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三島由紀夫
寫起詩來那么容易, 一首接著一首,一下子就寫成了。一本三十頁的雜記本,很快就用完了。自己為什么能在一天里寫出兩三首詩來呢? 少年感到很驚訝。少年生病躺了一星期,就順勢編成了一本《一周詩集》。他的詩在高年級同學中受到好評。少年確信自己是個天才。
少年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一個比喻的世界。毛毛蟲們使櫻樹葉子變成花邊兒,投出的小石頭,越過明麗的槲樹,去探望大海。吊車一把抓起陰霾的海面上皺巴巴的被單兒,尋找下面的溺亡者。金龜子接近的桃子化著淡妝。疾步如飛的人的周圍,宛如佛像背后的火焰,空氣亂流翻卷,纏繞不散。晚霞是兇兆,呈現(xiàn)著濃碘酒的顏色。冬季的森林向空中伸展著假肢。還有, 暖爐旁的少女,看上去像火紅的玫瑰,一旦靠近窗戶,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枝紙花,冷得起雞皮疙瘩的肌膚,幻化成一片起毛的天鵝絨花瓣兒。
實際上,世界發(fā)生這種變化的時候,他感到無比的幸福。
詩誕生的時候,自己必然處于這種無比幸福的狀態(tài),對此少年并不覺得奇怪。但詩這種東西,是為保證他一時的幸福而出現(xiàn),還是詩產(chǎn)生之后他才會獲得幸福呢?這一點還不十分清楚。他只是感到,這種幸??梢該Q來久已希望得到的東西,它和跟父母一起旅行的那種幸福全然不同,不是人人都有的幸福,而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幸福。
無論是對外界,還是對自己,少年都不喜歡久久加以注視。引起注意的一切對象,如果不快速轉(zhuǎn)變,他立即就感到厭倦而停止觀看。例如,一簇簇綠葉的光輝,那亮晶晶的白色的部分發(fā)生變化,在五月的正午,看上去就像夜間櫻花一樣。他對那些確定不移、很少變幻、缺乏情趣的物象,以“不可成為詩”而淡然處之。
考試的題目皆在意料之中,迅速做完,懶得再看一遍,匆匆交卷,全班第一個走出教室。這時,他從校門前邊穿過上午空無一人的操場,看到國旗升降臺旗桿頂端的圓珠發(fā)出耀眼的金光。于是,他心中立即涌起莫名的幸福。沒有升旗,今天不是節(jié)日。然而,今天是他心靈的節(jié)日,那珠子的光輝是在為自己祝福吧。
少年的心輕快地脫離了肉體,開始考慮詩了。這瞬間的恍惚感,充實的孤獨,不比尋常的輕松,無孔不入的鮮明的酩酊,外界和內(nèi)面的親和……
這種狀態(tài)沒有自行到來的時候,他試圖利用身邊之物,硬要喚起同樣的酩酊。例如,他透過虎斑玳瑁香煙盒,窺視屋內(nèi)情景。他用力晃動母親的液體粉底瓶子,看見粉末在一陣劇烈的翻動之后,將清水留在上層而徐徐沉落下去的情景。
少年參加了文藝部。一個委員把鑰匙借給他,他高興時可以隨時到屋內(nèi)獨自埋頭研讀喜歡的辭書之類。他愛看《世界文學大辭典》浪漫派詩人這一項,這些詩人的肖像絕不長毛扎扎的胡須,他們既年輕又漂亮。
他很喜歡王爾德的短詩《濟慈墓》:“他的一生,被剝奪了生命、愛情和青春,這里是殉教者青春的臥床。”現(xiàn)實中不幸的災(zāi)禍,恩寵般地襲擊了這些詩人。這令人驚訝的事確實存在。他相信預(yù)定的調(diào)和,詩人傳記中的預(yù)定的調(diào)和。相信這一點,相信自己的天才,這兩者對于他來說完全相同。
比他高五年的前輩、文藝部主任R,對他很照顧。他也很喜歡R。為什么呢?因為R很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個不得志的天才,他沒有考慮年齡之差,同樣認為這少年也是天才。天才和天才應(yīng)當成為朋友。
兩個人每天都互致長信,寫信成了他們每天必不可少的樂事。少年幾乎每天早晨都收到一封R發(fā)來的杏黃色的西式信件。這種體積大而分量輕的信,給人一種裝滿輕松感情的感覺,使得少年高興非常。兩人在信的末尾,都各自附上好多近作和當天寫的詩作。實在來不及的時候,就捎帶一些過去寫的舊詩。
信的內(nèi)容無所不包,從對前封信上的詩的評價開始,直到?jīng)]完沒了的閑扯,聽過的音樂,家人的日常瑣事,對于美少女的印象,讀書心得,從一個單詞到一首詩的世界所獲得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以及昨夜的夢等,都一一詳加敘述。對于這種習慣,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和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一點都不感到厭倦。
但是,少年發(fā)現(xiàn),R的信中有著自己信里決然沒有的、通達世故的些許憂郁和不安的陰影。對于現(xiàn)實的危懼,對于即將面臨的人事的惶恐,都給R的信罩上一層凄清和苦寂。這位幸福的少年,感到這些同自己無緣的陰翳絕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我是否會被某些丑惡驚醒呢?少年既沒有這樣想過,也沒有這種預(yù)感。例如,歌德最終就是被這些情感所襲擊,久久忍耐著度過老年時代。這種事是不會落在他的頭上的。不論是美麗,還是丑惡,青春都和他相距遙遠,自己心中發(fā)現(xiàn)的丑惡全都忘得無影無蹤了。
少年頑固地認為,創(chuàng)造美好東西的人不會丑惡。然而一個最重要的命題,隨之浮現(xiàn)于腦際,亦即美好的人有沒有必要繼續(xù)創(chuàng)造美好的東西。
有必要?聽到這種回答,少年無疑會發(fā)笑的。為什么呢?因為他并非因必要而誕生。所有這些,即便被他全部拒絕,依然會使他從詩這方面動手在紙上寫字。
話雖如此,但并不意味著少年對自己的詩作完全缺乏批判的能力。例如,他認為受到高年級同學熱烈推崇的四行詩之一,顯得輕薄而令人羞愧。詩的大意是:如此透明的玻璃的切口,既然是藍晶晶的,那么,你清亮的眼眸也會藏著許多的情愛。
他每每嘗到寧靜的無上的幸福,但他很清楚,自己缺乏一個少年應(yīng)有的粗豪的感動。一種稱為“附屬戰(zhàn)”的棒球比賽,學習院中等科和附屬中學春秋各舉行一次。學習院如果吃了敗仗,比賽一結(jié)束,低年級的啦啦隊就會圍住痛哭的選手,大家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少年不哭,他一點也不感到悲傷。
“ 棒球比賽失敗了, 有什么值得傷心的呢?”他想,那種哭泣的面顏距離他的心很遠。少年確實知道自己易感的東西,但這種易感,全都朝著和他人不同的方向。另一方面,他讓人哭泣,他自己心里卻毫無所動。
少年所寫的詩中,漸漸增多了戀愛的素材。他沒有戀愛過。然而詩只依托自然物的變幻而作成,這使他感到厭倦,興趣隨之轉(zhuǎn)向歌頌內(nèi)心時時刻刻的變化。歌頌自己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情,少年對此一點也不覺得慚愧。感情的元素是什么?他下了個獨斷的定義:“那就是語言?!?/p>
少年碰見一個新詞語時所感到的生疏,同時也使他內(nèi)心體驗到一種未知的感情。一旦受到某種感情的侵襲,他就立即能從此種感情在心中引起的生疏感中找出適當?shù)膬?nèi)容,思索可以表達此種意義的語言,利用這種語言為目前的感情簡單命名,加以處理。這已成為他的一種習慣。因此,少年知道所有一切,包括“絕望”“戀愛的喜悅”“失戀的憂傷”,等等。
五月里一個晴朗的午后,上完課,少年到文藝室去,想找個人說說話再回家。他在路上遇到R。
“真巧,我正要找你談?wù)勀??!盧說道。
R將鑰匙插進污穢的木板門的鎖眼。鎖開了,但那門必須用身子撞一下才能打開。屋內(nèi)沒有一個人,塵埃散發(fā)著一種親切的氣味。走在前頭的R拉開窗戶上的插銷,把沾滿塵土的兩手伸到窗外拍了拍,然后坐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
雙雙落座后,少年立即開口說道:“我昨夜做了個美麗的夢,似乎是一座紅土山丘,紅土的顏色十分鮮艷,夕陽照射在紅土上,顏色愈加艷紅奪目。這時,右面出現(xiàn)一位拖著長條鎖鏈的人,鎖鏈的一端連著一只比人大出四五倍的孔雀。那只孔雀收束著雙翅,慢慢被牽到他的眼前。這只孔雀渾身都是鮮艷的嫩綠,閃閃發(fā)光,漂亮極了。孔雀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凝神目送著它,直到看不見為止……那只渾身艷綠的孔雀,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哦?!盧含含糊糊應(yīng)了一聲。
R一反尋常。平素他雖然臉色不好,但說話時聲音里總含著寧靜的熱情,以一種始終不變的熱烈的反應(yīng)回答少年的疑問。然而,如今卻看不到他往常的這種態(tài)度了。他顯然很不情愿地聽著少年的獨白,不,他根本就沒有聽。
他的頗為考究的高高的制服領(lǐng)子周圍,沾著一圈薄薄的油垢,暗淡的光線映在金色櫻花領(lǐng)章上,閃閃發(fā)亮,使得他那比別人高大的鼻子更加突出地顯露出來。特大號的鼻子固然挺秀、美麗,但整個五官卻浮現(xiàn)著困惑的表情,在少年眼里,那正是苦惱的結(jié)晶。
桌面上擺著積滿塵土的陳舊的校稿、圓規(guī)、筆芯斷掉的紅鉛筆、校友會雜志的合訂本,以及寫了一半的手稿等東西。少年喜歡這種文學性的雜亂。R像收拾東西一般,把手伸向那份陳舊的校稿。于是,他那潔白而纖細的手指立即沾上鼠灰色的塵埃。少年噗嗤笑了。但是,R沒有笑,他咂了咂舌頭,撣撣兩手,說:“我呀,今天有話跟你說?!?/p>
“什么事?”
“事實上,我……”R稍稍遲疑了一下,接著一口氣說了出來,“我很苦惱,我遇到一件很倒霉的事情。”
“你戀愛了?”
“嗯?!?h3>5
接著,R談起眼下的處境。他愛上一位年輕的有夫之婦,被父親知道后給拆散了。
少年瞪大眼睛,直愣愣瞧著R的身姿?!斑@里有人正為戀愛苦惱,我這才看到戀愛就在眼前?!?/p>
聽到前輩對自己袒露了戀愛的心聲,讓少年的虛榮心癢癢的。他有點高興,他還是想試圖表現(xiàn)一番滿心真切而悲憫的同情。
“真是不幸,不過,肯定能依此寫出一首好詩來?!鄙倌甑男睦锖萌菀赘‖F(xiàn)出安慰的話語。
“哪里還談到什么寫詩?!盧有氣無力地應(yīng)道。
“但是,往往在這個時候,詩可以給人以救助,不是嗎?”少年驀然想起自己寫詩時無比幸福的狀態(tài)。他認為,借助那種無比幸福的力量,可以戰(zhàn)勝任何不幸和煩惱。
“不能那樣做,這個你還不懂?!盧的這句話深深刺傷了少年的心。到了他這般年紀,一種年齡上的劣等感比任何感覺都更深切。雖然少年沒有從嘴里說出,但他此時卻產(chǎn)生了一個鄙視R最切當、最有力的理論。“這個人不是天才,因為他戀愛了?!?/p>
R的戀愛確實是真正的戀愛,但絕不是天才的戀愛。藤壺和源氏(日本古典小說《源氏物語》的男女主人公)之戀、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流傳于12世紀的法國宮廷悲戀故事)之戀……他舉出各種非道德的戀愛例證來掩飾自己的苦惱。
少年一邊傾聽,一邊發(fā)現(xiàn)R的告白中沒有任何一項未知的要素,他為此而感到驚訝。一切都被書寫,一切都被預(yù)感,一切都被重復(fù)。被書寫的戀愛要生動得多,被詩頌揚的戀愛要美麗得多。他對R為實現(xiàn)更大的夢想而走進現(xiàn)實很不理解。他不明白,R為什么會產(chǎn)生對凡庸的欲求。
R說著說著,心情顯然輕松起來,于是便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的戀人如何美麗。她雖然是個絕色美人,但在少年眼里浮現(xiàn)不出任何影像。R說,下回給他看照片,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出一個有效的結(jié)論:“她夸獎我的額頭很漂亮?!?/p>
少年看著R撩起的頭發(fā)下面露出的額頭,秀美的前額在戶外微弱的光線反射下,皮膚表面帶著淡淡的光亮,清晰地描畫出兩只看不見的大拳頭合在一起的形狀。
“好一個大錛兒頭!”少年暗想,但他一點都不覺得漂亮,“我也是個大錛兒頭,這和漂亮完全是兩碼事。”
這時,少年似乎有所覺悟。戀愛也好,人生也好,他看到這類認識中必然混入的一些滑稽的夾雜物,舍此人類就無法在人生和戀愛中生活下去。認為自己的大錛兒頭漂亮即此一例。
“說不定有一天,我也不再寫詩了?!鄙倌暧猩詠淼谝淮芜@么想。但是,他此時離意識到“自己不是詩人”還有一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