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勤林
這幾年,洗碗時,我能望見群山。
群山在遠處,與我之間
還有些低矮的建筑,一條環(huán)城公路,
一片菜園和稀疏的樹林。
中間的這些,我也曾長時間地注視過。
這幾年,洗碗時,
恍惚是置身于群山之中。我不覺得
洗碗與山中漫步有什么不同。
一條灰狗坐在小區(qū)里拐角處,
不舔毛皮、爪子,
也不搖尾巴,立起腦袋
看著一樣灰色的窨井蓋子。
有微風吹過,許多空房子
露出灰色的水泥框架。
午后的小區(qū)里,除了我,
就沒有別人。
掏出打火機,反復打幾下,
不松開手指,改成吹滅。
嘎嗒的聲音,清脆。
把院角里空的酒瓶子豎立著擺放整齊,
玻璃的、陶瓷的。方形的、圓柱形的。
把這些胖子們聚在一起合影,
讓簡單的日子疊加,變得厚重起來。
蹩腳的隱喻。實際上,我害怕寫一首
關于酒的詩,太詩意了。只有反復擺放
這些空酒瓶子,一會讓它們站著,
一會讓綠色的和棕色的那兩個,倒著方向
躺在一起,想年輕時妻子和你吵架后躺在床上
不小心相互碰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人們
都喜歡聽的聲音。讓方形的站在最前面,
圓柱形的列隊跟著,讓葫蘆狀的站邊上指揮,
依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一個一個地回到從前。
讓一個瓶子站在另一個之上,加到
第五個時,它們倒塌了。理論上,如果重心
在一條直線上,將會站得高過樹梢、塔尖。
我有著倔強的性格,倒了就重來,我不相信
我會找不到這樣的一根直線。我說:存在這樣
一根由豎立著的空酒瓶構成的,射進天空的
柱狀體。我酒后的話,你總是不信。
嚙齒類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了我們。
我們忙于爭吵,它們忙于生長,
彼此都忽視了這一點。
從群居屬性的角度,我
是一個不合群的形如37 度角的人。
常常將單一個體的
日常經(jīng)驗,覆蓋住整體。
在一首詩中體會那些早就存在著的
碰巧被你寫出來的句子。
把夏季的問題歸結為大面積的蟬鳴中
夾雜著一兩滴的鳥鳴。
病中,讀書是一件打發(fā)閑暇的事情,
書中有關嚙齒類的章節(jié),很有趣。
這不需要你同意。
把水泥路比喻成男性,把瀝青路
比喻成女性。坐在行道樹的護坡上
數(shù)行駛過的車子的輪胎。和樹
一起微微震動。
許多車子經(jīng)過。有一輛貨車
比較慢,能看到它的右邊
有11 個輪胎。
左邊,也絕對是11 個。
武斷沒有看到的事情。
從前,我這么干過。
四十五歲后,我對自己沒有
看到的,不作任何結論。
對人們都同意的,我也不出聲。
除以2,不停地除下去
會得到一個奇數(shù)。
因此,存在著一顆單一的粒子。它
一直尋找著機會擠掉另一顆。
這時刻發(fā)生著的相互替換,使地球保持著
轉(zhuǎn)動,并且慢慢滑出太陽系。
它太小,又可能是隨時
被替換下的那一顆。
難以捕捉。舉個例子,我們玩過的
石頭、剪刀、布的游戲中
總有一樣手勢藏在暗中。
這一次,我們換成八個人、九個人
或數(shù)以億計的人一起玩。
將藏在暗中的手勢,稱為暗物質(zhì)。
或者幽靈。
在你把你的手伸出來的
瞬間,它同時就發(fā)生了改變。
雨天,撐著傘騎車,
缺少一只手。
因為害怕,我缺少很多東西。
盲目地撞上雨,
使生活一直濕漉漉。
已經(jīng)很晚了,我得回家。
我已經(jīng)騎了很遠的路。
這些路,在暴雨中形成河流。
我怕這樣的河流。
在鄉(xiāng)下小鎮(zhèn)的一個場所,
一直工作了二十四年。
我習慣上總是說成“待了二十多年”。
前八年,有人問我,你在哪里高就?。?/p>
在許嶺鎮(zhèn)。
中間的八年,人們說:噢!他還在許嶺。
后八年,就再也沒有人問過我。
剛開始,我雄心勃勃,開出一大疊書單。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p>
第九年,結婚,三十而立。
斷絕與朋友們之間的來往。
孩子們一個個出生,帶給我歡喜的同時
也不斷帶給我焦慮。
在每天拖地、洗碗時,總要想一想
明天買些什么菜。
明天會不會下雨。
第十四年起,深夜站在父母親的門外
聽一聽他們是否安然入睡。
這幾年,我大兒子和我,很少并肩走在
路上,總是一前一后,離得很遠。
我不說話,他就不說話。
偶爾說幾句,也會不知不覺地轉(zhuǎn)入爭吵。
我的小女兒常常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
“爸爸,我們家都是大人物嗎?”
“你怕打雷嗎?弟弟這么怕?!?/p>
我還有一個正在學話的小兒子,他
總是喜歡拿著挖機玩具騎在我的肩上。
他太小了,總是用挖機挖我的頭。
我表現(xiàn)得越疼痛,他笑得越大聲。
過去的日子,就是這樣。
其實,我覺得,有些事,不宜在夏季寫出來。
夏季過于明亮。一寫出來,就顯得多余。
夏季里不談論黯淡的事物,或婚姻。
三點鐘。從房子里走出來,
到院子里佇立。
長久地觀察一棵樟樹,在白晝
慢慢開始的時候,它的葉子
也慢慢變亮。
“我累了?!蔽以?jīng)交出過自己。
如這棵樟樹濃密的葉子
在愈來愈近的白晝中慢慢顯出的縫隙。
對清晰的事物,視而不見。常常自欺。
因此,我的一天,也是
院子里樟樹的一天。
從凌晨開始,細數(shù)一遍它的葉子的數(shù)量。
這種事太艱難。不如簡單一些
緊抱著它的樹干。帶著被愛著的心境。
或者,惱怒地把樹冠鋸掉。
讓它重新長出細小的嫩葉。
從二〇〇六年起,拼車上下班,我們五個人
早晚時間都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
往返于這段耗時三十分鐘的城鄉(xiāng)公路上。
剛開始,相互間還談一些見聞,對
朝陽或落日指指點點。
對遇見的讓我們受到驚嚇的
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車輛表達唾棄。
二〇一幾年(我忘了到底一幾年),健談的老張退休了。
空出了一個座位。開始我們也會偶爾談起他。
然后沒有人再見過,聽說去了上海帶孫子。
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四個人,就不大說話了。
幾年中,機械化上車、下車。
每天的途中,翻著各自的手機,無聲無息。
有朝陽,也有落日,無聲無息。
二〇一九年,新分配來一個小伙子,不是本地人。
車內(nèi)又回到五個人。他聽不懂本地方言,
不了解這條城鄉(xiāng)公路通向的下一個小鎮(zhèn)。
常常驚嘆于朝陽與落日的天空絢爛的美。
操著純正的普通話,“看啊,多壯觀!”
這時,我們也會依著他指著的方向望過去。
有人跟著望得出神,有人迅速將身體縮回來。
不記得是哪一年起,這個小伙子也能
講出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了。幾乎讓我們
都忘記了他不是一個本地人。
在拼車時,也像我們一樣翻著手機不再說話。
有朝陽,也有落日,也無聲無息。
當我意識到七月
不是我一個人的七月時,
已經(jīng)遲了。
傍晚,
收到你的信。
你說,一別三十年。
現(xiàn)在,我都使用微信。
我已經(jīng)45 歲了,
對證明自己曾經(jīng)愛過,毫無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