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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死亡的緩慢過程

        2023-12-12 08:22:41
        上海文學 2023年10期
        關鍵詞:道觀師兄

        王 愷

        1

        看普里莫·萊維寫羅馬圣馬蒂諾大街上行走的螞蟻隊伍,其實是寫“二戰(zhàn)”期間的猶太人?!耙粭l長長的螞蟻的棕色隊列,在鐵軌上展開,他們相遇時臉部相觸,似乎在試探他們的前程和命運?!?/p>

        然后呢,然后是成群結隊的死亡?!拔也辉该枋鲞@些,我不愿描述這條隊列,我不愿意描述任何棕色隊列?!?/p>

        有時候,人和動物的死亡都一樣:目擊他們離去,讓人感傷,無計可施。萬物自有他們的歸處,任何干涉無用。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目擊了我們家收養(yǎng)了十多年的流浪貓的死亡。

        收養(yǎng)的這只流浪貓,一養(yǎng)就是十四年,最終離世的時候,事實上它有多大年紀,我們也不清楚——來之時,已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不像現在寵物店里購買的名種貓,各個都有出生名牌,隨時隨地可以給它過個生日——看主人高興。

        我家在一樓,有一天從外面回家,走廊里有只丑陋的小白貓,留戀不去,跟著進家門也很順溜,就此收留于家中?;钪纳?每天在腳下盤桓,充斥著房間的熱鬧、雜亂和臭氣,從來不覺得煩惱,尤其是到了它瀕臨死亡的瞬間,想起它活蹦亂跳的過往,都是慘淡。

        今春的時候,和家人去洛陽看牡丹。近年全家人出門,就會自動陷入焦慮。我們家在古舊小區(qū),之所以住久了不想換,還是喜歡一樓有一個偌大的院落,植物動物都在院落里放肆生存。全家人一離開,滿院子的花木就無人澆水,除此而外,流浪貓——如今有了名字,跟著主人姓,叫王大咪,就沒有人喂食。

        它有個性,雖被收養(yǎng),可拒絕完全在家,需要時不時外出游蕩,于是家里和院子里,都給它安置了貓窩。

        日間它在家中嬉游,夜間的時候,它會爬出院落,巡視整個小區(qū),甚至更遠。這是它的神秘行程,完全不知道它的路線??疵绹膭游飳W者給家貓戴上追蹤器,有的家貓,夜間游蕩三十公里,并且有電腦根據它們的行進路線繪制的線路圖。夜間奔跑的貓幾乎是半個城市的主人,可動物學家還是不知道它們那么狂野的奔跑是為了什么。當然也好奇王大咪的行蹤,完全不得而知。

        它吊梢眼,眼角有長毛,遮掩一半眼睛,有狐貍之姿。被收養(yǎng)后,日常洗澡,干凈了不少,但還是陰沉。有時候在窗臺上曬太陽,猝不及防被我抱在手里,滿眼的不甘,一縷兇光從眼角射出來,我只能和日常喂養(yǎng)它的我媽說,換你來抱。

        全家人出門,滿院子需要照料的生命,只能讓粗手粗腳的鐘點工阿姨來喂它。阿姨來我們家多年,王大咪還是不喜歡她,不會徹底躲,像避開別的生人一樣:見有外客光臨,瞬間就上院墻出門再見,見她進屋不會消失,但也就是冷漠、疏離地看著她。

        以至于她每次喂貓都要拍視頻給我們,表示自己盡到了責任。最近幾年,喂的干貓糧基本已經不太喜歡吃,年高有德,牙齒松爛,吃干貓糧會搖頭晃腦,貌似在表演雜技,看著可笑,著實可憐,只能是各種食物都上。鐘點工喂的基本是最順口的貓條,因為饞,它接受了她的飼育。

        泰國進口的貓條,聽說里面添加有誘貓劑,花花綠綠,分為五色包裝,非常廉價的喜慶感,恍惚是過年給孩子的紅包。這些年大家養(yǎng)貓如同養(yǎng)后代,各種零食層出不窮,我媽這種老人家也會在網上搜羅各種貓零食滿足它,最終它最喜歡的,是此款貓條。疫情期間,快遞不能進門,貓條的斷檔也是家中的焦慮源泉。鐘點工阿姨喂它吃貓條的時候,王大咪基本上不離開它在院落高處的貓窩,冷淡的,驕矜的,傲慢的,仿佛吃是它給予對方的賞賜,而不是它在接受喂食。這到底是什么貓,會有這樣的神態(tài)?大概源自于多年的脾性,這只貓,實在地說,脾氣一點不好呢。

        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它才勉強接受陌生人的接近。這個陌生人,還得是空間位置屬于這個家范圍里的陌生人,外面的食物,一概不吃。

        眾人皆知,貓越老越饞,我們家的王大咪,進入老年之后,越發(fā)貪饞,本也不太喜歡我的它,自從開始被我投喂貓條,也和我親熱起來,至少比和鐘點工親熱。每天早上在我開窗,拿著貓條召喚躺于窗臺上的它的瞬間,不會即刻離開,作勢要逃走,有時候站起來伸個懶腰,表演要離開的姿態(tài),瞬間又扭身回來,接受貓條的布施。

        一定是吃完兩根貓條之后,再心滿意足地睡覺。疫情這兩年,我和父母住得多,喂給它貓條,成了我的清晨責任,也是我媽蓄意添加給我的,為了和我親近一些。

        疫情在家極度空虛無事,吃飯成了所有家庭的大事,無論人,還是貓。

        對付老去的貓,更是花樣百出。早餐是貓干糧和牛奶,有時候它也吃靜安面包房的雜糧小面包,飯后點心是貓條,晚餐則是軟爛貓罐頭——《紅樓夢》里薛寶釵說的,“老年只愛軟爛之物”,貓也不例外。變著花樣,適應它的衰齡。還能自如外出,基本在外面不會貪吃,也是年輕時即擁有的習慣。不少流浪貓是吃了外面的毒老鼠而中毒身亡的,也有厭惡貓的人,投喂各種毒餌,這個我們倒真的不用擔心,似乎它擁有一定的智力,也許是幼年流浪的經歷讓它清醒,知道墻里的世界,意味著舒適和安全。它每天回家定有飽餐安眠,對外面世界的食物,做到了不屑一顧。以至于小區(qū)的喂流浪貓阿姨都要跑到家里稱贊它的操守,不吃外食,像某些機靈的狗。

        我直覺貓很少接受這樣的贊美——其實我和母親都有點心虛,現在流行家養(yǎng)寵物貓,是嚴格禁止外出的,可我家的一直處于這樣的半放養(yǎng)狀態(tài)。一只并不甘于被圈養(yǎng)的貓,它的進屋乞食,和越墻而去,是一氣呵成的連貫動作。有機會和一個動物觀察學者聊過,意外得知,半放養(yǎng)的貓,實際上比起多數寵物貓幸福許多,既能自由,又有穩(wěn)定無虞的生活,是好不容易修來的貓生的福報。最終我們還是放棄了徹底圈養(yǎng)它。

        想想看,在平房時代,確實也沒有被圈養(yǎng)在高樓里的貓。這種徹底不離開家門的貓,是樓宇時代的產物。

        年紀增長,王大咪越來越不愿意外出,如同老人,我們也逐漸不放心它的隨意游蕩。本來不高的院墻,它都要跳躍數次,順著窗臺、空調外機、高高的院墻,依次跳上,方能出去。這兩年我媽在外旅游,每天都能收到阿姨發(fā)的王大咪奮力咀嚼貓條的視頻,但還是邊看邊擔憂,覺得它吃得少,吃得不好,會不會猝然離開?簡直用老人狀況代入了貓生,擔心它會不會哪天吃不下,就消失了。

        按照我媽從小接受的信息,沒有貓會老死在家里,到了不行的時刻,家中老貓就會悄然遠行,找個曠野里無人的地方,偷偷死去,大概也是貓科動物的獨特習性?我姥爺是名中醫(yī),我媽的老家在東北,家里有二十多間大大小小的屋子,每間屋子里,都有貓,睜著黑亮的眼睛,窺探著屋子里走動的人。它們會在死亡即將降臨的時候離開,從沒有人在家里見過貓的遺體。這種不太久遠的農耕文明時代的貓的生死習俗,聽起來神秘而憂郁,像傳說,我不敢完全相信,當然是現代人局限在自己的經驗里,只接觸過家里寵物貓的離世。

        我一邊安慰我媽,一邊也在想,這一天不知道何時會到來,我們家的王大咪,是不是會就此離家出走?

        等待死亡突然出現的時候,其實也無事可做。

        都知道死亡的陰影在每個人頭頂盤旋,對于老年,無論人還是貓,死是達摩克利斯之劍,可是抬眼向上看的有幾人?我還清楚記得最近一次旅行從遠方歸來的場景,昔日在窗臺上等著我們喂食的王大咪,對于突然出現在家里的幾個人已經不太習慣,本想逃離,我們驚喜地撲向它,打開窗戶,揮舞著手中五彩繽紛的貓條,知道這種摻雜著誘食劑的食物雖然不健康,但是有出眾的腥味。它先是一驚,然后轉頭窺探,見是熟人,有點蹣跚地下來,再次接受我們的賄賂。

        我完全不接受貓只有七天記憶的說法。

        2

        春天的時候,我一直在各地游蕩,我媽在家,王大咪的食物肯定有保障,卻不見我媽發(fā)大咪圍著她腳邊乞食的視頻,我也沒在意。終于回家,我媽有點沮喪地說,大咪不吃東西了。

        其實之前已經有了跡象,貓條這種可以吸溜的食物,它也是搖頭晃腦地吃,尖利的大牙不知道怎么掉得只剩下一顆。知道它咀嚼困難,沒想到這么快就已經垂老。找熟悉的獸醫(yī)詢問,也沒有辦法,只能在食物上盡量想轍。基本上早晚吃軟爛的貓罐頭,偶爾間歇吃點貓條,眼下,它吃一根都有點困難了,需要盡量誘騙,你會感覺,它是為了不拂我們的面子才勉力吃完。依然冷漠地看著院子,有時候在院墻上看著遠方,身體的衰頹清晰可見,我有點悲哀,說不定哪天它會猝然離開?

        真的有一天,王大咪艱難地爬上窗臺,又晃晃悠悠上了院墻,開始還能在鄰居的玻璃屋頂上看到它的耳朵尖,到了該吃飯的時候,它并沒有回來,屋頂上也看不見它。我媽那天去小區(qū)的綠化叢林里各種尋找呼叫,足足去了五六次,夜間才看到它在窗臺安眠,消瘦的骨架都露出來,尤其是脊梁骨,能看出一塊塊精巧的骨節(jié)連接,讓人愈加難過。真到了告別的時刻?

        有一天靈機一動,是不是口腔潰瘍了?找來治療潰瘍的藥物,想拌在罐頭里給它吃,但是怎么哄騙都無用,只要有異味,它對那盤罐頭就不屑一顧。皮毛也越來越臟,毛發(fā)蓬松,本來最愛清潔的貓,屁股和尾巴那兒也像毛氈子一般黏而灰黑,家貓混成了野貓。找來特殊的梳子,費力給它清理,拿酒精紙給它擦洗,至少讓它體面地離開。

        又想了想,還是努力一下,不讓它就這么離開。不吃藥?那就掰開嘴硬塞,一把抓住在窗臺上的它,奮力塞了一顆拜耳出產的貓犬口腔藥。它尖銳的爪子伸出來,發(fā)出了各種哀鳴,但嘴被我捏住,暫時也吐不出。人貓搏斗長達數分鐘,還是咽下去,又是窗臺上的睡眠,到了下午,勉強吃了半根貓條——安慰我們自己,吃總比不吃好。

        藥接著喂,拜耳的藥片,十片一盒,吃十天,想著這個總歸吃完能見效。還沒吃完呢,王大咪又有拉肚子的癥狀,詢問獸醫(yī)后,加購了專治腸胃炎的藥,打開瓶子一看,是早已經淘汰的人類藥品紅霉素。不管了,硬塞,這次量更大,一天四片,孩子吃都困難,何況一只幾斤重的貓?但還是毅然決然地喂了下去,它雖然幾天不曾好好吃飯,掙扎起來力氣還是甚大,扭身,翻轉,抓住的爪子再次掙脫,胳膊差點又被它的利爪叨破。

        沒有想到,起初不看好的紅霉素起了大作用,去外地和朋友談事,我媽發(fā)來視頻,許久不認真吃罐頭的王大咪,又乖乖吃起貓糧來,吃完了會主動訴說,一聲一聲的長嘆息,仿佛是重生的喜悅。我和朋友聊著天,突然滿面喜色,他都問“你怎么了?”覺得這等家庭瑣事無從說起,選擇回避,只是心里洋洋得意夸贊自己,啊,會給貓看病了。

        要每天喂藥,終于把大咪禁足于家中,害怕抗拒吃藥的它某天就此不回家。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徹底不放出門的它四處尋找自己新的睡覺地方,最多的,還是桌旁的沙發(fā)。繼續(xù)脫毛,散亂的,細若游絲的,有時候會飄到飯桌上,但我們也是高興,把它救回來了。懶散地吃著,喝著,一小塊蝦肉,一碟淺淡的牛奶,一桶水。拉撒是問題,我們家王大咪喜歡在戶外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院子里,花壇下,經常有它的屎尿,都是我們打掃的。它不喜歡用貓砂盆——不知道是不是早年流浪生涯的影響,我們也沒有強求。

        房間里的屋角放了貓砂盆,看不到它去使用。有點擔心它會拉在角落,沒想到一大清早,我媽興高采烈地說,你知道嗎?快去看大咪拉在廁所了。原來夜間它搖搖晃晃走進廁所,在馬桶邊上拉了貓屎尿。大概是對人的模仿?它離開后我還是不明所以——是流浪之前的主人教過它的?這么多年,我們其實沒有完成它的廁所教育。

        種種跡象表明,小白貓在來我家之前,曾經在人家待過。它會在我們打開冰箱門的時候在旁邊等待,可能覺得有美味的食物;我媽吃早餐的時候,喜歡坐在矮凳上,它則在旁邊依傍著,吃到它喜歡的雜糧包,會使勁吃兩口,吃飽了,迅速神隱;晚上喝酸奶,同是它喜歡的食物,連酸奶盒蓋上的殘留物都要舔食,顯然是人類食物愛好者。曾經有過什么樣的主人,不得而知,但確實給了它好的幼貓教育,它不偷食,不奸詐,只是不知道原主為什么離開了它。不過不用多想,現在我們是它的十四年的主人。

        每天早上起來,都能看到它在廁所的排泄物。情況還是越來越糟糕,它慢慢地拒絕吃喝,哪怕是一碟牛奶放在眼前,也不屑一顧。最愛吃的酸奶和雜糧面包,如果是我媽去喂,可能還會賞臉吃上幾口,我喂的時候,只是頑固地扭過頭去。詢問獸醫(yī)也都模糊答應,大概覺得實在是太老,換算成人類的年紀,是八十往上的老人。

        我媽回憶起它的戰(zhàn)斗經歷,最早來我們家,小區(qū)院落里的流浪貓基本都臣服,連我們家的院墻都不敢上;自從進入老年,隔壁意大利人養(yǎng)的黑貓,有一次居然差點把它脖子咬了個洞,足足養(yǎng)了一個月的傷才恢復,早就不是少年英姿;遲暮之年,基本已經喪失了斗爭能力,現在我們家院子里,常有來偷食的野貓,成群結隊的野鴿子,咕咕咕,咕咕咕,不停地叫,視它為無物。

        強硬地讓它張嘴,喂它牛奶,沒多久,全部嘔吐了出來。大咪在家休養(yǎng)近十幾天后,我們終于明白,快要失去它了。它開始坐臥不安,一會兒上我媽的床,一會兒上外屋的沙發(fā),基本上躺不住,可能在哪里都不舒服。身體的痛苦讓它輾轉反側,最終把它安置在屋角的大貓窩里,側躺著,勉強平靜下來,可也眼見地越來越瘦,逐漸現出“骷髏相”。突然明白去年夏天在四川鄉(xiāng)野的一個場景。在炎熱的酷暑里,小車一直在顛簸的山道上,我們去看藏在深山里的安岳茗山寺,搖搖晃晃一個多小時,終于看到了茗山寺的北宋佛像。不知道是不是正對山谷風口的緣故,那些直接雕刻在山石之上的碩大的雕像,很多都被風化得只剩下依稀的骨骼,花冠的形狀倒還在,就像花冠直接戴于骷髏佛頭之上,兩個黑洞就是眼睛曾停留處。

        觸目驚心的一種美感。佛像被風沙蝕刻成了一圈圈的痕跡,倒像骨骼的走向,只覺得比吳哥窟的荒郊野外爬滿綠色苔痕的佛像更讓人覺悟。時間流逝了,它們也逐漸不在,或者說,稀疏地在。

        白天在貓窩側躺,晚上基本還能去廁所,也不知道不吃不喝怎么還有排泄物。我們陪著它,目擊生命的離去,幾天睡不好,夜里恨不得默念幾百遍菩薩保佑,可也知道是空虛,無盡的空虛。逝去多年的黃家駒的歌,“曾在這空間,跟你相擁抱,只有唏噓的追憶,無言落寞地落淚?!?/p>

        終于,某天早晨,大咪一聲長叫,默默死在自己的窩里,蜷縮如嬰兒。我不忍看,還是我媽叫熟人處理安葬了。最后的幾天,我們其實還動過心思,想它是不是要像之前說的一樣,死在外面的悄無人跡處?也努力把它安放在院落里,沒多久,它就回來了,看來還是認定了這里是自己的家。

        沒有什么比纏綿的死亡更讓人難過的,一想到生命的歡悅,就頓時覺得,為什么還要有死這一關?但大抵有生就有死,上天造人時的玄機:恰恰有死,才能讓人更感受到生之可貴。

        3

        這兩年大概人到中年,死亡不再是生命里的稀缺事件,簡直是日常的存在,時不時就聽到傳來的各種消息。我是逃避派,害怕聽人說這些,可這種躲避并沒有實際效果,他們就在你身邊,時不時跳出來暮鼓晨鐘地恐嚇自己,平庸的自己。遠方的死亡和我無關,但身邊人的生死之事不得不去面對,甚至接手安排。十多年的同事,是個胖乎乎的姑娘,我在北京的家和她家相距不遠,日常會約著喝茶吃飯。有天約著去三里屯吃西班牙菜,就在轉角處的那里花園,需要爬上三樓,她一瘸一拐,問怎么了,說是瑜伽扭傷了筋骨。

        結果許久還沒好,正好我去附近的醫(yī)院檢查身體,人不多,骨科大夫還很負責,我一說腿疼就讓我去做核磁共振,結果查了半天沒事,至少自己心安,就推薦她也去掛號。沒想到簡單打發(fā)出來,說是骨頭沒什么事。人都是這樣,不查就糊弄過去,一查就收不住。又去了以骨科著名的某醫(yī)院,下午收到她語氣沉重的微信:“可能是骨肉瘤?!?/p>

        朋友自己認識人多,各種醫(yī)院折騰起來,很快就確診了骨癌,兩三個頂級醫(yī)院都已經確定了,基本就沒有誤診的可能性。只是奇怪,“多發(fā)于十多歲青少年身體的疾病”,怎么到了四十歲的中年人身上發(fā)作?還要查癌病源,有可能骨癌是從別處轉移來的。開始我們?yōu)榱税参克?經常開玩笑說,骨癌也不可怕,大不了就截肢之類的殘酷笑話,一下子沒有了落點。死亡是全方位無所不在地撲面而來,我們身體,在哪里出現問題,完全不在我們的控制范圍。

        這時候才被普及了醫(yī)學知識,查清癌癥的原發(fā)病灶最重要。轉移全身當然可怕,但治療還是要從原發(fā)病灶入手??稍绞谴筢t(yī)院,各種檢查越是拖沓,協(xié)和醫(yī)院說要十多天才能出結果,病到這一步,也就各種怪力亂神都上了,尋求心理安慰。我推薦她去算個命,至少看看自己的健康運程。找到熟悉的善推八字的朋友,看了她八字,很沉重地說,你這個朋友,健康有大問題,尤其是這幾年,很可能腎病發(fā)作。她命里幾乎全是水,水多是聰明,但是水多,健康運會特別糟糕。我悲哀地想象了一下人凍結在冰河里的場景。她是農歷正月出生的,按照命書,這時候的水,冷徹心肺,沾一下都凍骨頭——說到聰明,也是推演得極準,她是教育發(fā)達的浙江沿海小城的高考第三名,是本地探花了。

        北京的頂級醫(yī)院,她都想了辦法,好在平時人脈算廣泛,可到了癌癥這一步,就發(fā)現,再多的人脈也都虛無縹緲起來。真有能力的人大概有,但不是我們這種平民百姓可以望其項背的,距離太遠。

        聽另外的朋友說起,大醫(yī)院資源緊張,就連卸任的老領導,都因手術在走廊上等待太久而得重感冒加重病情的,何況一般的平民百姓。朋友各種求人,也就是想提前知道原發(fā)病灶,這個階段,多耽誤一天都是毛焦火辣地煩躁,誰都安慰不了。我想拿算命的朋友批的命書舒緩她的焦慮,上面寫著二○二一年身體健康極差,二○二四年有所緩解。這個至少說明她能熬過眼前,就拿這個讓她參詳。幾天之后,協(xié)和醫(yī)院的檢驗結果出來了,病灶是腎臟,極為少見的腎癌——我們都吃驚于算命朋友推演的命書之準確,我更是拿二○二四年這個所謂的緩解之年當了安慰劑,覺得一定可以延緩生命,死亡至少是三年后的事情。當然這句話我沒直說,不過大約她也拿這個當了安慰。

        命書中還批到她的姻緣,水太多,情感不順。她近四十歲還是單身,父母在老家農村,家中情形并不好,父親前些年也是癌癥,剛在當地做過手術,她只能隱瞞著病情,不和家里任何人說。這種慘淡,也只能視而不見,沒誰去主動通知她的父母。

        很多時候,我們喜歡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幾個字來安慰自己及周圍的人,可真有天定嗎?我有點凄楚地想。平時和周圍友人聊天,也經常說到某個單位的熟人怎么體檢出來癌癥,倉促離世;某個朋友的朋友,大病一場,做了三四個手術,家里徹底被拖進深淵里,還不僅僅是經濟的問題,而是某些致命疾病像尖刀一樣,在一家人的心上作祟。我的這位朋友,和我三天兩頭吃飯聊天,算得上密友,沒想到災難發(fā)生在她身上,自和那些“聽說”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聽她接下來的安排,整體還是平靜的,找了協(xié)和的好醫(yī)生,按部就班,吃一種靶向藥,還要往血管里注射什么,防止癌細胞順著血管流動,聽起來都覺得痛楚。雖然不能感知她的疼痛,但心里還是顫栗。我和她的朋友們也無話可安慰,說來說去,反正就是好好治療,基本都是空洞的善意,這才覺得,到了某個階段,語言都是多余。

        她很迅速地消瘦,蒼白無力,走路還是一瘸一拐,腿骨上的腫瘤應該是轉移造成的。全身檢查做下來,不僅僅是腿骨,肺部、肝臟都有轉移的癌癥細胞,即使純粹外行,到了這個階段,也覺得祝她康復過于虛假。我和她面對面說話,也都是近于喃喃私語般的安慰,會好的吧?畢竟有靶向藥,不用直接做放療化療。

        二○二一年正好我從北京搬家回上海,臨別去看望病中的朋友,她已住在同學家,她的一位離婚的大學同學主動照顧她的日常。病房緊張,她一直沒能住進醫(yī)院,每次的靶向藥治療也是當場治療后就離開,周圍的朋友已經都很感恩,畢竟有靶向藥,總不算是無藥可救。她的大學同學們組成了一個小團體,有人專門定時送她去醫(yī)院,有人幫她管理各項支出,還有同學陪她住,時不時看她朋友圈曬出幾道菜的晚餐。來自同學的善意,確實是北京這個有著巨大情感空洞的城市里的一絲暖意。

        空間距離拉開,自然疏遠了一層,微信聯(lián)系還算密切,似乎她還是很有信心的。經常聽到貌似不錯的消息,比如又作了檢測,某處腫瘤縮小了;最近胃口很好了,可以吃很多了啊;家里人還是不知道,沒有人去北京看望她;她自己買了重疾險似乎有點幫助,可及時支付一些高昂的費用;她的公司也還算體面,允許她經常請假,反正那個階段在家辦公也是常態(tài)——其實也是家風雨中飄搖的小創(chuàng)業(yè)公司,記得她曾經和我說過,公司負責人有深度抑郁,經常無緣無故消失幾天,很多時候無人掌握全局,需要身為小領導的她去鼓勵員工。現在她大概也沒有這心思了,不過這個階段,誰還顧得上管公司的事情呢?

        偌大的北京也就是這樣,每天都有人去世,也都有公司消失,這是常態(tài),甚至是久遠不變的常態(tài),本地人、外地人都服從于此。外地漂流在京城的人,死,大約更是輕易,甚至都無人紀念,不比本地居民,好歹還有個家庭墓地。

        突然想到古老的張恨水小說《春明外史》,里面的男主人公是名記者楊杏園,張恨水借他混跡于京城的身份來寫自己的真實見聞。我最喜歡看他和幾個人一起吃的北京小館,約等于民國北京飲食史,尤其記得里面有個“穆桂英炒餅”,一個蓬頭胖大的婦人開了家小餐館,當時人們稱為“穆柯寨”,最擅長的一道點心,就是普通的炒餅。把餅切絲,用切碎的高麗菜、牛肉絲混合炒至微焦,略加花椒油,經典的北京風味,南方完全吃不到。

        讀書時候饞,就盯著里面的飲食和八卦看,各色北京名流在里面穿梭,走馬燈一樣。里面有以陸小曼為原型的面白身弱的交際花,嬌滴滴在北海公園劃船,和丈夫吵架,作勢要往水里跳;以張學良為原型的少年督辦,在床上抽著大煙,雙眼迷離;主角先是和煙花巷的清倌人戀愛,后來又愛上了一位家庭女教師李冬青,后者容顏端麗,冷若冰霜,一直和他兄妹相稱,就是發(fā)展不成愛情,大概是張恨水虛擬的人物。

        開始李冬青冷淡,后面熟悉了,經常請楊杏園去家里吃飯。兩人都是客居在京,李冬青帶著寡母和弱弟在京城艱難謀生,男主角更是單身一人,平時的餐食都是會館里對付。李冬青于是變著花樣給他做南方菜,一會兒在南貨挑子上買點“火肉”,大約是火腿咸肉之類,一會兒買點鯽魚紅燒給他吃,說是北方館子完全吃不到的“異味”,細水長流地吃下來,簡直啰嗦——不過我看得津津有味,看來看去興趣還是離不開吃。

        最后幾章突然繁弦急管,男主角生了重病,在京城的會館里孤獨辭世,臨去世拿著李冬青送他的照片,還寫了封遺書給遠在家鄉(xiāng)的老母。這時候張恨水才寫到李冬青身有隱疾,不能和他成婚,最終女主角也是黯然離開北京,令人沮喪的結尾。

        看的年代已經久遠,真記不住女主角的準確結局了。也明知道張恨水大約寫不下去,就匆匆結束了報紙連載的專欄——他的小說都是急就章的連載,但男主角孤身一人客死京華的場面還是讓人驚懼。也是古詩里常見的情境描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朋友的局面,真比楊杏園還要不堪。距離小說里的年代已這么多年,可獨自在京城的病人的際遇,依舊是默然等死,沒有什么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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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疾之下,大概除了家人,旁人都只是做表面文章。朋友算是運氣好,有同學的照顧,還有朋友的關心。她的一位好友,也是有資源的,將全部診斷資料拿到手,在網絡上約了日本著名癌癥專家會診,專家一看之下,直接斷言,這個癌癥的存活幾率特別低,能活半年就是奇跡。這話,也沒有辦法明確和她說,反倒是和我們幾個人說了,讓周圍的人做好準備。

        協(xié)和的醫(yī)生按部就班地診療,靶向藥的治療效果說是需要等待。朋友的心情似乎向好,和我打聽中醫(yī)治療能不能一起。幸虧我認識青城山的道士師兄,一向知道他是好中醫(yī),趕緊問他能不能治療,怎么治療。本來沒有把脈和深入接觸病人之前,說什么都無用,但師兄礙于我的情面,還是說,癌癥在中醫(yī)里都是能治療的,看看《黃帝內經》就明白。

        普通人哪里有閱讀《黃帝內經》的能力?只是趕緊轉告,想讓她能進入中西醫(yī)共同治療的系統(tǒng)。北京有家醫(yī)院有位傳說中專給癌癥病人開方的神醫(yī),據說療效顯著,也是托人好不容易掛上了號,可神醫(yī)大概太忙碌了,一周要看幾百位病人,并沒有提供什么神奇藥物,就是一些常規(guī)健脾胃藥物,增進胃口。協(xié)和醫(yī)院負責主治朋友的醫(yī)生看了一眼,非常含蓄地說,可吃可不吃,不過為了治療效果,最好不吃,原因是中草藥里不知名的成分太多了。大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話都說得含蓄,不會給肯定的回答,但也不會一竿子打死。朋友覺得這個醫(yī)生態(tài)度極好,是五十出頭的學術中堅力量,可想而知那種日常說話的斬釘截鐵感,含蓄已是禮貌。

        糾結之中,朋友還是偷偷吃了中藥,我們也都表示支持,死馬當活馬醫(yī)唄,心里都這么悄悄地想,萬一呢?萬一在哪個環(huán)節(jié),神秘的力量起作用了呢?大概周圍的人談論中醫(yī)多了,尤其是我總說起青城山的道士師兄,朋友還真是起了意,中秋節(jié)的時候,獨自上山一次。這時候,病情也算是穩(wěn)定,腫瘤沒有消失,但也沒有進一步擴大,有一絲渺茫的希望。

        盡管死亡就在不遠處,蓄勢等待,但至少沒有撲上來。

        不知道她在山上經歷了什么,挺有點高興的曖昧勁兒。師兄是個蜀地土著,說話誠懇老實,他給朋友把脈,扎針灸,做艾灸,并且說,你的那些腫瘤就是“包塊”,在我們的《黃帝內經》里面,包塊都是可以化掉的。我能想象出師兄眨巴著小眼睛安慰朋友的場景,不能把話說圓了,否則太過,但是呢,又需要給她一點希望——朋友興高采烈告訴我?guī)熜值恼f法:“他告訴我沒什么癌癥,都能化掉?!蔽覀兡?也不忍多說。不過也對,師兄的說法還真不是空穴來風,確實中醫(yī)界的很多人并不覺得癌癥不可治療。

        有了這層鼓勵,拿了師兄開的藥方,朋友信心十足地回北京了。我有句話想說但是又不敢說:要不你就留在山上好了??墒钦l說得出口?一般人不到最后關頭,何至于去荒野之地,一個不知名的道觀,找一位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的道士,來治療癌癥?這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協(xié)和這類的大醫(yī)院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神殿,已經入了殿堂,怎能輕易出來?忍住了自己的話——沒想到,最終她還是上了山,不過這是后話。

        我沒有當過癌癥病人家屬,不知道病人家屬那種煎熬的心態(tài),更不知道被宣判死刑后病人家屬的選擇。再次見她,已經是三個月后,極冷的北京。這次見面是被她同學召喚來的,事實上,協(xié)和的主治醫(yī)生已經向她的同學們宣判了她的死刑,告訴他們,朋友只能上放療了,當然效果如何并不能預判,或直接送去臨終關懷醫(yī)院。“那里對病人的照顧,比我們這里更好,再說了,我們這里也沒有病床?!?/p>

        不清楚醫(yī)生每天要向多少病人家屬宣判結局,大概是他們的人生常態(tài)。從這個角度來說,醫(yī)生還真是死神在人間的信使,提前預知了死亡的秘密,然后平靜地、坦然地,向無數家屬模樣的人宣布消息,在他眼中,他們大概都是一樣的吧?憔悴的、焦慮的、驚慌的、眼淚奪眶而出的,無一不是平常樣貌。癌癥醫(yī)生還真是得修煉成鐵心石腸,否則光是自己的心理治療就需要花大錢。

        大概古人早已洞悉了這一奧秘:那些寺院的雕塑,或者壁畫中漫天神佛的場景里,總有藍臉的小鬼、綠臉的妖魔,簇擁著神明,是古老的信使的塑像,平日里向人間凝視著——現代的醫(yī)生也是神明的打工人,需要實實在在宣判死亡消息。

        臨終關懷醫(yī)院對于多數人,是異??植赖拇嬖凇M瑢W們出于憐憫,沒有向她宣布這一事實,而是繼續(xù)隱瞞,也快隱瞞不住了。病情在冬季顯然惡化,腿部腫瘤進一步加大,開始壓迫神經。中秋節(jié)的時候還能自如上山,到了十二月的時候,已是癱瘓在床。

        5

        特意從上海回北京看望她,她同學聯(lián)系我,說她在這種情況下始終念叨著,青城山上的道士師兄可以救命,讓我去京一趟商量。幾個月不去北京,把十二月底的嚴寒夸大了,神經質地穿了一件黑白相間的貂裘,雄赳赳氣昂昂,進了那幢她租住的回遷樓。電梯間外的墻面顯然是為了節(jié)約,沒有用石材,全部是粉刷的白色墻面,滿是鞋印子,黑色的、骯臟的,是不耐煩的居民們的焦慮、煩躁的具象,沒人覺得這是自己的家,需要格外愛護。

        北京狹長的板樓,一字排開十多間,模模糊糊確認了房門,一個面目兇狠的中年保姆攔在門口,不讓我進門,對著里間嚷道,一個男的,說是你朋友,我能讓他進來嗎?朋友虛弱地在里面應承著,我才能進去。房間狹小,在大門處就能看到頂頭的窗戶,是一間一覽無遺的一室戶。這是她之前就租下來的房子,我沒來過,沒想到第一次來,就是如此局面。

        她在床上側臥,被子蓋著腿,說是怕冷。北方冬天的暖氣,實際已經很暖,尤其是屋子小,有種被悶在被子里的感覺,帶點腥膻之氣,她卻如此怕寒。不由想到中醫(yī)的說法,也許癌癥還真是極寒之病?她說到了晚上兩三點尤其冷,腿部會巨疼,忍不住就要叫阿姨起來,幫她換熱水袋之類。這個拒絕我進門的保姆從前在醫(yī)院做過護工,照顧過各種病人,算是見慣不驚,有張平靜中帶點狠勁的臉,北方縣城婦女的標準打扮,短發(fā),眼珠有點鼓,也有點憔悴。身體再好,還是經不起這樣半夜三更的折騰,拿著這份工資,也不想受這個罪,三番五次和她同學抱怨。

        朋友話不多,我碰到這種情況,一向也是不知道怎么開口,只能說,你不是去過道觀嗎?覺得怎么樣?要是放療的話,是不是直接去道觀更好一些?話說得不能太過,又不能不說明白——無論如何也不該由我向她宣布死亡的信息,在臨終關懷醫(yī)院和道觀里選一個這種話,我說不出口。正在彷徨,照顧她的同學回來了。原來現在是同學輪流上門,這位同學我多年前也曾見過面,海南人,深而黑的眼睛,看上去像無底洞。我知道她倆關系甚好,甚至她們討論過在這位同學的老家買塊土地共建房子,海邊的房子,植物茂密,再荒涼的海灘也會顯得生機勃勃,可惜都已成夢,完全不能實現的夢。

        和同學一起來的,還有同學的同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大概穩(wěn)重一些。是同學怕自己支撐不住,叫來幫忙的?也是陪伴,否則和病人獨處一室,內心更煩悶。她們都在一間大學教書,和我簡單分析了情況,說不要勸她去做放療,也不能勸她去臨終關懷醫(yī)院,反正什么都不要過分說,都需要聽她自己決定。我們三個擠在窗邊的小桌子旁竊竊私語,穩(wěn)重的同事每每說到讓她自己定,就往床邊一努嘴,也是習慣性動作。其實這么小的房間,能瞞得住什么。

        我也不知道朋友聽明白沒有,在床上半蓋著被子躺著,生命正于體內一點點消失。都依稀知道放療的可怕,怎么可怕,我們也說不出。醫(yī)生還是不給建議,放療效果不在他預判范圍,現代醫(yī)院的制度,一句不肯多說。

        結果像是個空洞,懸掛在半空,我們都不敢探頭去看。“還是找中醫(yī),上山?”我試探性地問。她同學很堅定地說,讓她自己決定吧,山上治療,沒有止疼藥怎么辦?現在她已經半夜三更地開始喊疼,到了山上沒有“疼痛治療”,肯定更糟糕。其實距離青城山不遠的成都華西醫(yī)院也是國內一流醫(yī)院,止疼藥總不至于難找到,我也不反駁。大概一般人聽到道觀,總覺得有種茫然的恐懼感——還是未知的世界,被一片虛空的白霧籠罩著,可送到臨終關懷醫(yī)院等死就好?能想象出來的氣氛,一群半死的軀殼,強作出來的溫暖,以及,各懷心事的志愿者。

        沒有人能幫她做選擇。“通知家里人了嗎?”“隱隱約約說過了,沒說那么明白。也沒有什么結果,大概那邊也是有病人,忙得不能走開看她?!币廊皇强斩窗愕某聊?/p>

        還是等待她自己開口,小小的屋子,幾位成年人圍繞著她,都不能拿主意。話沒有說透,她心里應該知道很多了?徹底放棄協(xié)和的放療方案嗎?雖然絕望,很多人還是會抓住放療的機會,就像不少病人家屬發(fā)的誓,“只要有一絲希望,砸鍋賣鐵我也要救命。”直接去臨終關懷醫(yī)院吃止疼藥,還是真的走一大步路,從北京折騰到四川的道觀?說實在的,也確實沒法做決定。當然我的到來似乎是一種驅動力,往不可知的中醫(yī)治療那邊推進了一步,至少聽起來,比另外的選擇,多一些神秘的力量感。

        “我還是去青城山吧,你幫我聯(lián)系下?”她虛弱地問。大家并沒有松了口氣的感覺,反而更緊張了。同學一連串地問,“那你疼了怎么辦?那里能解決嗎?山上什么樣子誰知道?”我是完整的沉默,半天用一句話破開,“好,我來聯(lián)系?!?/p>

        窄小的一室戶,臥室加起居室,并不值得留戀的臟和亂,可真的放棄,估計又有一番折騰。朋友虛弱地笑著,說,“收拾收拾很快?!庇终f,“我還借了你兩本書呢,要還給你?!笔呛芫靡郧?她去我家喝茶的時候借走的幾本書,連名字我都記不住了,依稀記得有本是《廷克巴圖》,寫非洲一群志愿者怎么搶救當地遺留的經典文物的,多么遙遠的世界啊。我趕緊說,“別找了?!币彩羌敝x開這里,場面實在是難堪,不是死別,也充斥了滿屋子的煩躁和絕望感。

        6

        回了上海,替她聯(lián)系了青城山上的道士師兄,山上也有套收費看病的標準,一年的治療費,加上藥費,外加上連吃帶住,也需要幾十萬,一般的人支付起來,還是有困難。我艱難地討價還價,幫她把住宿費降低了不少。

        最不喜歡做這種談判,出這種頭,可在這個時候,只有我來做——后來才知道,她的同學們都反對她上山治療,最大理由還是那個,“疼痛起來怎么辦?”他們就沒想到過止疼片的普及程度?也許只是害怕。目擊著一個人走向死亡,總歸是害怕的。她自己未必沒有猶豫,最后是那個幫她在日本會診的朋友去看她時,狠心說出了和我一樣的話,在山上,總有一絲可能性,在協(xié)和做放療,幾乎沒有什么可能了。

        決定下來,行動也是極快,租來的房子迅速清退,大部分東西都是同學們幫她捐掉扔掉。她從上大學開始就在北京漂泊,算下來,總有二十年的北京經歷,沒有想到東西并不算多。

        多了,處理起來也麻煩,說白了都是身外之物。只留了少量的衣物和書籍,外加同學們集資買了一個八千塊的電動輪椅,和她一起上山,說是禮物。此時她已經癱瘓在床,徹底不能行走了。從北京坐飛機到成都,再送她上山的人選,最終還是落到了她弟弟身上。不能通知父母,弟弟總要說一聲——我說那我在成都機場接他們吧,之后把她送到道觀里,也是逃不掉的責任。

        到了這個階段,不少人反倒覺得有了希望,幫她去日本會診的朋友開了大車送他們去機場,打電話和我說,我覺得這是個好辦法,說不準,她在山上能恢復?反正日本專家已經宣判了死刑,我也斬釘截鐵地說,太對了,事到如今就是這樣最好——我們倆成了樂天派,將希望寄托于宗教場所,總比不抱希望的好。人類自古以來的“聽天由命”,四個字聽起來,其實也有種樂觀精神。

        我的飛機先到,在航站樓空等許久,她弟弟推著她出機場,坐在輪椅上的她倒是比之前精神,說實在的,除了有點憔悴,看不出有多么重病纏身??赡芪液唵蔚娜松洑v中沒有見過那么多病人,又有誰見過呢?我們都是盡量對疾病、苦難視而不見的人,一頭扎在享樂的世界里,讓肉體安樂,以逃離一切的不可知。幫著抬輪椅,才發(fā)現,同學們捐助的這個八千塊錢的輪椅實在是沉重極了,大約是質量非常好,全鋼材料加電動機,超過一百斤的重量,一個人根本搬不動,

        她弟弟總被她提起,是個極壯胖的水電工。我知道他結婚、蓋房子、養(yǎng)孩子,包括孩子的教育費用,都是我朋友,也就是他姐姐所資助。社交媒體常常出現的“扶弟魔”,朋友就是確切的原型,可在那環(huán)境里,也沒有聽過她埋怨,覺得都是天經地義。重病之下,都不告訴父母實情,心理過于善良,不想讓父母難過——也可見朋友的過于自抑,自抑未必不是病起的一個因緣。

        果然上到道觀里,輪椅的不實用成了第一個問題。師兄的道觀在半山腳,高低錯落處全部是石梯,即使是輕便的輪椅,用起來都成問題,何況是一百多斤的輪椅。只能她弟弟背著她,幾個人簇擁著往上走,這種情況我一般是袖手旁觀的,不是懶,是眾人覺得我實在不像干活的人,自動把我排除在外。本來就亂哄哄的一堆人,圍著她,找哪個房間合適,安排他們吃飯,討論接下來的治療方案,我索性一個人在空闊的大殿閑逛。臨近新年,道觀里清寂無人,大殿上的神像寂寥地看著我,我只能在心里默念,讓神靈拯救我們這些世人的生命吧——對于人來說重大,對于神靈,也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道士師兄在大殿安排了拜師儀式。原來不僅是看病,還要拜師。一定要答應三年不下山,這段時間在道觀修身養(yǎng)性,即使幾年后身體好了,也要清心寡欲。

        原來師兄也是嚴陣以待,想想也對,一個癌癥已經擴散到全身的病人,誰會覺得治療是件容易對付的事?所以有此儀式。就在神像前,朋友在輪椅上拜了師,對祖師爺發(fā)了誓,還象征性包了一個一百塊的紅包給師兄。我在旁邊充當了攝影師,拍了張紀念照。師兄和他身邊的幾個小丫頭站在一起,是艾灸室的兩個姑娘,后面的日子里,就是她們照顧著朋友,也都是樸實的人。朋友上山前就安排妥當的保姆,一周時間不到就出逃下山,覺得山里太清靜了。她戴著鮮紅的帽子,木訥地坐在對面,應該是心里有期待的——要不是有這個紅帽子,我都覺得這張照片是黑白的。深山里的古老道觀,走投無路的世間人,倉促之間擔了拯救人性命責任的出家人。亙古不變的命題。

        之后我就下山了,忙自己的事,將朋友安置于此地,似乎將她寄存于一個世間之外的世界,覺得和我們距離更遠起來。盡管青城山是我常去的地方,可心理上就是這么想,聯(lián)系也少了。道士師兄說了,讓她清心寡欲,全盤心思都放在治療上——偶爾收到道觀里艾灸室的姑娘好事發(fā)的微信,都是極為稀奇古怪的治療,比如用麝香磨成碎末,放在腎臟上方艾灸,比如讓她去道觀的大陽臺上曬太陽,盡量吸收陽氣。越發(fā)覺得,她進入的世界和我們無關。

        春節(jié)的時候,居住在道觀的人們暫時一起過,唱歌,敲鐘,也有她。大家坐在炭火盆旁邊,灰撲撲的老房子里,生了火盆,可還是能感受到寒氣,都是大棉袍的裝束。發(fā)來的視頻也是極為快樂的,大聲唱著《蘭花草》。顯然她胖了一些,精神也好,我心里一動,這條路真走對了。雖我做主將她送進了道觀,內心深處也并不確定這件事的正確與否。和朋友們聊天,大家都如同聽天書一樣看著我,聽著故事。都是都市里的普通人,生病只有醫(yī)院一條路,聽我說這樣的處理方式,有點茫然,有點看稀奇的意思,盡管最后都說,你做得對,可誰能確定道觀就能拯救生命呢?說起來,處處都有奇跡,可又有誰見過發(fā)生在身邊的奇跡?

        沒想到,奇跡真的發(fā)生了。

        也并沒有多久,春節(jié)后道觀里的親朋好友們就給我發(fā)視頻,說是朋友康復不少,她拋棄了輪椅,拄著拐杖,一個人在道觀里緩慢地行走,身邊都是荒野的光。我也驚呆了,都說中醫(yī)不能讓腫瘤縮小,可是不縮小腿部的腫瘤,她是壓根不能走路的吧。發(fā)給我視頻的道觀里的朋友,大約也是覺得奇跡誕生,一邊念著“太上老君保佑”,一邊開心地和我說這個事情。這個階段,我簡直成了中醫(yī)宣傳大使,身邊半生不熟的朋友,都被我講了這個奇跡——熱情四溢,喪失了理性。

        真的沒有編故事,四五月份,她的身體日漸好轉,不僅拐杖不用了,還能爬山。師兄的道觀在青城山半山腰,她爬上爬下,比常人慢,但也并不為難。發(fā)來的照片都是各種在山腳下的古鎮(zhèn)吃喝玩樂的,賞花,吃醪糟,和我們普通人一模一樣。偶然心念一動,不是說不能離開道觀,不許下山嗎?道士師兄大概也特別得意,在微信里沖著我大聲吼,下山玩一次不要緊的。

        7

        神的存在,大概就是教育我們所有人,不要得意忘形,永遠不要。上山五個月后,朋友和師兄他們就組織了一次云南旅行,師兄的解釋是,朋友五個月沒有離開山上,憋壞了,正好一群山上山下的弟子們都想出門,于是組織了一次自駕游,十多天的行程。

        接下來,就是壞消息的發(fā)生,樂極生悲的現實體現。沒多久,說是朋友剛回到山上,就開始生病。山下旅行之前,她就已經停止吃中藥了,旅行中更是不能天天熬中藥,索性停藥,一停就是一個多月。回到山上的道觀里,已經是快六月,人瞬間就腫了起來,師兄不敢和我說,當家的胡師傅和我悄悄說,似乎不太好,我覺得她肚子腫,是不是有腹水排不出來?我一是不相信,覺得怎么會這么快,好不容易恢復的人,又跌入深淵?二是也確實完全不懂中醫(yī)治療癌癥的玄虛。當時正好上海疫情,我自己也莫名沮喪,本身就對他們出門旅行有股說不出來的怨氣,現在聽到這么說,也只是追問師兄,到底如何?你要說真話。

        能想象得到道士師兄的焦慮,本來即將治愈的病人,斷藥后復發(fā),還是他許可下的斷藥,這種煎熬,比他自己生病還要令他焦灼——從高處跌落,真還不如一直在平地上。我甚至覺得,朋友要是沒這么快能夠行走自如,一直病歪歪在床上休養(yǎng)著,甚至都比當下的結果要好。畢竟她上山之后,只是簡單治療,疼痛就大為減輕,只靠吃草藥就能睡得安穩(wěn),難怪師兄和我吹牛,“中醫(yī)治療疼痛是非常有效果的”——至少不疼是個安慰。

        不疼痛不痛苦地死去,更是安慰。我一身冷汗,突然明白,當初一心期待她能治愈,不愿意去仔細想的生死問題,其實是自己在害怕,“必然死去”這個話題被遮蔽,不也是我的妄念?能無痛苦地死,大概是我能幫她做的最大的事情。

        想到當初她的同學們一句一句的疼痛治療,更是中產階級的妄念,是我們的障礙。

        情況急轉直下,艾灸室的兩個姑娘,還有當家的胡師父,大約覺得通報給我是必須的工作。這幾個月以來,也沒有親人上山探望過她,只能找我。這幾位都是道觀里的女性,日常也多話一些:一會兒她不怎么吃飯,一會兒她偷摸吃零食,又是水腫又是哭,總之一日無事已經是萬事大吉。我本來就拒絕聽這么詳細的匯報,現在更是不想聽,但也不能和他們說,你們別說了,大概我怕本能在逃避死亡之影,于是說,等上海解封,我會上山去看望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私下也問了師兄好幾次,師兄也并不確定人之生死,還是模糊回答。

        大概是幸運,一直和死亡距離遙遠:我們家的祖輩,在我接觸到他們之前都已經去世,我沒有經歷過家族喪事;從小隨父母生活在三線工廠,周圍沒有親戚,工廠里的死亡與我無關;最直接的死亡案例,大概是初中同桌,中考前一天學校放假,他是個極黑極瘦的少年,一貫的頑皮,在唯一的一天假期中去長江游泳,也是我們那時候少有的娛樂活動,結果當天淹死——第二天中考,我前面的座位空得觸目驚心;當然成年之后,總有各種黯淡的死亡消息傳來,但相對比較遠,包括同學群里突兀生猛的死者消息,最多也就是感嘆幾句,真年輕,諸如此類。

        一直逃避直面死亡,雖然定好了上山的日期,說實在的,害怕這個場面,總覺得要直接面對曾經親密的朋友的離開,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是個笨拙、簡單的人,任何圓滑的場面話,都要掙扎才能說出。事到臨頭,也不能不去,更何況當家的胡師父一直盯著我,問我要不要通知朋友的家人,至少她總覺得朋友會猝然離世。

        剛上山,還沒有去看朋友,越近心越怯,先去胡當家那里。她先是繪聲繪色和我說她的一個徒弟的死亡故事,是個女徒弟,乳腺癌,也是被醫(yī)院宣判了死刑,結果下定決心上山治病。治了一年多,身體好得不得了,天天和她們一起打麻將,摘菜,大家都說,熬過三年你再下山?!翱赡銈兪篱g人哪里肯聽,她也是身體太好了,被調理得臉色紅撲撲的,想念自己的兒女啊,覺得自己徹底好了,好透了,非不聽,就要下山,哪里留得住?!?/p>

        下山一個月,癌癥復發(fā),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離世,死之前,抓著胡師父的手,說山上的日子最快活,悔自己不聽話,要求死后埋在山上,結果就埋在廚房后面的林子里?!澳悄阏f,我這個朋友是不是不該下山,還搞什么旅游?”我有點憋悶地問胡當家。胡當家點頭,“是的是的,說好了不下山嘛。”

        胡當家十幾歲出家,見慣了風風雨雨,道觀里也常處理生老病死的各項事務,可她還是糾纏于我朋友得而復失的健康?!氨緛砗煤玫?我跟你說啊,我看著她下山,走路那個快啊,我們都和治病的陳師父說,你搞個奇跡出來了?!彪S即是一連串的抱怨,說是朋友心不靜,愛吃零食,道觀里各種健康的蔬菜不吃,非要買各種面包、奶酪、火腿罐頭,“都是垃圾”,在吃慣了樸素蔬食的胡師父眼里,那些肯定不值得一吃。又說她不愛勞動,“身體好了,天天出來掃地,多好的運動,她不干,覺得那些活是下等的,不該她?!币欢言捳Z之后,我只覺得說的這個朋友我不認識,至少不是我曾經很熟悉的朋友。

        “她不是愛干活嗎?”我小聲詢問?!澳睦锱丁蓖祥L了聲音,四川話里有點婉轉的音調,一概否定。

        艾灸房的姑娘也著急和我講故事,大概真的是某種震動在她們幾個人之間,看著一個癱瘓的癌癥病人好起來,自如行走,臉色也大好,然后轉眼之間就衰敗,像轉瞬即逝的花朵,這種面對面的經驗,太讓人震驚?!八褪窍胂律?一天到晚盼著下山,本來說好了待三年,結果病好了都忘了,和我們說她要去上海做股票生意,賺多少錢之類的。還說自己以前工資多高,現在在山上沒有收入,怎么辦呢?我們一直勸她,不要緊的,命是自己的,先治好病再說,不聽啊,好一點就下山去玩了?!?/p>

        嘮叨之中,有點明白朋友的心思。枯寂的山居生活,有限的客人,沒有希望的等待,都讓她厭惡。厭惡之上,還有恐懼——沒有收入的未來,怎么辦?治好了,真的留在山上打雜?各種想法猶如噩夢般纏住她,結果身體一恢復就立刻興高采烈地去游蕩,是覺得自己可以回到喧鬧人間的前奏——在山上待三年的誓愿,也就輕描淡寫地拋在腦后了。

        在各種想法里,沒有錢的恐懼,大概是最黑暗的:那是無邊的黑暗。從北京繁華世界里打滾,突然去到川西的樸素道觀里,未來只剩下花錢,還有什么未來?我覺得又明白了她一些,盡管上山的時候,無論我,還是她的同學,都關心過她的經濟狀況,也明確過,如果沒有錢,可以支持,但畢竟,對于她而言,這句話像空中樓閣。

        小姑娘東一句西一句地告訴我,山上替道士師兄管理病人的,是另一名來治病的病人馮姐。一個精瘦的女性,瘦得幾乎變形,是嚴重的甲狀腺疾病導致的身體崩潰。本來嫁在德國,做著貿易生意,結果被德國醫(yī)生宣判了死刑,萬般無奈之下回到老家,尋醫(yī)問道很久后,終于碰到了道士師兄,于是一心一意學起中醫(yī)來。

        馮姐傲慢,至少口頭上不承認道士師兄能治好自己,說是要學習醫(yī)術自己給自己治病,和誰都不合群,但精明能干,沒多久,師兄就拜托她管理病人。山上常住的病人還有幾個,他們的住宿費、餐費,包括每天抓藥的費用都是她一手掌握。道士師兄慈悲,很多山下的普通病人上山把脈治病,經常不收費用,可是馮姐一分都不放過,說是山上窮,要給山上攢錢。

        道士師兄屢次說起馮姐,嘴刁心不壞,我和她也是互相早就聞名,終于有天見到,是在上山的石梯上,她正下山,居高臨下看我,精瘦得不似人形。我悄悄和師兄說笑,你怎么安排一個螳螂替你打雜。師兄嘴快,傳給她聽,她反唇相譏,罵我熊貓。我們倆都覺得對方是動畫片里的人物。

        這時候才知道,馮姐在師兄答應少收我朋友的住宿費后,糾纏了許久,當面去斥責朋友也有幾次。在她看來,大約是等于給朋友占了便宜,對別的病人不公。但朋友也是實在沒有多余的錢,暗自生悶氣,也沒有和我說過,可能知道和我說了也沒有用處;住宿費之外,就是每天的藥費,因為是重癥,難免用到一些珍貴的藥,麝香、人參,結果就用多少、怎么省著用,又多了許多事情。這種事情,都讓朋友吃了苦頭,至少在馮姐的手里過一遍藥,就受了不少委屈。人生的悲哀無處不在——到生命的最后階段,還有這么多尷尬,幾乎難以逃離,尤其是對于錢財不湊手的人,冷如鐵的窮困。山上的這些閑事,說起來都是雞毛蒜皮,可生死落到了地面,不也就是這些雞毛蒜皮?哪怕到了川西的山里,哪怕到了極其偏遠的道觀。

        馮姐不在山上,我也不便去對質,聽到這些瑣事,只覺憋悶極了,委屈極了——替朋友委屈憋悶,到了生死的階段,居然還有這些繁雜的碎末裹纏于身。可這不就是人生的本質?當然是我不識人間煙火。

        終于鼓起勇氣去看她,又是一番心事了。道觀里都是熟人,都讓我好好鼓勵她活下去,我還真無話可說。她在二樓陽臺之上端坐,艾灸室的小姑娘在照顧她吃飯,坐在高凳上,臉瘦得變了形。從五月旅行回來,只有短短一個多月,身體就腐壞如此,我看著她,沒什么話,只能最簡單地問候:還好?會好的。不要想家了,暫時把親人緣分斷掉吧。下山大概是你沖動了。以后病好了再下山玩嘛,著什么急。錢你不用擔心,我和你同學們都替你準備了一些。所有的話,自己都覺得蒼白乏力,幾乎沒有什么能安慰到人的,可是除了這些還能說什么呢?

        她沒有生氣地看著我,死亡雖未降臨,彌漫的氣息已經有所感應。當家的胡師父說她腿腫,我也看不到,盛夏里,她蓋著厚重的被子,大約是冷極了。對于我的話,也就是一一機械回答,她的世界,我已經進不去了,也不敢進去,那里面是深不可測的黑洞。又想起她的命書,正月里寒冷的水,不敢接觸的寒冷。

        會好的,會好的,我邊說邊往外走,倉促地撤退,是我膽小,不敢與死亡面對面。走出她的房間,正碰到那個昂貴的輪椅,落滿了灰塵。嘿,我認識你,我和它打了一聲招呼。當晚山上暴雨,結果停電一夜,聽著山間的暴雨聲,水流巨大,無法入睡,也睡不安穩(wěn),屢次起床,就沒有想到,怎么就來到這里,怎么還把朋友也送到這里,是我們此世的緣分嗎?一個沒有解釋的命題——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她,沒有多久,當家?guī)煾妇徒o我發(fā)微信,說她走了,沒受苦,突然身子往后一倒,死在正在幫她灌藥的師兄的懷里。

        我依然不想問,任何事情都不想知道。對于她的死亡,我盡力讓自己清晰地隔離。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各種后事怎么辦,她的家人怎么殘忍,以及她身后留下的不多的財產怎么處理,我都漠不關心,只是讓他們盡快和她家人聯(lián)系。最后知道的消息是,一直沒有上山看望過她的家人最后倉促地搬了遺體下山,就在本地火化了,骨灰還是回了老家,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沒有出嫁的女兒死在外面,還不能進入村里的祖墳,就埋葬在村外的野墳里了。

        另一個消息在幾個月后傳來,刁蠻勁兒十足的馮姐,就在朋友死后不久也去世了。死前身體腫了,不再是精瘦的模樣,道觀催促著她母親把她接到成都的醫(yī)院里。死得倉促,手機密碼都不知道,好不容易解開了密碼,發(fā)現她卡里沒有一分錢。她在山上一直說自己有多少存款,平日里也是好酒好茶伺候著自己,還在道觀里弄了一間房,專門做自己的小廚房,天天燉各種有機食材的湯,自己享用,也確實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模樣??墒撬呢敻粠缀醵际谴蹬5慕Y果,反倒欠了朋友許多錢。她在山上管理病人的賬,有一半是進了她自己的私囊,也沒攢下來,死的凄涼程度,和我的朋友幾可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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