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雯
《揚名立萬》是新銳導演劉循子墨的首部院線電影,這部電影將故事背景設定在民國時期的上海,一群不得志的電影工作者被聚集在一棟神秘的大樓里,欲將轟動上海灘的一樁命案“三老案”翻拍成電影,借此揚名立萬。影片憑借劇本殺形式的巧妙嵌入、喜劇和懸疑元素的融合互動、高能反轉的劇情推理以及對女性視角的尊重等眾多亮點,獲得了口碑和票房的雙豐收。電影《揚名立萬》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歸結于敘事的設置上,原本一句話可以講完的故事,被導演用希區(qū)柯克式的懸念生成和喜劇的幽默調(diào)和成一個不斷帶領觀眾沉浸式體驗的劇本殺游戲。
電影《揚名立萬》的原名叫做《一部電影的誕生》,實際上它是一部關于拍電影的電影,亦可以稱之為元電影。20世紀,在元語言、元小說、元戲劇廣泛討論后,有關“元”的概念也被拓展到電影中來?!霸眰戎赜趧?chuàng)作主體以及自反性呈現(xiàn),體現(xiàn)在電影領域中則指關于電影的電影。①元電影是圍繞電影本體的反思和解構的一種電影敘事思維。在電影《揚名立萬》中,對于元電影的建構有兩層理解:一層是以戲中戲的敘事結構講述一部電影是如何誕生的,一層是通過媒介間性的特質對不同媒介上的電影畫面進行電影本身的解構和反思。
首先,戲中戲的敘事模式改變了以往單一的敘事方式,使電影情節(jié)的發(fā)展充滿了變數(shù)?!稉P名立萬》如何敘事是電影誕生的首要。民國上海的背景為故事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想象的載體,正如導演所說:“民國是一個特別魔幻的時代,任何荒誕的事情發(fā)生在民國都變得不那么‘荒誕’。各種派系的斗爭以及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讓許多奇怪的事情變得不奇怪?!泵駠拖褚粋€包容萬物的容器,基于此,《揚名立萬》在混雜的形式和多重文本的互涉中建構了邏輯。一個想利用拍電影掙錢的大老板找來了一個拍爛片的導演、一個被政界封殺的編劇、一個過氣的老演員、一個被稱為“花瓶”的女明星和一個在好萊塢無法立足的功夫替身。就是這樣一群人組成了一個拍電影的團隊,幾個人圍在圓桌前討論如何拍電影。這些人物符號和兇殺案的故事在民國的背景下得以成立,使產(chǎn)生的荒誕性和游戲性得到觀眾認同。在電影的開始,幾個主角在桌子上討論,人手一份資料以及不斷的提問和回答,有一種劇本殺的感覺,以至于很多觀眾將《揚名立萬》歸結為“劇本殺電影”。但按照導演劉循子墨的說法,這就是他們平時開劇本會的樣子。其次,戲中戲還體現(xiàn)在他們圍繞“三老謀殺案”展開的討論和想象之中。劇中的關老師和鄭千里圍繞故事展開的創(chuàng)作想象將原本討論電影創(chuàng)作的密閉空間的畫面瞬間切換至想象的劇情空間。電影敘事空間是由多個空間構成的,既有形式空間又有故事空間,而這些空間看似獨立,實則相輔相成。影片在別墅這個密閉的空間中對人物的行動進行限制,由此爆發(fā)沖突和矛盾。一個個微小的沖突不斷出現(xiàn),使矛盾不斷膨脹直到高潮到來,產(chǎn)生巨大的戲劇張力,讓觀眾感到饒有趣味的是這場戲中戲隨著眾人創(chuàng)作風暴的探究,這場案件的始作俑者兇手齊樂山作為戲中戲“真正的編劇”在編織著案件背后的故事,不斷引導編劇李家輝對案件的深入分析。
在連環(huán)的“案中案”的設計中,導演再一次對電影的內(nèi)容進行自我解構,為電影的敘事和觀看增添了刺激感,正如導演在電影中所說“你們作為觀眾的解讀會比我們創(chuàng)作者更高明”。隨著推理,全劇的目的變得明確,把荒謬做實??粗槐婋娪肮ぷ髡邔Α叭现\殺案”真相的各種推理和想象,作為兇手的齊樂山仿佛上帝視角般看著眾人入局。兇手齊樂山有一句臺詞“我會編一個所有人都能相信的故事”,觀眾也隨著這種所指開始想象故事的真相。在劇中編劇李家輝的分析中,墻上的畫和通風管道等細節(jié)讓眾人發(fā)現(xiàn)“三老謀殺案”是一個騙局,更不可思議的是騙局背后是另一個騙局。在齊樂山的誤導下,眾人將受害者夜鶯的死和法國醫(yī)生碎尸案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為了保護女子名聲的凄美故事誕生了。而在結尾李家輝追逐夜鶯,伸出又收回的手是全劇升華的亮點,局中局的特質在這一刻被顯現(xiàn)出來,而身為局中人,一生追逐真相的李家輝淡淡的一句“我認錯人了”,溫和地保護了這份美好,兇手齊樂山拼死踩滅的火苗也得以保全。在這一場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相較量不斷反轉的迷局之中,推理結果不斷被各種細節(jié)推翻,潛藏在其中的各種隱喻在某種程度上建構了影片與現(xiàn)實的關系,觀眾從被動接受到主動挖掘影片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充滿了人道主義關懷,不被打擾也是一種溫柔。
《揚名立萬》在類型上屬于戲劇和懸疑的雜糅風格,導演劉循子墨平衡了懸疑和喜劇的關系,使觀眾同時體驗愉悅和緊張兩種情緒。懸疑和喜劇本來是兩種難以融合的類型,前者強調(diào)嚴謹、邏輯推理,后者注重搞笑、帶動情緒,而這部電影將這兩個類型合理糅合,既充滿了喜劇的荒誕性,又產(chǎn)生了懸疑的沉浸感,抽絲剝繭環(huán)環(huán)相扣吊足了觀眾胃口。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自我解構下,懸疑是影片敘事的主線,喜劇元素消解了懸疑的沉重和悲離。作為喜劇片導演出身的劉循子墨很微妙地平衡了兩者之間的互斥,票房與口碑的雙豐收也驗證了他成功平衡了電影的商業(yè)性和藝術性。
電影的懸疑風格主要靠懸念的制造。關于懸念,《電影藝術詞典》給出了定義:“處理情節(jié)結構的手法之一。利用觀眾關切故事發(fā)展和人物命運的期待心情,在劇作中所設置的懸而未決的矛盾現(xiàn)象?!雹谝簿褪钦f,懸念是一種情緒,而懸疑電影的任務就是制造懸念這種情緒。懸念大師希區(qū)柯克曾提出“緊張+ 疑問= 懸念”的公式,該影片中每個人物的出場方式就帶著希區(qū)柯克“炸彈理論”的影子。兇手齊樂山作為“炸彈”出場,編劇李家輝在討論劇本時無意彎腰看見的手銬證實了兇手的身份,而在此時其他電影成員是不知道的。這種信息的不對稱引發(fā)的懸念感以及何時會被眾人揭曉身份的未知“炸彈”刺激著李家輝和觀眾的情緒。烏斯認為“對于一個清晰的行為目的來說,首先要在觀眾知曉的情況信息(被動把握)和角色力求在爭執(zhí)中占上風(主動把握)之間設置明顯的距離。這樣觀眾在短時間內(nèi)對情況的了解要優(yōu)于角色,從而對信息落差產(chǎn)生憂慮,懸念因此而強大,作為這樣一種經(jīng)歷過程同時也被感覺到?!雹凼聦嵣?,“正是這一信息的缺損或落差造成了觀眾的緊張和疑慮”。④當大家得知齊樂山的真實身份后引起了恐慌和驚嚇,而作為“炸彈”的兇手齊樂山還會不會再行兇又產(chǎn)生了新的懸念?!稉P名立萬》的故事借鑒了英國推理小說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小說《無人生還》中的“暴風雪山莊模式”,在封閉的空間中完成真相推理、找尋兇手,在此期間無法與外界聯(lián)系。導演劉循子墨在此進行了微妙的創(chuàng)新,開場即表明了兇手的身份,使懸念的驅動力不再是兇手的身份,而是他的殺人動機和殺人過程。故事背景設定在密閉的別墅,即“三老謀殺案”的兇殺現(xiàn)場,增強了懸念的氛圍感。電影情節(jié)和人物對敘事起著重要的作用,隨著劇情的反轉再反轉,懸而未決的未知一直延續(xù)到電影的結尾。導演劉循子墨設計了開放式結局,將電影的懸念留給了觀眾,對于一行電影工作者的生死,劇中編劇李家輝推理的“三老兇殺案”中夜鶯的生死,都成為未解之謎。
在《揚名立萬》中,無論是人物塑造還是臺詞都加入了喜劇色彩,使得影片懸疑劇情的緊張感得到了緩釋。首先是人物塑造方面。在場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郁郁不得志,這樣一群落魄的人聚集在一起本身就帶著自嘲和反諷,他們在“三老兇殺案”發(fā)生的別墅里,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心一路推理分析,最終完成個體的成全和真善的成就。在眾人得知別墅被鎖無法逃出時,每個人的秘密都被挖掘出來,當觀眾以為這是自我嘲弄,卻又在后續(xù)的劇情中發(fā)現(xiàn)其間的悲從中來。事實上喜劇的真正內(nèi)核都是悲劇,真相的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但是導演劉循子墨以拉開傷口給人看的方式,將生活里無法言說的苦難用后現(xiàn)代主義自我解構的反諷和嘲弄,消解了觀眾的集體痛苦記憶。每個人物的故事都是動人的,劇中夢蝶是一個過氣的女明星,出身梨園,她希望憑借新的作品重新在上海站穩(wěn)腳跟。被稱作花瓶的女明星,在看到花魁的照片的那一刻這個角色就立了起來。她的惺惺相惜是因為自己遭到過同樣的白眼和誤解?!耙粋€女孩子想要在舞臺上唱歌,怎么了?”盡管走出影院,但是依然會因為這樣一句話而觸動,電影所傳達出的對女性的尊重和保護讓女性觀者深有同感。
該電影實則是一個關于愛和守護的故事,一群落寞的人尋找真相、推理劇情,最終都是為了保全女孩最后的尊嚴和人生。在懸疑和喜劇的外殼之下,實則是戲劇最基本的邏輯:讓弱小的成為最強大的。出逃以后劇中導演吶喊:“我也是一個有良心的藝術家?!边@部電影沒有以往對女性形象的污蔑,展現(xiàn)了溫情的理解和保護。影片在視覺表達上真實體現(xiàn)出女性的美,在立意上以演員之口批判和反駁了社會對女性的偏見,給予女性善良的平視。劉循子墨雖然是男性導演,卻能跳出男性居高臨下的凝視,細膩捕捉到女性的內(nèi)心想法實屬不易。兇手齊樂山是一個豐滿鮮明的人物,一本正經(jīng)地推敲,按照“童年陰影”的揣測,最后觀眾卻迎來了一個“他是我爸,他打我馬”的諧音梗玩笑。在這里也是影迷文化致敬周杰倫歌曲《爸,我回來了》,反家暴的歌被影片角色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玩笑實則是對制造真相最大的戲虐。影院里哄堂大笑的背后是人們對痛苦最大的消解?!笆畟€項目九個涼,商業(yè)投資很正常。”帶著自嘲的戲虐實則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電影生態(tài)行業(yè)的一些問題。“雖然拍的都是爛片,但是掙了錢?!币环矫嫒鐚а菟f致敬王晶導演通過拍電影給了一些人生存的機會,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電影業(yè)的些許無奈。
《揚名立萬》作為一部風格雜糅的喜劇懸疑片,體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關注個體的真情實感,通過反諷自嘲的的形式批判了社會現(xiàn)實。電影作為一種被建構的虛擬世界,通過影像方式也在重塑著影片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在影片中元電影特征的實現(xiàn)呈現(xiàn)出導演創(chuàng)作的一種“電影迷戀”的精神?!白呦蚰┞返囊苍S不是電影,而是電影迷戀(cinephilia)——這樣一種用來專門描述因電影而生的愛。”⑤這是美國批評家蘇珊·桑塔格為電影寫下的情書,她擔心的不是電影藝術的消亡,而是“電影迷戀”的消亡?!稉P名立萬》中拼貼的經(jīng)典電影的戲仿是電影互文的一種手段,更是導演劉循子墨對電影迷戀的闡釋??此坡唤?jīng)心的表達,實則是對電影的無限熱愛。關于電影劇本的結構,導演劉循子墨坦言受到了日本電影《廣播時間》的啟發(fā),人物塑造上參考了《十二怒漢》。在劇情上,“對不起,我是警察”的笑料致敬《無間道》天臺戲;魔雄片段“左手金錢,右手權力,中間大美女”,據(jù)導演說致敬的是《功夫》;兇手齊樂山砍門和夢蝶尖叫,很顯然是在復盤《閃靈》的經(jīng)典鏡頭。人物上,鄭千里脫口而出的“俠中俠”暗指《碟中諜》;眾人聚集樓梯的那場戲,陸老板痛罵鄭千里“爛大街”了,導演表明在致敬王晶,這里并不是損王晶是“爛片之王”,相反他是想表達“在香港電影最困難的時刻,是王晶讓大家有飯吃”。在充滿反諷的戲謔中,意料之外的反轉帶給觀眾滑稽解構的暢快。警察大海死前留下的膠片在電影的結尾處出現(xiàn),隨著背景音樂“What a wonderful word”的響起落下了帷幕,這也暗示著這一群落寞的電影人始終堅守自己的本性——對電影和生命的熱愛。
法國學者克里斯蒂安·麥茨在《電影:語言還是言語》一書中提到,電影是一個特殊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影片中內(nèi)容多樣的影像、文字、音樂、聲響等多個元素之間進行不同的組合拼貼,構成了電影主題內(nèi)容的句式結構與范式結構?!稉P名立萬》作為一部內(nèi)容豐富、充滿隱喻的電影,隨處可見的符號隱喻構成了電影媒介的敘事結構。在這部影片中,從布景道具到人物塑造,劇情的推演都包含著各種符號的隱喻。
影片中出現(xiàn)的名畫是法國浪漫主義畫家歐仁·德拉克洛瓦的《薩達那帕拉之死》,而這幅畫在“三老兇殺案”的現(xiàn)場不僅承擔著兇手逃跑的敘事功能,更是超越現(xiàn)實的媒介隱喻。這幅畫講述了亞述的最后一位君王薩爾達那怕勒在王朝即將覆滅時縱酒享樂,命令士兵殺死妻女、仆人、戰(zhàn)馬,一起毀滅的故事。整幅畫充滿著凌亂的暴力美學,畫中薩達那帕拉所暗示的三老代表的權力的象征,畫中死亡的人也象征著被三老欺凌的夜鶯以及更多的女孩,而這背后隱喻的是權力壓制的所有普通的人。歐仁·德拉克洛瓦的另一幅作品《自由引導人民》也出現(xiàn)在電影的海報中,是劇中編劇李家輝的影子,隱喻著李家輝帶領大家一起尋找真相。這部電影真正打動人心的是在各種包裝之下溫柔的個體關懷,齊樂山坐在沙發(fā)上看似平靜等待命運的判決和一路尋找真相的編劇李家輝最后選擇保護夜鶯而收回的手,都為整部電影點亮了光芒。
《揚名立萬》本是一個沉重的命案故事,卻在導演劉循子墨的巧思下通過喜劇的方式消解了影片中惡的力量,使觀眾在看完電影之后感受到巨大的溫柔和善意。這部影片通過自我解構和類型拼貼的方式呈現(xiàn)出影片的多義性和復雜性,而這種碎片化的處理正好契合了當代年輕人的觀影習慣,將藝術巧思和商業(yè)成功結合,為國內(nèi)懸疑喜劇類型電影的發(fā)展提供了更多可能。
注釋:
①楊抒.電影中的電影:元電影研究[D].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2007.
②許南明,富瀾,崔君衍.電影藝術詞典[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
③④聶欣如.電影懸念的產(chǎn)生——以影片 《精神病患者》和《化裝殺人》為例[J].世界電影,2004(05):22-40.
⑤蘇珊·桑塔格.重點所在[M].陶潔,黃燦然,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