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兆亮
城北鋼廠的家屬院,依山而建,綠樹成蔭,樹枝上常有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時不時地,有兩三只或四五只麻雀突然彈射一樣飛出去,像是被派出去執(zhí)行重要任務(wù)。有鳥的地方,就有看頭。頭發(fā)銀白、身形清瘦的水珍奶奶仰頭看了一陣子,邊笑邊拄著拐杖往家里走。這時,通常有幾只麻雀一邊叫一邊緊跟著水珍奶奶。她快,叫聲就急;她慢,叫聲就緩。
水珍奶奶住在這兩行大樹的盡頭,12號樓301室。這些老房子每家有兩個水泥窗臺,一尺多寬,多是曬鞋子用的。水珍奶奶家的窗臺不曬鞋子,而是固定了兩個木槽,分別刷上藍(lán)色與紅色的涂料,木槽邊緣車出個拳頭大的圓孔,上罩車下的圓形小木蓋,木蓋上還畫上兩棵小樹,搭扣系上,又精巧又洋氣。這兩個伸出的木槽,是麻雀們的天堂。水珍奶奶伸手撒小米,一群麻雀騰空而起,讓出空地;收回手,麻雀又集體落下?!拖袷窃诖斑吽Ω梢粔K灰色的濕布。
十多年來,水珍奶奶自己吃得少,省出來熬粥的小米給麻雀吃且一天管三頓:早晨六點多準(zhǔn)時撒上早點,上午十一點午餐,晚上五六點鐘晚宴,冬天的晚宴有時會更早一些。兩個窗臺之間掛著一個上海牌掛鐘,掛鐘旁貼著一個藍(lán)墨水寫的時刻表,字跡已褪色,從遠(yuǎn)處看簡直就是一張白紙了。其實,不要說這張時刻表,連掛鐘也基本形同虛設(shè)——水珍奶奶根本不需要看表,什么時候抓小米,什么時候撒小米,準(zhǔn)時得很。小家伙們不挑食,一年四季都吃米粒,可就是鬧哇!天亮那頓最吵。夏天四點多天就亮了,水珍奶奶還沒起床,它們就貼上窗戶,對著玻璃,用嘴巴啄,用翅膀打,還用爪子抓,嘰嘰喳喳地叫。叫也不行,不能壞了規(guī)矩的。
水珍奶奶有六個子女。子子孫孫要是都擁到家里來,那陣仗跟窗外的麻雀差不多了。有一陣子,女兒、兒媳也寫了一個日程表,輪流過來陪著水珍奶奶住。這些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事業(yè)的女人們,說起話做起事都急匆匆的,特別是搭床鋪陪老人休息時,不甚習(xí)慣窗外的麻雀,甚至有點惱。水珍奶奶就笑笑說:“別惱,麻雀好著呢!你看它們早睡早起,有規(guī)有矩。人跟鳥啊,在樹看來,在月亮看來,都是一樣的,喘氣、吃飯、閉眼(死去),關(guān)鍵是不管做什么事,心里都要有日程表……”
女兒和兒媳咂摸著,覺得有些道理,慢慢也都習(xí)慣了。傍晚,看水珍奶奶撒好小米,看會兒電視,到八點來鐘,窗外零星的麻雀叫聲也收了,她們也就跟著睡了。但她們又會被駐在心里的“麻雀”吵:自個兒有應(yīng)酬,要跟姐妹妯娌換班;兒女上學(xué)的事又沒弄好;單位的科長眼看到齡,又從外邊調(diào)進一個,等等,不小心都要跟水珍奶奶嘮叨。最后,還是水珍奶奶花氣力來開導(dǎo)她們,也就免不了要說麻雀:“你看人家麻雀,飛得不高,長得一般,也沒啥名氣,照樣活得歡歡喜喜的。”
水珍奶奶喂麻雀時,是莊重的。給麻雀們?nèi)隽诵∶缀?,她戴著老花眼鏡,在兩扇窗之間慢慢踱步,又踮腳張望,然后滿足地點頭,有時兩根手指還朝下巴捋一捋,這神氣便不再像個小老太太了。有時看到那些吃飽喝足的麻雀,大腹便便的,也不走,她就撲哧一笑。她知道,很快,那只麻雀會將尾翼翹起來,兩條細(xì)腿一矮,丟下一泡濃稠的糞便,再拍拍翅膀,滿足地飛走。水珍奶奶等它們都吃好飛走,就打開兩個木槽邊的圓形木蓋,提起澆花的長頸水壺左右沖一下,水就帶著糞便從彩色的圓形小蓋流走,落到地面上。這樣,一藍(lán)一紅兩個木槽總是清清爽爽的。
后來,水珍奶奶也不讓子女每天過來陪她了。她跟女兒、兒媳們說,這里的麻雀少說也有百十只,它們叫叫嚷嚷,像是唱歌給她聽呢。它們吃好飛到大樹上去,也引她去散步。仰頭,看它們嬉鬧,她很開心。她讓子女們休息日過來一陣子就行。子女們說說開心的事,屋內(nèi)嘻嘻哈哈,窗外嘰嘰喳喳,這就是她水珍奶奶所希望的樣子。
要說水珍奶奶究竟怎么喂起麻雀的,她自己也說不清。
早些年,她跟老伴去西南的雅安支邊,當(dāng)拖拉機手運石料。那里山路繞繞的,很危險,她有過幾次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那次,車翻在一條水溝里,水珍奶奶被甩出去很遠(yuǎn)。拖拉機壓住了老伴,他喘不過氣來。水珍奶奶爬過來,抱著他的頭,老伴說了一句胡話:“我聽見杭州的麻雀叫了……”
當(dāng)時,恰好有一群扛著撬棒的工友路過,硬是把拖拉機給抬了起來,老伴才撿回了一條命,只被壓斷了幾根肋骨。
后來,他們回到杭州,分在城北的鋼廠工作。老伴做車工,水珍奶奶在后勤做縫紉工。子女多,日子過得緊。十多年前,大她四歲的老伴身體卻不行了,整天躺在床上。看他難受,水珍奶奶也跟著難受。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的,水珍奶奶嫌吵,開窗揚手趕它們走。老伴扯著胡須,想了想說:“別惱啊,你撒點吃的給它們?!彼淠棠叹偷沽艘恍┦C罪堅诖芭_上,它們吃得可歡實了。老伴看著這些小家伙搶食的樣子,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以后水珍奶奶便每天都給麻雀喂剩飯,這是老伴每天最開心的時刻。老伴還看出麻雀吃飯是有規(guī)律的,便寫了一個日程表,抹了厚厚一層膠水,貼在上海牌掛鐘旁邊。后來老伴身體硬朗了一些,他嫌水泥窗臺太硬,怕啄傷小麻雀的嘴,便搗鼓起木槽,車出圓孔,還給木槽涂上一藍(lán)一紅兩種顏料,說金黃色的小米撒上去,配著顏色好看,還說麻雀啄米時,小嘴碰到木板上發(fā)出的聲聽著人心里亮堂。
后來,老伴還是在一年春天走了。那天老伴咽氣后,水珍奶奶趕緊往木槽里撒了兩大把小米,引來一群麻雀,算是為老伴送行。
同時,水珍奶奶琢磨著,老伴在木槽上車出的那兩個圓孔太實用了,讓她沖洗時那么不費事,也不費水。但又有些事,好像還沒做完。把老伴安葬后,她買來兩棵小水杉樹苗種到了水槽下方的空地上,又在樹根邊挖了兩個小坑。這樣,從木槽的圓形開口處沖刷而下的麻雀糞就恰好落進水杉樹旁的土坑里。
水珍奶奶每次被這群麻雀“領(lǐng)”著出去散步,總是回頭看那兩棵水杉樹。這種樹長得慢,像老伴畫在彩色孔蓋上的那兩棵一樣總不見長,水珍奶奶還數(shù)落它們:“沒這些麻雀幫忙,你們長得更慢……”
水珍奶奶已活到了96歲,窗下的那兩棵小水杉一直不緊不慢地長著,而圍在她身邊的麻雀,她竟數(shù)得清——一直保持在一百只左右。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