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瑛

1

“她進步很大”，盛辰說著話翻開學生的作業(yè)夾，捧高遞給家長。這位爸爸的厚身板佇立于等候區(qū)，恰如東部屋脊上的蓄水塔，盛辰搜尋紐約樓房時見過?？蛻舻呐畠寒厴I(yè)前找到金融公司的工作，托盛辰代租單位附近的落腳點?？蛻糁吧蠋状L在西部的獨幢房，年輕女子對城市的高樓大廈有憧憬，父母則擔心大城市的兇險。作業(yè)夾厚重，盛辰頗感臂沉，做爸的沒有接手的意思。

“我不在乎麗茲的成績，”學生父親宣稱，“數(shù)學是我的弱項，我只在乎她是否做個好人?！笔⒊胶掀饖A子托在腹部，順應為父者贊揚女兒：麗茲主動結(jié)識新來的學友，幫他們背乘法口訣，教他們四則運算。“是的，她有顆大心臟。”聽著面前的塔體發(fā)出雄渾共鳴，盛辰想這句話該翻成“心胸開闊”吧。中心里幾位家長托盛辰輔導孩子中文，她養(yǎng)成習慣留心各種情境對話。

麗茲媽媽在幾所大學教高數(shù)，擁有編外教職，卻教不了自己女兒。小數(shù)的加減法后，女生對著除數(shù)的小數(shù)點撇嘴，移位規(guī)則干她什么事，誰愿意提前學誰學去。但她的空間概念不錯，主管讓盛辰打印出幾何題，麗茲饒有興致判斷圖形的對稱反轉(zhuǎn)或平移。平面幾何是學生們的坎，尤其是幾何證明題，教員們認定越早接觸越好。老師請麗茲與在座各位分享心得，墨裔女生卡蘿講它們看上去很容易，盛辰勸她小聲點。

她拙于勸誡，任何知識外的指導，盛辰做來勉為其難，換成麗茲她未必敢。卡蘿伺機搭訕學員，不問成功與否，盛辰佩服她的勇氣。初中時盛辰有過沖動交友，女同學學業(yè)超前，據(jù)說她一歲認字母，兩歲做算術(shù)，四年級越級學代數(shù)，想成為天體物理學家。那位白人女生長得并不頂高，卻是籃排球校隊主力得分手，自爆某籃球單場獨斬三十八分。老師問她為何想學天體物理，女生答不曉得，幼時學說話，叫過爸爸媽媽后，她首先記得的便是九大行星。她家上兩代無人關(guān)注天空，爸媽介紹星星及名號時，不清楚冥王星已降級。盛辰也想過報考天體物理，她高中選讀AP物理，老師的離任讓她喪失信心，而爸爸以為女孩子學不好物理。她讀物理比其他功課費力，可總有些功課相較之下有難度，來中心兼職后，盛辰反省自己是否過早放棄。

當爸的帶走麗茲，盛辰拿過她的作業(yè)夾，翻到幾何圖象，正要給卡蘿講解，高高的黑影遮在玻璃門外，她趕上前拉門。男生如老式木質(zhì)電線桿般杵在臺前，塞著耳機聽音樂，沒聽到盛辰招呼他坐下。家長表示拉弗爾要補高數(shù)，盛辰起身叫來主管。

主管記不住，或者講不肯記學生名字。他教數(shù)學對題不對人，一句“你懂了嗎”走遍教室。萬不得已盛辰搶先稱呼，但這位學生他必須親授。每次男生進門，幾位教員紛紛招呼拉弗爾，言傳身帶，主管到底也跟著開口了。一個月后為學生做等級測試，結(jié)果與主管的判斷相符。拉弗爾運算能力平平，最怵各種方程式的對應圖象。主管計劃本學期的功課外，為他重捋代數(shù)的基本概念，專程購買代數(shù)及幾何課本，挑出全部的難題及附加題。

輔導過幾次高三數(shù)學作業(yè)，主管發(fā)牢騷這種接受能力怎么學微積分。主管對待男學生原本粗線條，雇員們紛紛向他暗示對方的膚色。下堂課主管憋個兩分鐘，沖拉弗爾嚷：“圓的方程高一老師肯定教過，我又為你講解多少遍?！苯虇T們互相遞眼色，拉弗爾不吭氣，頭平面正像盛辰見過的非洲面具，在眼部的開孔后掃視全場。入學時家長告知拉弗爾本打算學醫(yī)，暑假在邊上的藥店打工，對它的經(jīng)營生發(fā)興趣。學經(jīng)濟需要數(shù)學，他讀完微積分，會再考SAT（即美國高考），初試成績欠佳。那么他和我們其他學生同批考，有的女生才初三，主管聽到此處叫出聲。盛辰側(cè)過臉，還好學生及家長不懂中文。她佩服拉弗爾的承受力，十幾歲的人，寵辱不驚，屢敗屢戰(zhàn)。與亞裔相比，他進藤校的勝算大許多。她私下以為主管該向?qū)W生學習，但凡學得拉弗爾意志力十之二三，以主管的本事，做個大公司高管，或任教高等學府沒問題。盛辰念及爸爸小不忍鬧出的那些事，及媽媽對此的遺憾。換個角度看，主管嚴格要求是對的，各色學生一視同仁更為公平。

拉弗爾所在私校穩(wěn)掛本地區(qū)頭牌，學校鼓勵學生超前學習，數(shù)學老師教完每個單元布置習題，不提倡課上就作業(yè)問答。盛辰爸媽聞此感慨：誰說他們沒有師道尊嚴。主管向員工展示拉弗爾的課堂筆記，斷定科任老師未吃透教學內(nèi)容，僅按標準答案批作業(yè)。“他們學校學費一年好幾萬，三個分部那么多學生，學校不雇好點的老師嗎？”教員們紛紛議論，“私校教職不要求持證上崗，薪水這么大塊的成本自然要控制?！敝鞴茈y得跟手下話多，他兒子的學校才剛解雇物理組召集人，此君專職教AP二級物理。AP物理有難度，第二級為多數(shù)高中課程的頂峰，他兒子修三級物理得去高校。新雇老師首度執(zhí)教AP課，主管講他的要價肯定低。同類事故發(fā)生在她的物理老師身上嗎？盛辰暗忖，當年有同學策劃提告學校董事會，她如今摸清緣由。

“AP是什么？”卡蘿問返回她桌前的輔導員，盛辰答那是大學里的低年級課目。“高中就要學嗎？”“AP是選修課?！薄氨仨毶蠁?？”“你不選就不用。”卡蘿松口氣。她應該不用上，亞裔卻不同。盛辰高二選修五門AP，她起步晚，同窗學友好些初中即選AP，中學期間完成近二十門大學課程，盡管多數(shù)藤校及名校不接受那些學分。

卡蘿每天來中心，固定坐在緊靠玻璃墻的位置。她常用的桌面松動，主管查閱習題時發(fā)覺了，下班前拿來螺絲刀為桌腿加固。盛辰與他搭手翻過桌面，桌背就手的部位滿是涂鴉，盛辰認出卡蘿的手跡?！澳氵€說她懂事。”主管擺手讓盛辰放棄擦拭：“這桌子就是她搖松的。”卡蘿講她這幾個月里學到許多，卡蘿在教室內(nèi)任意走動，隨處隨時插話，老師們包容她。盛辰以為她在中心頗有歸屬感，卻不料卡蘿私底下以亂涂減壓。她的舉動和剝橡皮的低幼生有得拼，頗有些學生遇到難題隔著課桌剝橡皮。為了清除橡皮碎片，主管或她每日都要吸地。

修完桌子盛辰開車回公寓，抵住房門，把背包掛到背后，換拿小手袋，里面有亨瑞房間的鑰匙。他的單間在南邊大陽臺邊，他今天早班連晚班，狗等了人一天。

盛辰牽著狗下電梯，抄近路來到樓前的小商業(yè)廣場。廣場的主角是健康食品超市，東西比普通超市貴許多，她平常進去張幾眼，偶爾買些優(yōu)惠水果。帶了狗就只能繞店逛。超市里的現(xiàn)成品，比薩及各色沙拉氣味偏淡，狗并不感興趣。

她遛狗通常去公寓正門對面的住宅區(qū)，那里漫開數(shù)條小徑，路邊的灌木叢較為隱蔽。這個傍晚她有意多走點路，牽著狗沿房前的弧形走道來到前面的主街，到書店側(cè)墻右拐。書店里很有些人，散落在高大的書架之間，盛辰想進去加入他們。人與狗縱貫停車場彎上大路，犄角處的吃食店如今三易其主，盛辰想不清緣由，街角原本是商業(yè)旺點，吸引著兩條大路上的行人，爸媽會講它風水不好。小飯店右翼為本地三幢公寓樓之首，出租房配置高過她的住所，入住率卻偏低。盛辰舍棄它，因它建在大路邊，房門直穿窗口，她的華裔客戶忌諱這種結(jié)構(gòu)，逐漸影響到她。

盛辰帶著狗踏上高樓間的木板路，灰立面的辦公樓與公寓樓相向，褐色木道邊排放桌椅，兩三個一組，要是早幾個月見到，夏季晚間來這邊坐坐，應該蠻有情調(diào)。

2

假期即將結(jié)束，麗茲父母陪著她來，母親向大家宣布：“之前女兒數(shù)學得個C減，我們帶她來此處補習，上個期末她的成績是A?！笔⒊綆ь^鼓掌，麗茲飽滿的長圓臉通紅。她從小參加女童子軍，一到假期沖浪露營及探險，今夏她在活動之間來中心。她們這支童子軍會去成都，她本學期成績好，父母已提前為她報名。熊貓活動名額有限，售完即止，啟程在幾年之后，將是她童子軍退役之旅。

一周后她媽帶來奧塔娜，麗茲的好友，她童子軍的隊友。媽媽要求主管讓她們分開坐——“否則她兩個全程廢話，到時別怪我沒事先警告?！敝鞴茏屌硨Ρ匙诮淌覂深^，趁他們不注意，兩人扭頭打手勢讀唇語。麗茲每有動作，前臺的盛辰隨她望向奧塔娜。

隨后幾周，麗茲母親帶她倆來補習，確定她倆入座教室的首尾，找個空位子拿出便攜式電腦。這天她占據(jù)文件架邊的游戲桌，拖過女兒身邊的椅子放購物袋，袋子膨脹得像位孕婦。他們夫婦人高體闊，盛辰想不到她會做女紅。當媽的架上老花鏡，粗壯的手指熟練運作，成品慢慢往桌上堆積，盛辰猜它們是窗飾。下班前打掃教室，盛辰從地上撿起幾段線頭，丟棄前纏在手里。主管講：“讓我來，這種線頭多吸幾遍就行。”盛辰請主管先走，她來鎖門好了。主管離開后她在游戲桌前坐下，雙手架上桌面，好像走進前代西方婦人的生活，珀涅羅珀就這樣織毛衣的吧。

這天奧塔娜比麗茲先到，見她進門前者起身，麗茲張開雙臂，兩個女孩抱在一起。麗茲在朋友身旁落座，主管正忙著輔導學生來不及阻止。盛辰在她倆的歡呼聲中朝隔壁桌子扭頭，卡蘿與她一樣忍不住偷窺。

卡蘿通過了補考，進入六年級。補考由女校長主持，校長肯定了她的進步，評定學生數(shù)學四年級程度，英文三年級。校長跟她媽講，學校給卡蘿一個月試讀，如果不行還得復讀。盛辰答應為卡蘿全面輔導，讓她帶來所有功課，卡蘿取出的歷史題目囊括地理、政治、經(jīng)濟、宗教、社會、知識及藝術(shù)七大塊。別說六年級，就是十二年級也做不了，卡蘿并非審題偏差，她從根本上誤解老師布置的作業(yè)。

盛辰的質(zhì)疑招來主管插話：“這是教學大綱吧?！辈砰_學，卡蘿沒有任何同學的聯(lián)絡方式，仍舊是半年前那些人，她差不多三個月沒見他們，盛辰叫她直接給班主任發(fā)郵件?？ㄌ}臨走，盛辰趕到門邊叮囑她查看郵箱，習題應該比她拿來的具體。實在不行，周一歷史課跟老師問清楚，隔天補交。

星期一上班盛辰翻看卡蘿的作業(yè)夾，得知她周末沒帶書包?？ㄌ}下車她迎出去，卡蘿沒接到老師的回復，那么今天下課呢？她忘了向老師請示。今天的作業(yè)是史前文明，卡蘿問：“恐龍出生時你，不是你，主管老師在嗎？”盛辰看看主管斑白的鬢發(fā)，告訴卡蘿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盛辰讓她翻過中心分配的作業(yè)夾，抽出封底插著的計量表，指給卡蘿看千年那行：“衡量恐龍及蒼蠅的誕生，這個單位太小，我們要以億萬年來計算?！惫饽昱c英里的換算吸引住卡蘿，她逐一數(shù)著光年身后的12個0，不理會盛辰的話題。

網(wǎng)上計分簿顯示卡蘿漏交作業(yè)，歷史課第一題居首。盛辰威脅不再管對方的功課，除非她問明相關(guān)內(nèi)容。她裁出白紙條遞給卡蘿，讓她筆錄給老師的請示，看著她放進鉛筆袋：“就請老師直接在條子上批注?！笨ㄌ}帶著筆袋來來往往?！澳憬o老師看了？”“沒有?！薄盀槭裁?？”“老師會說她課堂上講清楚了?！薄靶ｉL不是要你多方求助嗎？說過老師同學都會幫你。”卡蘿不吭聲。

橙縣女童子軍幾支部隊上周末去卡薩琳娜島，部隊是童子軍分組的別稱，各部隊在探險募捐及社區(qū)服務諸多活動中競爭，鍛煉每位戰(zhàn)友的領(lǐng)導力及自信心。女孩兒們沖浪到力竭，本以為夜晚倒頭便睡。半夜里帳篷外獸吼，麗茲媽媽在睡袋里鼾聲大作，她是本小隊的當值家長。她媽的呼嚕與暗夜里的熊，攪得女孩兒們一宿無眠。麗茲講述途中，奧塔娜傾腮點頦，她動作輕緩，微笑間似乎混雜著歉意。麗茲媽媽缺席，她倆如愿同桌。只要她們做功課，主管便忽視當媽的叮囑——他領(lǐng)教過麗茲的大小姐脾氣。奧塔娜偶爾與麗茲私語，側(cè)身垂目嗓音低柔，隔著桌面盛辰聽不清她的話。主管或盛辰教她功課，她長睫毛的大眼睛閃爍，默不作聲，任何老師提問，麗茲代其作答?？ㄌ}講她好害羞。

“我等不及回校上課。”麗茲宣告。本縣的公立學校如期開學，私立的略有先后，她們學校推遲二周。她的學校私校公辦，和盛辰的高中母校相同。據(jù)說學校的申請名單高達三千學子，州政府把它納入公立很自然。公立學校有政府補貼，有責任接收周邊的學生。盛辰的母校至今仍在應付訴訟，居民狀告學校私設(shè)入學考試，要求學校無差別接收當?shù)貙W生。麗茲所在學校由教會牽頭興辦，小學連初中，即將建高中，新校園籌備期間，六年級以上遷往爾灣分教堂上課。移址爾灣得以吸收優(yōu)質(zhì)生源，主管贊賞校方動議。可好些家庭的孩子級差大，早上通勤高峰期，某高年級或低年級同學可能遲到。麗茲是獨生女，她為同學們寬心：“我媽是學校董事會成員，他們會抵制學校的搬遷?！笔⒊娇吹街鞴茉陔娔X后搖頭。

麗茲認出拉弗爾的校服，宣布她初中將轉(zhuǎn)讀私校，對身邊的奧塔娜講：“你去不了，學費每年兩三萬?！眾W塔娜尚未作答，卡蘿隔著走道插言：“那你家很富有?！蹦莾晌换ハ嗫纯?。她們臨下課，卡蘿向兩位道再見，她倆忙著整理書包。兩位朋友先后離開教室，麗茲仰面朝天，奧塔娜垂頭喪氣。她們擦著桌邊走，遠離走道的另一側(cè)。輪到盛辰教卡蘿，提示她下回等人家講完再開口，盡量避免錢或家境之類話題，那是人家的隱私?！斑@就是為什么人家不跟我玩。”卡蘿聲音很低。

“我怎樣才能有朋友？”卡蘿向盛辰發(fā)問。“你要多參與校內(nèi)各項活動，比如為學校的捐款做義工，借機與共事的同學建立友誼。還有就是努力學習，先攻下一門課。某科成績優(yōu)秀，同學會問你借筆記，做作業(yè)與你對答案，考試前向你請教，主動與你結(jié)交。”“你不過想騙我學習罷了?！笨ㄌ}這下子反應快了。她這算聰明還是傻，盛辰盯著學生遠山般的眸子陷入自省，真話反而招人懷疑，自己便是學習好，蔚蔚才帶她玩呵?？伤荒芘c卡蘿分享細節(jié)，即便助人也不妥?！笆裁唇胁煌?，老師常講這個或那個同學行為不妥，那是什么意思？”卡蘿情商不差，就她的年齡而論在中上，可一旦涉及學習或交友即成自由落體。盛辰想不出怎么跟她解釋這些，她自己也怕交際，而卡蘿做功課時頻晃桌椅，零食碎渣到處落，咬筆芯的種種樣子令人嘆氣。

每次卡蘿埋首桌下，往嘴里填巧克力豆，盛辰看到那對異姓姐妹互相對眼神。這兩姐妹同為墨裔，姐姐告訴盛辰將來做建筑師，想去法國上學。妹妹聽到法國挑眉毛，她與姐姐上過國際學校，但沒明白建筑師是什么。姐姐幼年起學體操，身體纖細柔韌，時常為訓練而曠課。主管讓盛辰轉(zhuǎn)告她妹單獨來，她自以為數(shù)學超前，實在他們學校教學程度低。接下來姐姐單獨來中心：“妹妹去啦啦隊了，她學我?！痹瓉斫憬闶抢怖碴犼犻L?！澳悄闶切@里風頭最健的女生?！笔⒊较?qū)W員求證，學生笑出戴矯正器的兩排細牙。盛辰讀書時躲開啦啦隊員，她們是眾男生的追逐對象。她的藝術(shù)高中放棄體育團體，許多同學以踢踏舞現(xiàn)代舞替代體鍛學分，即便如此哪里都有出挑的領(lǐng)軍少女，顧盼生輝呼風喚雨。她從來未想過，其實原來她們也是普通學生，有理想的學子。

卡蘿亦從背后瞄人家，盛辰讓她跟姐妹倆打招呼，用西班牙語試試?？ㄌ}搖頭，盛辰了解她的膽怯，卡蘿將來會后悔，像她自己。那些出風頭的學生也有遺憾嗎？盛辰不很清楚，但顯然她們也有煩惱。初中同學表示過，她是否能上天體物理由她爸爸決定。初中兩年女生多次瘸著腿來上課，課間盛辰逗留在教室，聽到女生告訴老師，比賽場上她高起投籃，落地在對方防守隊員的小腿上。她不能穿石膏靴子，同學們會笑話。盛辰很想插嘴說怎么會，可她只能代表自己。女生那么拼命為了進頂尖藤校，相比加州理工，她的理想是斯坦福和哈佛，她要去一間讀本科，再上另一間的研究院。她初中起選學AP課程，目標在大學前上完二十門，她還要學會二十門語言。她爸講理科好了，語言不可能好，媽媽表示爸爸片面理解術(shù)有專攻，說完抱歉地看看女兒。盛辰想說她中文的日常表達退步，理解力卻有所上升，術(shù)有專攻這個詞她能想明白。

盛辰還聽說學校護士過問女生的傷勢，醫(yī)生禁止她訓練她怎么不聽，女生答這次是比賽，她必須上場。她母親無法阻止她，那她爸呢，爸爸的話她聽吧。她爸出任爾灣知名公司總裁，以為年輕人受點傷沒啥大不了的。她爸規(guī)定她們只有三個擇業(yè)方向，醫(yī)生、律師或工程師。否則學費自理外，她爸極可能有其他舉措。“但你就是要讀天體物理？”盛辰至今記得數(shù)學老師的提問及老師聽到答案后的表情。新的天文望遠鏡會拍到很遠的星際，航天局已決定重返月球，她的同學會說“我必須參與其中”。盛辰欣賞那位同窗，多次想邀對方同去天文臺，她媽會開車送她倆。同學不會跟她走吧，她是個天文盲，一廂情愿地愛著星空。

3

除接待家長外，盛辰也分管滯后的學生，比如卡蘿及低幼學童。夏琳女兒如今小學一年級，還那么袖珍，大個子女孩兒喜歡找她玩?！爱斔笸尥蕖！毕牧沼涀×耸⒊降某錾兀闹形牟荒敲错槙?。夏琳記得盛辰作為獨生女的寂寞，鼓勵女兒與保姆的外孫女交朋友，鼓勵她帶回班上新交的同學。新同學高且壯，比保姆的外孫女更像四年級學生，卻記不住自己的生日。夏琳安排三個女孩兒玩過吃過，問小朋友要家里地址，想送她回家省她媽點事。女孩兒講不清，也記不住媽媽的電話。“我要是她媽會急死?！毕牧战箲]的神色，盛辰熟悉。問她媽媽還好嗎，夏琳答還好，她弟弟馬上就會過來。

保姆送來夏琳及自己外孫女，女孩兒暑期里來過，夏琳問主管能否只收外婆半價，余下那半由她墊付。女孩兒隔周來補習，跟媽媽生活時來，去爸爸那邊就不來。她及弟弟兩邊輪流住，一周跟媽媽，一周跟爸爸，開學后同樣。外婆寧愿母子仨跟著她過，可爸爸不愿支付妻兒的生活費，以隔周來接他們姐弟扯平。爸爸房子里有女朋友及她的兩個孩子。盛辰接手教女孩兒英文，女孩埋頭畫畫，受到催促抽出作業(yè)紙，隔著桌子幽幽瞟了眼老師。女孩兒有著黝黑的眼珠、俏麗的五官及面頰，長大會是林叔叔嘴里的葉賽琳娜。女孩兒赤腳蹲上座位，往后翹，盛辰起身扶椅子叫她坐穩(wěn)。女孩兒望向她：“我要是現(xiàn)在摔下去，爸爸就會來接我?！?/p>

勞動節(jié)期間，夏琳保姆的外孫女跟著爸爸住，爸總算同意送她來中心補習?；丶医o爸爸演示乘九的簡單記法，做爸的跟進中心，從前臺拿走主管的名片。爸爸家住滿兩星期，回外婆家小女生整周生病。再來中心，向盛辰索要彩色鉛筆，畫了自己，及自己身體下的彩球及燈飾。問盛辰勞動節(jié)的拼法，說是送給爸爸。課后盛辰拿著她的畫跟在身后，出門前遞給她，女孩兒不接手。盛辰告知夏琳她資助女孩兒的近況，夏琳截斷話頭：“所以我告誡她外婆，一定要教會女孩自立?！彼艅倿榕畠簣罅缩倘馈阂獙W會自律及自衛(wèi)。盛辰想讓夏琳直接把這話告訴卡蘿，告訴她外婆及媽媽。

正式入學的還有卡蘿的妹妹，暑假只是試課。媽媽放下小女兒趔趄倒退，她得趕去醫(yī)院，負責人讓她放心赴約，雇員會完成女兒的報名手續(xù)。盛辰問卡蘿妹妹的名字及生日，卡蘿寫了名，然后講姓不會拼?！案愕牟灰粯?？”“不?！薄澳巧洗伟职纸幽銜r進來打招呼?！薄澳鞘俏依^父，我父親住很遠?！笨ㄌ}講父親對她媽很壞。卡蘿道出父親所在小城：“我就住那里，來回僅二十分鐘?！笔⒊截Q起草稿紙擋住嘴?！拔覀儊硭闼忝妹眯∧銕讱q。你還曉得媽媽生日嗎？”卡蘿算代差時，盛辰意識到她媽十七歲生她。盛辰找到卡蘿的資料登記妹妹，暫時放上卡蘿的姓，應該是她外婆外公的姓氏。

她們的媽媽保胎，外婆接送，妹妹每周來兩次，卡蘿改成五天。卡蘿學會小數(shù)點的加減法，想把題目帶去醫(yī)院讓媽媽過目。盛辰問主管要練習本，關(guān)照卡蘿寫整齊，整本帶去：“媽媽講今天起你每天做復習題?！笨ㄌ}周五沒來，外婆以為她周五周六不再補課，帶上她去洛杉磯下城買花?！百I花？”盛辰跟學生確認?！百I來賣給別人?！睂W生解釋他們自己沒有店面?？ㄌ}講他們沒有正式身份，她外婆外公，媽媽爸爸，也就是她繼父都沒有。媽媽在幼教幫工，繼父跟著人做裝修。“就這樣還送你們姐妹讀私校？”“我討厭私校，布置的功課多，而每個班同學那么少，還要求統(tǒng)一服裝。”卡蘿每天放學換了裝才來，校服她就穿來過一回，粉色格子短裙繃在她碩壯的臀胯上，及膝線襪裹住的雙腿似水泥樁，大號的灰T恤顯然小了。

麗茲說她喜歡穿校服：“我們學校是唯一穿校服的公校。”昨日牛津的高中生也這么講。牛津中學設(shè)在鄰近的城市，學生們考試入學，高三男生的祖上來自東歐，非常安靜及努力。中心的學生一周排課兩次，他時常來三次，在座位上悶頭做題，給他什么做什么。主管講到底是重點中的重點，老師有數(shù)學頭腦，求最大值知道首項是第二項的一倍。拉弗爾的學校則差點意思，老師使用的教材深，可偏偏挑中最差的版本，算法上舍近求遠。這點上盛辰跟他們有共鳴，她也喜愛自己的母校，可母校偏愛在校服這類事上放任。上次開車路過，學子們?nèi)耘f各色穿著。爸爸曾問：“你同學穿睡衣上課?。俊倍硌莅嗄承┡┑孟衩骂^次踏入社交圈。校友中頗多富裕家庭，盛辰高二時的一場募捐會，家長當晚拿出百多萬。盛辰領(lǐng)會卡蘿媽媽給十一歲女兒信用卡的意思，并不是為了解決任何問題，只是讓她在學校感覺好一點。

她建議卡蘿向媽媽要借書證，每次購物前，煩媽媽開去圖書館，先逛個半小時。就在館里隨便翻，卡通童話或時裝菜譜，不喜歡馬上換掉。這個月起盛辰要求卡蘿獨立完成英文作業(yè)，老師布置的必讀物盛辰?jīng)]有，有也沒空看。盛辰注意到卡蘿的拼寫有問題，但她的讀后感言之有物。也可能這本書適合她，主角是厭學的七年級男生，覺得老師同學個個與他作對。卡蘿的其他功課仍需輔導，數(shù)學還由盛辰教，她倆周末不在，教學反倒有延續(xù)性。

4

秋陽溫煦，盛辰早起拉開窗簾俯視泳池，灰白池沿新進嵌了圈深褐卵石，框著那方藍水晶。亨瑞便在此時來電相約，他今日晚上班，想去看她和狗走過的木板路。她提起過，他記住了。盛辰心中歡喜，臉上平靜，大學老師戲謔過她的撲克臉。她天生內(nèi)向，媽媽把它算在成長經(jīng)歷上。先天和后天，天性或養(yǎng)育孰輕孰重，盛辰心理選修課的老師偏向前者，媽媽因內(nèi)疚的緣故，天平整個向后傾斜。

木板路修在辦公樓東側(cè)，同側(cè)開間小咖啡館，店堂僅幾張課桌大小?！八麄冮_辟一隅用咖啡為加班者續(xù)命，可制作咖啡的速度怕要急出人命?！钡攘丝於昼?，亨瑞到底端出兩杯摩卡。杯子紙巾及手機發(fā)票雜亂夾在指間，盛辰本應迎前接應，卻只在高凳上微扭身子，挪開視線顧盼藍天綠植。露天咖啡桌擺在木板道的頂端，桌凳與道上的褐色木板同個調(diào)性，座位上下就他們仨。亨瑞聊起他的那些病人，他目前主持糖尿病自然藥物的治療?！八鼈冇行?？”盛辰好奇?！翱隙ú蝗缫葝u素見效快。”對照組中單純服用自然萃取物的有限，再排除些參與者自我暗示的心理效應，亨瑞醫(yī)生以為藥品的真實療效頗為可疑。盛辰爸爸高血糖，她本欲就自然療法多問幾句，道上的行人從辦公樓拐角出現(xiàn)。行人身邊帶著只小狗，亨瑞的狗受到吸引，盛辰跟著它起身。亨瑞展臂欲攔，盛辰側(cè)身讓過。

隔幾天亨瑞輪休，遛完狗，留它守家，約盛辰共進午餐，盛辰走去后樓搭電梯。在常用的電梯口遇見他倆后，知道他在樓里，她繞過這部及辦公室的那部。后樓的電梯兼作貨運，租客家具到場即應征專用，不巧撞上那種情況她得回繞。盛辰想過對方若是亞裔或許容易點。爸爸希望她找華人，媽媽表示別設(shè)框框。他們?yōu)樗荒杏芽鄲溃鈬嘶蛑袊?，盛辰等著人家來找，又怕人家找?/p>

“你們老板只雇亞裔？”席間亨瑞發(fā)問?！爱斎徊皇?，他的初衷正相反，試過白人非裔及墨裔，可惜與他們的生源沖突。中心為學生補課，數(shù)學物理英文任何題目到手需即刻消化，試用期的年輕輔導員不吃這套。教員的程度決定服務質(zhì)量，而學生們個個自作主張?！笔⒊皆诤嗳鹈媲邦^次這么多話，她提起要當建筑師的高中生，敷衍地翻翻大厚本的代數(shù)書，她都學過了，不需要炒冷飯。麗茲就算急著要她輔導作業(yè)，也不肯做幾頁中心布置的習題，除非是難易度恰合的圖形題。麗茲本周常來中心，她討厭待家里，媽媽天天逼著她學習?！八龥]收了我的電話，就因為我漏交一次拉丁語作業(yè)，拉丁語她又不懂?！丙惼澁敱姲l(fā)表對母親的不滿，“她要求我和我爸做的，她自己能做到嗎？”盛辰佩服這些孩子的決斷力，及好惡分明?！霸谖铱磥砟悴庞兄饕姟！焙嗳鸬谋砬槭钦嫘男蕾p她，“你不學那些拼命美國化的移民，有別于土生土長的亞洲女孩兒?！比思揖谷贿@么看待她嗎，爸媽以為她不諳東西方精髓呢。盛辰偏過臉，亨瑞試圖連上她的視線，柔聲說：“對不起，我讓你不自在了?！?/p>

拉弗爾的成績又掉了，母親手持試卷拒絕落座。盛辰看出拉弗爾有點緊張，她也著急，好在主管埋頭閱卷。主管找出卷面做對的思路，讓學生拿著它們?nèi)ジ蠋熞骸八麜o你加分。”當媽的在盛辰的陪同下回歸等待區(qū)?！八挠嬎懔μ睿退憬虝怂趺唇忸}，一出手還是錯。”拉弗爾爭取到了B，主管讓盛辰打出習題，就是給牛津男生做的那些。讓他們從兩次方程開始練習，三角題目有一題做一題。兩位高年級男生事情多，住處遠，同選星期六二次補習，盛辰周末加班碰上他們。男生們悶聲做題，作業(yè)外，自愿做各種附加題難題，盛辰在爸媽跟前感嘆他們的拼勁?！芭⒆泳筒恍小！彼謴椑险{(diào)，她媽攔不住。盛辰真怕主管哪天當學生面瞎說。

麗茲過節(jié)去德州看外婆，奧塔娜獨自來上課，盛辰主動承擔教她的任務。學生帶來學校出借的電腦，聯(lián)網(wǎng)后默默把屏幕轉(zhuǎn)向盛辰，看向她的目光遙遠而期待，屏幕上奧塔娜的英文、美術(shù)、社科，樣樣為A。新初中及新學年，盛辰曉得老師們鼓勵為主，社科作業(yè)只要寫對名字，在作業(yè)網(wǎng)上自我介紹便得A。盛辰連聲稱贊奧塔娜的美術(shù)小品及她為作業(yè)頁面所飾花邊。奧塔娜微笑不語，眼珠深邃濕潤，長睫毛彎彎，泛紅暈的棕色皮膚像帶釉的古陶片。

奧塔娜再來，盛辰安排她與卡蘿隔桌相對，她居中為她倆補習。她倆相差半歲，奧塔娜高一級，讀七年級。奧塔娜追蹤自己的成績單，單子日日更新，盛辰讓她向卡蘿展示，卡蘿驚呼，引來鄰桌學生的注目?？ㄌ}以西語問話，奧塔娜簡短答復，盛辰請她倆互譯對方的西班牙語。奧塔娜顯然更為流利，表示自己能讀及寫西語。

這是她頭次向老師開口，盛辰趕緊請教學語言的絕招。中心里的西語學生基本是文盲，卡蘿做西語作業(yè)得靠盛辰請教谷歌。中日文學子情況大致相仿，上AP中文的學生看著谷歌拼音鸚鵡學舌，韓語學生則好很多。韓語流行樂的功勞外，同學告訴過盛辰韓語相對簡單，能讀就能寫。奧塔娜講墨西哥的老師教會她讀書寫字?！澳愠錾谀沁厗?？”盛辰替代自己及卡蘿發(fā)問。“生在這邊?！背錾髬寢寧厝?，小學一年級過半回來。“那你幼兒園起就學拼寫？”奧塔娜點頭。

下次奧塔娜來補習，盛辰問轉(zhuǎn)學后人家是否能聽懂她的口音，奧塔娜講她僅用五個月掌握英文，其中大半時間在家養(yǎng)病?！梆B(yǎng)病？”盛辰問學生?！笆堑??！币荒昙壪聦W期，她犯病，奧塔娜盯著盛辰的臉，大眼睛一眨不眨，柔聲輕述。那天上體育課，老師命他們沿操場跑五圈，同學們揮汗如雨，她滴汗不出。在老師的督促下，父母帶她去診所，那時爸媽還在一起。一查說是她沒有汗腺?！澳鞘窃趺椿厥?？”盛辰追問?！罢f是種罕見病，后來又說是肺部疾病。”奧塔娜低頭，似乎在想她疾病的名稱，此時有學生舉手求助，盛辰離開奧塔娜去教學。

“我的病上過報紙呢?！眾W塔娜拿出手機翻查，復課來中心的麗茲在邊上附和。她比朋友小兩歲，當年才進托兒所吧。奧塔娜給盛辰看照片，圖中幼年奧塔娜擋在報紙前，報道內(nèi)容看不清楚。問她報道還在嗎，她媽不懂英文，可能沒留下。留影里奧塔娜上臂套個裝置，四個小拳頭那么大，內(nèi)圓外方，固定住針頭。針頭留在肌肉里，針劑每天換，醫(yī)生教會她媽自行操作。六歲至七歲，整整兩年她就那么度過，睡覺洗澡帶著針頭針劑。

奧塔娜卷起袖子讓盛辰看，創(chuàng)口只粗針眼那么大，奧塔娜講不清楚藥品的內(nèi)容及作用。“那你痊愈了嗎？”盛辰求證，奧塔娜微笑點頭，盛辰想不出那會是什么病，不好意思問人是否出汗。奧塔娜在其他課目上保持全A，就數(shù)學得個C，乘法還是在作業(yè)紙邊緣點小點，數(shù)個半天，完成一題倒過鉛筆用橡皮擦掉，下一題重復以上動作。主管關(guān)照盛辰：“你跟她媽媽講，她只要有空就帶女兒過來。”

盛辰很想向亨瑞請教奧塔娜的病因，可她曉得自己掌握的資料不足為憑。下班后她循例換小包先去遛狗，來到亨瑞的門邊，里面沒有慣常的騷動?！肮窙]事吧？”她急忙往匙孔插鑰匙。門開了，亨瑞站在她跟前。“狗呢？”“它去別家了。人家講我該騰出身邊的位置，獻給心上人?！焙嗳鹂此纳袂樽屗樇t。

5

亨瑞與盛辰忙于各自的工作，偶爾湊出同處時間，他們?nèi)ブ車娘埖旯膊停肀俾窂缴⒉?，在他的大屏幕上看電影。去他的公寓，盛辰提著心，外公及爸爸外，與青年男士生活上的接觸是空白。每回盛辰虛驚一場，可能他們同樓居住，對方想不好如何善后。

帶爸媽吃飯，爸爸搶著進她的駕駛室，她回身坐進后排。爸爸講辰辰這么拘謹，怎么讓男人碰。媽媽喝止丈夫，轉(zhuǎn)向女兒的面色窘迫，令盛辰想到自己替人害臊。與人結(jié)交沒那么難，盛辰自我勸誡，她的工作對象是人，中介加補習中心，怎么也達到了全職銷售的資格?？膳c客戶之間有天然屏障，不像這個，以往的經(jīng)驗提供不了出路。亨瑞習醫(yī)，肯定聞到她身上的怪味，媽媽所謂的守身如玉，在年輕人嘴里未必是優(yōu)點。

令她想不到的是，他也沒多少經(jīng)驗。一早決定直博讀醫(yī)學院，學業(yè)繁重，經(jīng)歷過的關(guān)系都簡單，或吸引他的青春少女，或一門心思要當醫(yī)生太太的女性。前者他短期交往，后者他避之不及。內(nèi)向的人通常是寶藏，講話者攥緊她，盛辰不敢動，轉(zhuǎn)回自己公寓揉手臂。

亨瑞問她還好吧，在醫(yī)生面前原本為難，他什么都知道，她一無所知。盛辰想裝得無所謂，臉卻燙得人家不敢擱手。她這么木頭人樣，人家會以為到手張假寶藏圖吧。

盛辰對夏琳女兒講：“我教你中文好不好？”女孩低頭想想，搖頭。“她不是不肯學，是怕學不好?！毙睦韺I(yè)的家長告誡盛辰?！斑@種情況我們做大人的要抽身?！彼馑际墙o孩子學與不學的自由。“這樣她反而能夠?qū)W嗎？”夏琳發(fā)問時面色嚴峻，眼光像兩面反光鏡，盛辰下意識放松表情，轉(zhuǎn)移話題：“你弟弟過來了吧？”“是，目前跟媽媽住大姐家。下周動身去德州，他有朋友在那邊做康復醫(yī)生，邀他同住。媽媽在等檢驗報告，報告結(jié)果好，會回東南亞?！薄盎厝ジ∶米??！笔⒊接浀脼橄牧樟粼跂|南亞的妹妹。“不，她住回自己家?！毕牧罩v她母親的姊妹及所有親人尚在家鄉(xiāng)。檢查結(jié)果若不理想，醫(yī)生要求再做放療她母親便留下?？傊牧辗驄D將在房價回落時購房，買在大姐家附近，供母親自東南亞返回時居住。大姐和姐夫好說話，但做人要有分寸?！澳阆壬婧??！笔⒊接芍再潛P。“我也有拿工資，他自然得同意。”工作外，夏琳操心并安排全家人日常，包括婆婆公公看病度假，保姆只管執(zhí)行?！按髮W附近置產(chǎn)保值?！敝v到購房，盛辰忍不住參與意見?！霸僬f了，女兒說不定考去普林斯頓?！彼矚g看夏琳笑開來的神色，及眼角邊細小的皺痕。

盛辰有過沖動問夏琳，男性何種神態(tài)表示滿意，怎樣的行止代表他心有所屬，且歸屬于她?？蓪Ψ降慕?jīng)驗未必適合她，人家先生同宗同源。陪盛辰看《死亡詩社》，亨瑞頗有點不以為意。他就讀普通學校，他們家向來沒有名校的執(zhí)念，那些體罰的日子離他很遠。盛辰有些奇怪他的無感，再想想，她爸也會同樣反應，媽媽講過男孩子神經(jīng)強壯些好。盛辰有段日子沒見父母，亨瑞上班的周末她做完事待在公寓，并非等他，是怕爸媽提問，就她而言撒謊太吃力。

教完英語，盛辰送夏琳女兒去找媽媽。小女孩兒的涼鞋踢跑了，盛辰俯身尋找，熊貓輪子直接駛到桌邊，大輪子蓋住小鞋?！澳銚Q新書包了?！笔⒊教ь^，才兩周沒見，麗茲何時高出一大截，完全她爸的遺傳。盛辰讓她坐卡蘿對面，她倆同為六年級，麗茲提前上學。“昨天爸爸帶我去圣地亞哥看熊貓，我是百看不厭?！丙惼澮羯懥粒嗳缙涓?，開學至今，她由爸爸送來上課，她媽媽事多。她爸帶她來，坐在車里看手機等女兒。麗茲時而對窗比畫，那是她與爸爸的約定，蹺起兩只大拇指表明還剩十分鐘?！拔野植呕ㄈ賶K為我房間換LED燈，我房間原來的燈光挺好的，媽罵他浪費，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笨ㄌ}偷瞟窗外的越野車，盛辰好想跟麗茲講用不著事事坦蕩。

麗茲給朋友發(fā)短信，母親送奧塔娜來時，麗茲已由爸爸帶去打球。奧塔娜半周跟媽媽住，半周跟著爸爸，上學的日子改為周末去爸爸家。盛辰想再看看她小時的照片，她手機丟了。那其實不算真手機，沒放電話芯片，但可以上網(wǎng)，用免費軟件發(fā)短信。去爸爸家她本該留下機子，就像留下電腦，可她可能要找媽媽提前接人。她不喜歡后媽翻她東西，后媽什么都查，她的書包，成績和所有東西?！八幌嘈盼遥髅鞯艿艽蛭?，他說我先動手，她就信了。后媽換了身新衣服，她在我走后還讓每個人洗了澡。”

她爸家遠離補習中心，時間上允許，麗茲的爸爸會去那邊接奧塔娜。那其實不是她的后母，奧塔娜缺席時麗茲告訴盛辰，他們只是男女朋友。

這天麗茲又得到迪士尼的免費票——童子軍的銷售獎勵，奧塔娜沒得到，她無法跟去。她媽要復診。奧塔娜媽媽得了白血病。說是控制住了，但不能上班。

自從上回跟盛辰溝通，麗茲的爸爸時而進來等女兒，盛辰問起奧塔娜，有陣子沒見她?！八职置總€周末領(lǐng)她回家，說是享受父女的甜蜜時光，其實扯淡。他在夜店當調(diào)酒師，酒吧在新港，離他家那么遠。他周末忙于賺小費，哪有空與女兒相處，反倒是奧塔娜免費照看異母弟妹。他們該付奧塔娜工錢，母女倆真有需要，她母親不能工作?！薄耙驗樗Π桑俊笔⒊讲逖??！敖跈z驗過關(guān)能復工嗎？”“也不行，她是非法移民。她爸想到了塞給奧塔娜五十塊，七十塊，絕不超過一百，半個月或一個月隨他高興。前妻問他要生活費則兩手一攤。他以此報復她，他們過去吵得很兇。母女倆住在母親阿姨家的車庫里，阿姨屋里僅有一間睡房。”麗茲爸接著說：“我妻子周六來過，主管大概沒告訴你，前幾個月我們?yōu)閵W塔娜付中心的學費，她自己決定不來上課?！笔⒊窖鲱^望向家長，猶豫著是否該感謝他們的慷慨，又害怕人家以為她代主管逼款，壞了中心的事。麗茲拖著書包沖到跟前：“我媽透過玻璃墻看到你，奧塔娜，還有那個卡蘿聊天，整整二十分鐘沒在做作業(yè)。你們不配我媽的好意?！?/p>

晚上盛辰去亨瑞處，想著奧塔娜的怪病，如今問也白問吧。她查過了，奧塔娜的文檔里登記著麗茲家的地址。亨瑞放給她看《盜夢空間》：“上次是你的口味，這次看我的。”結(jié)果挺符合她的口味?！澳憧吹枚?？”亨瑞在她頭頂摩挲，“一兒一女本來多合適，女人心理的穩(wěn)定對家庭很重要?！标P(guān)于家人亨瑞話不多，他媽拿到了皮膚科開業(yè)執(zhí)照，兒子們幼年回歸家庭，她是他們家三個男人行動的基石，不管他們走去哪里。其實可以找個保姆，不過這個以媽媽的判斷為準，相識以來他頭回言辭慎重，是在為將來的家庭作安排嗎？

學校發(fā)放本學年首張成績單，卡蘿的英文及西語得了A減，她上學期所有功課都是F減，主管沒想到世上還有那種分數(shù)。本次的打分基于作業(yè)及出勤守紀，盛辰不放心接下去的各種考試測驗。很想警告卡蘿媽媽別太樂觀，可面對橄欖球型的母親講不出口。

周一卡蘿問盛辰中心會不會慶祝萬圣節(jié)，她能不能參與節(jié)日布置，周末逛街她看到店家在做各種節(jié)日促銷，有些店面早已裝飾完畢。盛辰想說她媽真好動，挺著那么大肚子帶女兒購物。她問卡蘿西班牙語萬圣節(jié)怎么說，卡蘿回答她不知道?！拔覀兒孟癫贿^萬圣節(jié)，過亡靈節(jié)，我回家問外婆?！笔⒊秸胫v她們一起上網(wǎng)查，卡蘿媽媽發(fā)來短信，她與外婆的車遭人撞，要晚些來接孩子。

隔天外婆送姐妹倆進教室，卡蘿給盛辰當翻譯，她媽沒事。數(shù)日后，卡蘿告訴盛辰媽媽又進醫(yī)院了，她弟弟早產(chǎn)。亡靈節(jié)卡蘿照常來補課，外婆講來這邊后，所有傳統(tǒng)節(jié)日草草過。盛辰想起爸媽的感慨，兩邊的節(jié)日過得洋不洋土不土。盛辰請卡蘿安慰外婆，卡蘿在學校學過，她對亡靈節(jié)的了解，超過卡蘿在墨西哥的表親們許多?？ㄌ}邊翻譯邊點頭。

節(jié)后第二天，先來的學子占據(jù)左首的座位，卡蘿進門徑自走到教室底端。盛辰指導完學生轉(zhuǎn)到她對面，卡蘿背門而坐，雙手捧著臉，啃咬過的指甲令人不適。卡蘿捧著臉講，她弟弟今晨停止呼吸，媽媽告訴姊妹倆天主需要弟弟，招他前往。

“我不明白上帝為什么需要我弟弟?！笨ㄌ}雙手收至桌面，驟然提升的嗓音在教室里回蕩，盛辰本能地豎起食指封住嘴唇，避開學生那雙澄凈的藍灰眸子，望向玻璃門外的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