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李鍇 , 劉 欣

(1.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234;2.山東省濰坊市昌邑市圍子街道圍子小學, 山東 濰坊 261308)

《吳保安》是唐牛肅《紀聞》中的一篇人物傳記故事,敘吳保安舍家奔營、盡力救贖鄉(xiāng)人郭仲翔事。述友誼之作并不少見,伯牙絕琴、管鮑分金等世人早已耳熟能詳,《后漢書·獨行列傳》更載陳重雷義“膠漆自謂堅,不如雷與陳”[1]2688,贊范式張劭“死友”之情,頌羊左二人“歿身”之誼。在一眾同類題材中,《吳保安》的流傳演變呈現(xiàn)出獨有的特色。其出于唐《紀聞》小說之體,存于《太平廣記》,后入宋編正史《新唐書·忠義傳》。明時被收入《古今說海》,改題《吳保安傳》。同時代鄭若庸、沈璟據(jù)其本事敷衍成《大節(jié)記》(已佚)、《埋劍記》;馮夢龍又改編為擬話本,名《吳保安棄家贖友》,入《古今小說》。清人改題《奇男子傳》,入《唐人說薈》。除去《古今說?！放c《唐人說薈》是原文摘錄外,其余諸作皆進行了文體和故事改編?！秴潜０病芬晃碾m出于小說之體,卻在流傳過程中產生了史書化、戲曲化和擬話本化三種不同的文本生發(fā)方向,體現(xiàn)出不同時代、不同文體之間的互發(fā)性以及不同編者的審美情趣,使在小說發(fā)展史上漸次消歇的傳奇體又生發(fā)出新的生機和活力?，F(xiàn)將小說《吳保安》與史書《吳保安》、戲曲《埋劍記》、擬話本《吳保安棄家贖友》進行比較分析,以探究其友情敘事變化的流傳情況。

一、牛肅《紀聞》之《吳保安》

《紀聞》在小說發(fā)展史上有著特殊地位。小說在先秦至西漢時期,從神話傳說、寓言故事、諸子散文和歷史著作中孕育而生;在東漢至六朝的文言小說雛形時期,志人志怪小說大興;而“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2]55,傳奇體的出現(xiàn),使文言小說進入了成熟期和鼎盛期。在由雛形至成熟的發(fā)展過程中,傳奇對六朝小說有著直接的承繼關系。如志人小說在寫人傳事上的技巧,志怪小說在情節(jié)、題材上的曲折離奇都被傳奇小說所吸納,新舊兩種小說體式的承轉勢必會在六朝小說與唐傳奇之間形成一段相當長時間的過渡期,此為唐傳奇發(fā)展的第一個階段,即傳奇初興時期。此時期的小說具有雙重文學樣式的性質,既沒有脫離六朝志怪小說的題材,內容上又呈現(xiàn)出與人事越發(fā)緊密結合的趨向性?！疤瞥跣≌f,基本上沿襲六朝志怪小說的傳統(tǒng),但在描寫神鬼怪異事件之中又穿插有人世間的事……故事最后仍然落腳于人世。所以我們說這是由志怪小說向傳奇小說過渡的時期,即由寫鬼神之‘怪’逐漸向傳人事之奇的過渡。”[3]238《紀聞》便是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一部小說集。

《紀聞》原書已佚,《太平廣記》明確表示出自《紀聞》的故事尚存一百二十余條,從所記故事時間來看,多為開元、天寶年間事,下迄肅宗乾元時事。書中釋氏傳道志怪故事占絕大多數(shù),傳奇篇僅不到二十則,約占全書六分之一。鄭樵附注為“皆紀釋氏道家異事”[4]1567,認為其更傾向于志怪佛道之書。侯忠義在《中國小說史稿》中定其為此時期的第一部傳奇小說集,直接隱略去所含的志怪成分,只側重其傳奇之義。李劍國則按照胡應麟“舉其重而已”的處理辦法,把唐代小說集分成了傳奇集、志怪集、志怪傳奇集、傳奇志怪集、志怪傳奇雜事集(含非志怪非傳奇的雜事內容),《紀聞》則屬于最后者;寧稼雨也按此法將其定為唐代志怪傳奇小說集。從世人學者給《紀聞》所下的性質定義中,可以看出該書在志怪與傳奇中的徘徊狀態(tài)。筆者認為李、寧二人定論更佳,《紀聞》應定為兼具志怪傳奇兩體之作。在此階段,盡管單篇傳奇文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進步的整體趨勢,傳奇小說集的發(fā)展卻陷入困境,數(shù)量屈指可數(shù),內容也大都蹈襲六朝舊步,囿于宗教迷信題材,很少超出唐前志怪水平,如《冥報記》《冥報拾遺》《地獄苦記》等。就在唐初小說集發(fā)展幾乎停滯不前之時,“牛肅《紀聞》開創(chuàng)了新局面”[5]46,在一眾志怪故事中有意撰數(shù)篇傳奇,題材多樣、情節(jié)曲折、情志委婉,是志怪小說向傳奇過渡發(fā)展的重要現(xiàn)象著作,成為第一部志怪書中多用傳奇法的小說集。尤其是其中的傳奇篇作品,盡管占數(shù)不多,卻被稱贊“最為出色”[6]51。

在《紀聞》的傳奇篇中,《吳保安》是第一篇傳記類傳奇作品,存于《太平廣記》卷一六六中,有著獨特的代表意義,學者對其予以幾乎一致的較高評價。《吳保安》篇,載吳保安與郭仲翔生死之交事。郭元振之侄郭仲翔從姚州都督李蒙平定云南之亂,郭仲翔從未謀面的同鄉(xiāng)吳保安致書自薦,希望得到郭仲翔的幫助求得職位,郭仲翔遂薦其為管記。但戰(zhàn)事多變,吳保安還未到任所,李蒙戰(zhàn)死。郭仲翔被敵軍所俘,并致信求吳保安籌一千絹匹贖出己身。吳保安先是變賣家產,后又舍妻棄子,十年離家苦心經營卻也僅得絹匹七百。妻兒無法生存,一路乞討尋夫。幸得現(xiàn)任都督楊安居幫助,才與吳保安團圓。吳保安也得楊安居資助,補足絹匹,成功贖出郭仲翔。后吳保安與妻子死于任上,郭仲翔親自前去祭奠,將二人尸骨裝殮背囊,徒步千里送回故鄉(xiāng)厚葬。郭仲翔還親自撫養(yǎng)吳保安之子,甚至讓官給他,一時成為美談。牛肅的這篇作品,盡管描寫普通平凡的人物和故事,但與六朝志怪相比,《吳保安》全篇情節(jié)敘述宛曲,跌宕生波,已經呈現(xiàn)出可貴的細膩筆觸。如寫吳保安費心經營,將友情置于親情之上,十年從未歸家,只為給郭仲翔籌足贖絹千匹,在二人只有書信往來并未謀面的情況下便盡心至此,實屬難得,作者以此事為著筆點刻畫出了吳保安忠于友誼的品格。寫郭仲翔則突出其為郭氏夫婦收骨殮尸、背骨回鄉(xiāng)、散財厚葬這一系列行為,且待吳保安之子如己弟,幫其成家、謀官,郭仲翔知恩圖報的正直品行躍然紙上。由此可以看出,《吳保安》已不再如志怪小說般短小唯骨、斷片粗陳,而是有了更為豐滿的故事血肉,其中二人的往來書信也流暢質實、誠摯懇切。對吳保安與郭仲翔人物典型化的處理方式,顯現(xiàn)出寫人小說技巧的逐漸成熟,說明此時作者的審美意識較六朝小說作者已經更為自覺。而《吳保安》的交叉發(fā)展式的復線結構模式,使其在以單線小說為主的唐代更顯獨特,豐滿的故事內容和多層次的敘事結構為后來戲曲、話本的改編奠定了基礎。

二、《新唐書》——《吳保安》的史書化

“二十四史”之一的《新唐書》同載《吳保安》篇,事入正史,《太平廣記》中該篇為小說總集類書,同一人物故事出現(xiàn)在兩種不同文體的著作之中,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現(xiàn)象。

首先是二者孰源孰流的問題。故事中有一處非常明確的時間信息——“天寶十二年”[7]1214,即公元753年。《太平廣記》成書于“太平興國三年”[7]1,即公元978年?！缎绿茣穭t修于北宋“慶歷四年”[8]34,即公元1044年,歷時十七年于嘉祐五年(1060)成書。按照時間線索來看,吳保安事從唐代流傳至《新唐書》編成已三百余年,所以盡管為正史,成書較晚的《新唐書》卻不可能是吳保安事所本之源?！短綇V記》編纂原因之一便是唐代小說自身發(fā)展的影響?！疤迫诵≌f的繁榮發(fā)展,為宋人留下了相當多的小說書籍,成為唐五代流傳下來的主要文獻。宋初李昉等整理書籍文獻時,把這些小說稗史等歸為一類,這些作品自成體系。所以,小說發(fā)展的因素,也是宋初《太平廣記》編纂的一個主要原因?！盵9]鑒于《太平廣記》對唐小說的關注度,《新唐書》中的《吳保安》篇很有可能是從《太平廣記》中發(fā)展而來。而在故事內容上,《太平廣記》兩千余字,《新唐書》中僅二百六十四字,后者篇幅不足前者的八分之一,所述故事情節(jié)框架很是相似,所涉及的人物也無一差別,但史書把小說中的情節(jié)進行了很大程度的精縮,并刪棄了二人往來書信、郭仲翔受釘足之苦、郭仲翔贈南蠻美女報恩等情節(jié)。故事內容的調整,在再次佐證《太平廣記》為源、《新唐書》為流的同時,還引出了第二個問題,即《吳保安》史書化過程中情節(jié)的留存與刪改變化的內在原因。

司馬遷撰《史記》創(chuàng)通史紀傳體之先,此后歷代便有了以紀傳體為編纂體裁規(guī)則的史書著作。班固繼司馬遷后撰成《漢書》,對后代紀傳體史書編寫同樣產生了重大影響。“如《漢書》者,究西都之首末,窮劉氏之廢興,包舉一代,撰成一書……自爾迄今,無改斯道。”[10]20-21不僅創(chuàng)斷代紀傳體之例,還將體例規(guī)整為“紀”“傳”“志”“表”四種,使得歷史記述進一步明晰化。到清代,乾隆年間所編《四庫全書》最終定成“二十四史”之名,《新唐書》便是其中之一。在編修史書時所秉持的各項史學觀念中,“實錄”精神是史學家們必須遵從的一個纂修原則?！捌湮闹?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盵11]2738班固在《漢書》中贊揚了司馬遷的實錄精神,同時也完成了“實錄說”理論概念的最終定型,規(guī)定“實錄”具有秉筆直書、史料考實、實事求是三種內涵[12],成為歷代的修史準則。作為小說源頭之一的史傳文學必然對小說寫作產生了重大影響。從更具體的方面來看,即在唐傳奇形成的諸多因素中,史傳文學,尤其是“史傳文學溫床中發(fā)育、成長起來的一種人物傳記文體”[13],對唐傳奇產生了非常直接的影響。而史學觀念中的“實錄”思想,也必然會隨著文體的生發(fā)流變體現(xiàn)在唐傳奇作品中,《紀聞》便傳承并體現(xiàn)了實錄之筆。牛肅甚至連“紀聞”之名,都是“取《史記·封禪書》‘其詳不可得而紀聞云’之意”[6]51。書中所載是牛肅本人當世所聞之事,尤其是其中的人物故事,基本都帶有“紀實文學的性質”[14]59。除去本文所提及的《吳保安》,還有《裴伷先》《范季輔》《牛成》等,也都是在作者同時代發(fā)生的真實事件,又由于牛肅時代的著書觀念,其著述態(tài)度“謹慎而鄭重”[15],使得文本內容具有一定的可靠性,“頗足以備史乘存文獻”[16]301。同時,吳保安與郭仲翔之間誠篤信義的感人友誼,其所蘊含的勸誡功能與《新唐書》編纂的政治目的之間有著一致性?！八ナ乐?氣力卑弱,言淺意陋,不足以起其文,而使明君賢臣,俊功偉烈,與夫昏虐賊亂,禍根罪首,皆不得暴其善惡以動人耳目,誠不可以垂勸戒,示久遠,甚可嘆也!”[17]6471況且史書從小說中取材,也是傳統(tǒng)史學的一項共識?！靶绿茣卤队谂f,皆取小說?！盵18]217基于以上幾點原因,《吳保安》篇從《紀聞》中脫穎而出,被收入《新唐書》之中。

“一般來說,小說載錄之軼事較多描摹形容,包含大量的細節(jié)描寫和場景化描述,這些軼事進入《新唐書》后,常常被簡略化處理而僅保留個別典型性細節(jié)或比較簡略的場景化敘事。”[19]兩千余字的傳奇文被改編為不足三百字的史書,情節(jié)的巨大變動可見一斑。如傳奇文敘郭仲翔出逃失敗被木板穿足、受囚之事,在《新唐書》中僅僅用“三逃三獲,乃轉鬻遠酋,酋嚴遇之,晝役夜囚”[17]5509來概括,體現(xiàn)出史筆的簡潔之法。而被刪除的部分小說情節(jié),細究之下,史書化的背后蘊藏著時代文化因素。傳奇文中二人采用駢體文所寫的往來書信在《新唐書》中全然不見,這體現(xiàn)了由唐至宋文體觀念的變化。牛肅寫成《紀聞》時間正處于盛唐,而以韓愈等人為代表的中唐古文運動雖已處于盛唐后期的醞釀狀態(tài),畢竟還未到勃興階段,所以牛肅之文依然是駢散交錯,《吳保安》中的書信更是采用了駢文形式。而到了北宋編寫《新唐書》之時,古文運動已頗具規(guī)模,古文取代駢文成為主流文體。在這種文學觀念的轉變下,兩篇駢文書信被完全剔出史書范圍就毫不奇怪了。由此可知,《新唐書》對傳奇文《吳保安》的吸納或是對其情節(jié)的刪改,這種史書化的過程自然受到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傳達著時代的政治和文化意圖。

三、《埋劍記》——《吳保安》的戲曲化

到了明代,傳奇文《吳保安》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呂天成《曲品》著錄了鄭虛舟據(jù)《吳保安》改編有《大節(jié)記》[20]160,后又有沈璟改編成兩卷三十六出的《埋劍記》。《大節(jié)記》已佚,現(xiàn)將牛肅《吳保安》與《埋劍記》中有關吳保安與郭仲翔友情的情節(jié)對比列入表1。從中可以看出,這一題材在傳奇小說與戲曲作品的同源共生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新的時代敘述特色。

經對比,《埋劍記》所增加的情節(jié),與《吳保安》相較,其實可總結為兩個關捩點:一是信物珊瑚鞭和龍泉劍,二是人物——郭仲翔岳父。這兩點以嶄新的情節(jié)特色出現(xiàn)在《埋劍記》中,是吳郭友情故事發(fā)展到明代萬歷前后所呈現(xiàn)出的必然面貌。

首先是信物龍泉劍與珊瑚鞭的出現(xiàn)。作為一種較為普遍的具有敘事功能的道具,信物在小說和戲曲中屢屢出現(xiàn),但多集中于才子佳人題材的作品。在《埋劍記》中,沈璟采用“草蛇灰線”的方法,將信物化入吳保安、郭仲翔的友情故事,與二人相知、人身安危、友情堅貞等情節(jié)緊密聯(lián)系了起來,使《吳保安》具有了多層次的敘事面貌。龍泉劍首現(xiàn)于第二出《看劍》,乃是郭仲翔的家傳寶劍: “良工鍛練幾歲年,鑄得寶劍名龍泉,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嘆奇絕……如今小生學成文武,時未遭逢,自許英雄,誰相鑒識,可嘆?！盵21]4此處既是詠寶劍,更是詠己身,戲詞中體現(xiàn)出郭仲翔借看劍而渴求識遇與相惜,為后文與吳保安一見如故埋下伏筆。第八出《解攜》中,二人相識后互贈禮物,吳保安將珊瑚鞭贈予郭仲翔,郭仲翔回贈寶劍,并提醒此劍有顯靈辟邪之功用,果然在第二十六出有了吳保安劍斬黑蛟的情節(jié),前后遙相呼應。第十六、十七出中,珊瑚鞭偶然流落回郭仲翔的家鄉(xiāng),郭仲翔作為俘虜?shù)奈ｋU處境通過一根舊鞭便全然交代清楚。第二十四出,吳保安再次提及寶劍乃好友所贈,強調“十年以來未曾一刻離他”[21]96,由寶劍體現(xiàn)出二人深厚的情誼。第二十八出好友終相見,吳保安要歸還寶劍。第三十四、三十六出,郭仲翔扶柩歸葬吳保安夫婦后,含淚埋劍,故事至此而終。出現(xiàn)信物的回數(shù)占到了全部回數(shù)的四分之一,且中間最長間隔不過七回,一條非常清晰的敘事線索貫穿整個故事。沈璟熟練運用信物的結構功能,在吳郭友情傳統(tǒng)敘事的基礎之上,構筑了一條復線,呈現(xiàn)出了一個新的故事視角。其次是郭仲翔的岳父,這是沈璟為了襯托吳郭友情而鑄塑的新角色?！堵駝τ洝分械男氯宋镄蜗蟛⒉恢淮艘蝗?還有郭順、郭妻、郭母、誆馬扁、脫水骨等等。但卻僅有郭仲翔岳父這個人物角色,在作為線索引出吳郭情誼的同時,又以一種反襯的姿態(tài)烘托故事主題。從這個人物角色的安排中還可看出,在商品經濟越發(fā)發(fā)達的萬歷前后,作為劇作家的沈璟在作品中對“雅俗”之變的探尋。郭仲翔從軍后久無消息,岳丈前來探望女兒,途中偶遇小販正欲出售珊瑚鞭。岳丈認出是郭仲翔之物,小販告知是從戰(zhàn)場死尸身上摸尋而得,他便揣測郭仲翔已經戰(zhàn)死,耍賴欺人,奪下鞭子,心中盤算起了讓女兒改嫁之事。珊瑚鞭是吳保安贈送給郭仲翔的信物,既象征著二人的友情,在此刻更喻示著郭仲翔的人身安危。帶有如此重要信息的珊瑚鞭,到了岳丈手中,卻成了誆騙女兒改嫁的利器。到了女兒家中,謊稱郭仲翔已死,又在得知郭元振死訊后,毫不顧忌郭母的悲痛,竟說出“要緊人都死了,還說什么門望”[21]64的涼薄之語,滿眼勢利。明中葉以后,商品經濟快速發(fā)展,傳統(tǒng)價值觀念受到極大沖擊,儒家道德思想失去了價值衡量唯一尺度的地位,財富成了與之抗衡的另一重標準。極度膨脹的物欲,與傳統(tǒng)人倫道德發(fā)生強烈沖突,不擇手段為己謀利之人越來越多。沈璟“有感于世風日下、朋友間背信棄義、見利忘義的社會風氣而作”[22]《埋劍記》,并讓岳丈的勸女改嫁與吳、郭的忠義友情形成了鮮明對照。沈璟對岳丈的出場刻畫便極具市井特色,“耕牛無宿料,倉鼠有余糧。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自家顏老的便是,人見我轉面無情,虛頭抓架,叫我做顏花面,又叫做顏脫空”[21]56。通俗化的色彩、平凡的市井小民形象,通過沈璟之筆鋪敘在了紙上,與其第一部辭藻華麗的《紅渠記》有著明顯的差別。“體現(xiàn)明中葉后戲曲‘俗’的一脈的發(fā)生和發(fā)展”[23]的沈璟,就是從《埋劍記》邁出了劇作審美從“雅”到“俗”的第一步。此后的《義俠記》再到《博笑記》,平民百姓完全成為沈璟劇作的一大特色,句句本色、字字通俗。沈璟在延續(xù)封建倫理道德、宣揚忠孝節(jié)義觀念的基礎之上,在吳郭友情的傳統(tǒng)敘事之中,巧妙加入更為通俗的、充滿時代特色的人物形象,既開雅俗轉型之先風,更反襯出吳郭二人難能可貴的友誼。

表1 《埋劍記》與《吳保安》情節(jié)比較

四、《吳保安棄家贖友》——《吳保安》的話本化

對馮夢龍作品的研究,兩性、愛情、婚姻題材獲得了絕大部分的關注度,認為其是反禮教、追求個性解放的典范,是反封建、啟蒙思想的踐行者。但若從《吳保安》友情敘事嬗變的角度切入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在作品深層敘事結構之中,在時代背景語境與作者個性特征的有機結合下,一種傳統(tǒng)禮教的復歸意識鮮明地呈現(xiàn)在了《吳保安棄家贖友》中。

晚明社會,政治上,統(tǒng)治機制日漸腐朽,明熹宗時魏黨禍亂朝政、宦官專權;經濟上,此時的明代已然發(fā)展成為一個以金錢為運轉軸心的商業(yè)社會,傳統(tǒng)的禮儀教化、等級制度、法律道德都受到了猛烈沖擊;文化思想上,早已脫離社會實際的傳統(tǒng)理學日漸成為籠罩在人們心頭的沉重陰霾。整個明王朝發(fā)生著從里至外的巨變,物欲至上成為民眾間存在的普遍心態(tài),漸漸衍變成扭曲的個性解放潮流,儒家推崇的傳統(tǒng)美德幾近蕩然無存。面對這種國家現(xiàn)狀,有識之士察覺到社會風氣的墮落與道德秩序的崩壞,紛紛舉起變革的旗幟,李贄、王陽明等人掀起了進步的人文思潮。馮夢龍深受王陽明思想的影響,積極強調通俗文化的教化之功用,成為儒家倫理通俗化的踐行者?！霸嚱裾f話人當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雖小誦《孝經》《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24]1-2與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篇幅的兩性故事所采用的反諷手法不同,對于友情類的文章,馮夢龍采取了直接講述、正面宣教的敘事方法?！豆沤裥≌f》中,《羊角哀舍命全交》《吳保安棄家贖友》《范巨卿雞黍死生交》為贊揚友情之作,其中前兩個故事都明確表達出借古勸今的意味,如《羊角哀舍命全交》開篇即題詩一首“背手為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君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24]114;吳保安故事中則把抨擊的矛頭直指當今社會——“末世人心險薄,結交最難”[24]121。從中可以看出,在馮夢龍筆下,友情信義教化與歷史文化語境產生了緊密的關聯(lián)與互動, “確立了具有鮮明文人色彩的 ‘教化’ ‘導愚 ’‘舒胸中磊塊’ 等新的話本小說文體功用觀”[25],使得儒家正統(tǒng)道德觀與人情本性欲念達到和諧統(tǒng)一,最終目的便是倫理綱常內化為民眾自發(fā)的道德要求。在晚明大力編寫通俗小說、發(fā)展通俗文學的馮夢龍,至南明時卻致力于編纂、輯錄當代歷史,《甲申紀事》《中興偉略》《中興實錄》等書體現(xiàn)出其強烈的愛國情懷以及對南明中興的渴望,馮夢龍對自己的社會角色定位也從“文人”一夕間變?yōu)椤俺甲印盵26],這種看似突然的角色變化,實則也源于其本就極具儒士社會責任感的性格特點。盡管馮夢龍在其兩性題材作品中展現(xiàn)出對封建專制壓抑人性的抨擊和反思,但從本質上來講,其思想體系仍沒有辦法脫離時代而存在,更多的是在順應社會變化時對正統(tǒng)禮教觀念的回歸,是在逾禮越制的明末社會中,以通俗小說為工具實現(xiàn)秩序重建的一種努力。

以重建禮制秩序為出發(fā)點,話本形式的吳郭友情敘事,在馮夢龍的筆下呈現(xiàn)出嶄新的文體藝術構思。牛肅的《吳保安》是直接順敘故事文本,從角色人物的籍貫說起,一如流水,直至尾聲,讀者只有跟從文字順讀下去,才知道具體內容然后歸結故事主題。而《吳保安棄家贖友》卻在開頭入話處便用“詩詞+閑話”的方式反復講述二人結交結心,將故事主旨早早點明,再話鋒一轉,轉入正話,讓讀者帶著明確的主題意識去理解文中二人的友情。相較于傳奇,話本的此種形式在故事伊始便營造出了重情重友的氛圍,勸誡意味更加濃厚。馮夢龍時期,話本小說實現(xiàn)了第一次“文人化”,“形成一種體制規(guī)范謹嚴、藝術圓融成熟、敘事雅俗相諧的典范性文體”[25]。在這種文體形式的規(guī)范之下,《吳保安棄家贖友》中韻詩的出現(xiàn)成為吳保安敘事嬗變過程中的鮮明特點。加上入話處,文中共有十二處韻詩。除去惋惜李蒙戰(zhàn)敗的兩處以及描寫郭仲翔在蠻地受苦的兩處之外,剩下的七處都是吟詠二人友情之作,占比過半,且有意識地分散在文中各處,構成一條清晰且情感強烈的文脈,以入話處韻詩為首,以文末處韻詩為尾,貫穿整個吳郭友情敘事的始末,展現(xiàn)出獨特而新穎的話本文體構思藝術。

另外,與牛肅相比,馮夢龍在《吳保安棄家贖友》中給角色人物設計了較多的直視鏡頭,使得吳保安與郭仲翔二人的情感發(fā)展更加細膩,同樣彰顯出話本的文體特征。如先對郭仲翔有兩處心理描寫,一是在郭仲翔收到吳保安求薦信時,二是郭仲翔為脫困寫信向吳保安求助時。兩處心理描寫的對象雖然都為同一人,但處境卻完全相反,前者為舉手之勞,后者則是生死之際的以命相托,兩件事的輕重緩急顯然不相匹配。后來吳保安妻子得知贖絹千匹的條件后,考慮到家中實在貧困,她的反應也只是嘆息無奈,但當直視鏡頭轉向吳保安時,對他的語言描寫卻是“吾向者偶寄尺書,即蒙郭君垂情薦拔;今彼在死生之際,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負之?不得郭回,誓不獨生也”[24]125。話本將傳奇中含蓄的內容鋪展開來,情感力量從“不獨生”的誓言中迸發(fā)出來,是二人友情的鏗鏘之音。直視鏡頭再次轉向吳保安奔走經營、籌集贖絹的情節(jié),“朝馳暮走,東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糲。雖一錢一粟,不敢妄費,都積求為買絹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滿了百匹,就寄放姚州府庫。眠里夢里只想著‘郭仲翔’三字,連妻子都忘記了”[24]125-126。馮夢龍將牛肅“十年不歸,經營財物”這短短八個字鋪展成一段畫面感極強的生存環(huán)境敘述,更加突出了吳保安救友脫困的堅定決心。

再者,此時的話本小說多以改編文言小說、戲曲為主,馮夢龍運用少而精的添筆,改變了傳奇中吳郭友情敘事的單線模式,使之成為一種前后呼應的圓融結構。如救回郭仲翔后,二人短暫相聚便要分離,吳保安將自己所得的厚贈物資分與郭仲翔一半,以供其使用,郭仲翔再三推辭,最終還是在吳保安的堅持下接受。在故事尾聲處,又寫郭仲翔善待吳保安之子吳天佑,父恩報于子,還將自己的一半家財分給了吳天佑。馮夢龍的所設計的這種前后呼應之筆,是本事中所沒有的。再如在刻畫馱骨歸葬的情節(jié)時,吳天佑看郭仲翔馱骨辛苦,以盡孝為由,請求讓自己背負雙親尸骨前行,郭仲翔不肯,說道:“永固為我奔走十年,今我暫時為之負骨,少盡我心而已?！盵24]130與前文吳保安奔走十年籌絹的情節(jié)有了呼應,正如二人友情一般,每有回音又赤誠相待。在歸葬途中,每到用飯安寢之時,郭仲翔也是先安置好盛放尸骸的竹籠,澆奠酒飯后才自行吃睡,無不盡心。由于在蠻地時兩腳受過重傷,又馱骨長途跋涉,郭仲翔雙腳紫腫、疼痛難忍。他在竹籠前含淚拜求,愿吳氏夫婦顯靈,讓自己不為腳傷所累,早日歸葬,第二日郭仲翔的腳痛果然神奇消失。這顯然是馮夢龍?zhí)砑拥囊惶幤婊弥P,卻更加印證了吳郭之間友誼的深厚如海,即便是生死相隔,依然能心意互通,讀來無不讓人動容?！秴潜０矖壖亿H友》通過貫穿全文的韻詩、角色的直視鏡頭描寫,以及添加的精練情節(jié),使得發(fā)展到明代的吳保安友情敘事呈現(xiàn)出了“一種全新的文體意識和一種新穎的文學觀念”[27]。

五、結語

《吳保安》經歷了傳奇、史書、戲曲、話本的嬗變過程,在文本的改編流傳中呈現(xiàn)出各個時代的特色,社會政治、思想變革與文化發(fā)展的重疊交叉,形成了《吳保安》嬗變過程的諸多色彩,更使得這篇唐代傳奇小說自唐至清都不斷散發(fā)出生生不息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