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師范大學(xué) 汪陽
母親坐定的影子在墻上晃動,忽高忽低,我在她的正對面,長長的、失去人體均衡的身影是屋里一條分岔的墨色光柱。火盆在屋里靠左的墻角處,母親用火鉗給盆里喂了一塊什么,藍色火焰撲哧地往天上蹭。在寂靜的夜里,兩個人影的骨關(guān)節(jié)在噼啪作響。
更小的時候,父親坐在我右邊,等盆里的火變作海里的藍色珊瑚時,他和母親就把糞蛋搭成一座小山。藍色珊瑚貪婪地吸干一塊塊糞蛋里的熱氣,珊瑚枝幽靈似的伸長,模仿一只觸角染有紅棕色的水母,同我們似睡似醒的靈魂問候早安后,便往海底深處沉。
太陽升起以前,母親坐在墻角告訴我,她每晚的下半夜會夢到地里的青稞返青了,再不割就是白忙活一場。她心里一揪緊,騰起去拉燈的線繩,看見傾斜的舊木板支撐的瓦片式房頂和墻上的報紙,才知道是一場夢。母親起身打開身旁的木窗,左邊的扇葉先被彈開,燈光好似一把剛出鞘筒的劍,屋外的寒氣在它的劍刃上疾走。另一扇打開后黏在二樓的籬笆墻上,燈光叫母親拋得更遠,緊壓在不遠處的地里。秋收沒過去多久,一股風(fēng)把光吹開去,一大片青稞桿上的水珠帶來另一場被人遺忘的收成。
平日里的這個點,母親是最早下樓的那個,今天她走到樓梯口,看見父親房間的木門已經(jīng)敞開,下樓那當(dāng)兒不好再弄出響動,震得整個樓板躲在暗處不住地打戰(zhàn)。父親坐在外面,在吸干兩袋水煙后又踢走了腳邊的三塊石子,那會兒我還躺在床上,他每吸一口,再呼出,兩股熱氣一前一后散在院子里,同之后被母親驅(qū)走的寒氣搭在一起。
父親未早早地出船,我坐在火盆邊耐著性子烤熱手和腳,唯獨母親,她照常生起一盆火,再告訴我那番話,好為她的沖動找個理由。她此時的眼里就有一簇火,盡管她的眼睛已經(jīng)看得不大清,但在夜色填充的清晨下,有些東西她知道得再清楚不過:地里即將長出整個冬天。
父親還坐在發(fā)青的石階上,水煙筒呼出咕嚕聲,他放下煙袋后喚了幾聲在院門邊拴緊的卡旺。他到現(xiàn)在還沒想過把船架上騾車。我和母親知道為什么。我不想讓父親做那樣的事。母親不再說話,似乎在等我透過門縫提醒父親,他不得不這樣做。火鉗又倒在地上,與凹凸的軟泥地碰撞后發(fā)出輕微的響聲。父親在這時站起來,走到院門邊上,用關(guān)顧一個朋友的眼光打量卡旺。他還是沒準備把船放在地上。
“再不收拾起,天就要亮了?!蹦赣H開口了,撿起火鉗使勁戳背簍里裝著的糞蛋,咬出的話同手上的動作一樣急促。
我推開門,天邊微微發(fā)白,看得清院子里的父親和卡旺?!斑@會兒過去,天已經(jīng)亮了,晚上再去吧。”父親說,絲一樣的煙霧和他的話先后飄進屋子。
“那也得撐船,把狗順路帶走?!?/p>
卡旺看見父親轉(zhuǎn)身離去,吭吭叫幾聲,鎖鏈繃直,前爪刨散空氣中的一點霧氣,耳朵和脖子伸得老長。他應(yīng)了母親的話,得去撐船。他在布格瓦湖撐了十七年的船。鎮(zhèn)上的人到處散播父親年輕時的流言,我聽后從沒問起父親,那時他怎么又從城里逃了回來。母親倒提起過,不過仍是在鎮(zhèn)上的小道消息里打聽來的。我不信他們的話。父親不會把不是故事的故事告訴任何一個人,除非那真能讓他引以為傲。
在我十來歲的時候,父親就帶我一同出船,在神圣的布格瓦湖上,他給我講有關(guān)他的許多傳奇趣事。我記得他說過,有次鎮(zhèn)上辦喜事,他打獵回來,看見新郎新娘那群人趕在路上,就一同喜慶地往回走。不巧半路殺出一只斑豹,人在叫喊聲中走散,新郎腿一軟,一個勁兒地往運送彩禮的箱子里鉆。父親大喝一聲,舉起獵槍,斑豹在草原上站定,打量起父親和他手里的獵槍。
“那家伙打獵比人要有經(jīng)驗,草原上我拿它沒法,就小心退到林子里,你猜怎么著?它從我眼睛里的恐懼看出槍里沒有子彈!快到林子那會兒,我轉(zhuǎn)身跑起來,在要被它撕得粉碎時,我爬到一棵樹上。加措你再猜猜,后來怎么了?那滿身斑紋的家伙竟然沒跟著爬上來!”
“它忘記自己還會爬樹!”
父親又重復(fù)一遍,大笑起來。斑豹不記得自己還有爬樹的本領(lǐng),就用嘴咬樹干,眼看就剩一小半,牙縫間忽地塞了樹渣,于是走到湖邊去洗,一失腳淹死在了湖里?!靶履镆詾槭俏亿s走的那玩意,就邀我去喝她的喜酒。那又怎樣,她可不是你的阿媽?!?/p>
木船最初不是我們的,父親對我說,這是之前布格瓦湖上的撐船老先生給他的。鎮(zhèn)子里的人每月來往湖的兩岸不下八十趟,老先生年齡太大,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不到三年,就接替了這活計。起初他還不抽水煙,母親在屋里大吵大鬧時,他就跑去湖邊的碼頭。后來鎮(zhèn)長打聽到我們家的難處,答應(yīng)每年向縣里領(lǐng)一筆資金,作為父親撐船的工錢。
倒不是一年全漂在湖里,父親有自己擬定的休船期。即便沒有,他也能一邊撐船一邊在岸上放羊??拷?zhèn)子這面是一片草地,出發(fā)前在院子里先去把騾車和船備好,羊被趕在前面,父親不緊不慢地放羊拉船。在湖的右岸,往山里走,就是大片的樹林。運氣好時能看見山雞野兔,要是背點,遇見狼群多少也是有的。
一到休船期,父親就在船上敲敲打打,給它加牢以便延長壽命?,F(xiàn)在掛在墻上的船已顯出老態(tài),父親不得已,解下掛繩把它放在地上。他在院子中間瞅了我一眼,暗示我去棚里牽騾。我一點不想邁出步子,只顧扎在那里,為他即將要做的事感到無盡羞恥。他兩手撐在船舷上,頭半低半抬,我在他幽暗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窘迫,出于憐憫,我走向關(guān)騾子的草棚。
母親拿出一把鐵鏟來,這會兒天更亮開些,她蹲下去準備鏟掉石階上的青苔。今天是個大晴天,霧散去后不久就看得見太陽。我把板車套在騾子身上,趕到院子放船那里去。
“我聽說,一個女娃老是去湖邊,不知你碰見過沒?!蹦赣H沒有站起來,手里還握著留有余溫的細鏟,一半面向我,一半背對父親,說了一句話。她的臉朝向屋門斜面的一根石柱子,眼睛的余光指向父親,而后,在騾子晃動的尾巴上停留了一小會兒,再看向腳跟前的青灰色石階。
“什么?”
“就是湖邊的年輕姑娘,她老早就搬到撐船老頭以前那棚子里去了!”又急又大的說話聲里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響動。
“姑娘?鎮(zhèn)上哪里有什么姑娘搬到那里!”
母親停住手里的活,抬頭望向正對面的土墻。站起來時,目光沒離開過墻上那根生銹的長釘。她頭上的紅黃小尖帽像是才放上去的,中間靠左那里用手指弄塌了一點,頂部還有個小軟球搭在后面,風(fēng)踢它幾下就無主見地左右擺動。以前每一個白天黑夜,她到地里割青稞桿子,在火盆里生火,在羊圈里喂羊,這頂帽子在她頭上我不覺有什么奇怪?,F(xiàn)在母親背對父親,我明白過來,帽子是她剛剛坐在火盆前就戴好的。
“有人見到過,她在天快黑時常去那里?!?/p>
東良《樹下小店》
母親轉(zhuǎn)到父親那邊去,看見他兩手握緊拳頭,雙腳橫跨,站在船跟前。沒過多久,他又挪動右腳,像一個等腰三角形,只傾斜一個角轉(zhuǎn)了一圈,背向我和母親?!敖裉斐鲂麓f船太破了,卡旺坐不慣?!彼讶^松下來,走到院子左邊的角落里。
“去幫你阿爸拖船?!?/p>
我應(yīng)了母親的話,牽起繞過牲口鼻子的韁繩往前走。在那時,它可以是一頭牛,或是一匹馬——我唯獨不愿承認我和騾子系在同一條繩上。
父親在一年前就有造一條新船的打算。他抵得上半個伐木工,知道在有湖的水鄉(xiāng),做一條自己的船意味著什么。舊船是以前撐船老漢用不丹松做的,這種木頭不經(jīng)曬,久了船頭就會翹起,船舷也會像旱地一樣裂開。父親想用柚木,難處就在于不大好找。他在打獵放羊的時候總會物色那種木頭,一有發(fā)現(xiàn),就在木頭身上做下標記,選最合他意的那根。
船造好后,父親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熱瓦號”,“熱瓦”在藏語里是希望的意思。很難去想象,父親能給我講這么多他的傳奇經(jīng)歷,竟給船起的是如此普通的名字。不單是船,好多東西在父親嘴里都有名字,除了我們羊圈里的羊。那里有十二只羊,要是再喊出十二個名字來,別人會以為我們有一大家子人。父親只管稱它們是羊,在他看來,拿去做買賣的牲口,始終不屬于我們家的一員。
我們一年要賣掉兩批羊,留下來的母羊會牽到別處去配種,再給我們生出一批又一批的羊崽子。這件事涵蓋生活的本質(zhì),但算不上真正的生活。只有單獨關(guān)在一起的兩只放生羊,母親會在父親給它們起好名字后,系上幾條彩色帆布,到朝圣的日子時,我們放它們到草原上。
父親把放在干木架子上的熱瓦號挪下來,我和他一起抬到中間,緊挨那條舊船。母親過來幫我們把船搬到騾車上綁好,而后用手摸了摸古銅色的船舷,轉(zhuǎn)身俯視卡旺。
“先別逮它上去,天已經(jīng)亮了,我想留它到下午,太陽落下以后再去辦這件事?!备赣H又握緊拳頭,略顯腫脹的手在我和母親面前羞得發(fā)紅。
他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
“還有什么好等的?我看就你稀罕它。”
“好了阿媽,”我抬頭看向父親,他正走進屋子,“別這樣。”
“地里的活誰也別做好了!”
母親還尖聲說了幾句別的,就走去給羊喂飼料。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左右四看,父親的水煙筒立在石階上,母親踉蹌的背影走在去往羊圈的路上。天的確亮了,似乎亮得很久了,我徑直走到火盆邊坐下,這一刻,我又怨恨起母親來:她不該去聽鎮(zhèn)上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父親不是他們所說的那般,一定不是。
父親上樓之后,坐在自己房間的凳子上,開始寫起什么來。他總要在深夜寫些東西?,F(xiàn)在還不到中午,他在上面寫什么呢?我偶爾進去過他房間,陳舊的木桌上,放的是三本黃色海綿模樣的紙書,薄的厚的都有,書頁卷成一堆凋落的花瓣。
聽他自己說,總有一天他要在布格瓦湖里找到一群雍措魚,哪怕一條,然后寫成一本書。那是一種生長在瑪旁雍錯里的魚,全名不知叫什么。沒人在布格瓦見過這種魚,父親稱他在撐船時就看見過,有九條,在他船邊游。我懷疑這又是他在講故事,好讓我相信,他該在湖里撐一輩子的船。
此時,太陽挪到屋子另一邊,父親從房間里出來,走到樓梯口又停會兒,再下來,端起碗吃飯。母親坐在早上的位置那里,我立在門口。我和母親也在吃飯,也沒有說話。
父親放下的空碗里還在冒熱氣。房頂中間的兩塊亮瓦,在屋里照出一個金黃色的四方水井,熱氣想順著鉆出去,不料被擠成散氣飄了回來。熱氣,怎么還是熱氣,冬天就快來了,這……你差點罵了今早父親說過的臟話,你不能這樣。有些事一旦點燃,就很難再撲下去。
“加措,給我趕一回車?!?/p>
坐在昏暗處的母親點點頭,我跟在父親后面準備出去。不知為什么,我聽不慣他這樣叫我。他們沒有給我起小名,不管到哪里,我只有一個名字,和卡旺一樣,只知道那一個名字。
十幾只羊走在騾車前面,父親仍在吸水煙。他在結(jié)婚以前從不抽這玩意?!鞍郑蔽蚁乳_口道,沒有朝左邊看,“我想不明白,你年輕那會兒為什么要回來?”一種無法言說的念頭逼著我去問這件事,好像這當(dāng)兒不打聽明白,以后就再聽不著。他聽后笑起來,鼻腔和嘴巴里的兩股熱氣幾乎同時冒出。我有些不自在,兩年來,這是我頭一次問起關(guān)于他的事。任何一個父親,我想,都樂于見到他的兒子這樣做。
“阿爸那會兒在去往城里的路上,遇見好大一群狼??墒俏业匠抢锶?,身上沒有背獵槍,只有幾本書。這可怎么辦呢?我想到了,不如給它們講書上寫的故事。我……”
不出所料,他還是擺出那一套。
“你怎么了?”
“沒有,我只是,只是有些失望?!彼謫栁沂裁?,我告訴他,我想聽真話,不是母親說的那些小道消息,也不是他說的有關(guān)他的奇聞。
“我說的就是真的,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加措。”他的眼神告訴我,無論怎樣,我也要聽下去。
“好吧,那你接著講,我會聽的?!?/p>
像是得到我的一個允許,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就給狼講故事?!彼丝~頭上的汗——其實并沒有,“兒子你知道,我能講故事,就算那本糟糕透頂,我也能叫人聽得很有趣。對狼同樣如此,它們坐下來,我用書上的故事感化它們,叫它們別襲擊鎮(zhèn)子里的人和畜生。這法子管用,我一路往回走,感化鎮(zhèn)子邊上的狼群,讓它們?nèi)讲几裢吆硪活^去?!?/p>
父親像想起什么,朝后指向卡旺,說:“你看呀,卡旺就是我這樣撿回來的。那年你九歲,狼群聽完故事后,忘掉了不到半歲的它。你現(xiàn)在可以問問它,阿爸沒有騙你?!?/p>
卡旺的確是狼的后生。從母親那里聽到,它是父親打獵時撿回來的,見我喜歡,就留在了家里。大點的時候,父親帶我和它去打獵,即便卡旺被我們馴養(yǎng)成了家犬,但它始終流著狼的血,是個打獵的好手。
今年深秋,它咬傷鎮(zhèn)長家里的公牛后,母親對此極為氣憤,忙叫父親把它給處理掉?!罢辛宋恋男笊萌ベu也換不來錢。我看你還是把它拿去沉潭,布格瓦湖神會寬恕我們的?!贝蚋赣H抱卡旺進家門起,母親就厭煩它。那幾年,我們損失了一到兩只羊,父親認定是斑豹叼走的,母親不信這胡話,硬歸給對岸的野狼。卡旺闖了禍,她決定借著法好好羞辱父親一番。
“聽見沒有?”她問坐在門檻上抽水煙的父親,“冬天就要來了,看你自己找個什么時候,在沒人那會兒把它沉下去。”母親躬下身子,用圍裙拍打身旁的木凳,接著說:“我到鎮(zhèn)長家里賠個不是,加措,你跟我一起。”
坐在門檻邊上的父親沒吭一聲,拿水煙筒的右手青筋凸起,像是一條條鐵鏈,把他的手腳綁在一起。他終究沒說一句話。
“卡旺雖然是狼沒錯,但我知道,你喜歡它,那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非得把它弄死不可?”我說。我在等父親的話,而他只是做出了似乎要開口的樣子,但過去了好一會兒,他也沒回我半句話。
“還有……”我再想吼些什么,嘴稍張大了點,聲音就開始打戰(zhàn),再張不大,也再難合得上,就這樣半張著,呼出的氣全飄在刮來的冷風(fēng)里,“你告訴過我,年輕時就該出去,別待在這兒。你自己呢?你瞎混十年后又撐了十幾年的船,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這樣,你還低三下四,連跟了你快九年的狼都護不住!今天我看見你在握拳,你本可以把心里想說的話告訴母親,告訴鎮(zhèn)上的所有人,叫他們徹底閉嘴。你是個男人?。 ?/p>
我半開的嘴忽然張大,嘶吼出一聲,略帶哭腔。是的,它從湖對面的山壁上傳回來,我和父親都聽見了。我罵了我自己,也罵了他,罵了十幾年來的一切……
你不該這樣做。
夠了,已經(jīng)足夠了,對父親來說,這趟路本該重建他的自尊,本該回到十多年前,在聽他講那些引以為傲的傳奇趣聞后,我對他欽佩不已?,F(xiàn)在,好像無所謂了。
十二只羊跑散在平坦的草地上,騾子在我喊完后加快四蹄。布格瓦湖的碼頭就在我們面前。
“你回家吧。”父親說了一聲,我倆相隔不到半米,風(fēng)吹動后我才聽清?!拔也粫芽ㄍ料氯サ?,它長這么大,的確該自己到林子里去?!备赣H一邊說,一邊背對我走到板車旁卸船。
風(fēng)越來越大,他用手護住凸起的帽檐不讓帽子被風(fēng)吹走??ㄍ袉編茁?。一路過來它叫了好多聲,有時像一匹狼,有時是一只狗。父親提起綁在它腳上的兩塊磚頭,用食指的骨節(jié)輕敲它的頭,再抱它下來。
新造的船浮在水面上,父親回到騾車上取船槳,我在一旁看他,仿佛是在看一場默劇。“阿爸,”他的背影離我約有三十步遠,我喊住他,“……等太陽落下去后,我就來接你回家吃飯?!?/p>
我的話說得很慢,剛吐出去,就感受到哭腔還沒完全從我嘴里走開,后面越說,就越是明顯,只好支支吾吾說完。他點頭同意,把帽子戴正,沒回頭就朝碼頭那里走去。
今天太陽很大,黃昏快要漫過大地。我望向那輪紅日,父親劃向深山后,我沒有回家,而是藏在湖岸不遠處的草叢里,等太陽落下后再出來,叫父親一起回去吃飯。我打量起匍匐在我邊上的灰棕色馬騾,想到幾年前的事,還想起今天的事。今天……我在清晨對父親母親的恨意,在太陽出來時就已消解大半?,F(xiàn)在我一個人躲在比人還高的草叢旁,身邊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自顧自地回憶起那些我能回憶起的事。
羊群吃草的遠處,有人在地里燒荒,太陽隱匿在一丈高的火焰下。黃昏已經(jīng)到來。我走出去,在碼頭上等父親從深山里劃出。風(fēng)吹動湖面,映在水里的太陽蕩成一條火紅色光柱,布格瓦湖燃成另一片黃昏。
過去很久后,十一只大小不一的倭蛙在岸邊的洞穴里無規(guī)律地鳴叫,在不經(jīng)意間給了我刺痛。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下,天邊的燒云早已不在,可我還沒聽見船槳拍動水面的響聲。
“阿爸?!蔽液俺鰜恚B山壁也沒有回應(yīng)。
“阿爸?!蔽以俸耙宦暎锩嬗匈€氣,又有賭氣過后的悔恨。山那邊傳來我的回聲,我知道,父親的船還沒駛向碼頭。十二只羊聚在一起,在我用毛鞭下達口令后,掉頭走在回去的路上。
“阿爸,飯已經(jīng)熱熟了。”
我喊著,在湖岸上快走,風(fēng)吹來有些涼,今年的冬天已經(jīng)到來。此時,我莫名擔(dān)心起來,想接著喊下去,又想在湖面的盡頭看見水波蕩起。連片的山倒映在水里,布格瓦升起的冷氣圍過來,徹骨寒意襲上了身。
大約六十米遠,一間矮小的屋棚長在岸邊。有人住在那里?我想起早上母親的話,真是湖邊的年輕姑娘?走近后,發(fā)現(xiàn)屋門緊閉,正要轉(zhuǎn)身走時,三本發(fā)黃的舊書擺在地上,我細看,是父親的書。
它們被放在門縫下面,我蹲下身,咽下幾口唾沫,揩了揩腦門上本該沒有的汗珠。書被我從散發(fā)腐朽氣息的門縫里抽出一本,我手里好似拿起一塊剛從墻壁里取下的磚頭,冰冷中留有摩擦過后的溫?zé)帷]錯,是父親,他來過這里,只是現(xiàn)在離它們遠去了。
我把書放回去,可恨的是我偏要猜出些什么事。我不敢再想下去,本能地快跑起來,將身后的回憶甩在一邊。父親啊父親,你來告訴我,我現(xiàn)在是該怪你還是掛念你?
“阿爸!你出來啊?!?/p>
有一個聲音咽在我的喉嚨里,每當(dāng)我喊出去時,一股風(fēng)就給我刮走。不,我壓根就沒喊過。我半跪在岸邊的濕地上,頭和眼睛朝下,握緊拳頭,在地上捶了兩拳。那個聲音積壓在我心里僅僅是這一個下午,但在父親那里,有一個聲音已經(jīng)深藏二十多年。另一岸多出十幾對小的藍色火焰,它們是狼的眼睛。布格瓦湖的夜已經(jīng)很深,我該試著往回走。如果我是一頭狼,它們會看見一頭眼睛里閃著赤色的同類。
母親還坐在火盆旁,她的右邊是一疊不厚的黃色羊皮紙,火焰尖上的風(fēng)不時刮它們一下,它們在發(fā)出沙沙聲后又彼此照應(yīng)。
“他沒跟著回來?”
“沒有,不知道上哪兒去了?!?/p>
她捏緊那疊紙,手伸在我烤熱的臉邊,說:“你給我念念,他今天在樓上,寫的是什么。”
我接過來,羊皮紙上的確是父親的筆跡,不過上面留有折疊后的印痕,很顯然,這是母親在桌上翻找出來的。
“阿爸知道后不好吧?!?/p>
“念!”母親抬起頭,“他今晚準是找那女人去了。”
我不好再說什么,回憶起父親在門縫下放的那三本書,拋去前面劃掉的那幾段,坐在火盆邊上念起來:
卓嘎,加措,我寫下這些,就是想叫你們看見。我知道鎮(zhèn)上的人怎么看我,在這里,我試著說清一些流言。
是的,有一個女娃隔三岔五就到布格瓦湖邊去,卓嘎你沒有聽錯,他們說的是對的。那還是去年的一個晚上,我打完獵從山里劃出來,看見她站在湖邊,并往湖里走。她在哭,卓嘎,她哭著走向湖中央,我不能不管她。我劃過去,費了好大的勁才勸她上岸,上岸后她哭得更大聲了,問她什么也不答。你知道,我不大會說話,怕她又做傻事,就從兜里翻出十幾張羊皮紙遞給她,叫她回家,有什么話在信里和我說。
我們約定把寫好的信趕在天黑時放在岸邊的屋棚那里,就是他們說的,撐船老先生以前住的那間。你們可能會怨我,一個父親怎么能和一個年輕女孩通信?這正是我想說下去的,你們聽后也許會消解一些怨氣。
在信里,我知道了她叫娜塔,家里只有她和她的祖父。那天她要被許配給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一面也沒見過,她壓根不愿意。她想接著上學(xué),祖父不允許她這么做,萬般無奈下,她就想著到湖邊去尋短見。當(dāng)然,這是她自己的話,誰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沒有隱瞞什么。
鎮(zhèn)上的人肯定提起過,我以前到外面讀過三年書。一九五九年,我擺脫掉做小農(nóng)奴的命,又在苦等四年后,阿爸阿媽湊出一筆錢供我到城里上學(xué)。那年我二十五歲,讀完三年高中,在即將考大學(xué)的時候不得不再回來。
現(xiàn)在說這些,是為了向你們道明,我和娜塔在信里有話可說。我們都想去獲得知識。我把她當(dāng)做朋友,我能看出,她在和我通信之后變好了許多。后來,我給她書看,就是我從城里帶回來的那三本,我們輪著看,看完之后在信里聊里面的人和思想??删驮谇安痪茫孟裼龅搅耸裁词?,從字里行間看得出她很傷心。五天前的那個晚上是我們最后一次通信,她一味地提到自己要遠走,到外面去。我不知道她所說的“走”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害怕她像去年那晚一樣,走到布格瓦湖的中央去。
人們只顧去討論別人,像蒼蠅在你臉上飛,一旦打聽到有人和你們想做的想要的不一樣,就這說那說,完全不在乎她為什么要這樣做?,F(xiàn)在娜塔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好在我還沒在湖上撈到她那可憐的尸體。
那么再說回來,關(guān)于我自己,我為什么要去上學(xué),為什么回來后在布格瓦撐船,為什么要養(yǎng)一匹狼,以及為什么在它犯錯后不愿帶它去沉潭,這些,我不可能在今天就一一回答。
對不起,卓嘎,我不該寫這些,不該把地里的活全給撂下,讓你去受苦受累。我似乎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總以為有點知識后就不該在地里勞作一輩子,日復(fù)一日,僅僅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當(dāng)我知道卡旺必須帶去沉潭的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真的是我自己弄錯了。
要是今晚沒在湖里看見娜塔,我就會穿過林子到外面去,掙錢養(yǎng)活自己后去念一所大學(xué),再找一份工作,寄錢回來養(yǎng)活你們。我知道這不大實際,但我不想再等什么。我不愿再撐船,更不愿面對這里的人。我遲早會回來,到那時,卓嘎你不用在地里受累,加措你也可以體面地念書。
另外……
“怎么不讀了?”母親抬起頭來看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把頭低下去的。
“后面三頁被撕掉了,父親想給我們看的只有這些?!?/p>
母親應(yīng)了一聲,良久,我們都沒有說話。她近旁還有一堆糞蛋,這是白天她在路上撿來的?;鹋枥锩娴募S蛋黑中帶紅,在墻上,再找不著母親那忽高忽低的影子。
我走到院子外面,冷氣逼近喉嚨。昨天的清晨,父親坐在石階旁抽水煙,他呼出的熱氣足以驅(qū)走我和母親身上的寒冷。那疊羊皮紙還在我手里,我翻到已經(jīng)被撕掉的那里,留下的殘邊參差不齊。父親在后面那幾頁里寫的是什么自此成了一個謎。
他所說的“出去”,真是為念書掙錢嗎?我不知道,或許,他仍在以另一種方式裝飾沉默。
“阿媽!”我忽然想起什么來,大喊一聲,像在喊劃向深山的父親,推開門望向她。
火盆燒成整個火色,刮進來的風(fēng)吹動火尖的發(fā)絲,火鉗就靠在母親身旁?!盎馃罅耍究景?。”她說得很輕,看向?qū)γ婵罩拈L凳。
“阿媽!”這是我喊出的第二聲,然而,我不知道怎樣說出那番話,告訴母親,我們現(xiàn)在就去布格瓦湖,到那里就能明白父親,明白他做的這一切。
“阿媽!”
母親離開火盆,走出來,戴好的紅黃小帽被她掛在墻上的長釘上。它早已銹跡斑斑?!拔胰ユ?zhèn)長家里借點羊飼料,今天太陽很大,你收拾收拾,把地里的青稞桿子燒了去?!彼D(zhuǎn)過來打量我,我站在屋門旁,我們之間仍舊隔了一盆火的距離。母親的頭發(fā)早已白完,眼里閃著赤色,由于看不清已有多年,她的眼望穿我,落在我后面的那根石柱上,盡顯木訥。
我知道,我終究還是她的兒子。父親的羊皮紙被我扔在凳子上,所有的糞蛋燒起來,紅色火焰在我眼里不安地閃動。
我罵了一聲,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的確,今天太陽很大。幾個小時過后的清晨,在紅日剛剛升起的時候,一艘小船漂在布格瓦的湖中央。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年我未滿二十歲,如今,我已有五十出頭,走到了那年父親母親的年紀。父親遠走過后,沒有像他說的那般給我們寄錢回來。不知是不是我在那個下午罵了他的緣故。我養(yǎng)成了在夜里寫點東西的習(xí)慣,在幾疊不厚的羊皮紙里,我回憶起后來的日子,似乎并不如意。母親仍舊選兩只羊用來放生,我們在放生羊給我們的饋贈下得不到想要的自由。
事實是,我們從來都是如此。
卡旺被父親帶走后,我們很久不曾養(yǎng)犬。母親想念它,不再稱它為狗,甚至還說,卡旺與別的狼有不同之處。
為達成父親寫作的心愿,我憑著記憶,以及現(xiàn)有的羊皮紙,完成了這個故事后,拿給已過八旬的母親看。她看完后笑我,說父親在婚后從來沒有出去過,至于他寫的那些話,不過是他自己想出來的罷了。
“你阿爸以前就這樣,千萬別當(dāng)真?!?/p>
什么?難道父親的遠行,依舊是他給我講的一個傳奇經(jīng)歷嗎?
不,不對,父親的生活不是這樣。他是個……好吧,我不太記得清。母親或許是對的,他是一個父親,不會撇下我們就獨自出去。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有一幕很能確信它曾經(jīng)發(fā)生過。父親在離開我們的七年后又走回來了,當(dāng)時我背著母親給我縫的帆布包正要出門,他推開院門朝我們喊:“加措,卓嘎,你們快出來,我找著雍措魚了!”我和母親跟著他去往布格瓦湖,坐上我們的熱瓦號,一群一群的雍措魚跟著我們,不時游出水面。父親母親的帽子掉在湖里,我揮舞帆布包,卡旺像狼一樣叫喚。等等,還有那只斑豹和湖對岸的那群野狼,它們在岸邊望著我們,它們不會爬樹,也不會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