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旭蕾
和很多電影工作者的工作方式不同,動畫人拍片子都是貓在一個地方,用近乎靜止的工作狀態(tài),制造流動的動畫,并借此媒介傳達給觀眾我們想表達的東西。
我想,全世界沒有一個藝術創(chuàng)作者不想追求這種“流動”。僅僅創(chuàng)作完成,還不構成一個藝術作品的完成,只有把想傳達的信息傳遞給觀眾,觀眾再把反饋傳遞回創(chuàng)作者,形成一個閉環(huán),作品才算是真正完成。
對于想通過《中國奇譚》傳遞給大家的信息,我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答案。這部作品本身囊括了不同的主題,每位導演都有想分享的價值觀、審美或生活的心得。如果說一定要有一個答案,我希望傳達我們心目中想象的動畫的樣子,傳達一種“真”。
每個人接觸藝術的時候,老師們都會和你說無數(shù)次的“真善美”,大家聽起來可能覺得蠻俗套的,但它確實是有道理的。作為總導演,我對所有導演的創(chuàng)作只有一個統(tǒng)一要求,那就是當一個故事可以用A方式編,也可以用B方式編時,要平靜下來,想想哪一種方式更能體現(xiàn)“真”。
關于短片《鵝鵝鵝》的結尾,最初有一個方案是,狐貍公子消失的方式很炫,如同電影里許多妖怪的退場,幻化成一團煙霧,或帶有一簇火光。我和導演胡睿探討說,片子整體的基調都是娓娓道來,沒有刻意驚悚,就否定了這個方案。也許會有人覺得這個地方怎么一點技巧也沒有,狐貍公子與貨郎道別后,走向草叢時,很正常地消失了,淡出了畫面。因為我們想,可能在生活中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就是這么消失了。類似的細節(jié)有很多,相比于炫技,我們寧可選擇一種看起來更有真實感的做法。
在浴缸、在游泳池、在大江大河、的激流中游泳,人的體會是不同的,這一次,面對大量涌入的評價,我們每個人的感受是如此強烈。我們很在意來自觀眾的反饋,《中國奇譚》剛剛播出時,我們團隊常??丛u論到半夜。觀眾會改變很多東西。
《鵝鵝鵝》中的一個場景是,狐貍公子從嘴中掏出一個小盒子,拿出酒杯、酒壺款待書生,有觀眾發(fā)彈幕說:“這個電磁爐不錯?!?/p>
實話說,我以前不太喜歡看彈幕,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我總會覺得這么做會破壞畫面。但沒有這種即時交流的方式,我也不會想到有人看《鵝鵝鵝》這個片子時會哈哈大笑,我和女兒開著彈幕從頭看到尾,也從頭笑到了尾。后來每一個片子我會看兩遍,無彈幕版看一遍,有彈幕版再看一遍。
有些觀眾的反饋出乎我的意料。創(chuàng)作《小妖怪的夏天》時,於水導演的第一個方案是小妖怪被大圣一棍子打死了,這已經是反習慣了。因為正常的思維都是好人有好報,小妖怪既然已經幡然醒悟,棄暗投明,是不是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結局?但在生活中確實也有這種感受,好人未必有好報,小人物的聲音沒有人在意。
如果小妖怪被一棍子打死了,不是說孫悟空有多兇殘,而是想說明,小人物在那里呼喊半天,大圣那個級別的人根本不會聽,在我眼里,你是個妖怪這事已經定性了,所以你還沒說完呢,我就一棍子揮下去了。但在內部看片的時候,有人說,看到這個結局心里挺難受的。我們糾結過很長時間,結局改還是不改,我覺得停留在“打死”這一幕挺有力量,但后來又覺得一個藝術作品,不單純是創(chuàng)作者過癮,也要照顧到觀眾的情緒。所以最后改成了,原來打死小妖怪是孫悟空的一個計,大圣將計就計,假裝把小妖怪打死了,騙過了所有人。
當我們去討論小妖怪到底死還是不死的時候,視線都落在了小妖怪身上,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后來觀眾都在說,“不愧是大圣”。看到評論的那一刻我覺得好懸啊,得虧讓小妖怪活下來了,如果他被打死,會不會破壞了大圣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
這個結尾的創(chuàng)作過程、最后觀眾的反饋,讓我們所有人都成長了。我現(xiàn)在特別堅定地覺得,做一個片子,不能覺得只有我知道生活的真相,我要向觀眾揭示它,其實生活的真相大家都知道,我們要做的是在真相的基礎上,給大家一些安慰、一些希望、一點點光。
觀眾有權利表達自己的好惡,但對他們最大的尊重不是對所有的信息全盤照收。觀眾之所以是觀眾,不是創(chuàng)作者,是因為他們并不知道采用專業(yè)的做法還能夠產生多少種可能性,他們可能未必會發(fā)覺哪個設計做得真好,但會很容易發(fā)現(xiàn)片子不好的地方。觀眾指出的不足之處,我們會更認真地去分析,但不會因為觀眾喜歡某種處理,下一次就呈現(xiàn)更多這樣的東西。
從我們學畫畫的第一天開始,老師就會告訴你,不要用習慣、成見去觀察事物。當你觀察一個瓶子時,你看到的其實不是這個瓶子,而是腦子里熟知的瓶子的概念,而當這個瓶子上有很多新鮮事物時,你會視而不見?;氐骄唧w的事情中來,當你在先前的工作當中受到很多肯定時,這恰恰是自我桎梏的開始,我反復提醒自己,藝術創(chuàng)作如同走鋼絲,并不是受到的關注和鮮花越多,就會越高興,這個時候可能就是藝術家最危險的時候。
我們常常被問到,觀眾的反饋是否會影響《中國奇譚》第二部的創(chuàng)作,對這個問題,我們的態(tài)度是謹慎、冷靜的。我想過,《中國奇譚》之所以達到了比較好的效果,是因為尊重觀眾。我常引用福特汽車的創(chuàng)始人福特舉過的一個例子,大概是說如果我去問受眾你們需要一輛什么樣的車,他們會回答我,我們需要一輛更快的馬車。在一個所有人都只見過馬車的地方,大家沒有汽車的概念,肯定會說我需要一輛更快或更舒適的馬車,而你要制造的是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