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祖父把那臺老式黑白電視機打開，把聲音開到最大。

深冬的北方，樹葉盡落，院子里月光白冷，照在西廂房里那副碩大的黑漆棺材上，棺材前部朱紅毛筆寫就的“福”字隱約可見。寒風(fēng)吹動?xùn)|廂房的窗紙，那盤土炕漸漸變涼，祖父穿著毛皮大襖，窩在藤椅里看電視。

那把和他一樣老舊的破羅圈椅，距離電視已不到一米。他已是望九之年，耳朵聾得厲害，眼睛也花了，看電視得趴在上面，才能聽清聲音。這個時候，常常已是午夜時分，整個村莊寂靜無聲，只有我家老宅子里發(fā)出轟隆隆吱啦啦的聲音。大家都知道，那是祖父在看電視。

他傍晚六七點鐘上炕睡覺，午夜時分已經(jīng)醒來。他像一只老鼠，晝伏夜出，睡得早起得早?？諘绲睦显鹤樱帐幨幍睦戏孔?，一個行將就木的身影，在深夜里與一臺電視機為伴。此時，電視的大多數(shù)頻道已經(jīng)成了“雪花”，呼應(yīng)著窗外的天氣。不管什么頻道，只要有節(jié)目，祖父都來者不拒。最愛看的是戲曲頻道，咿咿呀呀，黑白舞臺上的演員哭哭啼啼地演繹著人生命運，詛咒著世道人心，讓祖父忍不住反復(fù)回憶一生所經(jīng)歷的各色人等，并作出總結(jié)告誡兒孫。

這臺黑白電視是我家淘汰的。二十多年前，跨新世紀，我父親買回了一臺彩色的，那臺老舊的黑白電視就搬到了祖父家里。祖父以前似乎并不愛看電視，那時候祖母還在，祖母愛看，每個夜晚都要到我家來看到半夜，然后拄著拐棍回家。祖父愛聽?wèi)颍依镉幸慌_老式留聲機，有幾張紅紅綠綠的戲片，諸如《劉墉下南京》《對花槍》《蘇三起解》什么的，會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反復(fù)唱下去。直到祖母去世，父親把老電視送給他，他才成了深夜電視觀眾。

白天的他，愛打盹，往那里一坐，斷斷續(xù)續(xù)就是一天。父親央他搬到新家里來和我們一起住，他卻發(fā)脾氣?！拔疫€能動彈，我去你家里干啥！”祖父脾氣不好，一輩子在黃河里開船，擺渡、捕魚、撈尸，是根硬骨頭。

老宅子胡同的鄰居找父親告狀，說老頭子電視聲音開得太大，半夜聒得整個胡同睡不好覺。父親讓他把電視聲音開小點，他不僅不聽，反而在晚上把窗戶打開，弄得半條街都睡不好了。直到那年臘月底，一場大雪下來，天寒地凍，祖父臥在羅圈椅里看著電視死去，這事才算了結(jié)。第二天父親照常去探看，喊門不應(yīng)，心覺不好，翻墻頭進去一看，老爺子坐臥在藤椅里已經(jīng)駕鶴西游，面前的電視正以最大音量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播報早間新聞。那一天是臘月三十，全國人民正喜氣洋洋地迎接新年到來。

我父親啪的一聲關(guān)了電視，把他老子輕輕抱到炕上，整理好衣冠，給他蓋好被子，用一塊白毛巾搭在了他臉上。然后，父親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彈了彈衣服上的褶皺，依次把屋門和大門打開，用他做了半輩子小學(xué)教師的大嗓門拖著長音沖著胡同喊了一嗓子：

“愚子不孝，我父駕鶴西游了——”

足足有一年多，我家的電視沒有打開了。張如在她臥室里刷手機，我在我臥室里看手機。去年兒子考上大學(xué)十八歲出門遠行之后，家里就剩下了我們倆。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但是除飯在一個鍋里吃之外，每人一間臥室，房門一關(guān)是深山，基本上老死不相往來了。

我家這臺電視價格不菲。液晶曲屏，55寸，剛搬來新房時，我倆和兒子一塊兒去電器商場選的。那時候手機網(wǎng)絡(luò)還不發(fā)達，電視似乎也還可看，電視劇還能吸引女人，新紀錄片還顯得真實，綜藝節(jié)目也還沒這么無聊，電影頻道還算豐富龐雜。張如看宮廷戲，兒子看球賽，我看紀實和電影，每當(dāng)夜深人靜，他倆看完回房，客廳就成了我的王國。我半躺在沙發(fā)上“一覽世界”，連茶幾上咖啡飄出的微苦的香氣，我聞起來都會感覺到一些莫名的幸福。

直到后來，網(wǎng)絡(luò)發(fā)達，智能手機攻克了我。

手機功能強大，各種照片、微視頻鋪天蓋地，躺在床上劃拉手機，美女、美食，包括一些刻意制造的感動源源不斷，讓人欲罷不能。初始我以意志力抗衡，最終潰不成軍，雙手投降，片刻不刷手機便覺心慌氣短，坐臥不寧。

只不過看電視和看手機感覺不同，電視看后能讓人生出些許幸福感，且會持續(xù)伴人入眠；而手機看罷，卻總會叫人有莫名的空虛。

我把這些和張如交流，張如嗤之以鼻：“無聊！”

最近，她癡迷于一個因為生意失敗被迫轉(zhuǎn)型網(wǎng)絡(luò)直播帶貨的“雞湯王”，每天的直播一場不落，“雞湯王”賣什么，什么就會變成包裹源源不斷地被快遞小哥送到家里來。有時候來得太多，她心虛理虧，也會悄悄把包裹藏在儲藏室角落里。這般年紀，我自然掩耳盜鈴，裝作看不見，不把眼光瞄向那些地方。有時無意到她房間造訪，會發(fā)現(xiàn)她的床頭柜、梳妝臺上總是頻率很快地更換著不同的瓶瓶罐罐，那大概是用來涂抹臉部的化妝品或者飲用以養(yǎng)顏健體之類的滋補品，像面膜、蟲草、枸杞、參片……我有時候趁她不在，也會捏一把枸杞放在茶杯里搖晃幾下，但似乎也未能感覺到身體的變化，便也嗤之以鼻，冷笑一聲：“無聊！”

這個年紀的女人，往往對自己的男人失望透頂，而對遙遠的男人還抱有最后一點期望。身為有經(jīng)驗的中年男人，我自然明白此時萬萬不可隨便干涉、勸阻、吃醋、心疼……如果定力不足，膽敢用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加學(xué)識替她們分析一二，那一定是自取其辱，不僅起不到良好的教育效果，反而會被罵個狗血噴頭，甚至引發(fā)一場海嘯。當(dāng)然，反之，如果你有膽量去對別人家的女人“循循善誘”，或許會有出乎意料的效果……但是切記，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老房子失火，后果很是嚴重。

電視成了擺設(shè)。推門回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休息，喝茶，刷手機，一抬頭就會看見那個巨大的屏幕，它靜靜地立在電視墻前面。它已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只剩下機頂盒的指示燈一閃一閃。據(jù)說現(xiàn)在的寬帶已經(jīng)提速到了一千兆，炎炎夏季是各種火熱的電視選秀節(jié)目的熱播季，可以想見，無數(shù)資訊在纖細而龐大的網(wǎng)絡(luò)線里擁擠著想要變成畫面跳出來，向每一個觀眾展示，可是，電視機前面的沙發(fā)上或坐或躺的這個中年男人或者女人無動于衷，要么埋頭看手機，要么躺著打盹。

我把眼睛閉上，世界便和我無關(guān)。喧囂的世界以及火熱的生活，像疾馳的高鐵一樣在眼前和耳邊呼嘯而過，我感受到了那種風(fēng)馳電掣的速度。有幾次，看手機累了，望向?qū)γ娲T大的黑藍色屏幕，我便想打開它，看看今天的“那個世界”已經(jīng)到了什么程度，但遙控器找不到了，也就作罷。有一次，我拉開三個抽屜，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兩個發(fā)黃的遙控器，但拿在手里，面對無數(shù)按鍵，卻忘了怎么打開。這真讓人哭笑不得。半天終于想起來，狠狠地摁下電源鍵和網(wǎng)絡(luò)選擇鍵，屏幕卻毫無動靜，指示燈發(fā)出一點一閃即逝的紅，即刻消失成一片漆黑。我掀開遙控器的后蓋，發(fā)現(xiàn)里面的七號電池已經(jīng)變軟、變黏了。

“去超市時買幾節(jié)七號電池回來。”我提醒張如，我懶得動。

“我半年不去超市了，我不用去超市?！彼龖醒笱蟮鼗卮鹫f。

她的確是用不著去超市，她所需要的東西都在那個“雞湯王”那里呢。她只需在手機上一選，一點，自會有身穿職業(yè)馬甲的快遞小哥服務(wù)上門，禮貌地輕輕叩響門環(huán)：“喂，您好。您的快遞請簽收?！?/p>

小伙往往瘦而精神，眼睛里可見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努力。張如這個時候會面帶少見的微笑，優(yōu)雅而有教養(yǎng)地對快遞小哥報以微笑。

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張如還是挺漂亮的。哦，這么多年，我?guī)缀醵纪?，?dāng)年我對她也是一見鐘情的，她兩頰有兩個小酒窩，面貌端莊，皮膚白皙，笑靨如花。

快遞小哥回以禮貌的微笑，收回簽字夾，轉(zhuǎn)身，把門輕輕帶上，消失在門外樓道里。然后，張如轉(zhuǎn)身，臉上的微笑會瞬間消失殆盡。她還給生活，還給我，還給這個家一張僵硬而冷峻的臉，似乎不這樣便對不起這個家以及面前的這個中年男人的品位。

“砰！”關(guān)臥室門的時候就沒有那么輕了，她略有愧疚地把快遞藏在胸前，用日漸發(fā)福的身體遮擋住我的視線，開門，關(guān)門……可以想見，她手持剪刀劃開快遞外包裝，掏出里面物品時的滿足感、幸福感。

有幸福感和滿足感就夠了，不管是誰給予的。感謝電線那頭的那個熟悉而陌生的男人，謝謝。

我曾想著把客廳改成書房，把電視墻改成書柜，張如不同意，說是看見書就頭疼，電視雖然不?？?，但是每個家庭所必備的電器，在那里擺著，也算合情合理。

“誰家不是這樣？誰家沒臺電視機呢？”她說，“做人不要總是那么任性，這是家，家里要有電視才是家，你買的那些書你看過嗎？”

我有些心虛臉紅。

“你要想離婚你就明說，用不著這樣拐彎抹角?！?/p>

她說，“你適合單身，你單身的話你把這里變成書庫是你的自由，但是還沒有離婚，你不能這樣為所欲為?！?/p>

“好吧，按你說的辦?！蔽覒械糜懻?，急忙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我知道，買書是我的惡習(xí)。我買了太多的書，這些年，這幾十年，我總是源源不斷地把書買回來，雖然讀得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慢。好多書買回來，書封或包裹都沒有打開過，但我依然控制不住地要去買新書。遇到好的書，我甚至?xí)妆?、十幾本地往家買，不同版本的，不同出版社的。買回來的書，有時候我會接著送人。但我自己寫的書，我從不送人。

倒也不是因為謙虛或自卑，似乎是源于對自己書寫的尊重。這話不好理解，此處我也懶得解釋，解釋給誰聽呢？

于是電視機依然保留著，就像我父母家里的那臺二十多年的老彩電，依然保留著一樣。

我小時候，很少見到可讀的書。那時整個鄉(xiāng)村只有土地、山林、河流、莊稼這些“大地之書”，可以用鐮刀、鋤頭、犁耙等等，一遍一遍地“翻讀”。艱苦的勞動能把人累到虛脫，不到十歲的我跟著父母下地耕種、打藥、割草、放羊……上學(xué)上到五年級，我家買了一臺熊貓牌黑白電視機。

那幾年，我家在黃河灘地種西瓜，一年能有五六千元的收入，但買一臺電視機還是不舍得。沒有電視看沒有書看，夜晚就顯得格外漫長，格外無聊，尤其是冬天。我常去祖父家聽他講老故事，講鬼故事，聽得晚了，天又冷，我就和他擠在炕上睡。后來，我們村養(yǎng)雞的萬元戶紅林家買回來一臺電視機，才讓我們的夜晚變得豐富起來。那真是一個稀罕玩意兒。誰見過這是啥呀，我頂多只在村頭看過幾次拉銀幕的電影，電視從來沒看過。這電視比電影好，啥節(jié)目也有，啥時候看都行。紅林的爹留福說，黑白電視機吧，就是黑天白天都能看，彩電不行，彩電只能黑了天看。我們就都覺得黑白電視好，要買就買黑白電視。但電視上長長的電視劇一集接著一集，好看是好看，一個月也演不完，真熬人啊。《射雕英雄傳》一天只演一集，能把人急死。天不黑我們就往紅林家跑，去一趟電視黑著還沒打開；去一趟在演《新聞聯(lián)播》；再去一趟，開演了，人家卻把大門插上了——不插不行，人太多，全村的人都往那里跑，屋子里人擠不動。男人都是老煙槍，一支接著一支抽煙，屋里像著了火似的能把人嗆死；女人愛嗑瓜子，兜里都揣著半兜瓜子，一把一把嗑得滿屋都是瓜子皮?？措娨曇膊焕蠈崳鲜钦f話，一會兒說這個演員好看，一會兒說那個演員難看，聒得我們小孩子都聽不清。大家只要來了，都不舍得走，一直到電視屏幕成了“雪花”，還戀戀不舍。

紅林驕傲得像個王子，一會兒熊這個，一會兒嚷那個，一會兒故意把電視關(guān)了治人，一會兒又往外攆人。紅林爹笑瞇瞇地不說話，坐在床頭抽煙。來看電視的男人都帶著煙，他抽一支就有人再遞一支，紅林爹一晚上能抽兩盒，抽得咳嗽不止。紅林娘好清靜，人多了就煩，掛著的臉像個苦瓜。所以，等終于忍辱負重巴巴結(jié)結(jié)看完了《射雕英雄傳》，到了播出《血疑》和《星星知我心》的時候，我們村上又悄悄添了幾臺電視機，那大都是賭氣買的，他們嘴里“哼哼”著，放出了再去紅林家看一回電視就豬狗不如的毒誓。那個冬天過去，過新年的時候，終于有幾家花光所有積蓄或者借錢買了電視機回來。

我去紅林家看電視，也被紅林罵過。那是因為我們在“郭靖與歐陽克誰厲害”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不同看法，我一時激動，沒有順著他。他受到挑戰(zhàn)，氣得大聲罵我：“不要臉，自己家買不起，天天賴在別人家看電視！”他罵完，我就蒙了。我倆是好朋友，也是同桌，我學(xué)習(xí)好，他學(xué)習(xí)差，他總是抄我的作業(yè)。在學(xué)校里他對我很恭敬，沒想到在他家里看會兒電視他能那樣罵我。我又氣又委屈，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真想轉(zhuǎn)身就走，卻被小軍偷偷拉住，只好忍著看到最后一集播完，才戀戀不舍又憤恨地回家去了。我臉皮薄，從小沒挨過罵，那天晚上回去，我蒙頭在被窩里哭了半夜，醒了哭哭了醒，心里想著一輩子再也不搭理紅林了。我娘聽見了，跑過來問我，我不想說，只哭得渾身顫抖。我娘看我不想說，嘆口氣走了。躺在床上，想想自己平時是怎么對他的，他現(xiàn)在卻這么對我……我越想越委屈難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第二天，我爹我娘知道了原由，都不停地唉聲嘆氣。后來，我爹和我娘商量了一下，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就走了。我問我娘我爹干啥去了，我娘說去縣城買肥料去了。我問大冬天買啥肥料，我娘說，冬天肥料便宜，過了年就得施肥，買了預(yù)備著。

那天下午天快黑了我爹才回來，三輪車上沒見化肥，卻拉回來了一個大紙箱子和一個大鍋蓋。我看見紙箱子上印的字了：熊貓牌……

“啊，電視機！”

我高興地跳起來。我娘從屋里出來，既心疼又高興地說：“真買回來了？”

我爹有些興奮，說：“買回來了！你快去喊喊他三叔，讓他來幫忙安電視?！?/p>

我三叔家前不久也買了一臺電視機，他是村上的電工，知道電視機怎么安裝。我一聽，急忙說：“我去喊我三叔，我跑得快！”說完，便一溜煙跑走了。

我三叔正在吃飯，一家人圍著煤球爐子，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我推門進去，喊：“三叔，三叔，快點跟我走，去我家！”

我三叔一驚，說：“咋了？咋了？是不是你娘的羊角風(fēng)又犯了？”

我說：“不是。是電視機，買了電視機，你快去給我們安上吧！”

我三叔把碗放下，吃驚地說：“你爹買了電視了？

真買回來了？”

我說：“那還有假，快走吧！”我拽著他的袖子，拉著他往我家跑。

趁他給我家安裝電視和天線的工夫，我又跑去喊我祖父和祖母，讓他們來看電視。“咱家有電視了，咱家有電視了！”還沒進大門我就喊上了。

我奶奶比我還激動，放下飯碗就拿上拐棍跟我來了。我爺爺?shù)故菦]看出啥激動來，繼續(xù)喝他的燒酒，一邊喝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那得花多少錢？那得花多少錢？”

有了電視，整個日子一下子都變了。很多沒見過的人，沒見過的事，把我們震驚得一愣一愣的。我爹喜歡看新聞，喜歡關(guān)心世界上的事，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嘆，一會兒說這個國家不好，一會兒說那個國家不孬。我娘看不懂，也跟著點評，說這人咋這么黑？說這些草原上的大羊沒人要，要是逮一只殺了剁餡子包水餃，那多好。我們就笑，哈哈地笑，嫌我娘光知道剁餡子包餃子，不知道那是非洲大草原。我奶奶很準(zhǔn)時，每天晚上吃完飯就過來看電視，她愛聽?wèi)?，可戲曲頻道不好找，有時候得碰巧才行。另外，我們都不愛聽?wèi)?，一聽我就犯困，我爹也不愛聽，我們很少看戲曲頻道。我奶奶在她家當(dāng)家，說啥就是啥，在我家里卻不爭，我們看啥她就看啥，我們笑她就笑，看完了，大半夜深一腳淺一腳，我爹或者我送她回家。陰天的時候，天烏黑，有一回奶奶差點崴了腳，我爹就買了一個手電筒，打著手電送我奶奶。有時候我爺爺也跟著來玩一會兒，那就不用送了，他倆趿趿拉拉地慢慢走就行了。

這臺電視一直撐了十多年，跨世紀之后，我家買了彩色電視機，這臺黑白電視就送給了我爺爺。只可惜那時候，我奶奶已經(jīng)去世。但我爺爺卻慢慢地喜歡上了看電視，直到那一天看著看著駕鶴西游。

后來，我爹外出打工去了，我也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到外地工作了，這樣，家里就剩下我娘自己了，那臺彩色電視機與她作伴。我娘說，她一個人在家，睡覺也要開著電視，這樣有個動靜才能睡得著，如果把電視關(guān)了上床休息，反而要失眠，睡不著覺。這樣，我家的電視幾乎天天都開著，只要我娘在家，電視就不休息。

我問她：“看電視有啥意思？”

娘說：“電視才有意思呢。電視比你們都強，你們都不在家，只有電視天天陪著我。電視演啥我就看啥，咱也知道那些事兒不一定是真的。我這一輩子沒出過門，心里想著只有看電視，才能知道人家咋過日子的?？纯慈思艺^日子，心里就敞亮些，要不，天天這樣圈著，像圈里的豬，不是更沒意思？”

我嘆口氣，不知道說啥好。

娘也嘆口氣，說：“要是你爹在家也還好點，可在家上哪里混個錢花去？”

那天半夜，張如突然推門進來，鉆進我被窩，把我推醒，心驚膽戰(zhàn)地說：“你剛才在客廳看電視了？”

我說：“我沒有。我睡得正香，看什么電視？你不知道咱家一年不開電視了？”

她往床里側(cè)縮，說：“那電視怎么自己開著呢？”

我說：“那怎么可能？”

她說好幾天了，半夜時分都聽見電視在響著，她還以為我半夜發(fā)神經(jīng)起來看球賽呢。

我說：“我從來不看球賽，你不知道？”

她說：“我也覺得奇怪呢，還尋思你咋又看起球賽來了?！?/p>

我說：“別嚇唬自己，我去看看?！蔽移鸫餐崎T，客廳里一團漆黑，電視像一堵黑墻立在那里，安安靜靜，哪里有什么球賽。

我回到床上，說：“你做夢了吧？電視關(guān)著，一點動靜也沒有?！?/p>

她說：“我明明聽見了，不是一天了。”

我說：“可能是你太累了，出現(xiàn)了幻覺。沒事了，別自己嚇唬自己，今晚就在這屋睡吧?！?/p>

她不說話，躺在那里，睜著眼睛想事情。我把燈關(guān)了，房間里一團漆黑，我們能彼此聽見對方的呼吸，呼吸帶著中年男女沉重的心思，在暗夜里持續(xù)著。

這樣躺了半天，睡不著。我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她輕輕地拿開了。

“你睡著沒？”我問。

“你呢？”她說。

我笑起來，說：“失眠了。兩個人在一張床上，不習(xí)慣了?！?/p>

她哼哼著，說：“別扭呢。我還是回去，回我那屋?！?/p>

她摸索著起床。我把燈打開，她打開門，快速地溜回大臥室，我接著聽到鎖門的聲音。

看看手表，才三點多。我躺下，眼睛睜著，睡意全無。我把手機打開，點開老家的無線攝像頭。老家院子里黑魆魆的，堂屋里卻有微黃的燈光，一閃一閃。我有些吃驚，把鏡頭拉近，隔著窗戶看到堂屋客廳里的電視在閃亮著。

這個時候還看電視？一定是忘關(guān)電視了。我想。

我把鏡頭再拉近一些，隱約看見母親在沙發(fā)上坐著，電視一閃一亮的。

難道我娘還沒睡覺？心頭突然一凜，我想起來我爺爺半夜看電視的事，忍不住有些害怕。窗玻璃上映出一個蒼老的身影，我眼睛有些潮濕。

我曾下決心把母親接來城里住，再也不能讓她自己那樣生活了?？墒撬齾s住不慣，每次來不到一周就像病了似的，一門心思要回老家去。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我有些擔(dān)心，我想打開攝像頭聲音喊一嗓子，又怕大半夜的嚇著她；想打個電話給她，看看時間還不到四點，也作罷了。

說來奇怪，這天之后，我家的電視又自動打開過許多次。張如有了心病，每天半夜焦灼得無法入眠，心驚膽戰(zhàn)地等著電視自播。

她在臥室給我打電話，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讓我好好聽聽客廳里是啥聲音。果然，仔細聽聽，客廳里仿佛真有人在說話。嗯，是電視里的聲音。我側(cè)耳傾聽，各種聲音交替?zhèn)鱽?，一會兒像早晨熱鬧的菜市場，一會兒像家庭里的劇烈爭吵，一會兒還傳來汽車剎車的聲音、槍響的聲音……

我鼓足勇氣，猛地推開門走進客廳——客廳里一切如舊，安靜寂寞，月色彌漫。抬頭看，陽臺外月亮高懸。小區(qū)里寂靜得可怕，一點動靜也沒有。

真是奇也怪哉。

我決定在客廳安裝攝像頭，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些聲音來自哪里。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間煙火，那些每天上演著的一幕幕戲劇，真的是在我家電視里藏著嗎？

我躺在床上，放下手機，把窗簾拉開。月光鉆進來，偌大的雙人床，空空蕩蕩。我睡在一側(cè)，另一側(cè)堆滿了我睡前隨手翻看的書籍。書籍里全是漢字，它們也靜靜地躺著，仿佛一只又一只睜著的眼睛。

突然，在天花板的最頂端，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紅點。

它閃爍著，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可現(xiàn)在，它明顯地在閃爍著。我騰地從床上爬起來，站著盯著它看了半天。哦，那里面也有一只盯著我的眼睛。

哈哈！我笑了一下，躺下了，像一攤爛泥一般躺在床上，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輕松的感覺。

我不知道這是誰安的攝像頭，也許是建筑商，也許是前房主，也許是張如……但我想，也很有可能是一臺電視在搜集故事，那些人間的故事。我們每天看著別人的故事，渴望看到新奇的生活，但同理，無可避免，我們每個人是不是也都生活在別人的電視里呢？正如我們都想從電視里面看到別人的生活一樣，別人大概也很想知道我們的生活。

這樣說來，我既是觀眾，也是主角了。

“嘩！”一陣掌聲從客廳的電視里傳來，不知道誰又獲得了眾生的贊賞。我笑了一下，關(guān)上手機，閉上眼睛，一陣困意襲來，我要繼續(xù)我的夢中之旅了。

我夢見我們家的電視機從墻上跳了下來，面帶微笑，緩緩朝我的房間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