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李
一
金光穿過霧氣,從雞冠山四散開來,沿著檸檬地一直蔓延到九陽河,如一層微黃的薄紗,透著幾分朦朧。公雞飛上竹竿啼叫,大鵝高鳴,野狗輕吠,和著一扇扇房門打開的嘎吱聲,村莊漸漸由靜變動,如百景圖般的卷軸緩緩展開,所有景象都在畫里和諧、整齊地滾動著。金光、山影與河水如浪潮般漲起又落下,村莊的身影在霧氣的包裹中漸漸浮現(xiàn)。吹著清晨的涼風,阿召覺得每個平凡的日子都有盼頭,每分每秒都有屬于它的獨特刻度。
沿著小路爬到雞冠山山腰,可以找到一塊空地,有一道柵欄門和兩面涂滿紅泥的墻。這里是阿召、寸子和大寬的秘密基地,他們每天都會來這里玩一玩。
稻田邊的電線桿上站著一排喜鵲,它們撲棱著翅膀飛上墻頭,眨著黑米大小的眼睛望著三個少年。寸子一揮手,口哨聲刺破山間氤氳的花香,籠子里的八哥學著他的樣子嘎嘎叫。趴在地上的黑狗紅棗醒了,搖著尾巴朝阿召撲來。大寬往池塘里撒了一把麥子,一群魚張著嘴游過來,濺起一片水花。
待萬物隨日出徹底蘇醒,阿召一行會沿雞冠山東邊的步道往上爬,右拐就是長長的九陽河。河水泛著透明如金絲的微光,四周的一切都覆蓋上朦朧的色彩。他們愛在河邊捉迷藏、下河摸魚蝦,有時躺在地上幻想未來的日子會如何瀟灑快活。有時躺得悶了,他們便立刻起身斗雞、后空翻或游泳。
對他們來說,最爽心的是游泳。在水中,他們能徹底釋放自己的天性,也能如魚般自由自在。他們伸展臂膀,隨著水流不斷向前游動。姥爺常說,嘉陵江又長又寬,一望無際,能容下萬事萬物。阿召總是幻想自己能從九陽河一直游到嘉陵江盡頭。
陽光充沛、茂盛,像一片片蓬勃的麥浪在風中此起彼伏。阿召常常在和伙伴們的游泳比賽中獲勝,并暗暗感謝姥爺——由于日復一日地砍木頭、劈干柴,阿召的肺活量遠比寸子和大寬好。他倆每次下水不到十分鐘就會上岸,主動認輸。
寸子和大寬抖抖身上的水,穿上衣服,點燃雜草,烤著玉米。阿召繼續(xù)游泳,任憑河水撫摸他的身體。突然,紅棗的叫聲慢慢變小,隨即便融入水中,消失不見。阿召仿佛被無形的手拽住,無論怎么掙扎都動彈不得,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水草纏住了自己的右腳。他頓時慌亂起來,渾身冰冷,如同有千萬根針在胡亂扎自己。水下景色變得渾濁起來,黃沙翻涌,遮住了阿召的視野。水一股股地鉆進耳朵,他緊閉雙眼,感覺自己仿佛與一個巨大的物體連成一片。腳上的束縛感突然消失了,仿佛漫步云端般輕松,阿召努力睜開眼睛,是紅棗奮力咬斷了水草,托著自己回到岸上。
阿召咳了很久,渾身發(fā)熱,額頭上一片冷汗。紅棗趴在地上,不停地喘著粗氣,肚子不斷起伏。阿召感激地看著紅棗,它的眼中閃著溫暖的紅光。阿召眼前漸漸出現(xiàn)霧氣,河水的窸窣聲、寸子和大寬焦急的呼喊聲、紅棗的呼吸聲漸漸消散,他帶著微笑昏睡過去。
阿召醒過來時,寸子和大寬正坐在床邊看著他,母親端著姜湯走過來,邊責罵邊喂他。月亮爬了上來,掛在深藍的天空中,幾朵烏白色的云朵陪在月亮身旁。細細的銀光鉆進屋里,阿召看見父親緩緩朝側臥走去,背影像座移動的山。阿召問寸子紅棗是否安然無恙。寸子搖搖頭,說紅棗應該是受了寒,沒其他大礙,大寬給它喂了食,一切平安,一切都好。阿召點點頭,耳邊回響起紅棗清脆爽朗的叫聲。
阿召臥床休養(yǎng)了兩天,那段日子過得很慢,也許在紅棗的世界里,它的日子也過得很慢。痊愈后,阿召來到秘密基地,不見紅棗的身影。天空中回蕩著喜鵲的叫聲,遠處是連綿的群山。平常這個時間,紅棗總會趴在窩里休憩。阿召跑到寸子家詢問,寸子怔怔地看著他,眼睛里有團隱約閃爍的灰色火焰。
寸子帶著阿召來到村頭的老槐樹旁,松軟的泥土上印著一個個爪印,如一朵朵綻開的梅花,紅棗躺在樹下,旁邊有個挖了一半的坑。它緊閉雙眼,發(fā)出微弱的嘆息。紅棗的身形看起來小了許多,阿召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抱住它。遠處的路邊搖曳著幾簇紅花,紅棗的呼吸聲在風中越來越小。
紅棗在一個暮色溫柔的日子離開了,四周仿佛升起一陣無形的光輝。阿召和寸子把坑挖好,把紅花灑在紅棗身上。八哥飛到槐樹枝頭喳喳叫,好像在跟寸子一起哭。安靜祥和的村莊里,悲傷幽遠的哭聲升起來又落下去。
那天夜里,阿召躺在床上,水管一直滴答作響。阿召抱著被子,一直沒睡,想起河中游動的魚和漂浮的水草,想起紅棗的笑容和它渾身濕透的樣子。他想象著紅棗在九陽河里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游泳。紅棗是怎么離開的,寸子沒說。外面靜悄悄的,阿召心里早已有了答案。月亮不動聲色地離開,阿召穿衣下床,偷偷出門,打著手電筒來到半山腰。在圓滾滾的光束中,一個身影閃了過去,阿召期待那里傳來熟悉的犬吠。他摸著空氣,想象紅棗和往常一般吐著舌頭迎接他,舔他的臉,他默默地哭了。
二
紅棗走后,寸子放飛了八哥,說要還它一片遼闊的天空,讓它自由飛翔。大寬把魚從魚缸里撈出來,在九陽河里放生。魚迫不及待地跳進河里,頭也不回地游走了。阿召站在河邊,風依舊輕柔,似乎一切都隨風消逝。遠處的群山、莊稼、飛鳥都和往常無異,九陽河依舊穿過屋舍、繞過麥田。
秘密基地沒了往日的熱鬧,變得空曠、寂寥。隨著姥爺轉移雞圈,那里才有了幾分生氣,阿召的日子也多了幾分盼頭。天空剛露出點光亮,阿召便挑著擔子跟姥爺一起喂雞、掃地。日子一天天過去,阿召對紅棗的思念越來越淡。
阿召專心干農活時,姥爺總會沿著竹林向山上爬,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黃昏將至才回來,他的身上總是蒙著一層黃灰,臉上盡是沉悶。
阿召想,也許姥爺也有自己的秘密。隨著日子的推移,阿召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那天,阿召抓緊時間喂完雞,跟著姥爺?shù)哪_步,撥開密密麻麻的竹林。竹葉上凝結的露珠打在阿召額頭上,沿著臉頰滑落,散發(fā)著清香。
阿召走在竹林里,風在竹葉上起舞,整片竹林嘩嘩作響,夾雜著蟋蟀的鳴叫和鳥的啁啾,靜謐而安詳。白天與黑夜、高山與長河都在一瞬間化作奇點,阿召停下腳步,影子被無限拉長。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塊光滑的石頭正悄無聲息地望著阿召,日光在它身上被折射成無數(shù)條線,在竹林中四處跳躍,變成無數(shù)個燃燒的太陽。
一道金光從前方傳來,在阿召眼前跳躍。他穿過竹林,看見一條石梯筑成的小道。拾級而上,山門中央的石匾上寫著三個隱約閃著金光的大字——雞鳴寺。白煙從煙囪里冒出來,鉆進云里。木魚聲鉆進阿召耳朵里,聲聲叩在他的心上。他小心翼翼躲在魚缸后面觀察,大堂里,姥爺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
側房傳來聲響,阿召彎著身子走了過去。大門緊閉,他湊近門縫往里看,幾縷寒光在黑暗中閃爍,阿召身上升起一股寒意。忽的,阿召聽見貓狗叫聲,推開嘎吱作響的大門,四只狗趴在鐵籠里,兩只小貓站在房檐上,伸展著柔軟的身子。睡眼蒙眬的狗因阿召的到來歡騰起來,屋里一時間響徹刺耳的犬吠聲。阿召捂住嘴巴,好像這樣能使聲音小一些,再小一些。緊接著,阿召聽見了慌亂又急促的腳步聲。巨大的影子將阿召與貓狗籠罩,阿召轉過頭,手持佛珠的方丈和一臉平靜的姥爺正站在他身后。
阿召坐在桌前吃齋飯,菜很清淡,卻有種說不出的美味。貍花貓一直在他腿邊打轉。阿召吃了三碗飯,把碗筷洗凈,放在廚房。他走到院子里,院子中央有一方水塘,里面有幾株盛開的荷花。三只狗在院子里撒著歡兒小跑。
湛藍的天空漸漸變紅,云沾了紅色染料,像幾片茂盛的楓葉,映得整個寺廟紅彤彤的。阿召抱著貍花貓坐在石坎上,想象著紅棗在寺里的生活,它能在山門睡覺,在水池邊看鳥,在院子里追蝴蝶。在這個安靜的地方,誰也無法打擾紅棗的生活。那些鐵籠是將世界分開的四條小道,除了它們,紅棗還有無數(shù)條小道可以任意穿行。想到這里,阿召情不自禁地笑了。
天暗了下來,月亮慵懶地爬上天際。阿召不舍地跟著姥爺離開,留下寂寞的影子。方丈和貓狗站在門口目送他們。竹葉搖擺,撫摸臉龐,阿召聽見幾聲響亮的犬吠合成一團,在竹林中環(huán)繞。
入夜,阿召走進姥爺?shù)姆块g。他躺在搖椅上,收音機里的京劇咿咿呀呀地唱。他一邊搖蒲扇,一邊喝茶。阿召鉆進被子,屋外月光亮得刺眼。姥爺說,方丈救助流浪動物有好幾年了,一直隱居山間,鮮有人知。寺內的僧人因無法維持生計下了山,方丈孤身一人努力支撐著雞鳴寺,說待貓狗身體好些,便尋個好日子下山替它們找有緣人家。自從姥爺在半山腰養(yǎng)雞,他從一個月去一次雞鳴寺變成了天天去。方丈孤單,雞鳴寺也孤單。姥爺說自己多去一次,那里就多一絲生氣。
每天清晨,天蒙蒙亮,雞群長鳴,叫聲在雞鳴寺上空盤旋。阿召想起第一次遇見紅棗的情景,它躺在地上,像根玉米梗,奄奄一息,是姥爺讓紅棗有了安身之所。紅棗剛到家里的那段日子,院子里的棗樹結滿了又大又紅的果實。飯桌上,姥爺常說,行善積德,萬事萬物才能平安。這句話阿召記了很久。第二天午飯時,阿召提出要在雞鳴寺呆到開學。父母望著姥爺,姥爺望著阿召,一家人在沉默中達成共識。于是,寸子和大寬跟著阿召一同踏上了去雞鳴寺的路。
三
阿召、寸子和大寬每天念經、打掃寺廟、喂養(yǎng)貓狗。方丈說,鐵籠上的編號便是狗的名字。一一,二二,三三,四四?!耙簧?,二生三,三生萬物?!睙o論遠去還是到來,它們的名字始終如一。三三和紅棗模樣相仿,都是一身黑毛,眼神清澈,如一汪清泉。唯一的不同是三三的尾巴是殷紅色的,像黑夜里燃燒的火焰。每天午后,方丈會讓狗出來放風,只有三三躺在鐵籠里養(yǎng)傷,帶著沉悶和無奈,嘆著氣看伙伴們瘋跑。
雞鳴寺因阿召、寸子和大寬的到來響起了難得的歡笑聲。夜晚,方丈的屋里閃著燭光,不時傳來書頁的沙沙聲。他們躺在側廳,透過窗戶看月亮,雞鳴寺的月亮又大又圓,像光滑的玉盤,灑下溫柔的銀光。在晚風和月光中,他們睡著了。
早晨,阿召打掃院子,燒香跪拜。他跪在蒲團上,念了三聲“南無阿彌陀佛”,心里沒任何雜念。半個月過去,三三痊愈,每天搖著尾巴繞著寺廟跑。阿召、寸子和大寬漸漸習慣了寺里的生活,閑下來就帶著狗去魚塘釣魚。魚塘的水不深,只到膝蓋。大寬有個本事,能指揮魚群。他撫摸水面,音樂家似的一揮手,魚群便簇擁成一團,隨著他的手勢游動。因此,他們總能輕松抓到肥碩的草魚。
悠閑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寸子回家?guī)兔κ涨f稼,大寬去鎮(zhèn)上幫二姐賣早點,一一、四四被領養(yǎng)。雞鳴寺頓時冷清下來,好在三三一直在阿召身旁,給予他一絲慰藉。一天午后,屋外傳來稚嫩的女聲。阿召走到院子里,看見一個梳著馬尾、穿著碎花裙的女孩。方丈說這是他的侄女松玉,阿召和三三有了新朋友。
那天夜里,阿召和松玉躺在地上,雙手枕頭,望著星星和月亮。松玉躺在三三身上,三三吐著舌頭咧嘴笑。阿召講起紅棗的故事,說紅棗永遠地離開了。聽著聽著,松玉哭了,她抱緊三三,摸著它厚實的腳掌,又輕輕撫摸它的頭和肚子。三三蹭蹭松玉,用溫熱的舌頭舔她的手?!八馈边@個字,阿召一直不愿提及,它像塊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好生難受。阿召說,紅棗整天樂呵呵的,眼睛里總是燃燒著喜悅的火焰。它全身漆黑,在黑夜里總能與寂靜融為一體。
松玉起身,在包里翻出一個銀色的玩具。松玉摳開背面的圓盤,裝上電池,按下開關,一只小狗出現(xiàn)在屏幕中。她一按按鈕,小狗就跳動。阿召輕輕喊著紅棗的名字,三三扭頭看他,屏幕里的小狗也扭頭看他。他笑了,笑著笑著,一絲憂愁涌上心頭,他又想起了紅棗。
白天,松玉和阿召跟著方丈念經跪拜??臻e時,她常常拿出紙筆,畫竹林,畫香爐,畫荷花。萬事萬物在她筆下都栩栩如生。
松玉到寺里后不久,二二和兩只貍花貓都被城里的人家領養(yǎng),偌大的寺廟只剩三三。阿召回想起寸子和大寬離開后,自己的身影也顯得有些寂寞。客人說三三像塊煤炭,看起來兇神惡煞,不愿領養(yǎng)。三三低著頭悻悻走開,在窩里沉沉地睡上一覺。阿召望著三三的背影,不禁想,它也會覺得孤單凄涼嗎?
那天午后,太陽刺眼,空氣微涼。一對夫妻出現(xiàn)在雞鳴寺門口,他們熟練地走進大殿,點燃三炷香,磕頭跪拜,接著走到方丈身邊說了許多話。松玉躲在方丈身后,好像在害怕些什么。
大家吃午飯時,三三不時蹭蹭那對夫妻的腿,逗得他們直癢癢,發(fā)出幾聲滑稽的笑。松玉沒吃多少便回房休息,阿召匆匆扒拉幾口飯,帶著三三離開。于是,飯桌上開始了屬于大人的秘密會議。阿召午睡醒來,松玉不見了。方丈說,松玉跟著爸媽回家了,明年暑假還會回來的。
阿召往山頂小跑,山路、流水、遠方都收進眼中,一覽無余??粗h方模糊的景色,阿召在心里為松玉送行。三三跟在他身后跑,然后坐在石坎上,和他一樣呆呆地凝望著。遠處的竹林傳出流動的聲音,隨著汽車的轟鳴聲響起,竹林抖了抖身子,片刻后平靜如初。
晚上,阿召打開松玉留下的玩具,看小狗在屏幕里奔跑。要是紅棗還在,也能在田野里自由奔跑。阿召注意到桌上擺著東西,下床一看發(fā)現(xiàn)是兩張畫。一張是他和三三,另一張畫上,一只全身漆黑的狗站在河邊,好像在奮力搖尾巴,眼睛里綴著火紅。阿召一眼就認出那是紅棗。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阿召抱著畫,無聲地哭了。
四
方丈和三三消失了,從天亮到太陽落山都不見蹤影。阿召找來寸子、大寬、姥爺和父母滿山尋找。天漸漸暗了,阿召的腿有些酸?;椟S的暮色中,他聽見輕微的空氣流動聲,河水冰冷的音節(jié)反復跳動,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不遠處傳來微鳴,阿召耳朵微動,心里一驚——那是三三的聲音。
阿召在九陽河中游找到了方丈和三三。方丈趴在石頭上睡著了,三三守在旁邊,渾身濕漉漉的。見阿召來了,三三抖抖身子,站了起來。阿召心里的石頭放了下來,腿好像也不酸了。姥爺說,方丈定是在山間小徑滑倒,摔了下來。
好在方丈只是輕微骨折,靜養(yǎng)一段日子就能康復。在醫(yī)院里,阿召又見到了松玉,兩人相對無言。他走出病房,站在走廊上。松玉跟了出來,摳著手指,嘴里藏著一些話,一直沒鉆出來。阿召拿出她留下的畫,慢慢打開。松玉一看,如釋重負,望著阿召,笑了。
夜晚,松玉和阿召在寺廟的院子里看月亮,聽著竹林送來的沙沙聲。林中不時傳來幾聲蟬鳴,夾雜著風的靈動與寂靜。三三躺在地上,阿召很怕它突然離開,他抱著三三,一邊拍著它的肚子,一邊對它耳語。
雞叫了,天亮了。阿召照常打掃寺廟,喂三三吃食。他走到大殿,望著佛像,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輕煙在空氣中飄蕩,阿召跪在蒲團上。三三小跑過來,吐著舌頭,不停哈氣。阿召磕了三個頭,心里默念,萬事萬物皆平安。片刻,他抬起頭望著佛像,仿佛看到了些許笑意。
松玉跟父親回了城,方丈被家人接回去照料,三三被姥爺送給了鄰鎮(zhèn)的殺豬匠。三三走后的第二天,阿召搬出了雞鳴寺,寺內歸于平靜,竹林依舊搖晃。下山途中,阿召覺著心里沉甸甸的,仿佛里面有一座寺、一尊佛。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祈禱三三和方丈未來的日子都平安順遂,才緩緩入夢。
阿召走了很長的路,路仿佛沒有盡頭,在太陽下像一片顫抖的海浪,他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知走了多遠,他聞到了刺鼻的飼料味和豬糞味。三三蹲在院子里,眼中無光,像塊被打濕的黑色抹布。阿召長舒一口氣,心中默念:“三三,三三,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會經常來看你?!比孟衽c他有心靈感應,站了起來,搖著尾巴,一直朝著外面吠。阿召轉身離開,日光透過樹葉,輕輕地為地面撓癢癢,金光灑進遠處的稻田,依稀能聽見風聲與輕微的犬吠。
阿召走到九陽河邊,心里空蕩蕩的。午后的九陽河泛起陣陣金光,如無形的夢魘,籠罩住他與整個村莊。
夜晚緩緩降臨,阿召坐在床上擺弄玩具,墻上映著千變萬化的影子。窗外閃過一道黑影,不?;蝿由碜?,阿召望著它陷入沉思。他輕輕打開房門,看見黑暗中站著一團黑影,搖曳著紅色的尾巴,在月光的照耀下像團永恒燃燒的火焰。
阿召看著湛藍無邊的長空,數(shù)著星星,三十二顆。風涼颼颼的,阿召渾身爬滿雞皮疙瘩,他聽見半山腰的雞圈里傳來雞群的呼吸聲和蟲鳴里的古老音節(jié)。遠處的風鉆進竹林,幾片竹葉隨風落進九陽河。河水發(fā)出一絲空靈的流淌聲,淡淡的,靜靜的。其他人聽不見,但阿召和三三一定能聽見。霎時,一團溫暖靠近阿召。
(責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