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維海
可以證明我是西村人的事物不少:姓氏、祖屋、村中老者,還有那個因祖父而隆起的小土堆。
有關祖父的事情,父親幫不上什么忙,倒是母親說了許多。母親用的不是我喜歡的敘事方式,似乎沒我的參與,祖父的前世今生注定少了精彩。
祖父年輕的時候已是西村村長,更讓我心生得意的是,他有十個孩子,單男孩就有七個。父親出生的順序恰到好處,這讓他的人生既有了兄弟,也有了姐妹,甚至還有叔伯姑姨。原來“人丁興旺”就是這樣啊。在西村,人們對于這個家庭的仰視先是與“七個男孩”有關,其次才是“村長”。顯然,西村的事情就是祖父的事情。大到鄰里糾紛,小到雞狗打鬧,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祖父,大家都認為只有他的出場才可以讓事情得以和解。
祖父家境殷實,家里從不缺衣少食。祖屋實在太大,一不小心,會把自己走丟。祖屋到底有多少間房子,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用完手指頭也數(shù)不完吧。方圓幾百里的人都想與祖父成為親家。母親就是在父親百里挑一之后,成了祖屋那臺華南牌縫紉機的主人,祖屋里應該還有自行車或手表。
沒有人敢欺負我,哪怕在背后都要說我的好話,似乎每個人都在討好我。更多的時候是我招惹他們,但奇怪的是,他們最終都會被父母大罵一場之后,拉到我的面前向我道歉。蚊蟲都不敢飛到我家,這是西村人都知道的秘密。冒冒失失地闖進我家的,一定是異鄉(xiāng)的蚊蟲,西村的蚊蟲就不會這樣,在西村生活久了,它們多少還是聽懂了一些人話。
但一切都是虛無,這些只是我的幻想。
祖父只是我每年清明時都要面對的一個小土堆。在父親3歲的時候,祖父就走進這個小土堆里了。
從曾祖父開始,我家三代單傳。在我19歲那年,弟弟出生,他揮舞著小手改寫了這一歷史。祖父當然不是村長,他只是一個米販子,一直不娶,這種情況在那個時候并不少見。祖父在近50歲的時候,才經(jīng)人說合與離婚不久的祖母生活在一起。祖母是化州人,因生活所迫,20多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到了雷州并與當?shù)厝私Y(jié)了婚。那時沒有婚禮,就算有也是相當簡單,甚至連結(jié)婚證都沒有領,能談得來就湊在一起過日子。祖母的婚姻被貧困的生活撕得支離破碎,結(jié)了離,離了又結(jié),生活總要繼續(xù),活下來才是硬道理。祖母嫁給祖父后,在次年生下父親,算是老來得子,但命運多舛,祖父到鄰村一個海灣參加全公社(現(xiàn)在叫鎮(zhèn))的一個建筑工程,回來不久因病逝世。那年,父親3歲。母親說,與祖父一樣,西村當時就走了好些人,據(jù)說是一種傳染病。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祖父的逝世與當時的醫(yī)療條件無關,與它有關的一定是我家的一貧如洗。
不要說我,就是父親也不清楚祖父的樣子。西村沒有記事的人,他們給我的是一個碎片化的祖父。也許祖父的那些事過于簡單平?;蛘咚麄儔焊鶅壕蜎]有記憶的打算,所以我收獲不大,我找遍了整個村莊,只收獲了兩個詞:好賭、喜雷歌。好賭,這是西村的基因?;蛟S是基因發(fā)生了突變,又或許是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春風吹拂,現(xiàn)在西村的賭博風氣已大有改觀,這應該是祖父沒有想到的。祖父對于雷歌的喜歡,屬于“歌”不離口那種。生活再怎么樣,也要積極面對,這點我像極了祖父。我要向孩子轉(zhuǎn)述的事兒實在有限。母親告訴我的,肯定也是道聽途說的,因為母親成為祖父的兒媳婦時,祖父已離開世間20多年了。
祖父走后,祖母為了把父親拉扯大,就帶著父親改嫁到外村。由于父親在新的家庭總被欺負,祖母只好又帶著父親回到西村。生活還是一如既往的艱難,在父親10多歲的時候,祖母最后選擇了獨自離開,嫁到一個叫武郞的村莊。祖母說一口化州口音的雷州話,村里的人都叫她“黎奶”。祖母為人小氣但善良,我一有空就去看望祖母。祖母對我最為疼愛,每次見面我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離開祖母時,她都是依依不舍,一再叮囑我有空就去看看她,并不停地往我口袋里塞糖果,有時還有幾毛錢。1993年我被湛江一所大專院校錄取,我特地跑到武郞村去告訴祖母。那個時候祖母身體十分瘦弱,眼睛也不太好,她讓我從箱底里拿出一個破舊的布袋,她從里面摸出好幾張鈔票說,尼嫲高興,這是200多元,錢不多,你拿著去好好讀書。1994年祖母逝世,我是假期回來后母親才告訴我的。從此曾收留過我祖母的武郞村,只適合在夢里出現(xiàn)。
由于祖父的缺席,祖母外嫁,父親一下子成了“孤兒”,靠著給生產(chǎn)隊養(yǎng)牛艱難度日,總算活了下來,后娶了母親并有了我們。父親精農(nóng)活通木工,泥工水電也略懂一二,他的“無所不能”或許就是一種說明:如果沒有萬般技藝,何以吃到百家粗飯。父親是怎樣熬過那些歲月的,我不敢想象,反倒是,在父親這樣的境況下,母親還是成了他的妻子。母親的婚姻是需要勇氣的。
對于母親的婚姻,我充滿想象,因為母親告訴我的實在不多。每次閑聊,一旦問及這些事,母親大都是笑笑不再言語,或者輕描淡寫,然后來一句:都過去了,不提了不提了。越是這樣,越是激發(fā)我的好奇心。我在準備一篇文章,題目是《母親的婚事》,但寫寫停停,終是完成不了。
母親剛生下我一個月就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祖母外嫁到鄰村,自然沒有更充分的理由回來照看我,母親就用背帶背著我到地里干活。再怎么樣早出晚歸努力表現(xiàn),隊里還是不滿意,母親經(jīng)常被點名批評。母親先是叫來小姨幫忙照看,但終究不是辦法,在我1歲半的時候,就把我寄養(yǎng)到企水外祖母家。從此我的學習、生活、身高體重、健康甚至情緒都要外祖母一家操心,直到我初中畢業(yè)。我在西村生活的時間不多,我大多是在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才回到西村,平時的節(jié)假日基本都在外祖母家,以至于我的兩個妹妹都把我當成親戚,如果不是因為參加了這幾年的足球聯(lián)賽,西村還真沒幾個人認識我。所以我對故鄉(xiāng)的概念一直模糊。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故鄉(xiāng)的解釋是,出生或長期居住過的地方。那么我一下就有了兩個故鄉(xiāng),西村是,企水也是。
祖父缺席了父親的童年,也缺席了我的童年,這是兩個不合格的童年。一個沒有父親和一個沒有祖父的兩個男人在一起,沒有談論童年的底氣。
因為祖父的缺席,村莊似乎沒了秩序,一些事情亂了起來。父親總是不能及時地讓我家的莊稼喝上一口水,不是父親懶惰,父親每次都是早出晚歸,與人爭搶不是父親的強項,更沒有資本,這樣的事情我眼睜睜地看過無數(shù)次。禾苗低垂著頭,父親也低垂著頭。禾苗愧對大地,父親愧對我們,又是誰愧對了我的父親?我望向天際,風吹過,云在卷在舒,都不理我。
苦難累積出來的收獲,僅僅夠喂飽我的半個童年。迎著各種目光,從年頭走到年尾,我在西村練習著生存。
我開始對祖父有了恨意。祖父有沒有虧欠整個村莊,我不感興趣,他虧欠于我,卻是事實。我的人生,祖父至少也要參與一下,但他一點機會也不給我。我有很多的疑問要從祖父那里得到答案,我最想知道的是,如果祖父沒有缺席,我們這個家會是什么樣子?我看著父親想像著祖父的模樣,不需要多高大,只要能攜著我的小手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就行了。不要說生有七男三女,只要有一個姑姑我就心滿意足了。哪怕祖父是一個極其平常的人,只要能讓我見上一面也是好的呀。
其實我在西村所向往的生活簡單純粹:我能在父母身邊長大,妹妹們知道我就是她們的哥哥,沒有欺凌,村莊里大家和諧相處。世界有多大與我無關,世界的精彩留著期待。
我曾經(jīng)在很多篇文章里贊美過西村,在概念里情感里它都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名字因了西村的菠蘿蜜、芋頭、紅土地而有了力度,甚至有了詩的質(zhì)感。其實,西村已有大的變化,只是一些龐大的、世俗的鄉(xiāng)情,以及并不讓人愉快的勢利,還是我記憶里的痛。有些時候,我在想著,要不要收回某些贊美。當生命成長到一定的高度,我終于擁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我還是會說服自己,去適應甚至包容這樣的不堪。
對于祖父的缺席,恨著恨著也恨不起來了,因為恨的盡頭是沒完沒了的想念。不恨,也就不想念了,我要留出時間來看這美好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