花綠綠的菜單,如一樹的枝杈般扎蟠糾結(jié)。老爹性急,替我說:“兩碗牛肉面!”

        一碗面好不好吃,端上來一看面相就知道了。

        老爹這么說時(shí),我直說玄乎。聽說過看人面相一斷婚姻二斷事業(yè)三斷命理的說法,難不成下筷之前還要打探打探面條的婚姻事業(yè)命理嗎?那漾著熱氣的面條在老頭溝壑叢生的皺紋里逐漸清晰起來。我得承認(rèn)老爹說對(duì)了。

        這面像是給自己算了一卦,兩極相生。左一卦青山綠水,右一卦濃妝艷抹。頂上撒了把蔥花,像落在火山的雪,將昨日里吹來的濃情,明日里欲去的蜜意,悉數(shù)籠了進(jìn)去,在翻滾的紅油里欲說還休。

        所謂“食者,性也?!摈吟严路惨驳眠@么文縐縐的一番。我決定再添些風(fēng)趣,端起手邊的醋汁要往面湯里擱。

        “不擱!不擱!”

        尖叫聲突如其來,震得靈魂仿佛被壓進(jìn)薄薄的酸液里,耳朵也被咬了一口。

        哪里蹦出來的無禮之徒!我訕訕地縮回手。老頭拉了把空椅,往兩桌之間一垛,像一株光禿禿的玉米棒子,指了指:“在那兒哩!”

        我順著看去,原來是一只大杜鵑,即是俗稱的布谷鳥。那鳥披著灰的襖白的衣,伏在窗邊,胸前淌著褐色的細(xì)線。察覺到陌生視線輕佻地掃過來,那鳥竟害羞似的背過身,鳥嘴里還嘟囔:“不擱!不擱!”一副見了心上人語無倫次的扭捏樣。如果鳥語算是一門正規(guī)語言,那這“不擱”鳥的普通話一定不咋標(biāo)準(zhǔn),方言聽著倒很地道。

        或許老人都是耐不住那些鈍銹了的時(shí)光的。老頭坐下來,往垃圾桶里呸了口痰,跟我們說這鳥的祖宗可大有來頭。我也不是個(gè)能耐得住好奇心的,嗦口面,問他:“怎么個(gè)說法呢?”

        老頭嘆了口氣,眼里忽地起了淚花,搭在椅背上的手攥緊又松開。

        村里來了個(gè)文化人,消息沒兩天就傳開了。等到老村長將漫漫的雨季咳進(jìn)肺里,消息又傳開了:咳咳,咳咳!這文化人要在村口開一家面館!

        消息像油入鍋,霎時(shí)沸騰開來。這世道的面館可不好開。哪里都在抓投機(jī)倒把的小攤小販。

        這文化人姓柳,家里行道老四,村里人就順著叫他柳四哥。人夠機(jī)靈,肚子里有墨,一個(gè)人在村口老槐樹底下抽著煙,呆坐了兩天,想出個(gè)妥帖的辦法:面館照開,不收錢。來吃面的客人自己個(gè)兒捎碗面粉,柳四哥做活,賺點(diǎn)面粉夠養(yǎng)活就成。

        想想,要吸引人這樣來吃面,這面館的名號(hào)得先打起來啊。柳四哥打好了主意,趁著夕陽未死,山啊草啊樹啊屋啊還沒來得及套上黑色的葬禮服,兩手提著搟好的面條和大鈸,昂首闊步,出門去了。

        孫婆正打屋里做活,聽外頭有人鼓著大鈸熱熱鬧鬧地叫起來,把窗戶紙震得沙沙響——

        老孫婆!我來跟你做面?。?/p>

        孫婆嗦了大半輩子的面,村里出了名的挑舌頭,論吃面,得算個(gè)專家。孫婆的女婿是個(gè)會(huì)做人的,一把拉住柳四哥,往人嘴里塞了根煙點(diǎn)上:“柳四哥這是做什么呢?”

        柳四哥舌頭抵著煙,有些喘。猛吞一口,吐出的煙散作了個(gè)不成樣的呼啦圈,把孫婆的寶貝女婿套了進(jìn)去。

        “還能做什么嘛!給咱孫婆下碗面?!?/p>

        院里橫擺了張木桌,上頭紛陳著各類菜蔬。遠(yuǎn)處的翠微暈開了一抹黃澄澄的炊煙,回頭看,萬家燈火如滟滟水波,在迷蒙的樹影里忽明忽滅。

        村里的小孩鬧騰,聽著動(dòng)靜,成群結(jié)隊(duì)地往孫婆家墻頭一趴,或許八卦正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等到老子找不見兒子,老娘喊不動(dòng)孫子,一個(gè)個(gè)抄著棍子站在墻下,也看起熱鬧來。人越聚越多,像在不大的院里開了場廟會(huì)。柳四哥頭一回當(dāng)角兒,腹部抵著桌沿,微微有些發(fā)燙。

        刀一響,半邊的暮色都驚得一晃。直到一碗面條直愣愣地遞到孫婆面前,空中翻騰的熱氣刮得人臉皮一僵,眾人才醒過神來,瞧著孫婆。

        孫婆卷了一口,沒動(dòng)。柳四哥捧著碗,也沒動(dòng)。眼看著那口面在孫婆的嘴里從左滾到右,從上滾到下,最后咽進(jìn)深不見底的隧道。

        一點(diǎn)浪沫兒打眼里翻上來,人群里有人喊了一聲:孫婆哭了!

        平日里管天管地的孫婆竟然哭了!

        頓時(shí)又有人高聲叫起來:柳老師手藝驚人??!柳四哥才高八斗,到咱村來,是咱們的福氣嘛!

        小小的村莊在黑黢黢的夜里火星四濺,又一次沸騰了。柳四哥敞著缺了顆門牙的嘴,笑著笑著,咳彎了腰。

        面館的生意活絡(luò)起來,院里的面缸肚子也挺得滾圓。飯點(diǎn)一到,村口就蕩起“嚓”“嚓”的大鈸聲。小小的大堂,不到一刻鐘就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忙起來連擦汗的功夫都難得。有時(shí)候歇下來坐院里,還得被人拉著算算哪些日子宜婚娶祭祀,哪些日子忌動(dòng)土安門。總之,甭管什么事兒,事兒有多大,往面館里跑跑總沒錯(cuò),有柳四哥出謀劃策呢。

        好日子總是不長久的。后來,面館生意走了下坡路,生意不忙了,院里的面缸也跟著餓瘦了不少。

        漸漸的,每天晌午大鈸照鼓,館里卻只剩蒼蠅老鼠蟑螂光顧了。最后,面缸里的面粉像蛻剩的魚皮,薄薄一層,靜靜地在缸底擱淺。柳四哥又叼著煙呆坐在門口的老樹底下,眼睛望著村里的小路,余光數(shù)著螞蟻。

        一只、兩只、三只……

        突然,螞蟻不動(dòng)了,柳四哥從地里直挺挺地拔了起來——有人來了,也是個(gè)外鄉(xiāng)人。

        “伢兒,你叫啥名嘞?”

        “劉,劉三問?!?/p>

        “打哪頭來的?”

        “無錫,無錫那頭來的?!?/p>

        柳四哥把前夜泡著的苞谷糝子下了鍋,燉了燉,有些稀。沒一會(huì)工夫,一盆的苞谷糝子全掉進(jìn)劉三問的胃里,米湯也舔得精光。

        “喲,那怪遠(yuǎn)的!怎個(gè)自己蹚到這兒來?”

        “來投靠姐夫?!?/p>

        “那你姐嘞?”

        “大姐頭兩年生娃兒,沒挺過去,也沒了?!?/p>

        柳四哥長長地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姐夫在村里不?”

        “不知道?!?/p>

        “姐夫叫什么名兒???”

        “不知道?!?/p>

        “那你要到哪兒去嘞?”

        劉三問摸摸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知道。”

        接過盆,半粒米也沒剩下。柳四哥搔搔頭,渾身上下燥得難受,說不上來。整個(gè)人像一張糊掉的舊報(bào)紙,風(fēng)一刮,燥火明晃晃的,燒得更張狂了些。站起來走兩步:一步,愁窮啊愁窮。兩步,糊涂啊糊涂。

        實(shí)在忍不住,轉(zhuǎn)過頭狠狠罵道:“你可不就是三問三不知嘛!”

        柳四哥罵著,二十出頭的劉三問樂呵呵地聽著。倆人一罵一樂,倒也和諧。罵著罵著,柳四哥整個(gè)人像是縮了水似的,短了一截。

        有人背過身來,咳碎了心。

        漫漫的雨季就要過了。柳四哥身邊冒出個(gè)年輕人來,面生,整天嘰嘰喳喳的,人卻挺老實(shí)厚道。

        劉三問沒處去,在村里定下來。柳四哥把院后頭的草棚子倒騰了下,給劉三問挪了個(gè)位置住。隔壁老王六瞧他年輕力壯,就介紹他去廠里頭掛牌上班。有時(shí)拎個(gè)二斗米和幾張糧票,叉著腿往前院邁,硬塞給柳四哥充房費(fèi)。村里人從門口過,偶爾還能聽見里頭柳四哥怒氣沖沖地喊:“劉不知!”

        劉三問會(huì)玩兒,玩兒得也夠新鮮。拽下柳藤條擰成魚竿樣的玩意,抽在人身上軟綿綿的,癢而不疼,小孩們最稀罕這玩具?;蚴峭的酶圃谠豪锏哪緱U,頂上纏幾圈蜘蛛網(wǎng),用口水潤濕之后就能拿去粘知了,粘下來的既能吃又能玩,也很受歡迎。

        不知道是不是連鎖反應(yīng),村口的老槐樹上也來了新的房客。說來有趣,劉三問想把那鳥捉下來擱院里養(yǎng)著,但每次一有個(gè)念頭,那鳥就見不著了,不知道躲在哪里布谷布谷地叫。叫得人不爽了,柳四哥就出來跟鳥對(duì)罵,這鳥氣得上頭了,吹眉瞪眼地這樣叫:不擱!不擱!

        就這樣過了好些年,面館的生意平平淡淡的,過年時(shí)忙些,大家伙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跨年。

        柳四哥近幾年身體是不行了,隔兩天就又有個(gè)頭疼腦熱的。煙是不敢碰了,不過精神還算好,沒事就在院里罵這罵那,仰著鼻孔出氣。

        舊歷的新年快要來了。

        小麥也是時(shí)候磨成面粉了,柳四哥甩著汗珠子,一圈一圈地推著石磨,臉上掛著一種曬得近乎褪色的紅。

        “您歇歇!我給您磨!”劉三問一把搶過來,“您上旁邊坐著。”

        柳四哥罕見地沒動(dòng)口罵人,晃晃悠悠地坐在一旁的石階上,瞇著眼睛看著年輕人的臉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溢出溫度。

        “王六家的嫁閨女,把老驢賣出去了,不然我得給您借來,”劉三問笑著道,“還沒問您過年想恰什么呢?我給您捎來?!?/p>

        落日一如既往地企圖將自己的落寞沒入最后的緋色里,遠(yuǎn)處飄來一聲鳥啼,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尋常。

        劉三問回頭一看,柳四哥已然平靜地睡去了,兩只手虛握著,只帶走了落日遺忘的余暉。

        柳四哥沒了,但面館還在。

        村里人眼里如蒙上的毛玻璃,把柳四哥送上山去,就有一圈細(xì)碎的水汽。

        人群里有人微微嘆了口氣,道:柳老哥沒了,面館怕是開不下去了,怪可惜的。

        劉三問從兜里掏了個(gè)煙盒出來,拿了兩根煙點(diǎn)上,一根自己叼著,一根橫放在地上。

        劉三問不熟練地撮了一口,倒把自己嗆著了,咳得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說:“四哥把手藝傳給我了,我來替四哥開?!?/p>

        短暫的悲傷也只在村莊的表情上出現(xiàn)了一瞬,日子還是照常要過的,年夜也是照常要跨的。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這面比往常咸了點(diǎn),院里比往常空了點(diǎn),還有就是,院里栓了一只會(huì)“不擱,不擱”叫的布谷鳥,比往常要吵點(diǎn)。

        過年嘛,里里外外都得清個(gè)干凈。劉三問打雜亂無章的倉房里翻出來一塊落滿灰塵的門匾。

        他站在那里,許久笑了笑,搭在門匾的手攥緊又松開。

        尾聲

        門匾又在響了,老頭吸溜了兩下鼻子,起身鉆進(jìn)簾里。

        再次回到清水那條老街,已經(jīng)是很多年之后了。街口的老槐樹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是梳著大背頭,滿臉油光的麥當(dāng)勞,而街巷里的人卻對(duì)此無動(dòng)于衷,互相陌生地背離著行走。

        我惶惶地想,那個(gè)老面館是否能在這條老街上留下痕跡,至少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過。那個(gè)老頭是否還愿意講述那些舊事,愿意做上一碗噴香的面條。

        我突然想起徐志摩的一篇散文,里面這樣寫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兩只腳邁得越來越急,心和心的距離越來越近,跳動(dòng)著辨認(rèn)彼此。年輕的旅人要?dú)w家了。

        忽地,我停下了腳步。

        緩緩歸,緩緩歸……聽聽,聽聽!那“不擱,不擱”的相思又在咬我的耳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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