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在中文寫作中,要盡量避免過多使用“了”這個字。
首先,在正式文告、通知里,“了”字會破壞文體風格,顯得不夠?qū)I(yè)、嚴肅和簡潔,感覺在中文水平上有問題。比如:
17日14點,公司召開了今年第四季度工作計劃會。李總經(jīng)理主持了會議,就公司上一季度的工作做出了總結(jié),在為全公司員工部署了下一季度的工作任務的同時,指出了當前工作中存在的不足。
以上四個“了”字都是冗詞,全部可以去掉,并不影響原意。相反,去掉之后文章變得鏗鏘有力,動詞直接用作名詞,中間沒有緩沖和停頓。召開會議就是召開會議,做總結(jié)就是做總結(jié),部署任務就是部署任務,沒必要“了”來“了”去。
再比如:
當時,原告沿著河陰路南側(cè)向東步行,路過被告身邊時,看了被告一眼。被告隨即起身責問原告:“你瞅啥?”原告回答:“瞅你咋地?”被告就對著原告臉上打了一拳,兩人遂發(fā)生了扭打。在扭打過程中,被告打斷了原告兩根肋骨,打爛了原告一塊手表,價值人民幣888元。
這一段,除了第一個“了”勉強有必要之外,剩下的“了”字都需要修改,否則全文嚴重口語化,不適合作為公文。
而且凡是大規(guī)模使用“了”字的文章,文句本身一定存在表述不清的問題:
當時,原告沿河陰路南側(cè)東向進行,路過被告身邊時,雙方發(fā)生眼神接觸。被告當即起身責問原告:“你瞅啥?”原告回答:“瞅你咋地?”被告遂一拳擊中原告面部,兩人發(fā)生扭打。在扭打過程中,被告致使原告兩根肋骨骨折,一塊價值人民幣888元的手表損毀。
“看了一眼”是口語,“打斷了兩根肋骨”“打爛了手表”同樣是口語,而在書面語中,出現(xiàn)這樣的內(nèi)容顯得非常突兀,會影響全文風格。
其次,“了”字在語感上有一種強烈的降速作用。它的主要用途是表示狀態(tài),或者動作終了,出現(xiàn)在句子中間時,會嚴重拖慢句子節(jié)奏。例如:
他關上門,拉上窗簾,轉(zhuǎn)身來到床邊。
他關上了門,拉上了窗簾,轉(zhuǎn)身來到了床邊。
你覺得這兩個句子里動作的速度是一樣的嗎?它們各自后面會接什么動作?前一個句子,全部是動詞加名詞,所以顯得動作輕巧快捷,而后面一個句子加上“了”,強調(diào)每個動作的完成和終了,于是顯得動作從容而舒緩。
蘇東坡有一首《百步洪》,其中有四句詩被后世稱頌不已,認為是經(jīng)典的博喻,把“快”字全然寫盡:
有如兔走鷹隼落,
駿馬下注千丈坡。
斷弦離柱箭脫手,
飛電過隙珠翻荷。
兔子奔跑,鷹隼落下,駿馬沖下千丈坡,琴弦斷裂從琴柱上離開,箭矢射出,閃電在縫隙里一閃而過,荷葉翻起露珠從其上滑落,這都是形容快。結(jié)構(gòu)上,都用了名詞直接加動詞,所以顯得節(jié)奏非???,速度也非??欤x起來賞心悅目。如果加個“了”,就完全沒有這種效果:
就像兔子跑了,鷹隼落下了,駿馬沖下了千丈坡。斷弦離開了琴柱啊,箭矢飛離了手啊!閃電劃過了縫隙,露珠掉下了荷葉。
于是,蘇軾就變成了刀郎:天山腳下是我可愛的故鄉(xiāng),當我離開它的時候,就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這里倒真的需要這個“了”,瓜秧斷了,思念卻從此而起,綿綿無絕期。
最后,“了”這樣的字俗人最愛用,但其實它只適合大師用。比如杜拉斯的《情人》開篇:
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F(xiàn)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的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p>
全文的基調(diào)在第一句話就已經(jīng)定下來:我已經(jīng)老了。在這里,“老了”的這個狀態(tài)貫穿整部小說,所以,少女時代的那些經(jīng)歷,站在湄公河邊等待渡船的時光,在那些悶熱的房間里發(fā)生過的往事,才擁有了一種特別的味道,正如杜拉斯隨后寫下的句子:
我的生命的歷史并不存在。那時不存在的,沒有的,并沒有什么中心。也沒有什么道路、線索。人們總是要你相信在哪些地方曾經(jīng)有過怎樣一個人,不,不是那樣,什么人也沒有。
“我已經(jīng)老了”這是王道乾的翻譯版本,有中文譯本把這句話翻譯為:我已經(jīng)上了年紀。這樣味道就完全不對了,前者是瘋狂的文藝女青年懷揣秘密回憶終于老去,后者只是女孩子單純地老了,甚至因為這種老去還略帶一點驕傲,只不過是做了祖母、外祖母的緣故。
這么大的區(qū)別,只是因為“了”字的位置關系,中文多么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