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 煦
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作于嘉慶元年,1796年)篇提出“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279)之說,程千帆先生疏之曰:“前人論文,皆言本經(jīng),而《文史通義·易教篇》云:‘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谴嗽莆霓o出史,史已包經(jīng),與古亦不悖也?!?程千帆 121)葉瑛《文史通義校注》從其說,言:“《文心雕龍·宗經(jīng)》《顏氏家訓·文章》皆謂文本于經(jīng),而章氏獨謂文由史出者,蓋以六經(jīng)皆史(見《易教上》),經(jīng)為史所包故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285)二氏皆認為,章學誠以“六經(jīng)皆史”之論,改古人“文本于經(jīng)”為“文由史出”,雖將此命題置于章氏貫通四部的學術史論述中加以疏解,但不免忽視了《文德》篇自身的語境,以及章氏以史家義例論“古文辭”之用心。章學誠提出的學術命題,往往兼具多義性和隱喻性,故而本文從《文史通義》的學術語境出發(fā),揭橥“古文辭由史出”說的多層意蘊,以此理解章學誠在四部之學視野下的古文批評觀念。
“古文辭”在乾嘉時代一般指有別于駢文和時文的散文,亦即唐宋八大家所倡導的“古文”。①章學誠寫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的《雜說下》,對“古文辭”這一概念進行了細致而深入的剖析,他首先指出:“‘古文’之目,始見馬遷,名雖托于《尚書》,義實取于科斗。古者稱字為文,稱文為辭;辭之美者可加以文,言語成章亦謂之辭?!?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505)“古文”之名本于古文《尚書》,實指科斗文字;而“辭”兼指“言”“文”。在后文,章學誠進一步指出,“古文辭”之名于古義不合:“未有以所屬之辭即稱為文,于文之中又稱為古者也?!薄拔霓o”連屬,則是漢魏以降之事:
自東京以還,訖于魏、晉,傳記皆分史部,論撰沿襲子流,各有成編,未嘗散著。惟是《騷賦》變體,碑誄雜流,銘頌連珠之倫,七林答問之屬,凡在辭流,皆標文號,于是始以屬辭稱文,而《文苑》、《文選》所由撰輯。彼時所謂文者,大抵別于經(jīng)傳子史,通于詩賦韻言。(505)
章氏認為,“屬辭稱文”和東漢以后各體文章的繁盛有關,而“古文辭”之所以稱“古”,則是六朝以后文體觀念衍變的結果:“自六代以前,辭有華樸,體有奇偶,統(tǒng)命為文,無分今古。自制有科目之別,士有應舉之文,制必隨時,體須合格,束縛馳驟,幾于不勝。[……]自后文無定品,俳偶即是從時;學有專長,單行遂名為古;‘古文’之目,異于古所云矣?!?505)六朝文章雖有文質、駢散之別,然未以“古”“今”名義區(qū)別,而以“古文”之目區(qū)別駢文,則與唐代以降的科舉考試文體,以及韓愈倡導“古文”有關。在章氏眼中,“古”之于“古文辭”是一個相對概念,如果有一天科舉考試文體不再是八股時文,那么“時文”也可能并入“古文”:“間有小詩律賦,駢體韻言,動色相驚,稱為古學;即策論變調,表判別裁,亦以向所不習,名曰古文。斯則名實不符,每況愈下,少見多怪,俗學類然。充其義例,異日科舉成文,改易他制,必轉以考墨房行為古文矣?!?505—506)
盡管如此,章學誠也只能從俗,在《雜說下》篇末的小注中,他指出:“凡著述當稱文辭,不當稱古文;然以時文相形,不妨因時稱之?!?506)“文辭”指東漢以后成立的各體文章著述,“古”則相對于科舉時文,雖然充分表達了對“古文辭”這一概念不合古義的不滿,但章學誠的認識大體符合清代的一般意見,這種不滿也并未妨礙他在自己的論著中使用這一概念,如在《古文十弊》(作于嘉慶元年,1796年)開篇,章氏即指出:“余論古文辭義例,自與知好諸君書,凡數(shù)十通;筆為論著,又有《文德》《文理》《質性》《黠陋》《俗嫌》《俗忌》諸篇,亦詳哉其言之矣?!?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504)
事實上,章學誠并未在《文德》篇對“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一說展開詳細論述,因此我們必須參照其他篇章的內容,理解章學誠提出此說的學理依據(jù),繼而從《文德》篇的語境出發(fā)探究其旨趣?!渡现齑笏抉R論文》實則為章學誠專論史學的一篇重要文章,章氏由“昔曹子建薄詞賦,而欲采庶官實錄,成一家言;韓退之鄙鴻辭,而欲求國家遺事,作唐一經(jīng)”之事,得出“似古人著述,必以史學為歸”的結論,既而論述文辭著述與史學之關系:
蓋文辭以敘事為難,今古人才,騁其學力所至,辭命議論,恢恢有余,至于敘事,汲汲形其不足,以是為最難也。[……]然古文必推敘事,敘事實出史學,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屬辭”,左、史、班、陳家學淵源,甚于漢廷經(jīng)師之授受。[……]而昌黎之于史學,實無所解,即其敘事之文,亦出辭章之善,而非有“比事屬辭”、“心知其意”之遺法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767)
章氏所論,“文辭”亦即著述“以敘事為難”,而“敘事實出史學”。②史學源于六經(jīng)之一的《春秋》,由此可見,“古文辭由史出”說內在的學理依據(jù),并非遠紹劉勰、顏之推的“文本于經(jīng)”說,同時因章氏所倡“六經(jīng)皆史”,將“經(jīng)”置換為“史”而成立。章氏將敘事標舉為“古文辭”之最,而敘事之文實出于史學,史學源于《春秋》“屬辭比事”,即《禮記·經(jīng)解》所謂“《春秋》教也”(孫希旦 1254)的傳統(tǒng),經(jīng)由《左傳》、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以降諸家正史一脈,傳之于后世?!肮盼霓o由史出”,實乃章學誠悉心建構、在文史之學視野下的古文發(fā)展脈絡。
在作于嘉慶元年的《與汪龍莊書》中,章學誠亦申說了史學之于“古文辭”的非凡意義:
近日學者風氣,征實太多,發(fā)揮太少,有如桑蠶食葉而不能抽絲;故近日頗勸同志諸君多作古文辭,而古文辭必由紀傳史學進步,方能有得。蓋古人無所謂古文之學,但論人才,則有善于辭命之科。而《經(jīng)解》篇言“比事屬辭,《春秋》教也”,[……]敘事之文,出于《春秋》比事屬辭之教也。左丘明,古文之祖也,司馬遷因之而極其變;班、陳以降,真古文辭之大宗。至六朝古文中斷,韓子文起八代之衰,而古文失傳亦始韓子。蓋韓子之學,宗經(jīng)而不宗史,經(jīng)之流變必入于史,又韓子之所未喻也。近世文宗八家,以為正軌,而八家莫不步趨韓子;雖歐陽手書《唐書》與《五代史》,其實不脫學究《春秋》與《文選》史論習氣,而于《春秋》、馬、班諸家相傳所謂比事屬辭宗旨,則概未有聞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693)
所論“征實太多,發(fā)揮太少”的“近日學者”,顯然針對精于考據(jù)經(jīng)史之學的乾嘉漢學家;而后文批評韓愈及以韓子為宗的唐宋八大家,亦暗含著對繼承唐宋八大家文統(tǒng)的桐城派的批評之意,并試圖建立源自“《春秋》比事屬辭之教”的古文辭統(tǒng)緒與之頡頏。章學誠以此建構別樹一幟的文統(tǒng),其中蘊含了頗具章氏個性的學術判斷,以此與風行海內的漢學家和桐城文人成鼎足之勢。
必須說明的是,章學誠所說“古文辭”,包括漢魏以降代子史而興的“文集之體”,并非僅有敘事之文一類,如《詩教上》(作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文集者,辭章不專家,而萃聚文墨,[……]經(jīng)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jīng)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辨。后世之文集,舍經(jīng)義與傳記論辨之三體,其余莫非辭章之屬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61)匯集辭章之作的文集,在清代往往兼?zhèn)浣?jīng)、史、子三部之學,傳記之文即出自史家。這一分類立足于清代文集的實際,未能全面地反映出章學誠“古文辭”的文體分類觀念。而在編纂地方志的實踐中,章氏倡導編纂文征以采摭“著述有裨文獻”,“文辭典雅有壯觀瞻者”,分為奏議、征述、論著、詩賦四類,即《和州文征序例》所謂:“征述者,記傳序述志狀碑銘諸體也。[……]蓋史學散而書不專家;文人別集之中,應酬存錄之作,亦往往有記傳諸體,可裨史事者?!?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697)只是相對于辭命與議論,章氏特標舉最不易為的敘事之文作為“古文辭”的代表:
《論課蒙學文法》:文章以敘事為最難,文章至敘事而能事始盡。[……]敘事之文,所以難于序論辭命者,序論辭命,先有題目,后有文辭,題約而文以詳之,所謂意翻空而易奇也。敘事之文,題目即在文辭之內,題散而文以整之,所謂事征實而難巧也。[……]序論辭命之文,其數(shù)易盡;敘事之文,其變無窮。(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415)
將“古文辭”分為辭命、議論(即論著或序論)和敘事三類,應當符合章學誠的本意。因此,置于“古文辭由史出”這一命題的“古文辭”,特指傳記為主的諸多敘事文體。敘事之文“征實而難巧”,題旨蘊含于文辭而非題目之中,文無定體,變化無窮。而“古文辭”諸體,實際上亦可追溯至“六藝之教”,如《上朱大司馬論文》所言:“《春秋》流為史學,官禮諸記流為諸子論議,《詩》教流為辭章辭命;其他《樂》亡而入于《詩》、《禮》,《書》亡而入于《春秋》,《易》學亦入官禮,而諸子家言,源委自可考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768)將“古文辭由史出”具體溯源至“《春秋》流為史學”,符合章學誠一再申述的學術觀念,也避免了借鑒《文心雕龍·宗經(jīng)》《顏氏家訓·文章》所持“文本于經(jīng)”的觀念,并引入章氏“六經(jīng)皆史”之說,且以“史”易“經(jīng)”而疏解“古文辭由史出”的做法,盡管在邏輯上頗為通暢,但與章學誠的本意似乎有較大的隔膜。
除了標舉“古文辭”中的敘事之文,建立新的古文觀念和古文統(tǒng)緒之外,“古文辭由史出”說,無疑蘊含著章學誠對史學的矚目。在劉知幾所倡“才、學、識”,即“史有三長”(歐陽修 宋祁 4522)之外,別出“史德”并推衍至“文德”。寫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的《史德》篇指出:“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219)“著書者之心術”,并非道德層面的要求,《文德》篇所言亦能印證:“凡為古文辭者,必敬以恕。臨文必敬,非修德之謂也。論古必恕,非寬容之謂也。敬非修德之謂者,氣攝而不縱,縱必不能中節(jié)也。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身而處地也。”(278)章氏所謂“文德”與“史德”,皆非為文作史者的個人品行,而是對待著述的態(tài)度,這正是章氏提出“古文辭由史出”的具體語境:
韓氏論文,“迎而拒之,平心察之”。喻氣于水,言為浮物。柳氏之論文也,“不敢輕心掉之”,“怠心易之”,“矜氣作之”,“昏氣出之”。[……]要其大旨則臨文主敬,一言以蔽之矣。主敬則心平,而氣有所攝,自能變化從容以合度也。夫史學有三長,才、學、識也。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夫識生于心也,才出于氣也。學也者,凝心以養(yǎng)氣,煉識而成其才者也。(279)
從“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之說的上下文來看,韓、柳二氏以“心”“氣”論文,章氏以此印證“臨文主敬”的主張,具體表現(xiàn)則是“氣攝而不縱”與“主敬則心平”;而“識生于心”“才出于氣”,“學也者,凝心以養(yǎng)氣”,又將“臨文主敬”與“才、學、識”聯(lián)系起來,既然“才、學、識”是“史有三長”,而《文德》一篇因古人“未嘗就文辭之中言其有才,有學,有識,又有文之德也”(278)而作,將“史”與“古文辭”的源流關系加以建構,就成了章學誠闡發(fā)“文德”之旨趣的必要環(huán)節(jié)。從《文德》篇的具體內容看,作者“臨文主敬”與讀者“論古必恕”乃篇之要旨,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過多地展開討論“古文辭由史出”自身的學理依據(jù)。就《文德》篇關注的核心問題而言,“古文辭由史出”說無疑體現(xiàn)了章學誠以“史有三長”和“史德”為古文家個人的理想素質,以及古文辭寫作的理想境界。
章學誠曾有意區(qū)別自己和劉知幾的史學研究宗旨,作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的《家書二》指出:“吾于史學,蓋有天授,自信發(fā)凡起例,多為后世開山,而人乃擬吾于劉知幾。不知劉言史法,吾言史意;劉議館局纂修,吾議一家著述;截然兩途,不相入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817)從“一家著述”和“館局纂修”的區(qū)別而言,章學誠所屬意的“史意”,實則為史學著述的宗旨,以及史學作為四部之學的淵源和旨歸,在學術趣味上,與劉知幾《史通》綜論史書文體及書法義例,確實“截然兩途”。不過,章氏并未全然摒棄劉氏所屬意的“史法”,今觀《文史通義》中的《古文十弊》篇,將史學書法的義例引入“古文辭”,則從微觀批評的層面,豐富了“古文辭由史出”說的內涵。
從《古文十弊》開篇的小序得知,與《文德》《文理》等篇“多論古人”不同,《古文十弊》意在論及近世作者,且其宗旨在于糾正《俗嫌》篇所謂“文字涉世之難,俗諱多矣”(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438)?!豆盼氖住房偨Y的古文辭之失,即“剜肉為瘡”“八面求圓”“削趾適屨”“私署頭銜”“不達時勢”“同里銘旌”“畫蛇添足”“優(yōu)伶演劇”“井底天文”與“誤學邯鄲”,民國學者劉咸炘曾批評古文家“每以浮詞忌諱喪其真實”,并指出:“章先生論此最詳,《文史通義·俗嫌篇》及《古文十弊》之一二五六八九、《雜說》上中所指是也?!?劉咸炘,《劉咸炘學術論集(文學講義編)》 10)由此可見,批評古文家因世俗忌諱而喪其真實,是章學誠作《古文十弊》的重要目的,在此過程中,以史學義例為準繩,糾正當時的古文辭之失,無疑是章氏秉持“古文辭由史出”這一理念的直接反應。③如“八面求圓”:
二曰:《春秋》書內不諱小惡。歲寒知松柏之后彫,然則欲表松柏之貞,必明霜雪之厲,理勢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將表松柏,而又恐霜雪懷慚,則觸手皆荊棘矣。[……]江南舊家,輯有宗譜。有群從先世為子聘某氏女,后以道遠家貧,力不能婚,恐失婚時,偽報子殤,俾女別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于守貞殉烈,兩無所處。而女之行事,實不愧于貞烈,不忍泯也。據(jù)事直書,于翁誠不能無歉然矣。第《周官》媒氏禁嫁殤,是女本無死法也。[……]今制,婿遠游,三年無聞,聽婦告官別嫁。是律有遠絕離昏之條也。是則某翁詭托子殤,比例原情,尚不足為大惡而必須諱也。而其族人動色相戒,必不容于直書,則匿其辭曰:“書報幼子之殤,而女家誤聞以為壻也?!狈蚯f里外,無故報幼子殤,而又不道及男女昏期,明者知其無是理也。則文章病矣。人非圣人,安能無失?古人敘一人之行事,尚不嫌于得失互見也。今敘一人之事,而欲顧其上下左右前后之人,皆無小疵,難矣。是之謂八面求圓,又文人之通弊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504—505)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到,本為表彰貞女之節(jié)烈,然族人顧忌家翁偽報子殤之小過,將其改為報幼子殤,而女家誤聞,于情理不通。章氏以儒家禮法反對未婚守貞與殉節(jié),以及當時律法允許更改婚約的規(guī)定,指出家翁出于道遠家貧,希望以子殤為口實解除婚約的做法,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并非大惡大過。族人不容直書,實乃小題大做;為一人樹碑立傳,而要求所有相關的人事毫無過錯,未免求全責備;出于忌諱小過而文飾之,往往又有違情理。就讀者而言,顯然違背了章氏《文德》篇所提出的“論古必恕”的原則。
“每以浮詞忌諱喪其真實”,不僅表現(xiàn)于記事,亦表現(xiàn)于論斷,如“不達時勢”所云:“今觀傳志碑狀之文,敘雍正年府州縣官,盛稱杜絕饋遺,搜除積弊,清苦自守,革除例外供支,其文洵不愧于循吏傳矣?!闭聦W誠一針見血地指出:“不知彼時逼于功令,不得不然,千萬人之所同,不足以為盛節(jié)?!?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506)雍正年間的清廉官吏,乃一時政策所逼迫,并非出于個人自覺的道德操守,非不為也,實不能耳。若稱其為清官循吏,實際與“見閹寺而頌其不好色”一樣可笑,和“山居而貴薪木,涉水而寶魚蝦”一樣蠢鈍。章學誠批評“不達時勢”之弊,與劉知幾《史通》所倡“隨時”之義頗有相通之處,《史通·因習》篇主張:“蓋聞三王各異禮,五帝不同樂,故傳稱因俗,《易》貴隨時。況史書者,記事之言耳。夫事有貿(mào)遷,而言無變革,此所謂膠柱而調瑟,刻船以求劍也。”(劉知幾 126)劉知幾所批評的“事有貿(mào)遷,言無變革”,即后文所述:“又《史記·陳涉世家》,稱其子孫至今血食。《漢書》復有《涉?zhèn)鳌?乃具載遷文。案遷之言今,實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當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語同一理。即如是,豈陳氏苗裔祚流東京者乎?斯必不然。”(劉知幾 127)劉知幾所批評的《漢書·陳涉?zhèn)鳌费匾u《史記·陳涉世家》“子孫至今血食”的說法,雖與章氏所說“不達時勢”之弊在具體實例上有所差別,但兩者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之疵,頗有暗合之處。從《古文十弊》所提出的不諱小惡、洞明時勢等主張來看,盡管章學誠沒有直接借鑒《史通》所述的史學義例,但章氏并非全然不關注所謂“史法”,在《古文十弊》以及《俗嫌》的批評實踐中,史學書寫義例成為衡量古文辭優(yōu)劣的準繩,又如“優(yōu)伶演劇”之弊: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書之人,不必盡能文也。[……]記言之文,則非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期于適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貞烈婦女,明詩習禮,固有之矣。其有未嘗學問,或出鄉(xiāng)曲委巷,甚至傭嫗鬻婢,貞節(jié)孝義,皆出天性之優(yōu),是其質雖不愧古人,文則難期于儒雅也。每見此等傳記,述其言辭,原本《論語》《孝經(jīng)》,出入《毛詩》《內則》,劉向之《傳》,曹昭之《誡》,不啻自其口出,可謂文矣。[……]名將起于卒伍,義俠或奮閭閻,言辭不必經(jīng)生,記述貴于宛肖。而世有作者,于斯多不致思,是之謂優(yōu)伶演劇。蓋優(yōu)伶歌曲,雖耕氓役隸,矢口皆葉宮商,是以謂之戲也。而記傳之筆,從而效之,又文人之通弊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508)
章氏所反對的“優(yōu)伶演劇”之弊,即傳記作者不考慮傳主自身的文化教育水平,記其言則引經(jīng)據(jù)典,以浮詞失其真實。劉知幾在《史通·言語》篇中,亦指出類似的情況:“然自咸、洛不守,龜鼎南遷,江左為禮樂之鄉(xiāng),金陵實圖書之府,故其俗猶能語存規(guī)檢,言喜風流,顛沛造次,不忘經(jīng)籍。而史臣修飾,無所費功。其于中國則不然。[……]而彥鸞修偽國諸史,收、弘撰《魏》、《周》二書,必諱彼夷音,變?yōu)槿A語,[……]妄益文彩,虛加風物,援引《詩》、《書》,憲章《史》、《漢》。遂使沮渠、乞伏,儒雅比于元封,拓跋、宇文,德音同于正始。華而失實,過莫大焉?!?劉知幾 140)北朝史書“記言”的經(jīng)典化,固然有在意識形態(tài)上與南朝爭奪正統(tǒng)的考慮,并非一般意義上的以浮詞喪其真實,但從廣義上歸為“優(yōu)伶演劇”之弊,亦未嘗不可,畢竟起于行伍、奮于閭閻的名將、義俠,言辭不可能類于經(jīng)生,故而文人記述其言,以合其聲口為貴,追求辭藻與典雅,則有華而失真之過。
事實上,章學誠所倡“史德”為“著書者之心術”,他并沒有像劉知幾在《史通》專設《直書》《曲筆》二篇那樣,留心于史學的征實精神。④那么,章學誠為何引入類似于史學義例的寫作規(guī)范,來批評當時古文辭存在的弊端呢?竊以為,《古文十弊》第一則“剜肉為瘡”開篇的一段話,實際上透露了章學誠全篇的寫作旨趣:
凡為古文辭者,必先識古人大體,而文辭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體,則胸中是非,不可以憑,其所論次,未必俱當事理。而事理本無病者,彼反見為不然而補救之,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矣。(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504)
“剜肉為瘡”所言事理無病者,乃“敘其母之節(jié)孝,則謂乃祖衰年病廢臥床,溲便無時,家無次丁,乃母不避穢褻,躬親薰濯”?!胺匆姙椴蝗欢a救之,”則是該子作其母之行狀,卻“述乃祖于時蹙然不安,乃母肅然對曰:‘婦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章學誠認為:“本無芥蒂,何有嫌疑?節(jié)母既明大義,定知無是言也。此公無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謂得體,而不知適如冰雪肌膚,剜成瘡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504)從某種意義上說,“八面求圓”之弊中的忌諱小惡,亦是一種弄巧成拙的補救,故而不明大體,造成了不分是非,才是浮詞忌諱于古文辭中不斷滋生的根本原因,“喪其真實”乃是顯而易見的后果。章學誠對古文辭的要求是在識古人大體的基礎上,⑤實現(xiàn)敘事、論事合于事理,對“不達時勢”與“優(yōu)伶演劇”二弊的批評,亦是同樣的道理。
《古文十弊》所批評的“不知大體”與“未必俱當事理”,往往是拘泥于浮詞與俗忌造成的,如《俗嫌》篇所云:“文字涉世之難,俗諱多也?!逼淦e例證,多有與《古文十弊》相通之處,如朱筠為《呂舉人志》:“呂久困不第,每夜讀甚苦。鄰婦語其夫曰:‘呂生讀書聲高,而音節(jié)凄悲,豈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呂。呂哭失聲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聰,我豈久不第乎?’由是每讀則向鄰墻三揖。其文深表呂君不遇傷心;而當時以謂佻薄,無男女嫌,則聚而議之?!?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438)章學誠認為朱先生以鄰婦知音,來表達呂舉人久困不第的心境,合乎事理,未有不妥之處;而時論以之為不避男女嫌疑,說明文章“涉世之難”。從《古文十弊》包括《俗嫌》所論及的古文辭性質來看,這些“涉世之文章”大多為傳記碑志行狀等敘事之文,具備一定的應酬和代言性質,與詩賦等抒情之作或表達個人學術思想的議論之作不同,這些為他人代作的文章非出于己意,又必須在一定范圍內的公共領域傳播,因而難免俗忌時嫌。在這種情況下,章學誠在《俗嫌》中的喟嘆,在《古文十弊》中的譏刺,實際上是努力借助史學的書法義例,盡可能提高應酬之作的文體品格,以避免浮詞與俗忌對古文辭內容及形式兩方面的不良影響,使之流入拘忌而褊狹的境地。
就“古文辭由史出”這一命題而言,章學誠雖未在《古文十弊》等篇具體的古文辭批評中言及于此,但從其借鑒史法義例,及其中蘊含的“史德”來看,章氏的古文辭批評與“古文辭由史出”的觀念密切相關,以《古文十弊》為代表的古文批評實踐,為古文辭寫作發(fā)凡起例,使其不僅僅停留于理念的層面,亦即章學誠所建構的學術史;而是為“古文辭由史出”說在具體的古文批評乃至創(chuàng)作實踐中,獲得了一席之地。
就古文批評的角度而言,“古文辭由史出”的理念,亦使得《古文十弊》在中國文學批評的“指瑕”傳統(tǒng)中別樹一幟?!段男牡颀垺ぶ歌Α菲?“陳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誄云,尊靈永蟄,明帝頌云,圣體浮輕。浮輕有似于胡蝶,永蟄頗疑于昆蟲,施之尊極,豈其當乎?[……]潘岳為才,善于哀文:然悲內兄,則云感口澤;傷弱子,則云心如疑。禮文在尊極,而施之下流,辭雖足哀,義斯替矣?!?劉勰 637)劉勰對曹植、潘岳的文章疵病的批評,停留在指出其語言不合于禮制之處,依然拘泥于浮詞俗忌。而《古文十弊》則在指出語言疵病的基礎上,嘗試為古文辭創(chuàng)設義例,并以合于古人大體、于事理無病的準則加以衡量,從根本上指出了浮詞俗忌對古文辭寫作的危害所在,這體現(xiàn)了章學誠貫通文史的學術視野對于古文批評的積極作用,也是“古文辭由史出”說的一大貢獻。
作為一個具有多義性與隱喻性的學術命題,“古文辭由史出”一方面是章學誠建構的古文系統(tǒng),即“《春秋》—史學—敘事之文”,另一方面又影響著章氏的古文批評觀念,亦即將史學義例作為衡量碑志傳狀等敘事文體的準則,直指這些具有應酬文章性質的敘事之文拘泥于浮詞俗忌的弊病。在乾嘉時代以考據(jù)之學為上的實證主義學風之中,章學誠一系列嘗試貫通四部之學的理論建構極富個性,我們應當結合《文史通義》中類似的學術話語,更好地理解“古文辭由史出”說。
在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中,經(jīng)、史的地位無疑最重要,章學誠在《易教上》中所提出的“六經(jīng)皆史”,在近現(xiàn)代經(jīng)學地位下移和史學地位提升的學術史背景下,受到了廣泛關注,⑥也被前賢用以疏解“古文辭由史出”說;近年來,有論者指出,應當考慮“六經(jīng)皆史”說所具備的“隱喻用法”,并注意章學誠提出的其他類似命題,及其所構成相互聯(lián)系的網(wǎng)絡。⑦如作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的《報孫淵如書》所言:“愚之所見,以為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jīng)特圣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子集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別,故于天地之間,別為一種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種門戶矣?!?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721)此段論述為《易教上》“六經(jīng)皆史”說張目;《與汪龍莊書》亦提及“經(jīng)之流變必入于史”;《與陳觀民工部論史學》(寫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提及“故六經(jīng)以還,著述之才,不盡于經(jīng)解、諸子、詩賦、文集,而盡于史學。凡百家之學,攻取而才見優(yōu)者,入于史學而無不絀也。記事之法,有損無增,一字之增,是造偽也”,(406),則與《上朱大司馬論文》中“似古人著述,必以史學為歸”相通,實與“六經(jīng)皆史”說共同構成了章學誠經(jīng)、史關系的完整論述。
類似地,經(jīng)、子,子、集(亦包括經(jīng)、集)與子、史關系,在《文史通義》中皆有討論,即《詩教上》討論“戰(zhàn)國之文,[……]其源皆出六藝”(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60),“九流之學,承官曲于六典,雖或原于《書》《易》《春秋》,其質多本于禮教,為其體之有所該也”(61)。在闡發(fā)“后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zhàn)國”時,章學誠提出“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61)之說。整體而言,《詩教上》建構了“六藝”—“戰(zhàn)國之文”(諸子)—“后世之文”(文集、辭章之學)的文學史發(fā)展脈絡,亦在一定程度上構建了經(jīng)、子、集三部之間的源流關系。值得注意的是,章學誠將“子史”并稱,并在《雜說》篇指出:“故諸子僅工文辭,即后世文集之濫觴;史學惟求事實,即后世類書之緣起。[……]子史不分,諸子立言,往往述事;史家命意,亦兼子風。”(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355)實際上,將史作為與諸子有著相似形式的著述,在“六藝”—“戰(zhàn)國之文”—“后世之文”的統(tǒng)緒中,史亦從屬于“戰(zhàn)國之文”這一環(huán)節(jié),⑧“史”的加入,亦使得《詩教上》建構的這一歷史脈絡更加立體。從某種意義上看,除卻經(jīng)、史與史、集⑨兩組關系,章學誠所構建的四部之學互相關聯(lián)的學術史框架,實際上可以概括為“六藝”—子、史—文集(即辭章之學),因而“古文辭由史出”所蘊含的古文統(tǒng)緒,亦從屬于這一命題。同時,也隱含了“古人著述,必以史學為歸”的旨趣。
必須注意的是,作為從屬于“六藝”—子、史—文集(亦即所謂“古文辭”)這一歷史脈絡的命題,“古文辭由史出”說實際上將“后世之文”的范疇縮小至敘事之文。如果古文辭同時包括敘事、議論、辭命等文類,這一命題不免與《上朱大司馬論文》中所謂“《春秋》流為史學,官禮諸記流為諸子論議,《詩》教流為辭章辭命”之說存在抵牾。但章學誠不僅從觀念上推崇敘事之文,強調“古文必推敘事,敘事實出史學”;而且章氏的古文批評實踐,亦著力于傳狀碑志等帶有應酬交際性質、易于受到俗忌時嫌影響的敘事文體。章氏力圖以史學義例為準繩,提高古文辭的品格。如果說章學誠以貫通四部為核心觀念,全面而客觀地建構了“六藝之文”—“戰(zhàn)國之文”(子、史)—“后世之文”(文集、古文辭)這一文學史發(fā)展脈絡,那么從屬于這一脈絡的“古文辭由史出”說,則主要是章氏學術個性及其獨特價值判斷的體現(xiàn)。
那么,以“文本于經(jīng)”和“六經(jīng)皆史”來疏解“古文辭由史出”,其癥結究竟何在?“文本于經(jīng)”之說源于《文心雕龍·宗經(jīng)》,《顏氏家訓·文章》繼之,從《詩教上》的相關論述看,“后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zhàn)國”,而“戰(zhàn)國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藝”,盡管“戰(zhàn)國之文”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章學誠也分別論述了諸子與六藝的關系——“諸子之為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體之一端,[……]所謂一端者,無非六藝之所該,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60),以及后世之文與諸子的關系——“今即《文選》諸體,以征戰(zhàn)國之賅備”(61),然而以“戰(zhàn)國之文”溝通“六藝”與“后世之文”(即文集),與《宗經(jīng)》所論“文本于經(jīng)”說并無本質上的矛盾。而以“敘事之文”為代表的“古文辭”源于史學,章學誠又強調“史學源于《春秋》”,這在表面上,似乎合于“六經(jīng)皆史”說。解決問題的關鍵,正在于厘清“古文辭由史出”與“六經(jīng)皆史”的關系。
無疑,二說皆蘊含了章學誠以史學為一切著述的旨歸之意,都具有相當?shù)碾[喻性,作為學術命題中的喻體,在具體的語境中,“史”所指代的本體卻有所不同。對于“六經(jīng)皆史”,正如章學誠在《易教上》一開篇所言:“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1)而作為與子并稱,即“戰(zhàn)國之文”這一層面的“史”,恰恰處于“蓋至戰(zhàn)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zhàn)國而著述之事?!?60)的歷史階段。作為喻體的“史”,在“六經(jīng)皆史”與“古文辭由史出”兩個命題中,分別指代了作為先王政典而非私人著述的“史”,以及王官之學衰落后、私家著述興起的“戰(zhàn)國之文”。如劉咸炘所說:“六經(jīng)皆史。此史字只是記實事之稱,非僅指紀傳編年?!?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甲輯》 1059)具體而言,“古文辭由史出”的“史”,取法于《春秋左傳》與《史記》,在六經(jīng)之中,《春秋》的地位相對特殊,由孔子無位而作,《左傳》“以史傳經(jīng)”,和《詩》《書》《禮》《樂》《易》相較而言,并非“先王之政典”;《史記》作為司馬遷“成一家之言”之作,在紀傳體正史中最近子書之精神,亦不待言?;煜鳛椤跋韧踔洹钡摹笆贰?與自魏晉以降獨立于經(jīng)部的“史”,顯然會給我們理解“古文辭由史出”與“六經(jīng)皆史”兩說之間的關系帶來不利的影響。
雖然章學誠曾提出“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但將史、子、集三部溯源于六經(jīng)的說法,亦見其著作,如《上朱大司馬論文》指出“蓋六藝之教,通于后世有三:《春秋》流為史學,官禮諸記流為諸子論議,《詩》教流為辭章辭命”,《立言有本》(作于嘉慶三年,1798年)開篇,亦有“史學本于《春秋》;專家著述本于官禮;辭章泛應本于風《詩》,天下之文,盡于是矣”(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358)之說,章氏頗以后世史、子、集三部,“得道體之一端”(借《詩教上》語),其中的“《春秋》流為史學”,“史學本于《春秋》”,更要將其理解為戰(zhàn)國以降的史學著作,方能不與“六經(jīng)皆史”混淆。
理解“六經(jīng)皆史”與“古文辭由史出”兩說之“史”的本質區(qū)別,或許可以參考章學誠在《書教下》中辨析《尚書》與《春秋》的論述:“《尚書》《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書》無定法,而《春秋》有成例。故《書》之支裔,折入《春秋》,而《書》無嗣音。有成例者易循,而無定法者難繼,此人之所知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49)六經(jīng)之中,《尚書》與《春秋》被公認為后世史學的源頭,雖皆為經(jīng)典,但《尚書》作為“記注”無定法,而《春秋》作為“撰述”有成例,《尚書》在王官之學衰落后,不得不變?yōu)椤洞呵铩芳啊蹲髠鳌?。由此可?在章學誠貫通四部之學的建構中,“史”作為核心概念,本身就對應著史學發(fā)展歷程中的不同階段,這些概念本身并非變動不居,在具體的語境下有著各自的含義,只有回歸到《文史通義》的學術文本自身,才可能作出符合章學誠原意和學術史本身的解讀。古人對術語和概念的運用常常有一種不確定性,從現(xiàn)代的學術規(guī)范看,固然不夠周密嚴謹,卻為現(xiàn)代的研究者帶來了解讀的空間與探求的樂趣,章學誠諸多學術命題所具備的多義性和隱喻性,正是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
在“古文辭由史出”這一命題中,章學誠有意縮小了“古文辭”的范圍,而“史”的內涵則有不同層次,將其視為“史學”固然符合章氏整體的學術語境,而“史有三長”兼“史德”則是《文德》篇本身的旨趣。“古文辭”不僅“由史出”,其旨歸亦在于“史”;又以史學敘事之義例作為衡量古文辭優(yōu)劣的準繩,期以提高以敘事之文為代表的“古文辭”的品格?!肮盼霓o由史出”亦是章學誠貫通四部之學的諸多學術命題的一部分,與“六經(jīng)皆史”所描述的戰(zhàn)國之前的王官至學有所不同的是,不妨將其視為《詩教上》所論述的“六藝”—“戰(zhàn)國之文”—“后世之文”的學術史發(fā)展脈絡的一部分,以此更好地理解章學誠貫通四部之學的學術理念。
注釋[Notes]
① 曹虹《異轅合軌:清人賦予“古文辭”概念的混成意趣》一文指出清初文壇反思明前后七子之失,消解了“古文辭”與“古文”的對立,唐宋古文傳統(tǒng)再度恢復;到了清代中期,姚鼐編《古文辭類纂》,標舉“古文辭”的辭章之術,在桐城派內外都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在清代駢散文抗衡交融的背景下,具有包容性的“古文辭”這一概念亦為駢文家所用?!段膶W遺產(chǎn)》4(2015):121—128。
② 何詩?!丁拔恼履y于敘事”說及其文章學意義》從文體疆域的拓展與敘事文地位的提高、古文和敘事的關系以及敘事之難等方面,對“文章莫難于敘事”說在清代的興盛進行了全面的考察?!段膶W遺產(chǎn)》1(2018):106—118。
③ “義例”本于《春秋》經(jīng)傳,杜預《春秋序》:“其經(jīng)無義例,因行事而言,則傳直言其歸趣而已,非例也?!薄洞呵镒髠髡x》,《十三經(jīng)注疏》,杜預注,孔穎達疏,阮元??獭1本?中華書局,1980年。1706。
④ 章益國指出章學誠所關注的“心術之誠偽”所說的是“個人學術性格與當世學風”的離合關系,循乎本人性情的治學為“誠”,反之為“偽”;《史德》所言“盡其天而不益以人”應該理解為貫徹天性,不屈從于他人,不違背自己,理解“史德”應該回歸面向自己內心的語境中。故而學界從“史學客觀性”來理解“史德”,有違章學誠的本意。參見《道公學私:章學誠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412—418。
⑤ 何詩?!墩撉宕恼铝x例之學》指出:“在章學誠看來,史傳是古文之源,也是古文正宗。所謂古文大體,也就是史傳之大體。修史重義例,論古文自然重文例?!焙挝倪M一步指出,清代其他文人如方苞、袁枚、惲敬等人,論古文文例義法也主要結合史傳碑志等敘事文體?!墩憬髮W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4.2(2012):190—200。
⑥ 劉巍總結了近現(xiàn)代學術史上對“六經(jīng)皆史”說理解的兩點分歧,一是能否解釋為“六經(jīng)皆史料”,二是“六經(jīng)皆史”說是否蘊含了尊史抑經(jīng)的意味,提出了以史代經(jīng)或者以史抗經(jīng)之說。參見《中國學術之近代命運》,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3—6。
⑦ 詳見章益國《道公學私:章學誠思想研究》一書第八章《知識分類:從“六經(jīng)皆史”到“四部皆通”》的相關論述。211—224。
⑧ 伏煦《章學誠“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說發(fā)微》一文從立言宗旨和專門之學兩個角度,分別說明子書和史學的著述性質,兩者從屬于“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這一學術命題,均代表王官之學瓦解后,私人著述發(fā)展的歷史階段?!段乃嚴碚撗芯俊?(2017):94—101。
⑨ 章益國列舉章學誠“四部皆通”所包括的六組關系之時,以《韓柳二先生年譜書后》的“文集者,一人之史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新編新注》 557),指出史、集兩部的關系,其一是“以集輔史”,即《書教中》所言諸多文章總集“并欲包括全代,與史相輔,[……]諸選乃是春華,正史其秋實爾”(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 41);其二是“文集即一人之史”。見《道公學私:章學誠思想研究》。220。
⑩ 章益國指出,今人乍聽“六經(jīng)皆史”,對“史”的初步理解一般是今天“史”字的用法:對往事的記錄,從事歷史編纂之人,以及歷史編纂之成果,或四部中的“史部”,或現(xiàn)代的“歷史學”“歷史研究”等,但“六經(jīng)皆史”的“史”是基于“史”的古義,是任事的官所掌的文獻典籍,即“先王之政典”,進而取得“王官學”之義?!兜拦珜W私:章學誠思想研究》。225—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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