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洲
市作協(xié)為堰縣文聯(lián)副主席張欣的新書舉辦一場研討會。
研討會設(shè)在縣廣播電視大廳。一排長桌,市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評論家、知名作家圍坐。長桌后面是觀眾席。九層臺階,翻板椅子,坐著的全是當(dāng)?shù)匚膶W(xué)愛好者——年輕的,十七八歲;老的,七十開外。
首先,主持人持書宣告:“卾西出版社出版?!辈⒏?,研討會結(jié)束,由作者簽售大作。
“賺了吧?”薅夫問。
“可憐,賺幾個小錢而已?!弊髡哒f。
“還‘可憐?還‘而已?”聲音跟著麥克風(fēng)傳了出來,大廳響起哄堂笑聲。
開會之前,薅夫收到張欣寄來的《老夫俗子》,內(nèi)夾尺牘:“望兄撥冗,敬請懇評?!薄独戏蛩鬃印肥菑埿赖牡谝槐菊匠霭娴男≌f集。作者今年退休,在文聯(lián)提議下,把研討會和離職告別會合在一起來開。
堰縣,市版圖最北面,跟十堰接壤。薅夫早年采風(fēng)來過??h城離市里不到兩百里,來往要走一條盤山路,當(dāng)?shù)厝私小敖壨炔肌?。?dāng)?shù)赜幸皇酌裰{:
綁腿糙布九尺寬,
五里路程八個彎。
走上三步歇十腳,
肚子不歡心里歡。
就是說這里山高路拐。而且此地多雨,經(jīng)常發(fā)生泥石流,毀壞公路和農(nóng)田。若不是因為單位第一次有人出書,縣文聯(lián)斷然不會費這么大周章辦這么一場文學(xué)盛會。老費勁了。五年前,縣文聯(lián)為詩詞學(xué)會成立辦過一場詩詞大賽,結(jié)果那天盤山路上發(fā)生了一場泥石流,省里市里來的二十多位詩人堵在路上一天一夜,進退兩難。吃有保障——空投;拉有保障——到處是“廁所”。就是住,男女都得窩在車里將就。——對了,不說還忘了一個花絮:一個老頭腦袋一直歪在一個中年女人肩上睡,兩人后來還成了半路夫妻呢。當(dāng)時薅夫老婆生孩子,他沒去,道聽途說后寫了一首詩:“車隊隆隆下夕陽,泥石攔截打谷場。前無村子后無店,拉屎撒尿手一雙。”后來,“拉屎撒尿手一雙”被他改成“老頭嫩肩成一雙”。大家又好氣又好笑,罵:“他娘的一個現(xiàn)世寶!”
“現(xiàn)世寶”這名頭實在委屈薅夫了。薅夫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就出過書,其中一篇《襄水船家》在當(dāng)?shù)仡H有知名度哩。七十年代出書的作家,在全市也算鳳毛麟角了。后來,有人說他從那以后未見力作,到處給人寫評論寫序,據(jù)說稿費一篇扺十幾篇小說。但每逢文壇盛事都少不了請他,若是他不到會,有人將其比喻為:做了一大桌子菜,缺一碗菜湯水,喉嚨眼都是干的。
這次研討會的特邀嘉賓,是全國小說名刊《芬芳園》的魯主編。
魯主編第一個發(fā)言。打印好的發(fā)言稿。薅夫別過身子看了一眼,足有十頁之多。魯主編矮墩墩的個子,四方臉,眼神柔和,一臉的笑。走進大廳的時候,大家歡迎的掌聲不熱烈。主持人一介紹,掌聲便大了起來。魯主編埋頭念稿。魯主編的評論讓人不得不服——萬言之書,全無半句敷衍與套話,褒貶有度。作者張欣一個勁地點頭,聽眾掌聲不斷。
聽著,薅夫走了神。他知道魯主編,而且知道他是軍人出身,在《解放軍報》當(dāng)過編輯。薅夫托朋友給魯寄去過十幾篇小小說,后來魯僅在《創(chuàng)作園地》欄目發(fā)了篇《殺猴》。文后,魯做了簡短點評:“真實生動,具有一定的生活積累。但語言尚乏張力,文脈似顯浮躁。”薅夫看后,怨道:“好人也做了,還說這些話有什么意思?”從此,薅夫再也沒向《芬芳園》投過稿。這次的會上,他一直低著頭,避免與魯主編目光相遇,免生尷尬。
市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龔主任接著發(fā)言。龔已退休兩年,去年摔了一跤,小中風(fēng),吃飯好掉筷子。他的發(fā)言稿也有一沓子。普通話,念文如念詩,抑揚頓挫,鏗鏘有力。說到動情處,胳膊舉起,手掌繃直,用力一揮,斫物件似的,不是軍人勝似軍人。大廳滿堂喝彩。聽龔的發(fā)言,薅夫一直笑,有時笑得咯咯出聲。他在想,干嗎呢?不就是一本書嗎?值得使恁大個勁?
到了自由發(fā)言環(huán)節(jié)。薅夫從上衣口袋里不慌不忙掏出一張紙,環(huán)顧四周,站起來,手籠成個喇叭,朝大家喊:“大家好!”接著說:“不好能坐這兒嗎?”觀眾席立馬熱鬧起來,大家交頭接耳問:“誰呀?”“現(xiàn)世寶!”“那個‘拉屎撒尿手一雙嗎?”……
薅夫的發(fā)言從堰縣五年前那場泥石流入手,說不堪的場景,道男女車上車下的花絮,用順口溜帶出《老夫俗子》的一個個篇目,逗得滿廳前仰后合。研討會散場,大家步入飯?zhí)?。門口,魯主編和薅夫正巧并肩。薅夫哼哼道:“魯主編好?!濒旤c點頭:“你的發(fā)言討巧啊!”薅夫謙虛地說:“哪里哪里,張力不足,文脈浮躁?!濒斚蚯熬o走了幾步:“吃飯!吃飯!”
回到家,老婆沒問,薅夫先匯報:“不是自吹,我上臺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大家的掌聲比他們發(fā)言時更熱烈,完全把那些家伙給鎮(zhèn)住了!”
老婆說:“我看你在家寫了好幾張紙呢,功課做足了嘛!”
“這次會議組織的旅游點,連起來就是一張堰縣名勝古跡線路圖。上次沒去成,這次好好補了補!”薅夫說。
有件事薅夫沒給老婆講。他是半路自己搭長途班車回來的。張欣派文聯(lián)一個年輕人給他帶路,路上年輕人說張欣的《老夫俗子》里有他的幾篇小說。薅夫問:“你是說張副主席偷了你的大作啰?”年輕人說:“偷不偷我也不知道咋界定。”薅夫問:“你寫了給他看過還是你說給他的?”年輕人說:“酒桌上說過?!鞭斗蛘f:“哦,你是一個‘說家?!蹦贻p人不高興,說:“我看你也是個‘說家?!鞭斗蛘f:“我這個‘說家跟你這個‘說家不同。我先當(dāng)作家后當(dāng)‘說家,你未當(dāng)作家而當(dāng)了‘說家?!蹦贻p人拂袖而去。這是個花絮,不知道為什么,薅夫存在心里沒跟老婆說。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