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頡[土家族]
一棵樹, 準確地說是松樹, 一直在等待松油的溢出。 樹干留下的刀痕, 一雙雙眼睛, 擦亮鄉(xiāng)村夜色。
外地人跑來湘西, 目光落在山嶺深處, 異鄉(xiāng)的夜, 枕著松油的清香, 含風, 飲露。
總是在六月, 父親帶上斧頭, 翻山越嶺, 找尋皴裂的樹干,而后劈下一道道深沉的影子, 汗水流動的縫口, 半個時辰的簡捷動作, 被落日填滿。
鄉(xiāng)村搖晃的燭火, 如同父親的身世, 淡黃色木塊碎屑泛著青光, 丟給了我的童年, 裊裊炊煙, 留給人間的, 除了樸素的芬芳,記憶的色彩, 還有日夜不息的溫暖。
四月, 外來或拆分的蜂群, 偶爾會落在堂前的一棵樹上。 黑壓壓一片, 上下微微滾動。
反反復復, 形狀在不停地轉(zhuǎn)換。
父親搬來梯子, 口中念念有詞, 扛在肩上的蜂桶, 白得耀眼,灑在桶內(nèi)的糖水, 一道深淵, 停下或騰飛, 隱藏一個更大的舞臺。
時光緩慢, 蜜蜂是一把銅鎖, 安身立命, 是一片林海的高度,一朵花的神妙, 一個季節(jié)的法則。 父親, 木工手藝, 韻腳平仄,早已備好梧桐木蜂桶。
小小精靈, 敬畏需要輕腳輕手, 循循善誘, 需要堅持和拘謹,需要把時間還給呵護和沉穩(wěn), 距離是技巧, 也是一枚螫針的心跳。
與蜂對話, 恰當?shù)膱鼍埃?熟悉的味道, 如此緊密。 一只蜂王,有些僵硬的身板, 在鄉(xiāng)村一角, 看到了自己精靈般的影子。
屋當頭, 一棵夢花樹有些興奮, 萌生的嫩芽, 已經(jīng)適應山村的天氣, 一點點, 疏朗, 謹慎。
細微的聲音有了年輕的模樣, 一些溫暖的記憶, 在晨霧中露出了春的破綻。
母親告訴我, 她夢見了過世的奶奶, 鄉(xiāng)村的夜晚, 總是留有一些端口。
早晨起來, 我看見夢花樹上, 又多了一個用樹枝挽成的結(jié),念想已經(jīng)藏在母親落滿雪花的頭頂。
落下的瓦片, 讓靜寂的山村在晨霧中醒來。 一縷清風, 梳理著木屋剩下的骨架。
六十年, 山坳的一個窗口, 在黑夜的燈光里, 隱藏著兩位老人, 他們早出晚歸地勞作, 上雨旁風的木屋, 落滿了塵世的雨雪。
八十多歲的岳父, 彎下腰, 撿起小片碎瓦, 而后又輕輕放下。時光封存的內(nèi)心, 放在瓦片后面, 那么抽象, 那么具體。
我走過去的時候, 一個音符, 跳過漫長年輪。
時光縫隙, 桃花編織細雨, 群山墨綠。
石頭在風中搖晃, 一滴眼淚, 紅顏女子的頌詞。
目光做成梯子, 一朵白云, 在風中變輕。
一件器皿, 凡塵香火, 輕煙蕩漾, 一根金針, 兌現(xiàn)時光蒼茫,眾多言辭, 低于靈魂宿命, 時間刀刃上, 隱忍夢境。
塵世的光線, 驗證記憶。
歲月的塵埃, 是鑲嵌在經(jīng)聲里的寶石。
這么多年, 母親一直對舊衣念念不舍。
童年的我, 弟弟和妹妹, 總是一個接一個, 穿著母親從城里親戚家?guī)Щ氐呐f衣。
或大或小的衣裳, 的確良、 的確卡, 尼龍和燈芯絨, 各種材質(zhì), 最后都由母親親手改制而成。
油燈下, 母親飛針走線, 細描細繡的身影, 若隱若現(xiàn)。 三個兒女依偎在火塘邊, 欣喜穿胸而過。
幾十年了, 母親仍然對舊衣情有獨鐘, 從未忘記艱辛歲月里為孩子繡出的喜悅。
每到城里, 母親不忘翻箱倒柜, 把我們沒穿的衣服一件件收起。 戴著老花鏡, 母親緩慢遲鈍地裁剪著, 村上鄰居家孩子們的沉默和溫暖。
時光依舊, 母親淡薄的身影, 讓我退回到童年的春天, 絲絲白發(fā), 點點感傷與悲苦, 沉默的注腳, 仍然有著慈悲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