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厲彥林
沂蒙山,位于山東省中南部,是由蒙山、沂山及周邊山地丘陵組成的綿延山區(qū)。
蒙山是主峰,跨平邑、蒙陰、費縣和沂南四縣,森林覆蓋率達95%以上,凝結(jié)了無數(shù)護林員的心血和汗水。
平邑這側(cè)的蒙山深處有一戶人家,以林為家,世代栽樹護林。楊西路是第七代,他傳承祖輩護林精神,用青春年代守護綠水青山,生命和綠樹融為一體。
2023 年7 月底,酷暑時節(jié),我來到了地處世界地質(zhì)公園蒙山深處的平邑縣國有大洼林場庵子護林點,也是林場護林員楊西路的家。
“來了,累了吧?先回家喝杯茶,歇歇腳。”在柴門外等候的楊西路招呼我們走進山澗的四方小院,坐在屋前的涼棚里。
我們坐在低矮的松木板凳上喝起了早已涼好了的溫茶水。只見小院被層層樹木圍繞著、遮掩著,仿佛空氣也被染成了淡綠色,耳畔回響著溝壑里的溪流聲和清脆的蟬鳴聲。
這里山高林密,層巒疊嶂,云在林上飄,林把云朵藏,翻滾的云海和茫茫的林海交織變幻,神秘莫測,如臨仙境。
不一會兒,他帶我穿過茂密濕滑的灌木叢,自豪地給我介紹著房前屋后的每一棵樹。
“這棵栗子樹,是我的第一代老祖栽的,至今已300 多年了。10 年前我量過,主干圍長7.6 米?!?/p>
“身邊這棵栗子樹,是我小時候蕩秋千的伙伴,也近兩摟粗嘍?!?/p>
“這棵銀杏樹是我老爺爺栽的,已經(jīng)200 多年了?!?/p>
“這片銀杏林有60 多棵,是我爺爺栽的,每棵都100 多歲了。”
我仔細聽著楊西路的得意介紹,只見他眼里放光,仿佛這每一棵樹都是他的親人站在身旁一樣。
他的家位于平邑、蒙陰、費縣的交界處,東南方就是蒙山第二主峰云蒙峰,因為陡峭,老百姓稱為“掛心橛子”,一方面形容高大陡峭,另一方面巡山時遠遠看見這座山峰,可判斷出所處方位和家的方向。
屋子?xùn)|側(cè)是眼四季不干涸的石泉,泉水清澈見底,已被繁茂的草木掩蓋,西側(cè)建有能蓄80 立方米水的水池,養(yǎng)著魚,另有特殊作用。楊西路著急地介紹:“這四千多畝山林,山上就這點水,關(guān)鍵時刻能救急!”
門前正中是菜園地,土質(zhì)黑油油的,長著芹菜、辣椒、茄子和芋頭,還調(diào)好了種蘿卜的溝畦。他又不好意思地說:“今年雨水大,菜長得不太好。”
蒙山深處這莽莽林海人跡罕至,就生活著他一家人。他家世代在此守山造林護林,七代人用青春與熱血,譜寫下開荒、種樹、守綠、護林的感人故事。
清末年間,為躲避戰(zhàn)亂,他們家第一代老祖帶著家眷,從臨沂逃荒來到平邑縣卞橋鎮(zhèn)洼店村。因這個山坳土質(zhì)比較好,山坳的石縫間有眼四季不干涸的山泉,還有可以擋風(fēng)遮雨的石棚,于是就住下來刀耕火耨,艱難度日。
石棚周邊的樹木成了家人生存的希望,開荒種樹栽樹守林成了楊家的祖訓(xùn)和家風(fēng)。在外撿個杏核兒也帶回山里埋下,撿棵小樹苗也挖個窩栽下,漸漸石棚周圍的樹多起來密起來了,鮮活了一片片綠色生命。最早栽下的是栗子樹,既圖“利子”之意,又能儲備充饑。到第四代時,家里有了點積蓄,于是就花五吊五文錢買下費縣一農(nóng)戶的一片荒山,日積月累,栽滿了栗子樹、槐樹、柞樹和松樹等。
一家人以林為命,把希望和未來全部栽進押進樹林里。即使遭受辱罵和偷伐者的蠻橫,面對國家的動蕩沉浮和人生諸多岔路,從未猶豫和徘徊。1948 年已是解放區(qū)的沂蒙革命老區(qū)平邑縣建林場,他們?nèi)叶挍]說,傾力支持,除了自留47 畝山林,其余約4000 畝全部捐給了國家。
他家第五代也就是楊西路的爺爺楊佩明成了擔(dān)負國家責(zé)任的第一代護林人,國家發(fā)給了口糧供應(yīng)證。后來楊西路的父親楊金山接續(xù)成為護林人,每年的待遇是林場發(fā)給1300 元生活費,全家在生產(chǎn)隊里分口糧吃。雖然生活比在山下艱難,一家老少沒有怨言,相信知痛知熱、通靈性的樹木會帶來好運和福氣。
楊家人從不輕易砍一棵樹,更沒主動賣過一棵樹,鄉(xiāng)親們說他家是“種樹世家”,是“守著金山的窮人家”。
“俺家祖輩都住在這里,守護著這片山林。到我這,是第七代了。”楊西路望著一望無際的林海,眼神里透出柔和且堅毅的光芒。
來一趟庵子護林點,實屬不易。那天我們一行早上7 點多就出發(fā),乘越野車顛簸著走了一段山路。石頭山路越來越窄,在茂密的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我們只好步行。那山路時而拐彎抹角,時而貼在壁崖下,個別路段直上直下,有的剛被山洪沖毀,一會兒下雨,一會兒出太陽,時而悶熱難耐,時而又山風(fēng)涼爽,不知不覺衣服濕透,歇腳數(shù)次,擦汗的毛巾擰了多遍,鞋和褲腿沾滿了泥漿。我們翻越了三道山梁,走了兩個小時,終于來到了第七代護林人楊西路的家。個個癱坐在松木板凳上喘著粗氣,懶得動彈。我想象不出,楊西路他們一家八代人,300 多年,是如何冒著風(fēng)霜雨雪、酷暑寒冬,在這偏遠艱苦的深山生存和堅守的,想想就讓人犯難打怵。
楊西路從蹣跚學(xué)步,父母就教他扶著樹學(xué)走路,與小樹牽著手成長。2002 年,他接替父親走上護林員崗位,成為更加堅定的山林守護者。從小就跟父親巡山,一年年陪同長輩種樹栽樹和護樹,有些樹就是他自己栽的,好多樹怎么長大的,他記得清清楚楚。最早全家是植綠、種樹;后來是見縫插針,有土的地方就挖坑栽樹,壘上護土擋水的石堰或石墻;如今森林覆蓋率高了、生態(tài)改善了,種樹和栽樹轉(zhuǎn)為扶持與培育,防治病蟲害和防火。大旱天,個別樹還需要澆水搶救。樹已是最割舍不下的牽掛、最美的風(fēng)景和最貼心的知己。楊家世代常年跋涉在山路上,天天與樹木打交道,學(xué)會了善待自然、敬畏樹木、愛上了山里的一切。大自然復(fù)生、再生力強,渴望青山常在、綠水長流,一切變得越來越美好。
挑好守護山林這副重擔(dān),是個苦差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奔走著同一條山路,干著與樹木打交道的工作,一干就是近30 年。
“這幾千畝山林的每一個角落我都去過,每片林子長得怎么樣,我心中有數(shù)。”每天早晨7 點左右,楊西路就開始巡山,一天需要走幾十里山路,到山的制高點瞭望,觀察是否有放牧或游客活動,通過聽聲音、察看腳印和車轍等,觀察有無異常情況。春夏主要防治病蟲害,秋冬季重點防火,防盜伐是時刻繃緊的弦。餓了啃煎餅,渴了喝山泉水。每年都得用壞幾把斧頭、镢頭和手鋸,穿壞10 多雙鞋。雖然很艱苦,但“不上山絕對不行,心懸著、放不下”。
楊西路的腳步比常人快和敏捷。山上沒有路,崎嶇難行,磕磕碰碰是常事,他的腿上疊加著傷痕。早年,有人上山摟柴火、砍锨把、鋸檁棒,記不清一家人為護林,跟盜伐者發(fā)生過多少沖突,挨罵甚至挨打。
“曾有人舉著粗木棍威脅我:‘山又不是你們家的,你少管閑事!’”
“與其他景區(qū)搭界的林區(qū),最容易出現(xiàn)情況。”
“前幾年,每年都能逮著一些盜竊、挖盆景、刨山花的違法分子,都交公安處理了。”
“其實,我記不清為了護林,跟偷盜亂伐者發(fā)生過多少沖突。”
這片山林大,楊西路五六天巡查一圈兒。如今條件好了,布了監(jiān)控點,重要路口有了智能語音提醒,能準(zhǔn)確及時地發(fā)現(xiàn)和處理問題。楊西路每天與蒙山、與樹木形影不離,觸目觸手可及的,聞到聽到感到的一切都與樹的生長扯著關(guān)系,每一棵樹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同命相連,哭笑同頻。楊西路笑著說,“為了守住‘祖輩栽起來的樹,絕不能被毀’這一條,什么苦我也可以吃,什么怨氣都可以吞咽下”。人們慢慢意識到,綠水青山是美好家園,能變成金山銀山。他已經(jīng)與山區(qū)住戶、養(yǎng)蜂戶成了一個心眼兒的好朋友。
透過樹葉間的縫隙能看到天空和太陽,夜晚能清晰地看到遙遠天空的星星與月亮。綠色、樹葉、花草的清香彌漫在空氣中,成為生命的營養(yǎng)與依賴。風(fēng)雨、干旱、嚴(yán)寒、山高、路險惡劣環(huán)境,尤其是冬季,基本與外界隔絕,默默守候萬籟俱寂和冷清、孤獨與寂寞的時光,雙腳扎進了大山深處,內(nèi)心不斷迸發(fā)茂密的枝條、伸展承受陽光雨露的綠葉,楊西路時常與樹木呆呆地?zé)o言對視,又好似心靈密語細談。他用簡單的生活、頑強地生存和強大的意志力,感悟著所有生命的崇高、神圣與尊嚴(yán)。
楊西路說著說著,抑制不住心中的愧疚與自責(zé),落下了眼淚。
是呵,楊西路也是平凡之人、血肉之軀,護林工作本來就艱難辛苦,工作和生活中更充滿艱辛、迷惘和困惑,最大的遺憾是為守山護林,長期定居遙遠偏僻的深山林間,上有老、下有小,困難多,壓力大。
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醬醋茶、照明、打手機、看電視這些平凡小事,在山上都是難題,物品都得從山下采購。因而,楊西路的摩托車經(jīng)常沿著陡峭崎嶇的山路奔波盤旋,車后掛滿面布袋、醬油和醋瓶子等生活用品,尤其每年大雪封山后生活非常不便。如果考慮不周全,準(zhǔn)備不充足,就會有幾個月吃不上蔬菜,有時甚至斷糧、斷炊。多難也得挺住,冬夜時常被凍醒,蜷縮起身子,甚至咬著嘴唇默默哭一陣子。“想想上幾輩人,無論多么苦、多么難都把大山保護起來。到我這一代,條件總體上好了,更不能辜負前輩的囑咐,一定得把山上的樹木保護得更好?!?/p>
楊西路倒出了心中的苦水,“老人生病救治、孩子的教育發(fā)展,我最揪心”。出嫁的女兒埋怨父母沒讓她多讀書。兒子到了入學(xué)年齡,楊西路只好讓孩子從一年級開始去縣城上寄宿學(xué)校,因條件受限、收費又高,只好咬著牙渡難關(guān)。孩子回到山上,沒有小伙伴,在山上亂轉(zhuǎn)悠。楊西路含著淚說,“我能一心一意地忙活護林的事,幸虧里里外外有妻子劉敬娥跟著操持”。劉敬娥肯定有一肚子委屈,眼淚已涌上了眼眶,看了看我們欲言又止。
我趕忙接話打破沉默,“這片大樹見證了你夫妻倆的不易和付出,蒙山會記著你們的名字”。
楊西路78 歲的母親劉春榮說:“我剛嫁過來時,這里還是荒山,這邊禿一塊,那邊禿一塊,對面山上跑只兔子、飛只喜鵲都看得很清楚,如今已密不透風(fēng)了。心酸事一言難盡,但還是保住了水土、留住了人,望望漫山遍野的綠樹,爽心亮眼,心里舒坦?!睏钗髀房粗装l(fā)蒼蒼的母親也發(fā)起了感慨:“說我是森林保護神,顯得很生分。我是森林的兄弟、樹木的親人,我和樹木都是前輩留下和養(yǎng)大的孩子!”
我問他為什么家里沒養(yǎng)狗,“俺家住在這兒,放心、踏實。樹是最好的朋友,人護著樹,樹護著人”。
每棵樹和每株草都有生命、有靈性,不卑不亢地綻放生命的姿態(tài)和光彩,在平凡中孕育非凡。楊西路常年居住生活工作在這無人知曉的深山老林,雖然沒有鮮花和掌聲,卻戰(zhàn)勝了常人難以克服的困難和難以忍受的寂寞,始終如一地?zé)釔壑?、重?fù)著護林這單調(diào)乏味的工作,同樣是被人景仰和尊崇的英雄。楊家七代人與樹共生長,與一片林共守望,迎著風(fēng)雨和酷暑嚴(yán)霜,堅守綠色家園和生命約定,人與樹的緣分、親情、養(yǎng)育之恩融為一體,在痛哭與歡笑中延續(xù)著生命。每當(dāng)綠色畫卷收入眼底,心中的苦楚煙消云散,涌起的全是自豪與熱愛。
我們離開楊西路家時,走出柴門口,就看見左側(cè)山坡的枯樹根部冒出了三枝靈芝,莖紅色,周邊金黃色,煞是好看?!皠e動它,讓這靈性之物陪伴老楊家,吉祥如意地生活吧。”樹叢中喇叭狀的野黃花開得正盛,搖曳著欣賞與羨慕的目光。
蒙山層林疊翠,古木參天。陽光下,云在飄,鳥在叫,樹在長,護林人楊西路忙碌的身影又穿梭在溝壑林間,棵棵樹木看著,條條山路記著,張開雙唇一呼一吸間,樹與人同命相依、根脈相連,蒼翠欲滴的綠色描繪著蒙山如詩如畫的美麗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