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拓
我們地鐵站原先有個鴨脖店,女店主麻利潑辣,有一年暑假把十歲的女兒接到了店里幫忙。鴨脖店早上還賣茶雞蛋,小女孩負責茶雞蛋的裝袋、找零。她總愛穿一身小白裙,兩手各戴一只銀鐲子,皮膚有點兒黑,但眼窩深、眼珠圓,別人一拿正眼看她,她就羞澀地半低下頭。但她媽——那個女店主是個有點兒強悍的生意狂人。我曾見她一下午賣出過半個柜臺的麻辣鴨腸,除了瘋狂叫賣,還熱火朝天地搞促銷,買贈、打折、試吃,我一直覺得那是一個能成大事的女人。
她訓導閨女也是一絲不茍,總是有種家族大佬對繼承人般恨鐵不成鋼的口吻?!斑@幾塊錢算不明白,學費都交給鬼了呀?”“喏喏喏,先撈顏色深的記不住哇?”
小女孩每次都唯唯諾諾地領旨,扭過頭又去犯另一個低級錯誤。有時候算賬糊涂,有時候又不知神游到了什么地方,兩眼盯著對面的車水馬龍發(fā)呆。這種狀態(tài)一般都是被母親大人一聲怒吼終止,然后她一般會老氣橫秋地出口氣,又繼續(xù)她小童工的生涯。
有一天中午我出門辦事,發(fā)現(xiàn)小女孩在我們派出所旁邊的小院里站著。那處小院原本劃作停車場,但因為空間實在太小就一直沒有投入使用,后來野花野草長了一堆。我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狗在小院里產了崽,被我們廚子收養(yǎng),沒事兒拿剩飯喂喂。小女孩聽說這里有小狗,就來看。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我逗她:“要不你抱走一只得了?!彼龘u搖頭沒言語。想來我還沒聽她說過除“買什么”“有零錢嗎”“不客氣”之外的話呢。
她盯著幾只蠕動的如同小肉球的狗狗和那只被吮得骨瘦如柴的大母狗,用食指搓著下巴,忽然說了句:“我能喂它們嗎?”“行啊。”她高興極了,蹦跶著就出了院子。
我出門后走到廣場上時,再次迎面碰見她。她手里攥了一小根鴨脖子,或者是鴨頭之類的東西,可能是怕她媽發(fā)現(xiàn),攥得特別緊,小碎步也邁得特別快。我倆對了一下眼神,沒再交流。但我發(fā)現(xiàn)她憋著特別大的笑,稍一繃不住就大笑那種。喂喂狗就能美成這樣,小孩的世界真奇妙。
后來她幾乎天天來喂狗。有時候是拿幾根剔了肉的骨頭,有時候是拿鴨脖鴨腸,樂此不疲,盡心盡力。我發(fā)現(xiàn)她一般都是中午來,好像那會兒店里生意松快,她媽管她不太嚴。有時候她會定在院子里看半天小狗,但她也不敢摸小狗,好像怕碰壞了什么珍品似的,只是遠遠地投食、觀察、偷笑。那個夏日里光照充足、青草遍地的小院好像成了小女孩的私人王國,在那里面她是唯一的公主,還有一只忠心耿耿的大狗仆人和幾只小狗嘍啰。
但沒過幾天,我們廚子在樓道里問:“是誰沒事兒老拿肉和骨頭去喂大狗?它現(xiàn)在饞得都不吃剩飯了!”我假裝不知道,背著手悠閑地從他身邊經過。又過一天,廚子又聲討了:“誰喂它鴨脖呀?狗不能喂這么咸的!”
我去小院里看了看,發(fā)現(xiàn)大狗身邊凈是吃剩的骨頭。它這么愛吃,想必小女孩家鴨脖的味道很正點。幾只小狗圓頭圓腦,想必大狗的奶水充足,身體結實。小公主的國度一片和諧,蒸蒸日上。
“狗不能總喂雞骨肉鴨骨頭!”“到底誰喂的?”反正我啥也不知道。
大母狗依舊成天美吃美喝,廚子依舊找不到“作案人”。廚子后來放棄了,猜測大母狗可能找到了大金主,再也看不上剩菜剩飯了。于是每每把剩菜剩飯放到母狗身邊,數(shù)落一通嫌貧愛富的話,然后悻悻離去。
就這么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天我值班,傍晚忽然發(fā)現(xiàn)小女孩進了院子。我有點兒奇怪,這不符合她的作息呀,于是跟進去問怎么回事兒。女孩說她快開學了,得回老家了。我說:“哦。”心想好遺憾啊。然后我抱起一只小狗,讓她摸摸。她喂了這么多次,好像還沒摸過小狗呢。
她使勁盯著小狗,看著那只被她鴨脖下的大狗的奶喂大的小生命,特別小心地摸了一下,然后跟觸電一樣趕緊把手縮回去?!氨Щ厝ヒ恢火B(yǎng)著吧?!彼€是搖搖頭。她使勁盯著地上幾只小狗,特別專注,好像要把它們全方位掃描成3D影像,存儲到記憶深處。我心想,這八成是她這輩子最后一次看這幾只小狗了,這也算是一場深刻的告別呀。
到了九月,小女孩消失在了鴨脖店,只剩下她媽還在里面生龍活虎地做買賣。女孩走后,幾只小狗很快從小肉球長成了大肉蛋,一只賽一只壯實。它們在小院里左爬右爬打滾,有時候還會嗷嗷叫,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念一條曾經經常在它們面前晃悠的小白裙。
直到現(xiàn)在,我還經常想起那個夏天,暖暖的午后,一個小身影躡手躡腳地走到小院門口,輕輕一閃鉆進門里的瞬間。院里樹影斑駁,幾只嗷嗷待哺的小狗像人一樣露出了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