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蓉

1

小川數(shù)不清這是奶奶第幾次對爸爸大吼大叫了。

“你是誰，為什么把我關(guān)在這里！放我出去……”緊接著傳來一陣咒罵聲。

或許爸爸是心太累了，或許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解釋，奶奶都不會聽，于是他選擇用沉默面對暴躁的奶奶。

小川看向媽媽。媽媽嘆了口氣，摸摸他的后腦勺，對他說：“你先回房間吧，我去做午飯?！?/p>

“好。”小川點點頭，飛快地跑進(jìn)自己房間。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奶奶仿佛變了一個人。從前的她是那么慈祥、寬容、大方，現(xiàn)在的她卻非常暴躁，讓全家人感到煩惱。

小川很害怕現(xiàn)在的奶奶，她一定是壞巫婆變的。從前的奶奶去哪兒了呢？她會不會被壞巫婆關(guān)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天哪，那可怎么辦？

小川想著想著，不由得擔(dān)心起來。他趕緊去廚房找媽媽，此時，媽媽正把炒好的西蘭花盛進(jìn)盤子里。

“媽媽，奶奶被壞巫婆抓走了！”小川著急地扯住媽媽的圍裙，想讓她注意到這個嚴(yán)重的問題。

媽媽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什么……什么壞巫婆？”

她急急忙忙走到客廳，看見奶奶還在沙發(fā)上呆坐著，才放下心來，又回到廚房。

“小川，不要亂說話，哪有什么壞巫婆？你奶奶好好地在家呢?！眿寢尩恼Z氣里有輕微的責(zé)備。

“不是的，我是說，”小川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外面，確定沒有引起奶奶的注意后，壓低聲音道，“我是說，現(xiàn)在的奶奶不是我的奶奶，她是壞巫婆變的。”

媽媽把切好的土豆塊倒進(jìn)鍋里，“小川，你是不是故事書看多了？現(xiàn)在的奶奶就是你的奶奶，不是壞巫婆變的。”

說完，她把灶臺上的胡蘿卜炒西蘭花端給小川，讓他放到客廳的飯桌上。小川吐吐舌頭，不滿地照做了。

可是，當(dāng)奶奶瞥到桌子上的胡蘿卜炒西蘭花后，竟然氣勢洶洶地朝這邊走了過來。小川連連后退幾步，緊張地盯著奶奶，不知道她要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只見奶奶看了那盤菜幾秒，然后伸手抓起西蘭花就往嘴巴里塞。她張開裝了兩排假牙的大口，大口大口地咀嚼著。

小川跑進(jìn)廚房找媽媽，“媽媽，奶奶、奶奶她……”

不等小川說完，媽媽就提著鏟子跑向客廳?？粗幱诏偘d狀態(tài)的奶奶，媽媽張大嘴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

爸爸也從自己的房間出來了，他看見奶奶這副模樣后，眉頭緊皺，“媽，你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奶奶回過頭，惡狠狠地瞪了爸爸一眼，還作勢用盤子砸他。爸爸閉上嘴巴，不說話了，他和媽媽對視一眼，目光中滿是無奈與憂愁。

媽媽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就像一個沒精神的布娃娃。她轉(zhuǎn)身回到廚房做菜，爸爸跟在她后面打下手。小川是他們的小尾巴，也和他們一起進(jìn)入廚房。

“土豆燒煳了。”媽媽看著鍋里黑乎乎的一團(tuán)東西，輕聲說道。

“沒關(guān)系，把它倒進(jìn)垃圾桶吧，我重?zé)槐P?！卑职纸舆^媽媽手里的鏟子。

媽媽沒有動，一滴眼淚從她的臉上滑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爸爸替媽媽擦去眼淚，自責(zé)道：“我知道你很辛苦，是我對不起你，是我連累了你和小川。如果我媽沒有生病……”

媽媽抱住爸爸，哽咽著說：“不，你沒有連累我們。我們是一家人，你媽媽就是我媽媽，我們照顧她是應(yīng)該的。只是我沒想到，她年輕時是那么溫和的一個人，到老了因為這個病竟然變得這么蠻不講理，我為她感到難過。”

“奶奶生病了？她生了什么病？”小川突然問。

爸爸蹲下身子，一只手搭上小川的肩膀，嚴(yán)肅地對他說：“是一種叫阿爾茲海默病的病。”

“阿爾茲海默?。俊边@個病的名字太復(fù)雜，以至于小川過了幾秒就忘記了，“等一下，爸爸，這病叫阿什么海什么??？”

“阿、爾、茲、海、默、病?！卑职忠蛔忠活D地說。

小川聽完默默重念了一遍，然后好奇地問道：“是不是得了這種病，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爸爸和媽媽面面相覷。

“對呀，”小川認(rèn)真地說，“阿爾茲海默病就是一個壞巫婆，她把我原來的奶奶變走了，又變出來一個假奶奶?！?/p>

爸爸沉吟片刻，點頭道：“可以這么理解?！?/p>

見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得到了爸爸的肯定，小川忍不住興奮起來。沒錯，就是這樣，有一個叫阿爾茲海默病的壞巫婆抓走了奶奶！這樣，一切就能解釋得通了。

中午，因為爸爸后來做的菜又被奶奶用手抓著吃掉了，所以小川和爸爸媽媽只能吃泡面?？粗妥郎弦黄墙澹〈ㄐ闹械南敕ㄔ桨l(fā)堅定：他要快點把奶奶找回來，打敗阿爾茲海默病壞巫婆！

2

借著在小區(qū)散步的理由，小川從家里跑了出來。他來到小區(qū)里的第二十一棵銀杏樹下，在這棵銀杏樹周圍的草叢里尋找著什么。

一陣摸索后，他翻出來一本魔法書。小川把魔法書翻到第569頁，讀三遍第九行的句子：“知奧胡安吉英黎英，知奧胡安吉英黎英，知奧胡安吉英黎英。”

剛開始，小川覺得這句話非常奇怪，后來他越讀越快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秘。原來，“知奧胡安吉英黎英”就是“召喚精靈”呀。

剎那間，一道白色的光芒閃過，一個手掌大小的精靈從銀杏樹中飛了出來。小川激動得跳起來，“奶奶沒有騙我，世界上果然有魔法！”

這個故事是兩年前，真奶奶還沒有被抓走時告訴他的。在他們小區(qū)住著一個小精靈，她住在第二十一棵銀杏樹里，只要找到樹下的魔法書，把它翻到第569頁，讀三遍第九行的句子，就能把小精靈召喚出來。

“我是心愿精靈杏杏果，人類小男孩，你有什么心愿要我?guī)兔崿F(xiàn)？”小精靈杏杏果問。

小川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說道：“杏杏果，我想找回我的真奶奶?！苯又?，他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述了一遍，在提到阿爾茲海默病這個壞巫婆時，他氣得齜牙咧嘴。

“這個嘛……”杏杏果想了想，“你的真奶奶可能被困在時間迷宮里了?！?/p>

“時間迷宮在哪里？你可以帶我去嗎？”小川急切地問，他的心臟因為緊張而劇烈跳動。

杏杏果拍拍胸脯，答道：“沒問題，我會幫助你的。”

小川聽完杏杏果的計劃后，把她裝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帶回家。他們靜靜地等待著夜晚的到來，一想到這個絕妙的計劃，小川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翹起。

可到了晚上，奶奶怎么都不肯睡覺，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還想找人聊天。

“我爸爸在哪里？你有沒有電話？我要打電話給我爸爸?！蹦棠滩煌５卣f這些話。

“媽，已經(jīng)十點了，您快睡覺吧?！卑职窒氚涯棠汤厮姆块g，但是奶奶倔強(qiáng)地拒絕了。

“我爸爸在哪里？你有沒有電話？我要打電話給我爸爸?！蹦棠逃终f。

就這樣，奶奶問了一遍又一遍，爸爸回答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把奶奶哄回房間睡覺，可她過了一會兒又走出來，大聲詢問剛才的問題。

爸爸的耐心被消磨殆盡，“媽，我求你別問了！我白天上班特別累，晚上回來還要被你折磨！”

奶奶看出來爸爸生氣了，嘀咕著：“你不要生氣，別露出這樣的表情……”

小川突然覺得爸爸好可憐，假奶奶也好可憐。一直以來，他對假奶奶都抱著害怕和討厭的情緒，這次心中居然萌生出了同情。

沒過多久，奶奶就忘記了爸爸對她發(fā)過火，她又開始念叨。這時，小川走到奶奶身邊，用哄三歲小孩子的語氣說道：“你爸爸讓你在我家住一晚，他明天就會來找你了。等你醒了，你的爸爸就來了?！?/p>

“真的嗎？”

“真的?！?/p>

“哦，那好吧?！蹦棠陶f完，慢吞吞地回去睡覺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小川不敢確定奶奶是否睡著了，不過，他還是壯著膽子打開了奶奶的房門。

借助小夜燈微弱的燈光，小川看見睡容安祥的奶奶。太好了，奶奶終于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小川向杏杏果點點頭，示意計劃可以開展了。

杏杏果比了個“OK”的手勢，閉上眼默念口訣。不一會兒，她的身體散發(fā)出溫潤的米黃色光芒。小川伸出手，他的指尖觸碰到杏杏果的指尖，一瞬間，小川的身體變得和杏杏果差不多大小。

他被杏杏果拉著，飛進(jìn)了奶奶的夢里。一道刺眼的光芒令他睜不開眼，等光芒逐漸散去，小川發(fā)現(xiàn)他又變回了原來的大小，他們正身處于一個迷宮中。

“這里就是你奶奶的時間迷宮。你的任務(wù)就是帶領(lǐng)你的奶奶走出迷宮?！毙有庸嬖V他?！班?，我明白了！”小川攥緊拳頭，堅定地點頭。

他的后背冷不丁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小川回頭，竟是微笑著的奶奶?！靶〈?，你怎么也在這兒呀？”奶奶佝僂著背，拄著拐杖，歪頭打量他，“哎呀，長高了不少啊?！?/p>

看著奶奶柔和的面龐，小川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奶奶。

“奶奶！”小川撲進(jìn)奶奶懷里，緊緊抱住奶奶。

“才多久沒見，怎么變得這么黏人了？”奶奶摸了摸小川的頭，和藹地說。

“奶奶，我好想你。”小川說。

這時，杏杏果提醒道：“小川，快帶你奶奶走出時間迷宮吧，要在她夢醒之前走出去?！毙〈ㄏ肫鹱约簛淼竭@里的任務(wù)，趕緊抹掉眼淚：“奶奶，我們得快點離開這里?！?/p>

按照杏杏果的指示，他們需要一路上收集記憶球。當(dāng)收集完最后一枚記憶球后，時間迷宮的出口就會打開。

很快，小川就在路邊野花的花蕊里找到了第一枚記憶球。在這枚記憶球里，記錄了童年時代的奶奶：一個和小川年齡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粗陼r代的奶奶那么矮小，卻已經(jīng)開始幫家中干活，小川十分詫異。

畫面一轉(zhuǎn)，奶奶又大了幾歲，她在山上捧著一本《水滸傳》讀。那時正值雨后，一朵接一朵蘑菇從樹樁上冒出來，奶奶用外套把采來的蘑菇包裹著，帶著滿滿的蘑菇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奶奶看了記憶球里的畫面后，眸光閃了閃，沒有說話。

過了幾分鐘，小川在草尖的露珠里發(fā)現(xiàn)了第二枚記憶球。在這枚記憶球里，記錄了少女時代的奶奶：一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姑娘。

她努力學(xué)習(xí)，考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成了村子里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女孩子。奶奶的爸爸媽媽在集市買了一只雞，全家破天荒地吃了一回紅燒雞。奶奶的爸爸把一只雞腿夾進(jìn)奶奶碗里，說：“不愧是我的女兒！”

小川扭頭望向奶奶，奶奶正沉浸在回憶中，臉上是幸福的微笑。

第三枚記憶球藏在蘋果樹的樹梢上，它被小鳥銜下來送給奶奶。在這枚記憶球里，記錄了青年時代的奶奶：一名溫柔知性的大學(xué)老師。奶奶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來經(jīng)同事介紹，認(rèn)識了一個英俊又努力的小伙子。這個小伙子

后來成了小川的爺爺，兩人攜手在油鹽醬醋的平淡生活中尋找樂趣。

第四枚記憶球藏在路上的石頭里，被奶奶撿了起來。這是距離奶奶最近的記憶，閃爍著淡淡的綠色光芒。

爸爸長成了大人，和一個美麗的姑娘結(jié)婚，不久后，奶奶有了孫子，也就是小川?？墒菦]過多久，爺爺因病去世，這件事情對奶奶的打擊很大。

即使心中悲傷，她也依舊微笑著面對生活。奶奶會偷偷塞錢給媽媽，給媽媽買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好。奶奶也會在接小川放學(xué)回家時，給他買各種好吃的逗他開心。

奶奶不僅是大學(xué)老師，還是童話作家。小川更小的時候，總愛讓大人給他講睡前故事。但他只喜歡奶奶寫的睡前故事，奶奶在家的時候就讓奶奶現(xiàn)場編一個故事。如果奶奶不在，爸爸媽媽必須捧著奶奶寫的童話書給他讀故事才行。

在奶奶的童話故事的陪伴下，小川的夢總是美滋滋的。夢里有神奇的糖珠、暖和的綠圍巾、長長的雪火車和可愛的甜甜圈怪。

但是后來，奶奶生病了，她再也沒辦法為小川和其他小朋友寫童話故事。咦，怎么沒有出現(xiàn)壞巫婆把奶奶抓走的畫面呢？小川有些疑惑，卻并沒有深想。

3

當(dāng)最后一枚記憶球收集完畢，小川和奶奶的臉頰上都早已掛上亮晶晶的眼淚。杏杏果再次默念口訣，幾枚記憶球升上半空，如同幾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它們迅速地融合在一起，一扇大門緩緩出現(xiàn)在眼前。

“這是迷宮的出口，小川，拉住奶奶的手，勇敢地走出迷宮吧！”杏杏果的聲音響起。

“好，”小川點頭，轉(zhuǎn)向奶奶，“奶奶，我們走吧！”

小川的小手拉起奶奶的大手，他們向前方的光亮走去。兩個矮小的身影在光亮中逐漸消失不見……

“那條迷宮可真難走啊，我差一點兒就把自己弄丟了。謝謝你陪我找到回來的路，小川?！钡诙欤棠绦褋砗笮χ鴮π〈ㄕf。

“奶奶，沒關(guān)系，不管你多少次迷失在時間迷宮，我都有信心帶你走出來?！毙〈ūЯ吮棠獭?/p>

后面的日子里，奶奶時而糊涂，時而清醒，但是清醒的時間變長了。在爸爸媽媽的耐心解釋下，小川終于明白了，阿爾茲海默病壞巫婆沒有把真奶奶抓走，奶奶一直都在這里，只是忘記了一些人、一些事。

“你是誰??？我不認(rèn)識你?！?/p>

“奶奶，我是小川，是你兒子的兒子，你的孫子?！?/p>

“瞎說，我可沒有兒子，也沒有孫子?！?/p>

“好吧，奶奶，現(xiàn)在是睡覺時間了。你想聽什么故事？”

“能不能給我講關(guān)于小兔子和胡蘿卜的故事？或者爸爸和電話的故事也行?！?/p>

“好，那我就先講一個關(guān)于小兔子和胡蘿卜的故事吧……從此，小兔子和胡蘿卜成了好朋友?！?/p>

“呼……呼……”

“奶奶？”小川合上童話書，輕輕喊了一聲。

奶奶用安穩(wěn)的鼾聲回答小川。

小川替奶奶壓好被角，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奶奶，祝你做個好夢，夢里有神奇的糖珠、暖和的綠圍巾、長長的雪火車和可愛的甜甜圈怪。

即使到了明天早上，你醒來時忘記我也沒有關(guān)系。親愛的奶奶，我會永遠(yuǎn)守護(hù)你、陪伴你，幫助你再次走出時間迷宮。

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最親最親的一家人。

作者說

我曾經(jīng)看過一個電影，叫做《困在時間里的父親》。電影里身患阿爾茲海默病的父親說過這樣一句話，特別打動我——“我感覺好像我的葉子都掉光了?！泵鎸膊　⑺劳?、親人的離去、記憶的消失，我們總會有深深的無力感。希望可以通過這篇故事，讓更多的人了解到阿爾茲海默病，珍惜當(dāng)下的時光，珍惜身邊的親人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