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龍河
我被我媽喊起來的時候,看到我爹一只手舉著紙馬,一只手舉著紙馬車,走進了院子。我爹進了院子后,蹲在院子里勾著頭,像一條吃了敗仗的老狗。我匆匆吃了點兒飯,便跟我爹一起去我二姑家。我擎著紙馬,我爹舉著紙馬車,邊走他邊教我到了二姑家后怎么磕頭,什么時候該哭,什么時候不該哭。過程煩瑣,我爹念叨了好幾遍,我也記不住,最后他煩了,踹了我一腳:“狗腦子!好生看著別人!別人哭你就哭,別人磕頭你就磕頭!”
這個好記,我說我記住了。
我們走到一個叫借村的地方,我爹因為沒有注意腳下的石頭,被石頭絆得踉蹌了幾步,摔倒在地,臉都磕破了。他對此完全沒有準備,一臉茫然地站起來,踢我時的霸氣摔到了云彩里。我?guī)退阉みM溝里的紙馬車拖上來,馬車的兩個轱轆掉了,我爹找村里人借了幾根鐵絲和細繩,好歹把兩個車轱轆纏上去,我們繼續(xù)趕路。
我們就這樣舉著白色的紙馬和紙馬車,走了八里路,來到了二姑家。二姑家門口一個人也沒有,沒有想象中辦喪事一堆人亂糟糟的樣子。馬富貴在他家靠屋子的場院里打豆子,連枷甩得啪啪響。
這讓我和我爹都很驚訝。
馬富貴矮小瘦弱,連枷卻甩得有板有眼。連枷板翻卷著從他身后轉(zhuǎn)上來,落下的時候摜足了力道,打得腳下土地顫動,豆秸啪啪響。在連枷的打擊下,豆子像被炸彈炸出的水霧一樣,遮天蔽日地飛。
馬富貴光著脊梁,背對我們甩連枷,甩得上癮,肩背上的肌肉如波浪般起伏。我爹踩著啪啪響的豆秸走到馬富貴身后,被水霧一般的豆子打了個滿臉,我爹疼得大叫了一聲,馬富貴聽到,擰著上半身轉(zhuǎn)頭,看到是我們兩個,才做夢一般驚愕了一下,忙放下連枷。他一臉疑問:“大哥,你怎么來了?”
我爹邊摸著臉,邊惱怒地說:“馬富貴,你這唱的是哪一出?”
馬富貴一臉迷惑,但是當他看到我們放在場院邊上的紙馬車紙馬后,他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臟腦袋:“我忘記通知大哥了。大哥,實在對不起,計劃有變。走,進屋喝口茶,咱慢慢說?!?/p>
馬富貴扯著我爹走出場院,他小心翼翼地舉起紙馬車,被我爹纏好的紙馬車轱轆卻突然掉了下來,兩個轱轆都被細鐵絲拴著,落在馬富貴身體兩邊,像是兩個碩大的耳墜,嚇了馬富貴一跳。
我爹走過去讓馬富貴把馬車放下,他重新把轱轆用鐵絲綁在車體上。
把車輪綁好后,我爹推開馬富貴,小心翼翼地舉起紙馬車,朝二姑家走。馬富貴舉起放在旁邊的紙馬,跟在我爹后面。
我空著手,搶先跑進二姑家院子。
在方圓幾十里,二姑的美跟她的心臟病一樣,是無人不知的。我們進院子的時候,二姑剛洗完頭,如出水芙蓉。她看到我們進來,朝我們打了個招呼,邊擦頭,她邊走過來,打量放在她面前的紙馬車和紙馬。
看到紙馬車的兩個轱轆像偏枯病人的腿一樣斜著,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說:“看看這馬車,不等我上去,這就不行了。”
馬富貴過來說:“我會想法把它修理好的。你別忘了,我曾經(jīng)當過幾天木匠呢?!?/p>
我二姑點頭,對我爹說:“我當然相信。不過馬車弄成這樣,哥你得扣他們的錢?!?/p>
我爹不能跟二姑發(fā)脾氣,點頭說:“好,好,扣錢。你進屋吧,別感冒了。”
馬富貴拿起旁邊的衣服披在二姑身上,讓二姑進屋。二姑囑咐馬富貴給我們泡茶喝,就進屋去了。
馬富貴找了一把茶壺,給我們泡茶。
我爹說:“你別忙活了,馬富貴,你跟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兒吧!”
馬富貴說:“大哥,都怨我,我應該今天一大早就去向你匯報一聲,我光顧著打豆子了,把事兒忘了?!?/p>
我爹邊卷煙邊說:“到底是怎么了?”
馬富貴一臉神秘地對我爹說:“昨天半夜,蘭芝說她還想再活兩個月,兩個月后是她的生日,她想過了生日再走。我本來想一早就去跟你說的,不知怎么又忘了。我這些年記性出了問題,總是忘事兒?!?/p>
我爹一愣,哦了一聲,說:“也好……不過……不能犯病吧?”
馬富貴搖頭,說:“這個誰也說不準。看命吧?!?/p>
我爹抽了一袋煙,喝了一碗茶水,又去看了看我已經(jīng)睡了的二姑,招呼我走出馬富貴家院子。
我爹對跟在身后的馬富貴說:“你得找地方把馬車和馬放好,別下雨淋了?!?/p>
馬富貴點頭,說:“大哥你放心,這都花錢買的,我能不好好收著?”
我和我爹走出好遠,轉(zhuǎn)頭看到馬富貴還在屋腳立著,我爹朝著馬富貴揮了揮手。
我和我爹從二姑家回來后,馬上投入忙碌繁重的秋收之中。
那年是一個豐收年,也是多年難得一見的大水之年。
雨水太大,花生被水泡爛,發(fā)出一股股惡臭。我們挽著褲腿或者不挽著褲腿站在泥水里,把花生從泥水里拽出來,在水里把根上的泥洗干凈后,放在水上漂著。如此彎著腰拽了一會兒,腰疼得受不了了,就把嘩嘩淌著水的花生從地里背出來,放在路邊的馬車上。
我爹和我媽彎著腰,背著嘩嘩淌水的花生蹣跚著走在漫水的花生地里,我走在后頭,感覺他們像是從水里鉆出來的兩只王八。我笑了兩聲,卻不小心腳下一滑,摔了一跤,吃了一嘴的泥水。
母親累極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她感嘆說:“刨花生從來沒有這么涼爽過。”
在一個陽光明亮的下午,馬富貴突然來到了我們正在奮斗著的花生地。
他雖然穿著一新,卻也不怕臟,在路上支好自行車后,啪啪踩著水徑直走到我父母面前,低著頭對我爹說:“大哥,蘭芝又住院了,你得借點錢給我?!?/p>
母親好像沒聽見,繼續(xù)在水里滑動。
我爹抬頭看了看馬富貴,說:“哦?!?/p>
馬富貴說:“大哥,再有三天蘭芝就過生日了,我得讓她過完這個生日。她今天說了,遭夠罪了,過完生日后,她會馬上想辦法……她死了,我就能攢錢給你們還饑荒了。”
我爹回家拿了些錢給馬富貴,回來跟我媽吵了一架。
二姑在醫(yī)院住了三天。三天后,她的情況好轉(zhuǎn),回家過了一個很是熱鬧的生日。我爹帶著我和我媽,我大姑一家人也都來了。馬富貴傾其所有,置辦了一大桌子肉菜,我二姑穿著最漂亮的衣服,美麗得像個公主。大家都說著吉祥的話,當然最重要的是議論天氣和糧食的產(chǎn)量還有價格。一向卑微的馬富貴,那天晚上舉著酒杯頻繁跟人碰杯喝酒,言語豪爽。大家本來還有些拘謹,但是看到二姑興高采烈的樣子,就也跟著興奮起來了,互相敬酒劃拳,仿佛參加婚宴。
我爹也喝得不少,我們朝家走的時候,我爹帶著哭腔,反復跟我們說二姑小時候的故事。我媽聽煩了,罵他,他就不說了,像一只孤獨的老鼠一樣,走在我們的前面。
第二天一早,我又被我爹早早喊醒,我們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后座綁了一提白酒,再次來到馬富貴家。
這次,馬富貴早早就在村頭等著我們。
馬富貴一臉憔悴,他對我爹說:“哥,不好意思,又讓你們白跑一趟。”
我爹有些納悶:“怎么了?”
馬富貴說:“蘭芝……蘭芝她昨天晚上哭了一宿,說她暫時不想死了,哪怕是遭點兒罪,她還是想活著,死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p>
我爹點頭,說:“她說得對。死了真就什么都看不到了?!?/p>
馬富貴一臉尷尬,說:“我也沒想到,蘭芝又變卦了,哥,真不好意思。”
我爹要帶我回家繼續(xù)收花生,被馬富貴攔住了,馬富貴說我二姑心情不好,讓我爹去安慰一下她。我爹有些糾結(jié),因為家里的花生還泡在水里,已經(jīng)臭不可聞。據(jù)說已經(jīng)有收花生的傳來了信兒,說泡水的花生要折價,因為出油少,所以泡的時間越長價格越低。而收花生的,已經(jīng)掌握了鑒別花生泡水時間長短的技術(shù)。
馬富貴說他的花生沒泡水,已經(jīng)收完了,他可以幫我爹去收花生。我爹終于答應,跟著馬富貴來到他家。
我二姑正在院子的棚子里,看我爹給她買的紙馬車??吹轿液臀业哌M來,我二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哥,對不起你們,我又把你們給騙了。我昨天晚上怕死,現(xiàn)在又不怕了。真是怪事。”
馬富貴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二姑說:“我用鹽水泡了一條鯽魚。我聽人說,鯽魚在鹽水里泡五分鐘,拿出來還會活得好好的,還有人說就死了。哥,你說這魚是死還是活呢?”
我爹愣了一下,說:“應該很難活吧?”
我二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如果它真的能活,那我就跟它一起活著,如果它死了,那我就死?!?/p>
我二姑看了看馬富貴,說:“馬富貴是個好人,他對我很好。但是我知道,他現(xiàn)在盼著我死。我也知道,我再不死,他就被我拖累死了,我現(xiàn)在能不能死,就看這條鯽魚了?!?/p>
馬富貴有些尷尬,說:“蘭芝,你這是說啥呢。醫(yī)生說過,只要咱有信心,你的病就能好?!?/p>
我二姑說:“醫(yī)生都是騙子,他們還不如我的這條鯽魚呢,我養(yǎng)了它兩年了。你們不知道,上次我想死,我把這條魚放在鹽水里泡了一分鐘,如果它死了,我就不活了,結(jié)果它沒死?!?/p>
馬富貴驚訝了:“你上次就用鹽水泡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二姑繼續(xù)說:“那天半夜,我正準備喝農(nóng)藥呢,我都在農(nóng)藥里加了糖,攪和均勻了,我看了躺在臉盆里的魚一眼,它又活了。我就想呢,這魚都不想死,我就多活幾天吧。”
我爹不好多說什么,就跟著馬富貴和我二姑走進屋子,看那條放在臉盆里的鯽魚。
鯽魚已經(jīng)側(cè)翻在了臉盆里,只有尾巴才偶爾動一動,一副垂死掙扎的樣子。我爹和馬富貴坐在離臉盆稍遠一些的地方抽煙,我和二姑守著臉盆看。
我二姑拿了一塊已經(jīng)發(fā)硬的蛋糕給我,讓我吃。我把那塊很難下咽的蛋糕吃完,二姑看了看掛在墻上的掛鐘,把臉盆里的水倒了,又換上了干凈的清水。
在咸水里還擺著尾巴的鯽魚,進入淡水后,反而不動彈了。它一動不動地躺在水里,一副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樣子。
馬富貴過來看了看臉盆,看了看我二姑,又走到我爹旁邊,坐著跟我爹說話。
我二姑看了看臉盆,說:“這條魚該死了?!?/p>
中午,馬富貴熱了昨天晚上剩下的菜,我和我爹飽餐一頓。二姑因為看魚看累了,已經(jīng)睡下了。我和我爹去看了一眼放在臉盆里的鯽魚。鯽魚已經(jīng)有些恢復了,努力想側(cè)過身來,但是還不太行,它的多次努力,都以失敗告終。
我爹伸手,要幫魚翻身,二姑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她喊道:“哥,別動它!它是我的!”
我爹有些尷尬,手伸到一半趕緊縮了回來。
魚活了,我和我爹趕回家繼續(xù)秋收。
那是一個陰雨連綿,感覺天和地都被水淹了的秋季。我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把六畝花生從水里撈出來,又蹚著水,去玉米地里掰玉米。那年的玉米棒子長得很大,棒子一個一個斜插在玉米稈上,對在泥水里掙扎的我們不屑一顧。
因為地上都是水,我們需要一只手挎著簍子,一只手掰玉米。簍子滿了后,得先把玉米送出地,倒在手扶車上。我們渾身都是泥水,玉米須、玉米稈上的蟲子落在頭發(fā)上、身上,感覺自己都快變成玉米了。
這是一個豐收年,但是人人疲憊不堪。我試圖從人們的臉上和語言中尋找某些書上寫的“豐收的喜悅”,卻屢屢失敗。
一天傍晚,收工回家的路上,我跟我爹很認真地談起了這個話題。我爹對這個詞嗤之以鼻。他問我:“寫書的人是農(nóng)民嗎?”
我說不是。寫書的應該都是文化人吧?
我爹說:“應該讓他們來背一天苞米。”
掰了一天玉米,我和我爹還有我媽回到家,我媽開始抱草做飯,我和我爹卸車。
一會兒,家里煙囪就冒出嗆人的煙灰味兒和溫馨的飯菜香。這時候,我和我爹疲乏至極的身體,就會回光返照一般地冒出更多的力氣,趕緊把車卸完,回家吃飯。
有時候我奉我爹命令,會去看我二姑和她養(yǎng)的那條鯽魚。我騎著自行車,渾身上下穿著干凈的衣服鞋子,走在鄉(xiāng)間的路上,看著路邊在地里忙活的泥水人兒,覺得如果這段時光能變成永久該有多好。
我來到二姑家,二姑正坐在正屋的草墩上,看著臉盆。看到我走進院子,二姑興奮地告訴我:“鯽魚昨天晚上不行了,今天又活了,現(xiàn)在活蹦亂跳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跑進屋子,蹲在二姑身邊,看著在臉盆里游動的鯽魚。
幾天不見,我覺得鯽魚有些瘦了,顏色也有些淡,不過精神頭不錯,優(yōu)哉游哉,四處逛蕩,像大街上的那些小混子。鯽魚在水里游一會兒,就側(cè)頭看看我們,小嘴還吧嗒吧嗒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二姑很神往地看著魚,說:“它肯定在念經(jīng),很有可能它是菩薩派來的呢?!?/p>
我點頭,說:“很有這個可能。”
二姑說:“也許我前世就是一條魚?!?/p>
我不知說什么,只能說:“也許是?!?/p>
二姑繼續(xù)說:“這些天天天下雨,馬富貴一開始掰的玉米都發(fā)芽了,長得比馬富貴都要高。收玉米的說,今年的玉米弄不好只能喂牛了。昨天季村有個種了二十畝玉米的在玉米地里喝農(nóng)藥了,他老婆以為他在地里看玉米,第二天中午去送飯,才發(fā)現(xiàn)他死在玉米地里了。你知道,這些年有人開著拖拉機到地里偷玉米,季村靠公路,每年都有人家的玉米被偷?!?/p>
我不得不說:“這個人……應該先收完玉米再死啊,剩下那么多玉米,他老婆怎么辦?”
我二姑深表同意:“這個人還不如這條鯽魚?!?/p>
我點頭說:“是。他要是喝那么長時間的鹽水,早就死了?!?/p>
我二姑突然朝我笑了笑,說:“是你爹派你來看魚的吧?”
我點頭,說:“我爹還讓我來看你?!?/p>
我二姑看著魚,突然變了臉色,她說:“我知道大家都盼著我死。你回去告訴你爹,如果他想讓我早點兒死,就來殺了這條魚吧。哼,馬富貴也想殺死這條魚,我昨天晚上看到他偷偷朝臉盆里倒洗衣粉,幸虧我發(fā)現(xiàn)得早,否則,這條魚現(xiàn)在就死了?!?/p>
我很憤怒,說:“二姑,我回去叫我爹,讓他來揍馬富貴?!?/p>
我二姑搖頭,看著臉盆里的鯽魚,說:“我現(xiàn)在誰也不相信,我就相信這條鯽魚。我現(xiàn)在看清了,你爹跟馬富貴是一伙的,我跟鯽魚是一伙的?!?/p>
二姑溫柔地看著鯽魚。我想說我跟她是一伙的,但是看著二姑決絕的眼神,我知道,她也不會信任我,我只得閉上了嘴。
二姑給我做了我最喜歡吃的蔥油餅,我吃得飽飽的,又拿了一些帶給我爹。回到家后,我把蔥油餅和我二姑的話都跟我爹說了,也跟我爹著重描述了那條鯽魚的狀況一番。
我爹邊吃著油餅,邊說:“你二姑說得對,我跟馬富貴是一伙的。”
我疑惑不解。我知道我爹雖然喜歡占一些小便宜,但是他算不上壞人,他怎么能跟馬富貴一伙,盼望我二姑死呢?
我覺得二姑和她的那條鯽魚真是可憐。
此后的時間里,每隔十多天,我就不得不帶上一點兒東西,以各種名義去看望我二姑。
我二姑已經(jīng)鍛煉出了火眼金睛,只要我的腿一踏進她的院子,她就知道,我是來看望那條鯽魚的。而我的眼睛,其實是我爹的眼睛,我爹一邊在玉米地里泥猴一般掰玉米棒子,一邊透過我的眼睛,觀察著二姑臉盆里的這條鯽魚。我二姑對我?guī)У娜魏螙|西,都表現(xiàn)出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她現(xiàn)在除了臉盆里的這條鯽魚,已經(jīng)對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失去興趣了。
玉米收完的時候,我爹和我一起去看我二姑。我們還沒走到她家門口,就聽到了她的罵聲。我爹和我匆匆跑進院子,馬富貴從屋里跑了出來。
馬富貴一臉委屈,剛要說話,我二姑就跟著從屋里出來了,她哭著對我爹說:“哥,馬富貴欺負我!他想把我氣死!”
我爹二話不說,抓住馬富貴就把他摔了個跟頭。矮小的馬富貴跳起來,摟著我爹的腰,又把我爹摔倒了。我爹比馬富貴高大,平日馬富貴對他畢恭畢敬,他怎么能受得了這個?我爹一邊罵著馬富貴狼心狗肺,一邊拽著他,把他壓倒在肚子底下。
馬富貴不服氣,蹬腿、揮胳膊,幾次想把我爹掀翻,都沒能成功。我爹用肚子壓著他,抽空還要揍他兩拳頭。兩個大男人累得氣喘吁吁,我二姑不哭了,在旁邊給他們拍巴掌鼓勁兒。
兩人較量了一會兒,大概突然覺得沒什么意思了,又都松了手,爬了起來。
馬富貴給我爹端來了水,我爹洗了手和臉,馬富貴才開始洗。他邊洗手邊說:“我現(xiàn)在老了,要是年輕五歲,哥你不一定是我的對手?!?/p>
我爹哼了一聲,說:“我要是年輕五歲,一腳能把你踹到東河里?!?/p>
我二姑炒了兩個菜,馬富貴去商店買了一瓶酒,兩人酒量不濟,但還是努力把一瓶白酒喝光了。馬富貴喝多了后,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我爹搖晃著身體,坐在臉盆旁看鯽魚。鯽魚對我爹似乎飽含敵意,多次從臉盆里跳出來,在地上亂蹦。
我二姑告誡我爹:“你不要動我的魚,它會生氣的?!?/p>
我爹離魚遠一些,那魚似乎還是有意見,一直在臉盆里跳來跳去。
我二姑與那條魚相依為命,一人一魚順利地熬過了冬天,迎來了萬物復蘇的春天。
馬富貴來幫我們家犁地的時候,說我二姑現(xiàn)在把那條神魚搬到了她睡覺的炕上,她睡覺吃飯的時候都守著它,她怕有人謀殺它,特意買了一把鎖,出門的時候,就把她睡覺的那個房間門鎖上。
馬富貴村的人和我們家的親戚,都為我二姑的生命奇跡而驚訝。然而,就在大家的驚訝還沒消退的時候,我二姑突然死了。
來我家報喪的人說,我二姑半夜起床小便,看到躺在臉盆里的鯽魚翻了白肚子,她驚叫了一聲,心臟病發(fā)作,當場就身亡了,農(nóng)藥也沒用上。
我們原先送給二姑的紙馬車因為不小心被雨水淋壞了,我爹不得不去扎紙店另扎了一駕。我和我爹扛著紙馬車,來到二姑家門口的時候,首先看到了二姑養(yǎng)魚的臉盆,和那條肚皮朝上的死魚。
責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