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眾所周知,杜甫是“百科全書”式的詩人,他的詩歌與整個唐代的宮廷、政治、戰(zhàn)亂、藝術、宗教、文化、民生及日常生活之間建立起深度的對話關系。在此,我們談談杜甫與大唐樂舞文化的互動。正在熱映的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就涉及到了劍舞,而大唐劍舞的代表人物是裴旻將軍和公孫大娘,在本文中我們將一起感受杜甫對公孫大娘及其弟子李十二娘劍舞的魅力。我們先來領略下唐代李亢所撰《獨異志》對裴旻精絕出神劍舞的描述:“走馬如飛,左旋右抽,擲劍入云,高數(shù)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zhí)鞘承之,劍透空而下,觀者數(shù)千人,無不悚怵?!薄堕L安三萬里》甚至虛構了裴旻將軍的女兒裴十二娘,她女扮男裝,英姿颯爽,劍術高超,擊敗了祖?zhèn)鳂尫ㄉ鯙橛旅偷母哌m。
一
“禮樂”制度及其傳習、教化在古代中國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審樂以知政”(《禮記》)。通過杜甫對唐代樂舞文化的感受、描述和回憶,我們可以認定他是一位千載難逢的“知音”。質言之,除了杜甫詩歌涉及唐代(包括唐代之前)的書畫創(chuàng)作及藝術觀念之外,在音樂(燕樂、雅樂、民歌)、舞蹈(包括舞馬、劍舞、舞雩)、樂工(樂人、音聲人、太常雜戶子弟)、樂器、宴樂等方面杜甫亦有很多詩作,比如《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聽楊氏歌》《夜聞觱篥》《吹笛》《贈花卿》《江南逢李龜年》《城西陂泛舟》《千秋節(jié)有感》《陪柏中丞觀宴將士二首》《陪王侍御同登東山最高頂宴姚通泉晚攜酒泛江》《宴戎州楊使君東樓》《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數(shù)陪李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二首贈李》等。杜甫在與李白壯游時寫下“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其中“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贈花卿》)更是成為千古名句,而楊慎則讀出了杜詩的弦外之音:“(花卿)蜀之勇將也,恃功驕恣。杜公此詩,譏其僭用天子禮樂也,時含蓄不露。有風人言之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之旨?!保ā渡衷娫挕罚┒鸥Φ脑娭蟹悍旱貙懙綐肺璧母啵热纭敖z管啁啾空翠來”(《渼陂行》),“錦城絲管日紛紛”(《贈花卿》)。
以杜甫的這些與樂舞相關的詩歌作為媒介,我們可以大體看到整個唐代的樂舞文化及其發(fā)展狀況,進而折射出唐代不同時期的社會治亂興衰及人心世相。“從宮廷到市井,從中原到邊疆,從太宗的‘秦王破陣’到玄宗的‘霓裳羽衣’,從急驟強烈的跳動到徐歌慢舞的輕盈,正是那個時代的社會氛圍和文化心理的寫照?!保ɡ顫珊瘛睹赖臍v程》)樂聲、心聲與世聲、民聲在杜甫的詩歌中交織在一起,尤其能反映青年、中年和暮年不同人生階段杜甫的人生際遇和復雜心態(tài),比如,流落夔州時期聽當?shù)匾晃粭钍细枧难莩秃芫哂写硇裕骸凹讶私^代歌,獨立發(fā)皓齒。滿堂慘不樂,響下清虛里。江城帶素月,況乃清夜起。老夫悲暮年,壯士淚如水。玉杯久寂寞,金管迷宮徵。勿云聽者疲,愚智心盡死。古來杰出士,豈待一知己。吾聞昔秦青,傾側天下耳?!保ā堵牀钍细琛罚?/p>
值得提及的是杜甫的詩歌對世界音樂界也起到了重要影響。20 世紀80 年代,原蘇聯(lián)作曲家西杰利尼科夫選取杜甫的《夢李白》《旅夜書懷》《草堂即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鸚鵡》等22 首詩作譜成兩部大型合唱套曲《四川悲歌》,一經國立室內樂合唱團首演即引起巨大反響。
早在4 世紀,通過絲綢之路,中亞粟特人(古代生活在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一帶操伊朗語族東伊朗語支的古老民族)的商隊就攜帶香料、珠寶來到中國。與此同時,中亞、南亞、西亞等地的音樂和舞蹈也由此傳入中原:“蓋魏齊周三朝,皆以外族入主中國,其與西域諸國,交通頻繁,龜茲、天竺、康國、安國等樂,皆于此時入中國。”(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從隋代開始,撒馬爾罕和布哈拉一帶的樂曲、舞蹈就傳入宮廷并與中原文化相互融合,進而形成隋唐時期極具特色的樂舞文化。其中聞名的有開元時期的張野狐、胡人樂師安萬善吹觱篥,雷海清、賀懷智彈琵琶,公孫大娘、李十二娘的舞劍器,以及李龜年、李仙奴的唱曲,這些樂人皆名盛一時。這與唐玄宗本人極其鐘愛樂舞并于開元二年推動教坊、梨園有很大關聯(lián)。正所謂上好之,下必甚焉。由此,大唐樂舞也注定攜帶了盛世之音與亂世之音的交響,而杜甫則成為最為重要的傾聽者、辨音者、對話者、記憶者、反思者。明代王嗣奭在評價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時就格外強調:“此詩詠李氏思及公孫,詠公孫念及先帝,全是為開元天寶五十年來治亂興衰而發(fā),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搖其筆端哉?”(參見《杜詩鏡銓》)
杜甫與唐代開元初年的頂級宮廷樂工李龜年是好友。李龜年,邢州柏仁(今河北邢臺隆堯西部)人,系李景伯之子,精通音律、作曲,擅長觱篥、羯鼓等多種樂器的演奏且技藝高妙,被后世譽為“唐代樂圣”。值得一提的是唐玄宗本人也是打羯鼓和吹橫笛的高手:“帝嘗稱:‘羯鼓,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方也?!w本戎羯之樂,其音太蔟一均,龜茲、高昌、疏勒、天竺部皆用之,其聲焦殺,特異眾樂?!保ā遏晒匿洝罚├铨斈晟票嬉袈暋S幸淮?,他進岐王宅院時剛好聽到有人彈琴。“曰:‘此秦聲?!季糜衷唬骸顺暋!魅巳雴栔?,則前彈者隴西沈妍也,后彈者揚州薛滿。二妓大服,乃贈之破紅綃、蟾酥。龜年自負,強取妍秦音琵琶,捍撥而去?!保ā对葡呻s記》)在“安史之亂”間李龜年流落江南(今湖南湘潭地區(qū)),在湘中采訪使的宴會及其他場合還經常唱起王維的《相思》《伊川歌》,聽者無不為之動容而淚落衣襟。大歷十才子之一的李端(約737—約784 年)賦詩給李龜年并慨嘆世事無常,“青春事漢主,白首入秦城。遍識才人字,多知舊曲名。風流隨故事,語笑合新聲。獨有垂楊樹,偏傷日暮情?!保ā顿浝铨斈辍罚τ诶铨斈炅髀浣弦皇拢短圃娂o事》載:“祿山之亂,李龜年奔于江潭,會于湘中采訪使筵上唱云:‘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帧屣L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shù)附書?!私跃S所制,而梨園唱焉?!碧拼P記小說《云溪友議》對此事演繹得更為生動也更神乎其神:“(李龜年)歌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慘然。龜年唱罷,忽悶絕仆地。以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殯殮,經四日乃蘇,曰:‘我遇二妃,令教侍女蘭苕唱祓禊畢,放還。’”
大歷五年(770 年)春天,流寓潭州的杜甫與李龜年偶然重逢,暮年之際物非人非,二人自是百感交集、感慨萬端:“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边@首《江南逢李龜年》(也有人認為作者系王維)道出了亂世之音,杜甫感懷昔日開元盛景而今日之漂泊離亂。同是天涯淪落人再加上社會動蕩、感時傷懷,其悲慟之情可以想見。春光繁盛反襯了哀情,而更顯其悲?!霸娙俗窇浀氖侨说木蹠腿怂幼〉娜A屋廣廈、官宦文人的聚會和岐王的宅邸,它們結聚在頭兩句詩里,接著消失了。記憶的幻象剛從我們眼前消失,面對的自然風景就取而代之,出現(xiàn)在后兩句詩里。但是,這種取而代之又深化成為提示我們想起失落物的東西,落花又一次使我們想到,繁華的季節(jié)已經終結了。”(宇文所安《追憶》)杜甫的這首詩《江南逢李龜年》可以與晚唐鄭處誨《明皇雜錄》里的記述比照閱讀:“其后龜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賞,為人歌數(shù)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則杜甫嘗贈詩”。對于《江南逢李龜年》這首詩,張棗則認為盡管其時杜甫和李龜年都身處逆境,但是他們一起所傳達出來的恰恰是“美感”大于“凄慘”:“杜甫一輩子身處逆境,但是他臨死的時候還是說:‘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铨斈暝趯m廷里是拿假嗓子唱清歌劇,他本身就代表美好記憶和繁華,因為他的歌聲太美。我們往往會把這句詩理解為凄慘,但是它帶給我們的美感遠遠大于凄慘。”(《環(huán)保的同情,詩歌的贊美》)
唐代王府及巨賈私宅中的宴樂活動非常頻繁且日趨奢靡。岐王李范,原名李隆范,李隆基登基后為避諱而改名,其兄弟之間的感情非常好。唐玄宗在《鹡鸰頌》中借庭前聚集嗡鳴的數(shù)千只鹡鸰(俗稱張飛鳥)表達了兄弟五人的手足之情:“朕之兄弟,唯有五人,比為方伯,歲一朝見。雖載崇藩屏,而有睽談笑,是以輟牧人而各守京職。每聽政之后,延入宮掖,申友于之志,詠《棠棣》之詩,邕邕如,怡怡如,展天倫之愛也。秋九月辛酉,有鹡鸰千數(shù),棲集于麟德殿之庭樹,竟旬焉,飛鳴行搖,得在原之趣,昆季相樂,縱目而觀者久之,逼之不懼,翔集自若?!倍洳”镜摹尔n鸰頌》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館。唐玄宗排行老三(世稱三郎),兄弟六人,其中老六李隆悌(692—702 年)只活了十歲,所以在典籍中我們常??吹降氖恰拔逋酢毖鐦?、騎游和飲酒的場面。李隆基登基后也不忘兄弟之情,甚至于在殿中放置一個特大號的帳篷用于五兄弟同寢,號稱“五王帳”。元代畫家任仁發(fā)(1254—1327 年)創(chuàng)作的《五王醉歸圖》對此有直觀而生動的體現(xiàn)。《五王醉歸圖》展現(xiàn)的是李隆基(685—762年),以及宋王李憲(679—742年)、申王李捴(683—724 年)、岐王李范(686—726 年)、薛王李業(yè)(?—735 年)兄弟五人乘照夜白、烏騅馬、玉花驄、黃驄驃、九花虬出游而醉歸的場面。畫面中除了五兄弟外,余下四人為隨從仆役。2020 年10 月8 日,在香港蘇富比古代書畫拍賣中,《五王醉歸圖》以3.065 億港幣(折合約2.7 億元人民幣)成交。
同李隆基一樣,岐王非常喜歡詩詞和樂舞,所以他的府上時時聚集了各色詩人、伶人、樂師,其中杜甫及頂級樂師李龜年就是其家中??汀a鯇Χ鸥?、李龜年等人也極其厚待,當時李龜年這樣等級的樂師無論是在經濟還是社會地位上都非常人所比:“唐開元中,樂工李龜年、彭年、鶴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學盛名,彭年善舞,鶴年、龜年善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顧遇,于東都大起第宅,僭奢之制,逾于公侯。宅在東都通遠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保ā睹骰孰s錄》)除了杜甫之外,當時王維也與岐王交往頗深,且深得岐王賞識,甚至王維得見唐玄宗的同母妹妹九公主(玉真公主,690—762 年)都是岐王親自策劃和導演的,動畫電影《長安三萬里》對此事亦有呈現(xiàn)。諸多史料及筆記小說都指認王維最終得中狀元與玉真公主和岐王提攜有直接關聯(lián):“維將應舉,岐王謂曰:‘子詩清越者可錄數(shù)篇,琵琶新聲能度一曲,同詣九公主第?!S如其言。是日,諸伶擁維獨奏,主問何名,曰:‘《郁輪袍》。’因出詩卷。主曰:‘皆我習諷,謂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為解頭,榮哉!’力薦之。開元十九年狀元及第,擢右拾遺,遷給事中?!保ā短撇抛觽鳌罚短撇抛觽鳌分嘘P于王維進士及第的時間有誤,并非開元十九年(731 年),而是開元九年(721 年)。
二
唐代是音樂和舞蹈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期,無論是繪畫(包括康薩陁、尉遲乙僧等西域畫師的影響)、舞譜殘卷、墓室壁畫、碑刻、唐三彩、陶俑還是敦煌莫高窟、龍門石窟都有其時舞者或曼妙或剛健的形象。唐代墓葬壁畫中有吹笛的樂伎、吹簫的樂伎等。
唐代宮廷(太常寺)設置燕樂、清樂、西涼樂、天竺樂、高麗樂、龜茲樂、安國樂、疏勒樂、康國樂、高昌樂等十部伎樂,用于大宴和重大活動。眾所周知,極其嗜好且擅長音樂、歌舞的唐玄宗大開教坊,遂有“梨園”之說:“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選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弟子’。宮女數(shù)百,亦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梨園法部,更置小部音聲三十余人?!保ā缎绿茣ざY樂志》)太樂署負責對這些宮廷樂人進行培訓、管理和考核:“凡習樂,立師以教,而歲考其師之課業(yè)為三等,以上禮部。十年大校,未成,則五年而校,以番上下?!保ā缎绿茣ぐ俟僦尽罚┨拼鷺肺柚饾u形成立部伎樂和坐部伎樂,唐玄宗將二者定為十四部。
唐玄宗將教坊分為負責“雅樂”的內教坊和負責“燕樂”(俗樂、新樂、胡樂)的外教坊,長安和洛陽兩京禁宮外各有左、右教坊?!疤浦r,凡樂人,音聲人、太常雜戶子弟,隸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總號音聲人,至數(shù)萬人。”(《新唐書·禮樂志》)宮廷樂舞逐漸影響到百官、富商、文士及市井,其中最著名的非《霓裳羽衣曲》莫屬:“唐開元時有霓裳羽衣舞,并《霓裳羽衣曲》,曲則西涼節(jié)度使楊敬述所造,玄宗從而潤色之。故王仲初《霓裳詞》、白太傅《霓裳歌》,皆筆于篇以紀其事。”(張德瀛《詞徵》)
唐代樂舞的繁榮與西域文化密切相關。西域為漢代以后對玉門關、陽關以西區(qū)域的統(tǒng)稱,唐代詩人的筆下頻繁出現(xiàn)了“陽關”“玉門關”。《漢書·西域傳序》:“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西則限以蔥嶺。”西域三十六國指的是婼羌、樓蘭(鄯善)、且末、小宛、精絕、戎盧、扜彌、渠勒、于闐、皮山、烏稈、西夜、子合、蒲犁、依耐、無雷、難兜、大宛、桃槐、休循、捐毒(今烏恰縣)、莎車、疏勒、尉頭、姑墨(今阿克蘇縣)、溫宿(今烏什縣)、龜茲(今庫車縣)、尉犁、危須、焉耆、姑師(車師)、墨山、劫、狐胡、渠犁、烏壘。唐代在西域設置安西、北庭兩個都護府,西域劃歸隴右道。廣義的西域則泛指亞洲的中、西部及印度半島、歐洲東部和非洲北部。由此,美國的漢學家薛愛華(Edward Hetzel Schafer)寫出了《撒馬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一書:“偉大的絲綢之路是唐朝通往中亞的重要商道,它沿著戈壁荒漠的邊緣,穿越唐朝西北邊疆地區(qū),最后一直可以抵達撒馬爾罕、波斯和敘利亞。從玉門關向西,有兩條道路可供行人選擇,這是兩條令人望而生畏的道路。商隊經過的地區(qū)有時候根本就沒有正式的路徑,只能以倒斃的行人和馱畜的殘骸作為前進的標志?!碧拼臉菲饔绕涫莵碜晕饔虻臉菲鲗肺璧呐d盛起到了重要作用,比如琵琶、觱篥(篳篥)、箜篌、羯鼓、橫笛等。唐代樂舞不斷吸收西域各民族的元素,其中龜茲音樂的影響最大:“在隋代,欣賞西域音樂的社會風氣尤其盛行一時,而這種風氣也一直延續(xù)到了唐代。在唐代,西域諸國處于唐朝政權的控制之下,所以西域音樂也可以說是被唐朝‘俘虜’來的,而到了后來,唐朝政府便要求西域諸國將音樂作為‘土貢’貢獻給朝廷。在唐朝的宮廷演奏者當中,大量地吸收了異族的管弦樂隊,在‘非正式的’宮廷燕樂演奏的場合,往往都是異族管弦樂隊為唐朝的大臣和藩屬演奏?!保ā度鲴R爾罕的金桃——唐代舶來品研究》)
杜甫詩歌中涉及的樂器主要有琴、箏、笙、簫、笛、角、鐘、鼓、胡笳、琵琶、觱篥等。琴在諸樂器中具有特殊而重要的地位,與文人傳統(tǒng)和精神操守密切關聯(lián),琴也是“知音”藝術的集中體現(xiàn)。千百年來流傳最廣、影響最深的“知音之交”非俞伯牙、鐘子期的“高山流水”莫屬?!安拦那?,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兮若泰山’。少時而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兮若流水。’子期死,伯牙摔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保ā秴问洗呵铩け疚丁罚┯纱?,琴攜帶了知音的特質,成為歷代文人、隱士精神操守的重要象征?!抖Y記》云“士無故不撤琴瑟”,嵇康有詩曰“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贈秀才入軍》)??梢姡僮鳛槲娜搜攀康膫鹘y(tǒng)和佛道文化的重要中介物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胺鹪唬骸煌Z。汝撫琴,山河大地木石盡作琴聲,豈不是?’王曰:‘是?!鹪唬骸热~亦復如是。所以實不曾作舞?!保ā段鍩魰罚┰谔拼娙酥袑懬僮疃嗟姆前拙右啄獙佟尤挥幸话俣字?,他把“詩琴酒”視為三友:“今日北窗下,自問何所為。欣然得三友,三友者為誰。琴罷輒舉酒,酒罷輒吟詩。三友遞相引,循環(huán)無已時。一彈愜中心,一詠暢四肢。猶恐中有間,以酒彌縫之。豈獨吾拙好,古人多若斯。嗜詩有淵明,嗜琴有啟期。嗜酒有伯倫,三人皆吾師?!保ā侗贝叭选罚┒鸥懙角俚脑姾芏?,比如“忽驚屋里琴書冷”(《見螢火》)、“琴臺日暮云”(《琴臺》)、“虞舜罷彈琴”(《風疾舟中伏枕書杯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罷琴惆悵月照席”(《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片云何意傍琴臺”(《野老》)、“匣琴流水自須彈”(《人日·其二》)、“宓子彈琴邑宰日”(《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其二》)。在杜甫這里,“知音之交”及高逸雅趣、自況心聲、個人離亂、時代之音往往是與聽琴、彈琴、攜琴的場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包括杜甫在內的唐代詩人的作品尤其是邊塞詩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西域樂器,比如羯鼓。之所以稱羯鼓,是因為鼓的兩面都蒙有公羊皮,因為用兩個槌杖擊打所以又稱兩杖鼓。唐代南卓所撰的《羯鼓錄》對羯鼓的介紹極為詳盡,也記述了與羯鼓相關的軼事:“擊用兩杖,其聲焦殺嗚烈,尤宜促曲急破,作戰(zhàn)杖連碎之聲,又宜高樓晚景,明月清風,破空透遠,特異眾樂?!保ā遏晒匿洝罚斊?、高昌、疏勒、天竺等地都普遍使用羯鼓這種樂器。唐代開元、天寶年間羯鼓尤為盛行,而這與唐玄宗對羯鼓的嗜愛直接關聯(lián),甚至羯鼓被抬到“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方也”(《新唐書·禮樂志》)的至高位置。李龜年擅長打羯鼓,但是比起唐玄宗的技藝來還差了一大截兒。“玄宗問:‘卿打多少杖?’對曰:‘臣打五千杖訖?!显唬骸晔馕?,我打卻三豎柜也。’”(《唐語林》)
在唐代,音樂還帶有強烈的政治和外交屬性。唐太宗時期有一位叫羅黑黑的宮中樂人,她曾以高超的音樂才能征服了西域:“太宗時,西國進一胡,善彈琵琶,作一曲,琵琶弦撥倍粗。上每不欲番人勝中國,乃置酒高會,使羅黑黑隔帷聽之,一遍而得。謂胡人曰:‘此曲吾宮人能之?!〈笈?,遂于帷下令黑黑彈之,不遺一字。胡人謂是宮女也,驚嘆辭去。西國聞之,降者數(shù)十國。”(《朝野僉載》)
我們再來看看唐代的另一件重要樂器觱篥,先來感受下杜甫對觱篥的描述。
夜聞觱篥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向。
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欻悲壯。
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
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
——《夜聞觱篥》
這首詩作于大歷三年(768 年)冬天,杜甫此時在奔赴岳州的流寓途中。在積雪飛霜寒徹夜晚的小舟之中,觱篥的悲切之聲令衰年病頹的杜甫感同身受,所以極為動容、傷懷。觱篥,又作篳篥、悲篥、笳管、頭管、管子,是一種管樂器,以竹為管(上有八孔)、以蘆為首。觱篥為龜茲(今新疆庫車縣)樂中的固有樂器,其聲甚為悲切:“出于邊地,其聲悲亦然,邊人吹之,以驚中國馬云。”(《雞肋編》)唐代李頎(690—751 年)寫有《聽安萬善吹觱篥歌》:“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睋?jù)此,研究者認為吹觱篥的安萬善是西域人:“既云涼州胡人,則安萬善當為姑臧安氏,出于安國,與安難陀、安延、安神儼同屬一族。上林云云,或指安萬善之流寓長安而言耳。”(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
杜甫寫過琵琶:“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保ā对亼压袍E·其三》)此外,杜甫還寫過橫笛和簫:“青蛾皓齒在樓船,橫笛短簫悲遠天?!保ā冻俏髭榉褐邸罚皠俳^驚身老,情忘發(fā)興奇。座從歌妓密,樂任主人為。重碧拈春酒,輕紅擘荔枝。樓高欲愁思,橫笛未休吹?!保ā堆缛种輻钍咕龞|樓》)寓居夔州西閣時杜甫寫有《吹笛》一詩:“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山幾處明。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故園楊柳今搖落,何得愁中曲盡生?!?/p>
三
唐代的樂舞離不開歌舞妓。唐代有宮妓(教坊妓)、官妓(官中奴、府娼)、家妓(女樂、音聲人)、市妓(市井妓、私娼、民妓)的嚴格區(qū)分。唐代的樂妓、歌舞妓、娼妓的等級、地位是比較復雜的,“賣藝”“賣笑”的區(qū)別也比較大。其中既有以音樂(絲竹)、歌舞、劍舞及繩竿球馬等技藝為業(yè)的女藝人,也有青樓的娼妓。當時著名的竿木妓有范漢女大娘子、王大娘:“教坊有王大娘者,善戴百尺竿,竿上施木山,狀瀛洲、方丈,令小兒持絳節(jié)出入于其間,歌舞不輟?!保ā睹骰孰s錄》)唐時比較注重的是歌妓的才藝、談吐。盡管唐朝是開放的時代,但是由于等級森嚴,一些地位低下的奴婢、侍女、歌女的命運是極其可憐的,比如驕橫一時的楊國忠居然別出心裁地發(fā)明出了“肉陣”:“楊國忠于冬月,常選婢妾肥大者,行列于前,令遮風。給藉人之氣相暖,故謂之肉陣?!保ā堕_元天寶遺事》)天寶時期的申王李璹,關于宮妓就有“妓圍”和“醉輿”的極其驕奢淫逸之舉:“申王每至冬月,有風雪苦寒之際,使宮妓密圍于坐側,以御寒氣,自呼為妓圍”,“申王每醉,即使宮妓將錦彩結一兜子,令宮妓輩抬升歸寢室。本宮呼曰醉輿”。(《開元天寶遺事》)
其時,唐代舞蹈種類已經十分豐富,主要分為健舞、軟舞、花舞等,影響比較大的是霓裳羽衣舞、劍器舞(代表人物有公孫大娘、李十二娘)、胡旋舞(代表人物安祿山)、胡騰舞、柘枝舞、白纻舞、綠腰舞、楊柳枝舞、蘇合香舞、赤白桃李花舞、春鶯囀舞等。在此,可以看看唐代段安節(jié)所撰《樂府雜錄》的記述:“舞者,樂之容也。有大垂手、小垂手,或如驚鴻,或如飛燕。婆娑舞態(tài)也;蔓延舞綴也。古之能者,不可勝記。即有健舞、軟舞、子舞、花舞、馬舞。健舞曲有《稜大》《阿連》《柘枝》《劍器》《胡旋》《胡騰》。軟舞曲有《涼州》《綠腰》《蘇和香》《屈柘》《團圓旋》《甘州》等?!?/p>
在唐代,胡騰舞和胡旋舞因為極其鮮明的動作和異域風而流行——西安陜棉十廠唐代墓葬壁畫中有胡騰舞,也廣受歡迎:“‘胡騰’‘胡旋’,這兩個漢譯名稱本身即凝練刻畫出舞姿的顯著特征。‘胡騰’以跳躍為主,剛健雄勁。在北朝至唐代的大量敦煌壁畫中,舞者大多雙手高舉過頭,或合掌彈指,或十指相扣。直至今日,在中國新疆及中亞一帶的民間舞中,仍能見到這種雙手交叉彈指的動作。急轉如風者則為‘胡旋’,敦煌莫高窟第220 窟壁畫就生動地展示了胡旋舞的場面。這兩種舞蹈類型既有舞姿之別,樂曲曲風也不甚相同。今日雖已無法擬構、還原千余年前環(huán)繞舞者四周的樂音,然而從存留的壁畫與史料中,仍可看到樂隊編制較為齊備:包含金石竹絲、吹拉彈打,想必樂聲是兼有鼓樂勁急、箜篌清輕、笛吹朗朗與簫聲吟吟?!保ㄐ煨馈吨袊衼唶议_展系列文化交流活動》)
我們先來看看當代小說家筆下的唐代胡旋舞風采:“這個老實木訥的家伙,其實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年輕時他也曾技驚四座,激得酒肆胡下場同舞,換來不少酒錢??上Ш髞戆笭﹦谛危钇@?,不復見胡旋之風。這一刻,他忘記了等待的貴妃,忘記了自己未知的命運,忘記了長安城市的香積貸,只想縱情歌舞,像當年一樣跳一支無憂無慮的胡旋舞。只見夜色之下,跳動的篝火旁邊,一個滿臉褶皺的中年人單腳旋轉,狀如陀螺,飄飄然如飛升一般。”(馬伯庸《長安的荔枝》)胡旋舞由西域傳入,強調旋轉、蹬踏和速度,節(jié)奏明快、動作剛健。關于胡旋舞的熱烈場面及所寓含的時代變動,我們可以看看當年白居易的深切描述:“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匮╋h飖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曲終再拜謝天子,天子為之微啟齒。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爭能爾不如。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圜轉。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yǎng)為兒。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從茲地軸天維轉,五十年來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數(shù)唱此歌悟明主?!保ā逗罚?/p>
歌舞升平的背后往往醞釀著亂世之音。由胡旋舞,我們自然就想到發(fā)動了安史之亂的安祿山(703—757年)。據(jù)載,安祿山這個大胖子體重達三百三十多斤:“腹緩及膝,奮兩肩若挽牽者乃能行?!保ā缎绿茣罚┌驳撋矫看蚊摯┮路夹枰膫€侍女幫忙,還全身長滿塊狀毒瘡,但他卻是一位技驚四座的一等一的胡旋舞高手。安祿山這個超級胖子跳起胡旋舞來靈活異常,迅疾如風,這與其粟特人的血統(tǒng)有點關系。當代詩人西川以極其戲劇化和調侃的方式寫到了安祿山跳胡旋舞的情形:
一個瘦子嚯嚯跳開胡旋舞有什么了不起?一個胖子把胡旋舞舞得風生水起才有些意思。一個男胖子風生水起地把胡旋舞舞給一個女胖子或十個女胖子看,意思就出來了。那名叫楊玉環(huán)的女胖子陶醉到雙腮紅暈,仔細辨認這一半東波斯粟特人一半突厥人的那種胡人,認下這粗眉深目、名叫安祿山的英俊胖子為義子。
——《安祿山的胡旋舞》
四
劍器舞屬于健舞(與軟舞相對應),可以是單人舞,也可以隊舞(群舞)。劍器舞因為帶有雜技的屬性所以對舞者的技藝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現(xiàn)在一般認為舞者手中持有雙劍。1952 年的12 月11 日,當時正在研究唐代舞蹈的戲劇家歐陽予倩給寫作《杜甫傳》的馮至去了一封信,專門問及劍舞的相關情況:“讀了您的《杜甫傳》,其中有關劍器舞的考證,四川出土的古磚您看到過沒有?劍的樣子如何?希望您詳細告訴我。”
敦煌曲子《劍器詞》(其三)對舞劍器有著形象的描述:“排備白旗舞,先自有由來。合如花焰秀,散若電光開。喊聲天地裂,騰踏山岳摧。劍器呈多少,渾脫向前來?!蓖碛诙鸥Φ囊希s779—約855 年)寫有《劍器詞三首》,晚唐詩人司空圖(837—907 年)寫有《劍器》,比如:“樓下公孫昔擅場,空教女子愛軍裝。”通過比照閱讀,我們對劍器舞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這也對應了唐代不同階段的歷史、軍事和社會劇變:“圣朝能用將,破敵速如神。掉劍龍纏臂,開旗火滿身。積尸川沒岸,流血野無塵。今日當場舞,應知是戰(zhàn)人。晝渡黃河水,將軍險用師。雪光偏著甲,風力不禁旗。陣變龍蛇活,軍雄鼓角知。今朝重起舞,記得戰(zhàn)酣時。破虜行千里,三軍意氣粗。展旗遮日黑,驅馬飲河枯。鄰境求兵略,皇恩索陣圖。元和太平樂,自古恐應無?!保ā秳ζ髟~三首》)宋代的歷史記述也可以作為了解唐代劍器的補充材料,“劍器隊,其人衣五色繡羅襦,裹交腳幞頭,紅羅繡抹額,帶器仗?!保ā端问贰分尽罚?/p>
說到唐代劍舞第一人,她就是公孫大娘。
聞一多對杜甫四歲時(開元三年,即715 年)圍觀公孫大娘舞劍器有過一番形象化的小說筆法的描述:“當中一個雄壯的女子跳舞。四周圍滿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內中有一個四齡童子,許是騎在爸爸肩上,歪著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腳和丈長的彩帛漸漸搖起花來了,看著,看著,他也不覺眉飛色舞,仿佛很能領略其間的妙緒。他是從鞏縣特地趕到郾城來看跳舞的。這一回經驗定給了他很深的印象……舞女是當代名滿天下的公孫大娘。四歲的看客后來便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大詩人,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歲時看的東西,過了五十多年,還能留下那樣活躍的印象,公孫大娘的藝術之神妙,可以想見,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保ā短圃娙搜芯俊罚?/p>
杜甫觀看公孫大娘舞劍器是在郾城,而公孫大娘就是郾城人。那時是太平盛世,藝人與觀眾都處于極度的亢奮、喜悅甚至狂歡之中。公孫大娘為唐代劍舞第一人,唐玄宗生日的時候就有她的表演:“千秋御節(jié)在八月,會同萬國朝華夷?;ㄝ鄻悄洗蠛蠘罚艘艟抛帑[來儀。都盧尋橦誠齷齪,公孫劍伎方神奇。馬知舞徹下床榻,人惜曲終更羽衣。”(鄭嵎《津陽門詩》)計有功在《唐詩紀事》中對公孫大娘為唐玄宗劍舞之事有進一步的說明:“上始以誕圣日為千秋節(jié),每大酺會,必于勤政樓下使華夷縱觀。有公孫大娘舞劍,當時號為雄妙。”《明皇雜錄》對公孫大娘冠絕一時的劍舞也有記載:“上素曉音律,時有公孫大娘者,善舞劍,能為鄰里曲,裴將軍滿堂勢,西河劍器渾脫,遺妍妙,皆冠絕于時?!边@里提到的裴將軍是裴旻,當時被譽為“劍圣”。李白的詩、張旭的草書及裴旻的劍舞被譽為“唐代三絕”。裴旻和公孫大娘的劍舞甚至直接影響到了書法家:“開元中,將軍裴旻善舞劍,道玄觀旻舞劍,見出沒神怪,既畢,揮毫益進。”(《歷代名畫記》)張旭就是觀看公孫大娘舞劍器時對書法創(chuàng)作有了新的感悟,遂成為“書圣”:“昔者吳人張旭,善草書帖,數(shù)常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保ǘ鸥Α队^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大書法家顏真卿專門寫詩盛贊裴旻的高超劍術:“劍舞若游電,隨風縈且回?!保ā顿浥釋④姟罚┡釙F精彩絕倫的劍舞,我們可以具體看看喬譚的實錄:“翕然膺揚,翼爾驤。鋒隨指顧,鍔應徊翔。取諸身而聳躍,上其手以激昂。縱橫耀穎,左右交光。觀乎此劍之躍也,乍雄飛,俄虎吼,搖轆轤,射斗牛??罩泻防酰幌聦⒕?。炊風落崦雨來,累愜心而應手。爾其陵厲清浮,絢練夐絕。青天兮可倚白云兮可決。睹二龍之追飛,見七星之明滅。雜朱干之逸勢,應金奏之繁節(jié)。至乃天輪宛轉,貫索回環(huán);光沖融乎其外,氣渾合乎其問。若涌云濤,如飛雪山。萬夫為之雨汗,八佾為之慚顏。及乎度曲將終,發(fā)機尤捷;或連翩而七縱,或瞬息而三接。風生兮蒨斾襜襜,雷走兮彤庭煜煜。陰明變見,靈怪離獵;將鬼神之無所遁逃,豈蠻夷之不足震懾?嗟夫!蘭子之迭躍,其技未雄;仲由之自衛(wèi),其舞未工。豈若將軍為百夫之特,寶劍有千金之飾,奮紫髯之白刃,發(fā)帝庭這光色?!保ā杜釋④妱ξ栀x》)
世事滄桑,物轉星移。大歷二年(767 年)十月十九日這天,流寓蜀地的杜甫在夔州別駕從事史元持的宅所巧遇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此時的杜甫正遭遇暮年的空前離亂、病痛之擾及異鄉(xiāng)之悲。與杜甫相遇時,李十二娘已四十七歲。李十二娘(720—792年),名倩,因排行十二故稱十二娘,潁川人?!芭R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潁川以潁水得名,治所在今河南省禹州市,唐代轄境包括今河南登封市、寶豐以東,尉氏、郾城以西,新密市以南,葉縣、舞陽以北。八歲時,李十二娘跟隨姑姑到河南臨潁(今河南漯河市臨潁縣)拜公孫大娘為師。一千多年之后的一個冬天——1922 年,新豐西張圩徐祥浜出土了李十二娘的遺骨和石甕。遺骨放在一個“圓如覆盂,上殺下縱,徑尺有余,厚二寸余”的石甕中,甕蓋上有銘文。
隔著千年的時光,通過杜甫的描述,我們再來看看公孫大娘和李十二娘劍舞的情形。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梨園子弟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激動人心、歡呼雀躍的舞劍器的情形也印證了開元時期的空前繁盛:“日落、龍翔、雷霆的震怒、江海的清光,是舞者從舞蹈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但她又被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籠罩著,分明是舞者主宰這個氣氛,又好像這氣氛支配著舞者。在這樣的景況中,四圍的人誰還有能力把握住自己,把握住舞者在瞬間萬變中的一個舞姿、一個舞態(tài)呢?”(馮至《杜甫傳》)清代的繪畫大家任伯年(1840—1895 年)繪有《公孫大娘舞劍圖》,畫面上翩若游龍的劍花令人眼花繚亂。杜甫第一次與第二次觀劍舞隔了五十二年的時間,其間的國家動蕩、世事無常及人生起伏如何不讓人感慨,正如杜甫所言“五十年間似反掌”。通過自己兒時及暮年的兩次觀看劍舞的差異性心理,杜甫不僅寫出了公孫大娘和李十二娘各自高超的舞技,而且極為深刻地將個人命運與國家的興衰聯(lián)系起來。暮年之際回首往事又感于時代由盛轉衰之變,這首《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充滿了揮之不去而又歷久彌新的歷史滄桑感:“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_元三載,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孫一人而已。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非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慷慨,聊為《劍器行》。”
當代詩人向杜甫和公孫大娘致敬自是避免不了的:“怎能沒有你呢 / 即使是沉潛在瞿塘的杜甫 / 也為你的光芒失眠 / 一舞劍氣動四方 / 哦 你的眼神那樣悲涼 /你的絳唇朱袖那樣寂寞 / 慢慢地 這些也看不見了 / 急速的雪 猝不及防的霜 / 遮掩蒼茫大地 / 輝煌的歲月在記憶中坍塌 / 詩人覺得真的老了 / 曲終 劍已入鞘 / 再見繁響的梨園 / 再見 仗劍走天涯的佳人 / 告別是如此果斷又殘忍 / 你單薄凌厲的舞蹈 / 穿過如狂草般繚亂的巫山云霧”。(向以鮮《唐詩彌撒曲·劍舞》)成都詩人彭志強在2016 年秋天自駕追尋杜甫的路,在偃師實驗中學的彼岸寺,在當年杜甫觀看公孫大娘舞劍器的地方,詩人仿佛也成了一個現(xiàn)場圍觀喝彩的人,滿眼的劍風和唐風貫涌而來:“比如面前這個巨大的‘舞’字 / 在秋風中,聞風而動 // 同樣走神的你,還有舞劍的公孫大娘 / 都在我虛設的場景里,一一闖入 // 劍在她手上,也在你我心中。彈指間 / 冷艷,從她額頭彈出來 // 你的筆畫著驚訝,不相信靈魂困在劍器里 / 不相信拴在樹上的韁繩拴不住馬的嘶鳴 // 最后你相信了那曲《劍器渾脫》 / 有殺氣,因為方圓十里的河都扭彎了腰”。(《河扭彎腰》)
然而,更富有戲劇性的是新派武俠小說大師古龍(1938—1985 年)。他居然將“公孫大娘”寫到了《陸小鳳傳奇》當中。當然,其筆下這位極其狠毒、怪異、詭秘、令人膽寒的善用易容術又武功超絕的魔女“公孫大娘”(又稱為“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銷魂婆婆”)并非杜甫筆下開元時期教坊之中的第一舞者,而是“公孫大娘”的后代公孫蘭。她有一個癖好,無論如何易容她永遠都穿著繡有貓頭鷹的紅鞋子?!熬驮谒_始笑的時候,這老婆婆已從籃子里抽出雙短劍,劍上系著鮮紅的彩緞。就在他看見這雙短劍的時候,劍光一閃,劍鋒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劍!……他的人忽然間似游魚般滑了出去,不但反應快,動作更快。可是無論他的人到了哪里,閃動飛舞的劍光立刻也跟著到了哪里。劍光如驚虹掣電,木葉被森寒的劍氣所摧,一片片落了下來,轉瞬間又被劍光絞碎。陸小鳳身上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來以為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已是世上最快的劍客。他想不到世上還有個這么樣的人。‘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玺嗌渚湃章?,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里雖沒有如山觀者,但陸小鳳面上顏色的確已沮喪。連十五的明月,似也被這森寒的劍氣逼得失去了光彩。難道,這就是昔年的公孫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劍器?陸小鳳這才知道,劍器并不是舞給別人看的,劍器也一樣可以殺人。他現(xiàn)在就隨時都可能死在這劍器下。紅緞帶動短劍,遠比用手使更靈活,招式的變化之快,更令人無法思議?!庇晒琵垖珜O大娘的劍術極為真切而詭譎的描述,可見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一詩是多么地深入人心!
概而言之,杜甫筆下的樂舞不止與自我遭際和日常交往有關,更與整個唐代的社會文化及家國劇變息息相關。唐玄宗大興梨園和教坊,當盛世不可逆轉地滑向亂世,這些樂舞也就成為了“家國寓言”或一種富有戲劇化的諷刺,“商女不知亡國恨”也在朝代更迭中不斷上演。唐中宗景龍二年(708 年)七月,時任修文館直學士的武平一(武則天的族孫)就對當時流行的宮廷樂風尤其是胡樂表達了強烈不滿,因而進諫。這也許為此后開元、天寶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命運提前埋下了伏筆:“樂正則風化正,樂邪則政教邪,先王所以達廢興也。伏見胡樂施于聲律,本備四夷之數(shù),比來日益流宕。異曲新聲,哀思淫溺,始自王公,稍及閭巷。妖妓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詠歌蹈舞,號曰合生。昔齊衰有《行伴侶》,陳滅有《玉樹后庭花》,趨數(shù)驚驁僻,皆亡國之音。夫禮慊而不進即銷,樂流而不反則放。臣愿屏流僻,崇肅雍,凡胡樂備四夷外,一皆罷遣。況兩儀承慶殿者,陛下受朝聽訟之所,比大饗群臣,不容以倡優(yōu)媟狎虧污邦典。若聽政之暇,茍玩耳目,自當奏之后廷可也。”(《新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