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討論法國大革命時期憲制及人權思想繞不開西耶斯。西耶斯是法國著名的啟蒙思想家，其人權思想內(nèi)容豐富、體系完備。西耶斯的人權思想綜合吸收了社會契約論、自然權利論以及分權學說等近代西方啟蒙思想。其提出的自由、平等觀對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產(chǎn)生重大推動作用，其主張的分權和“兩種公民”理論也深刻影響了法國近現(xiàn)代憲法變遷。

關鍵詞｜西耶斯；法國大革命；人權宣言草案

作者簡介｜裴仕彬，法學博士，最高人民檢察院法治前海研究基地兼職研究員，廣東省深圳市龍崗區(qū)人民檢察院檢察官，研究方向：西方法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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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耶斯因其在整個法國大革命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而被人們所熟知，他不僅見證了大革命的波瀾壯闊，自己還沖鋒陷陣。學者們津津樂道于西耶斯的制憲權理論，但對其人權思想的研究卻略顯不足。本文擬以西耶斯的“人權宣言草案”［1］為研究文本，結合其相關著作以及立憲活動為經(jīng)線，通過對其人權思想的淵源、理念、內(nèi)容的分析，以期勾畫出西耶斯人權思想的輪廓。

一、西耶斯“人權宣言草案”概述

1789年5月份，西耶斯當選為巴黎三級會議的第三等級代表，此后，西耶斯積極參與三級會議的活動，主筆起草了著名的《網(wǎng)球場宣誓》，第三等級作為法國獨立的政治力量登上歷史舞臺，第三等級將三級會議改為制憲會議，制憲會議成立后的頭件大事便是制定憲法。限于當時的情況，代表們作出決議決定先行制定《人權宣言》作為憲法的序言。在1789年8月26日《人權宣言》批準通過之前，代表們紛紛上書提交了多個人權宣言的草案供制憲會議參考。1789年7月16日，西耶斯提交了第一份人權宣言的草案。該草案條文共32條，集中體現(xiàn)了西耶斯的人權思想，可以說，西耶斯的人權思想與其制憲權理論構成西耶斯憲制思想的兩大支柱。

（一）“人權宣言草案”的特點

在提交給制憲會議的各份人權宣言草案中，西耶斯的草案特點最為鮮明。西耶斯的草案采取了論述的文體，其他的草案要么采取直接列舉條文的方式，要么采取“前言說明+條文列舉”的方式。比較起來，西耶斯的草案論理性更加充分，試圖給制憲會議代表充分的信息，也說明西耶斯十分注重理論的系統(tǒng)性和說理性。西耶斯草案的特點可以從文本本身和文本意蘊兩方面來彰顯。從文本本身來看，草案力求精確詳細。草案的論述部分從人的本質(zhì)需要出發(fā)，論述了個人相互結合的理由，在契約論和勞動財產(chǎn)論的分析框架下，闡述了在社會狀態(tài)下個人權利以及保障問題，最后結合其制憲權理論論證人權宣言和憲法的產(chǎn)生過程。草案的條文部分是在上述論述的基礎上自然得出的結論。從文本意蘊來看，草案論述部分從制定人權宣言的目的入手，西耶斯已經(jīng)擺脫基督教神學的影響，站在理性和經(jīng)驗的角度，圍繞個人來展開。草案以自由為核心價值，任何人都能夠占有、支配、使用和處置自己“人的所有權”和“物的所有權”。西耶斯表示，這兩種權利是一切人權的基礎和源頭。“自由先于一切社會，先于所有立法者而存在?！蔽饕沟淖杂捎^不僅成為人權的本體內(nèi)容，還成為了連接個人與社會、個人與憲法關系繞不過去的理論架構。

（二）“人權宣言草案”的理論淵源

1．自然權利論

西耶斯的草案得益于洛克的自然權利論。關于人權的內(nèi)容，洛克認為，“人們既然都是平等和獨立的，任何人就不得侵犯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和財產(chǎn)。”在洛克看來，人權就是指生命權、健康權、自由權、財產(chǎn)權。另外，洛克不是極端個人自由主義者，第一，洛克反對犧牲社會利益以服從個人利益，在《政府論》下篇中，涉及全人類生存的內(nèi)容至少與涉及個人生存的內(nèi)容一樣多。第二，在財產(chǎn)權方面，無限積累是有條件的。洛克在《政府論》中沒有論證無限積累的普遍權利具有正當性。正如唐納利所言“對于洛克最好的解釋就會賦予限制積累以優(yōu)先性?！钡谌鲝垖伊⒎噙M行限制。立法機關的“權力在最大范圍內(nèi)，以社會的公眾福利為限。”第四，洛克對權利和自由持有一種“開放”的看法?！胺傻哪康牟皇菑U除或限制自由，而是保護和擴大自由?！甭蹇瞬]有把其他經(jīng)濟、社會、文化權利排除在外。第五，洛克觀念里的財產(chǎn)不僅包括客觀物品的所有權，也包括人身和精神所有權。

西耶斯在草案中提到，“人生來就受制于需要；但他生來便具有滿足需要的手段?！泵總€人生來就擁有利用自身手段達到康樂目標的權利和自由。人們?yōu)榱恕盎セ堇谩倍ㄟ^自由契約結成社會，“社會結合的目標是結合者的福利?！痹谒械淖匀粰嗬?，“對人的所有，乃是權力中之首要者。”西耶斯也不是絕對自然權利的支持者，他認為，個人權利有邊界，即“不得損害他人的自由”?？梢姡蹇说淖匀粰嗬碚撋钌钣绊懥宋饕?。

2．社會契約論

社會契約論的萌芽早在古希臘時就有了，“蘇格拉底之死”就說明了古希臘時期社會契約的思想。盧梭是近代歐洲社會契約論的集大成者，主要內(nèi)容有：第一，社會契約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雙向契約；第二，公意永遠是公正的。通過社會契約的建立，公民全體就會產(chǎn)生一個“公意”，“公意永遠是公正的，而且永遠以公共利益為依歸。”從邏輯上講，任何人必須無條件服從公意。第三，人民主權學說。公意就是主權。主權不能被代表、也不能轉(zhuǎn)讓、也是不可分割的。因此，盧梭反對任何形式的分權。第四，法律是公意的行為?！懊總€人在投票時都說出了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意見，于是從票數(shù)的計算里就可以得出公意的宣告?！庇纱艘笞裱贁?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第五，政府負責執(zhí)行法律并維持社會的以及政治的自由，政府是通過一項法律而產(chǎn)生的。行政權力只是人民的官吏，人民隨時可以撤換行政官吏。

社會契約論是貫穿西耶斯全部思想的理論基礎。但是，西耶斯不是盧梭的翻版，“沒有重復盧梭的論斷”，而是有所揚棄的。西耶斯的“社會契約”實際上是個人與個人簽訂的，而非個人與全體簽訂的。西耶斯表示，“每個人都為追求私人利益進行聯(lián)合”，他既沒有使用像盧梭那樣把自然狀態(tài)設定為戰(zhàn)爭狀態(tài)，而是從經(jīng)驗出發(fā)，把人類分成強者和弱者，從而保持對強者有可能壓迫弱者的警惕。西耶斯認為，通過社會這樣一種人與人的聯(lián)合可以彌補自然狀態(tài)下可能出現(xiàn)的“失序”問題。人與人的聯(lián)合基于人的理性，出于追求幸福的目的，在判斷出有利時，就會選擇訂立契約進入社會。西耶斯沒有將人類的自然狀態(tài)和社會相互對立，而是認為“社會秩序正是自然秩序的一種結果和補充”“社會結合的目標是結合者的福利”，在西耶斯看來，既不能為了個人利益而損害社會利益，更不能為了社會利益而犧牲個人權利，進入社會的首要價值就是通過一種強力來保護個人權利。

3．勞動產(chǎn)權論

勞動產(chǎn)權論興起于英國，該理論認為，勞動是財富之源，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創(chuàng)造金錢。在法哲學上，真正確定勞動產(chǎn)權理論的當屬洛克，洛克指出，私人財產(chǎn)權應來源于人的勞動，人對財產(chǎn)的擁有應當基于該財產(chǎn)是自己勞動果實這一事實；另外，每個人都唯一地擁有他自身，每個人通過他的追求和勞動而獲得的所有東西，也唯一地屬于他，無需他人的同意，這是自然決定的。因此，所有權起源于人而非神，個人擁有財產(chǎn)權具有了合法性。其意義在于使勞動者明確自己的勞動力所有權和自身權益，并以合理的方式保障自身的利益。從而完成了勞動不僅是權利也是義務的證成，凸顯了勞動者在社會中的主體地位。因此，根據(jù)勞動產(chǎn)權理論，個人應享有自己勞動成果，是一種不可剝奪的權利，也被西方啟蒙哲學家稱為“現(xiàn)代權利的真正鼻祖”，“自由見之于活動恰恰就是勞動”。勞動產(chǎn)權論必然要求反對封建專制王權的特權和等級制度，而尋求公正和平等的法治機制。勞動產(chǎn)權理論削弱了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的緊張關系，使得個人在追求個人利益的時候，不管他有意無意，都促進了公共利益。

西耶斯在草案中提出，個人的“肉體能力”是謀求需求的個人手段，在此立論基礎之上，吸納了洛克的勞動產(chǎn)權說。他認為，“對人身的所有”這一原始權利發(fā)展出對行為的支配和對勞動的支配。所有權正是通過勞動而獲得，“我以勞動對一個我所需要的無主物品進，行修改從而使之符合我的用途，因此我便占有這一物品。我的勞動屬于我的……我把我的勞動嵌入這一物品，賦予這一物品，這一物品就成為我的了。”所有權的產(chǎn)生過程是依賴于自由意志的過程，人們通過公約的形式承認并“進一步增強了我的財產(chǎn)”。西耶斯通過勞動產(chǎn)權論最終論證所有權的排他性。

4．分權理論

權力分立的思想在政治學說史中是最古老的觀念之一。對近現(xiàn)代國家建構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是洛克和孟德斯鳩。洛克認為每個國家都有三種權力，即立法權、行政權和對外權。在有組織的國家里，最高權利就是立法權，其余的權利都從屬于立法權。其次，立法機關沒有權力用臨時的法令來統(tǒng)治，即法不溯及既往，“絕對專制權力及沒有明確的、長期有效的法律的統(tǒng)治，都不符合社會和政府的目的。再次，立法機關不能把立法權轉(zhuǎn)移給其他人，“因為立法機關所擁有的是公眾委托的權利”孟德斯鳩的分權思想有兩大部分：第一，以權力制約權力。在任何政體下濫用權力都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即使在民主和共和國家中，公共權力過分集中終究變成侵害國民權利。因此，“從事物的性質(zhì)來說，要防止濫用權力，就必須以權力約束權力?！钡诙龣喾至W說。《論法的精神》第11卷通過對英國憲制的考察，提煉出英國的自由就是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三者彼此制約和均衡。其中，孟德斯鳩是第一個闡述司法權在國家政治權力中的獨立地位?！叭绻痉嗤⒎嗪隙橐?，將對公民的生命和自由施行專斷的權力，因為法官就是立法者。”“如果司法權與行政權合二為一，法官便將握有壓迫者的力量。”［5］

西耶斯通過對人的深刻洞察，發(fā)現(xiàn)“每個人心中都有三種利益：第一種利益使彼此相似，它給公共利益規(guī)定適當范圍；第二種利益使個人與若干人聯(lián)合，此即集團利益；第三種利益使每個人自我孤立，只考慮自己，此即個人利益?！蔽饕共皇潜R梭直接民主的信徒，人民通過委托代表行使公共權力。西耶斯把立法權和行政權進行了區(qū)分，他認為，“制定法律的權力與政府的權力有別，”希望“憲法同時包含不同公共權力的內(nèi)部組成和組織，其必要的相互對應，以及其相互獨立性。”公共權力一直存在侵害個人權力的可能性，因此，國民“除了賦予政府一定的組織形式外”，還需要“政治性的預防措施”。草案中給出了“預防措施”，即憲法“事關公共權力的整體和分立”，以憲法限制權力的范圍和運行方式，明確權力的邊界。為了防止公共權力“為惡”，西耶斯對制憲權進行了限制，在1795年構想出了“憲法審查會”制度，借此防止公共權力危及人權。此時，西耶斯的分權思想開始有了制度化的設計，并付諸實踐。

二、“人權宣言草案”的基本理念和主要內(nèi)容

（一）基本理念

1．人權是個人權利

西耶斯認為，人權首先應當作為個體權利存在的，稱之為“人的”，草案中多次使用“個人”一詞，意味著它們是基于人性，即在同等程度上平等地適用人類社會所有的人?！皺嗬币馕吨鴤€體對人權的正當要求，而不是國王恩賜，即使社會中不可避免的存在公共權力，那么也需要對其時刻保持警惕。承認人是一個自由的個人，具有理性和良知，能夠進行自由活動的人，是權利概念的基礎。從本質(zhì)上說，人權是一種個人的權利，是滿足個人需要、實現(xiàn)個人康樂目標的權利，正如西耶斯在其草案中所說：“時時刻刻感受到康樂的欲望和要求，但他被賦予了一種理智、一種愿望和一種力量：知的理智，決的愿望和行的力量?！?/p>

2．人權高于制憲權

西耶斯主張：“國民不僅不受制于憲法，而且不能受制于憲法，也不應受制于憲法，這仍無異于說它不受制于憲法?！蔽饕拱阎茟棛噘x予了最高無上的地位，根據(jù)后來施米特的解釋，從而具有了政治決斷主義的色彩。在大革命的詞典中，“constitution”專指“國家的政制構造”，雖然1789年人權宣言第16條宣告了人權保障和分權的原則，但制憲國民議會的意圖只是想要將人權宣言最為憲法的前提而不是內(nèi)容。直到1971年結社自由案，法國憲法委員會才將1789年人權宣言作為合憲性審查的依據(jù)。那么，在西耶斯看來，人權與憲法的關系到底如何呢？國民在決定政制構造時，是否也可以不受制約地決定人權甚至剝奪人權呢？在此，西耶斯強調(diào)的是人權高于憲法（制憲權）。西耶斯在草案中寫到：“人權和公民權之承認與闡述，是憲法的前提和預備”，“一切社會結合以及一切政治構造，除宣伸、伸張和確保人權和公民權外不能有其他目的”，因此，在制定憲法之前，就必須先承認和確定人權和公民權，這些權利是“一切政治構造必須無差別的努力達到的目的或目標”。西耶斯認為，人權先于憲法而存在，地位高于憲法，如此，我們才能正確理解1789年人權宣言和1791年以后的憲法的關系。

3．人權具有層次性

西耶斯把人權（和公民權）分為兩類，一類是自然權利，另一類是政治權利。兩者是本體與衍生之關系。西耶斯把“自然權利”稱作為“為了維持和發(fā)展那些之所以組成社會的權利”，即人身、財產(chǎn)和自由；把“政治權利”看成是“社會據(jù)以組成的權利”。在此基礎上，西耶斯提出公民應該劃分為消極公民和積極公民，該兩類公民對社會的作用和貢獻不一樣，其中，“積極公民”是“巨大的社會企業(yè)的股東”。

（二）主要內(nèi)容

1．從人權本體論角度來看

（1）自由

通過考察西耶斯人權宣言草案的具體內(nèi)容，西耶斯認為，自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性，“自由先于一切社會”，總結其自由思想主要有三點：

第一，從訂立社會契約的角度來講。首先，人類訂立社會契約就是基于締約者的自由意志，西耶斯指出：“結合若不是建立在結合者的互惠、自愿和自由的約定上，就絲毫不是正當?shù)慕Y合?！逼浯?，人類人類締約也是為了保護和擴展自己的自由?！叭祟愡M入社會并沒有犧牲其自由的任何一部分。”因為“在社會狀態(tài)中，人類增加了道德和肉體手段，并且人們同時擺脫了伴隨其利用的不安與焦慮?！?/p>

第二，從自由的范圍和限制來講。西耶斯盡管把自由的地位抬得很高，但是沒有將其絕對化。他認為，自由絕對不是為所欲為，“走向自由的運動同樣也應該是通向理性的運動”，“無論何事皆不可能有無限制的自由或權利”。西耶斯指出了自由的界限，那就是“不得損害他人的自由”，并且還給出了理由，即“社會結合不只是為了一個人或多個人的自由，而是一切人的自由”。如果有人比他人更自由怎么辦呢？西耶斯也給出了答案：社會“必須予以重建”。

第三，從自由的保障的角度看。法律的目的是“防止某人的自由或財產(chǎn)受到損害?！蔽饕拐J為，個人自由在社會中面臨三大敵人：惡意的公民、行使某種公共權力的官員的行為和外敵的攻擊?！皭阂獾墓瘛北晃饕狗Q之為“最不危險的”敵人，保障個人自由面授這類敵人攻擊的辦法就是“只要一個普通權威”，如果自由一直得不到保障的話，就需要從立法和司法兩個層面進行補救。在西耶斯看來對個人自由構成最大威脅的是上述的第二種敵人，在現(xiàn)實中，政府可能不尊重公民的權利?！伴L期的經(jīng)驗表明，各個民族都對這種危險預防不足”，如何解決該問題呢？需要“所有公共權力的良好構造”。

因此，西耶斯在人權宣言草案有多個條文涉及到個人自由，包括第1條、第4條、第5條、第6條、第7條、第8條、第9條、第11條、第19條、第20條、第23條。內(nèi)容涵蓋締約過程、自由的范圍界限、居住及遷徙自由、思想自由、自由的司法保障等。由此可見，自由對西耶斯來講是核心價值。

（2）平等

西耶斯人權思想的基本出發(fā)點是國民（nation）。眾多的獨立個體就構成了國民，各個個體的彼此平等。西耶斯的平等思想是考察法國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后從反特權的論述中得到印證的。他指出：“特權的發(fā)明乃是一種可悲的發(fā)明”，“不受普通法律的約束，便構成特權”［1］，特權導致“法外之人”，特權等級變成“國中之國”，繼而得出結論：“按照事物的性質(zhì)而論，所有特權都是不公正的，令人憎惡的，與整個政治社會的最高目的背道而馳?！保?］不平等必然產(chǎn)生。因此，“平等解決的是廢除世襲身份。”［3］

西耶斯在其草案中并沒有對“平等”下定義（實際上也很難定義），而是論述性的。他強調(diào)：“一切人都有一種出于同一淵源的權利，因此，任何人他人權利也就超出了其自身權利的范圍”，西耶斯指出了國民有兩種“平等”：第一種立法上的平等，“法律所有公民定期直接或間接選舉的代表的整體所制定的”，因此，所有公民都有機會平等參與國家立法，此外，法律不得對任何人構成歧視，正如草案第15條提出的“已經(jīng)建立特權的法律，無論其淵源為何，均須立即予以廢除”；第二是法律適用上的平等。西耶斯認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一切人都不亞于他人”，“法律完全無差別地保護一切人”，并指出：“因法律平等約束一切公民，故法律必須平等處罰犯法者?！?/p>

西耶斯不是絕對的平等主義者。他承認“在人與人之間確確實實存在著手段的巨大參差”，指出人與人存在著“強者和弱者”，西耶斯認為的平等是“權利的平等”，而非“手段的平等”，因此，“對強者的權利因此與強者對弱者的權利是相同的?！辈莅傅?6條明確指出：“若人們在手段上不平等，那只是說在財富、智力和體力等方面不平等，絕不意味著他們在權利上不平等”。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國民平等地享有哪些權利呢？”，草案第7條（居住權、遷徙權）、第8條（財產(chǎn)權）等有明顯體現(xiàn)。

（3）財產(chǎn)

前文所述，西耶斯認為財產(chǎn)反映了人的自由意志并從勞動理論進行了闡述。財產(chǎn)權的功能在于“營造具有人的價值生活上所必需的物質(zhì)手

段?！保?］因此，西耶斯認為財產(chǎn)是個人自由的淵源，

“無財產(chǎn)便無人權”，“財產(chǎn)權是一切政治權利的先

導”［5］。此外，公民財產(chǎn)權劃定了國家權力的最后邊界，限制了政府行動的范圍和統(tǒng)治者的專橫意志?！俺姓J所有權是確定個人權益領域以保護我們對付強制的第一步”［6］。公民財產(chǎn)權還是個人自由的保障。財產(chǎn)權是實現(xiàn)個人發(fā)展的前提，因此，財產(chǎn)具有排他性，從而在所有權的享有時獲得安全感和穩(wěn)定感。從一定意義上講，財產(chǎn)權“延長了個體公民的時間范圍，提升了個體公民的心理安全感”［7］。

西耶斯將公民劃分為積極公民和消極公民，在對財產(chǎn)權的劃分上，也將財產(chǎn)權分為“消極財產(chǎn)權”和“積極財產(chǎn)權”，消極財產(chǎn)權是指個人財產(chǎn)不受國家和其他組織侵犯的自由。積極財產(chǎn)權是指個人有向國家或他人索取財富、安全或其他利益的正面能力。西耶斯并不承認財產(chǎn)的絕對性，而是主張：“只有法律得設定此一自由及其他任何自由必須遵守的界限?！蔽饕箯臎]有否定過國家對個人財產(chǎn)的征用權，正如奧格斯所指出的：“從來沒有哪個制度否認過政府的征用權，重要的是征用的法律限制?！保?］

2．從人權衍生論角度來看

（1）制憲權

正如前文所述，人權高于制憲權。國民享有制憲權是人權的自然延伸。西耶斯認為，制憲權至少應該包括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第一，誰來制憲？西耶斯在《第三等級是什么？》中，提出了第三等級要主宰法國社會的政治命運和政治變革?！暗谌燃壥鞘裁矗渴且磺??！痹谏院蟮娜藱嘈圆莅钢邪l(fā)生了一定變化，沒有出現(xiàn)“第三等級”的字眼了，而是賦予“國民”行使“革新國家憲法之特殊使命”。第二，為何制憲？西耶斯從社會契約論入手證明人類需要國家和社會，并假設了政治社會的三個時期（自然狀態(tài)、社會狀態(tài)和政治狀態(tài)），為了保護個人自由，必須合理地“形成和構造各種公共權力”，也就是制定憲法。第三，如何制憲？西耶斯制憲權理論具有鮮明的政治經(jīng)濟學風格，他遵循勞動分工的基本原理，認為并不是所有公民都有能力親身制定憲法，主張采用代議制，國民委托其信賴的代表行使制憲權，“公意”通過多數(shù)的意志形成。

（2）社會權

西耶斯認為，人類只有互惠互利，才能和平共處，共同達到共同的目的，并且提出：“之所以制定社會的法律，絲毫也不是為了削弱弱者并強化強者；相反，是努力將弱者置于強者事業(yè)的庇護之下”，因此，那些弱者享有“求助于其同胞公民的正當權利”。社會成員都有權從公共財產(chǎn)和公共設施中獲得最大好處。站在改善人類道德和自身能力的角度，西耶斯主張建立“一個好的公共教育體制”。

（3）服從權

“一切公民都平等地服從法律，不得強迫任何公民服從法律以外的其他權威?！惫裣碛械氖瞧降鹊胤姆汕抑环姆傻臋嗬?。遵循社會契約論的路徑，作為政治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的法律理所應當取決于國民意志，“人為法只能來源于國民意志?！眹褚庵镜男纬赡耸亲匀粻顟B(tài)下個人自由行使其意志的結果，服從自己制定的法律就是服從自己的意志，這與西耶斯在草案中提出的“一切人是其人身的唯一所有者”思想相吻合。

3．從人權關系論角度

（1）個人與國家及政府

社會成員除了不受他人侵犯自由的“消極自由”之外，還可以從國家中受益巨大。因為每個人存在生存能力的差異，有的人富甲一方，有的人饑腸轆轆，因此，那些因不幸遭遇而無法自食其力的人可以合法的向國家尋求幫助和救濟。生存能力的差異源于兩個方面，一是天生的，另一種是后天的，天生的差異很難改變，但后天的差異比如教育可以得到彌補和提高以使每個人的生存能力接近，因此，國家提供完善的公共教育和培訓是必不可少。“一個社會，需要在法律保護下生活與行動的公民，也需要一種負責照管與保護的監(jiān)護權威?！睂τ趥€人自由的保護顯然有個“麥迪遜兩難”的問題：個人自由需要政府的保護，而政府又是自由的威脅。

政府是“必要的惡”，因為“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簡單地說，就是人們要控制政府，政府也要管理人們。這就要求建立有限政府。有限政府有三個限度：第一，權力的限度，18世紀啟蒙思想家們都對政府保持這一種克制，政府的權力僅僅是保護自由，增進幸福為限；第二，責任的限度，濫用權力要承擔后果，權力要恰當行使，不能逾越其應承擔的責任；第三，職能的限度，政府不能過分干涉?zhèn)€人私人領域，不僅是有增利性職能，還有保護性職能。公共權力配置不合理與公共權力運行不規(guī)范，人權便不復存在。“專制制度唯一原則就是輕視人類，使人不成其為人”。西耶斯正是通過對以特權為主要特征的專制制度的猛烈批判逐步形成其人權思想的。

他提出要建立有效的代議制。西耶斯認為代議制是政治的一種運行方式。人民無法直接行使權力，而由人民選出的代表行駛管理國家的權力，即主權本身與主權行駛的分離，這要求，第一，通過民主方式產(chǎn)生代表；第二，代表必須是具有公共精神的。

（2）個人與憲法及法律

“無論個人、抑或家庭，都不愿把其私人生活、個人幸?；蚣彝バ腋Ｗ兂晒彩挛铩保?］?！懊總€人心中都有三種利益：第一種利益使人們彼此相似，它給公共利益規(guī)定適當范圍；第二種利益使個人僅與若干人聯(lián)合，此即集團利益；第三種利益使每個人自我孤立，只考慮自己，此即個人利益。”［2］“憲法自身同時包含了不同公共權力的形成以及內(nèi)在組織、他們必須的互動以及相互獨立性，以及最后，雖然具有主動性而能克服障礙卻絕不能產(chǎn)生危險。”“賦予政府以確定的內(nèi)部和外部形式，具有雙重的必要性，因為這些形式既保障政府有能力達到它創(chuàng)建的目的，又保證它無能力背離這個目的?！保?］

憲法是人權的產(chǎn)物。憲法以人權為基礎。一方面是規(guī)定和宣布人權，從英國的立憲史可知，英國憲法大都是有關臣民生命、自由、財產(chǎn)和安全等人權。美國獨立宣言、憲法及修正案都貫徹了人權精神。另一方面，通過人權來制衡國家權力（公共權力）。國家權力天然具有主動性，在封建專制王權統(tǒng)治下，臣民時常遭受王權貴族的侵害而得不到救濟。保持各權力獨立和配合，以免侵害人權。哈耶克認為：“政府運用強制性權力對我們生活的干涉，如果是不可預見和不可避免的，就會導致最大的妨礙和侵害?！保?］

西耶斯把法律比喻成“一個龐大球體之中心；所有公民無一例外，在圓周上均與圓心保持同等距離，所占位置相等；所有的人都同等地依存于法律，所有的人都將其自由與財產(chǎn)交由法律保護；這就是我所稱的公民的普遍權利，在這點上他們彼此全部類同”［5］。普通法律的核心是保障每個公民權利的平等，沒有人在法律上享有他人所不享有的特權。正如盧梭所指，一切立法最終“可以歸納為兩大目標：自由與平等”［6］。

三、“人權宣言草案”之評析

（一）歷史意義

首先，西耶斯的人權思想高舉反封建和反特權的旗幟，對法國大革命的進程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他提出的“凡法律未予禁止的，均屬公民自由的范圍”的自由觀以及“在法律面前，一切人都不亞于他人”的權利平等觀，為當時法國第三等級要求政治變革提供了理論武器，大大擴大了人民的權利范圍，法國大革命中正是高唱著“自由和平等”的響亮口號，為1789年《人權宣言》和大革命時期憲法做了充分的理論準備，人民真正拿起法律的武器保衛(wèi)革命的成果。同時，“自由和平等”理念為《世界人權宣言》所繼承和發(fā)展，至今成為全世界所遵守的價值觀。

其次，西耶斯關于人權高于憲法的觀點大大推進了憲制理論的發(fā)展。其體系化的人權思想體現(xiàn)了當時法國最高的人權理論水準。西耶斯首創(chuàng)了制憲權和憲定權理論，開創(chuàng)了憲制權力形態(tài)等級的思想。西耶斯更重大的貢獻在于厘清了人權與憲法的關系問題。制定憲法前，“必須首先致力于承認這些權利；認為其理性的闡述必須先于憲法之規(guī)劃”，宣告人權是憲法必不可少的前提。以保障人權為目的的現(xiàn)代違憲審查制度以及制憲修憲的制度化正是在西耶斯的人權思想的影響下不斷發(fā)展完善的。

最后，西耶斯的自由邊界理論為個人正確行使個人權利提供了參照。西耶斯提出：“一切人在運用其個人天資才干方面是自由的，只以不損害他人為唯一條件?！边@里的“他人”既包括單個他人，也包含復數(shù)的他人。因此，公共利益成為衡量個人權利行使邊界的的考量因素，西耶斯也成為個人權利社會化的支持者，從而為近現(xiàn)代國家中處理個人與政府關系架起了理論橋梁。

（二）缺陷

首先，西耶斯劃分“積極公民”與“消極公民”，人為制造差別。西耶斯在草案中強調(diào)，不是所有的公民都是積極公民，其把婦女、兒童、外國人以及未納稅者都排除在“積極公民”范疇內(nèi)，不享有“對公共事務施加積極影響”的權利。這種理論帶了不好的效果，一是與其倡導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相違背；另一是法國近代幾部憲法對公民選舉權的規(guī)定都采財產(chǎn)和納稅的標準，不能不說受到西耶斯的深刻影響，一部分公民沒有政治權利，其所謂“人身、財產(chǎn)和自由”得不到切實的保障。

其次，草案中沒有規(guī)定罪刑法定、無罪推定。罪刑法定原則和無罪推定原則經(jīng)過18世紀啟蒙思想家的著書立說日益成為主流思想。刑事古典學派所宣揚的罪刑法定主義體現(xiàn)的是刑法的人權保障功能。罪刑法定基本含義是“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處罰?！弊镄谭ǘㄔ瓌t的主要內(nèi)容有［1］：只有法律才能規(guī)定犯罪及其刑罰；判定犯罪事實、適用刑罰“需要一個判定事實真像的第三者”［2］；嚴酷的刑罰違背了公正與社會契約的本質(zhì)；刑事法官沒有解釋刑事法律的權利，“法官對任何案件都應當進行三段論式的邏輯推理”［3］；法律條文應該明確和公開；凡法律上規(guī)定的對犯罪的刑罰，對任何犯罪的人，都必須平等的不可避免地適用。18世紀啟蒙思想家是在批判封建酷刑和司法專橫的角度論述無罪推定的。貝卡利亞寫到：“在法官判決之前，一個人是不能被稱作罪犯的。只要還不能斷定他已經(jīng)侵犯了給予他公共保護的契約，社會就不能取消對他的公共保護。”［4］伏爾泰也指出，在法國，直到犯罪事實被確立之前不能下令實施酷刑［5］。無罪推定是對抗殘暴的專職王權的，在專制王權下，個人一旦進入訴訟程序，就無法抗衡王權。無罪推定首要之義便是“被追訴人不等于罪犯，他和原告是處于對等的地位。無罪推定最重要的要求是只有審判機關才能對被追訴人定罪?！蔽饕谷藱嘈圆莅钢杏?個條文涉及到了公民的訴訟權利。第20條寫到，“非在法律規(guī)定的情形下并以法律確定的形式，不得對任何人施以司法傳喚、逮捕和監(jiān)禁?！钡?3條規(guī)定：“一些公民均有權就其人身及物品而最迅速的訴諸司法。”草案內(nèi)容與刑事古典學派所宣揚的罪刑法定主義和無罪推定的基本內(nèi)涵相去甚遠，西耶斯并沒有吸收貝卡利亞的罪刑法定和無罪推定理論，不能不說是西耶斯人權思想中的瑕疵。

四、余論

正如Bronislaw Baczko所言：“西耶斯是一位原創(chuàng)的政治思想家”［6］。如果將西耶斯的人權宣言草案與1789年《人權宣言》和1948年《世界人權宣言》文本進行比較，可以看出，西耶斯為大革命和現(xiàn)代人權思想提供了基本的教義。當今的中國正在不斷推進人權事業(yè)的發(fā)展，立法和司法已成為人權保障的兩大法寶，在進一步推動民眾參與立法和構建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制度改革等方面將會成為我國下一步深化人權事業(yè)發(fā)展的著力點。在這個背景下，重溫西耶斯的人權思想對于深化人權問題研究依然具有理論和實踐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