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競暄
一扇大大的落地窗,窗里是整齊排列的中式實木的桌子,時不時透出幾聲翻書聲。窗外是兩處草叢和一個小池塘,三三兩兩的學生揣著書往里走。窗里窗外,一動一靜,這中心圖書館二樓的風景構成了我大學生活的最深刻重復。
在圖書館“窗里”的我,是徹徹底底“靜”的。翻書時,要將書頁邊緣用兩指輕輕拈起,足夠慢和小心地并入左手邊已經看完的一沓。挪動椅子時要將椅背和座椅邊緣輕輕抬起,就能避免平移椅子時刺耳的吱呀作響聲。但背書時要以視覺記憶代替多感官協同記憶,于是,這個行為被不愿意挪窩到樓下放聲朗讀的我自動戒掉。
我的大學生活動靜皆宜,不過在動和靜之間沒有絲毫過渡地帶,動輒狂歡,大有玩了今天沒明天的架勢。靜則如一潭死水,不敢高聲語,恐驚讀書人。我把這份天平兩頭似乎勢不兩立的動和靜歸結于“人”,無論動還是靜,身邊都有一堆人,大學生活是徹頭徹尾的群居。
“首席聽眾”
圖書館內忘記給手機調成靜音堪稱“社死”,急促的響鈴讓手機成了燙手山芋,我只能四處張望視線內的所有門,也顧不得門后是雜物,還是樓道間,隨手就推開走廊盡頭的門。
一道門推進去,是個四五平方米大的空間,一旁還有一個小門,通往黑黢黢的未知。我連忙接通電話,和負責的學生工作老師溝通著最新的活動策劃,壓低聲音,盡可能不打擾門外自習的同學?!昂玫?!老師,那我們把方案再改一改.......”我正說著,撞見門外有幾個自習的同學抬起頭來望著我的目光。
看來還是不隔音,果真連一個安靜講話,又不打擾別人的地方都找不到。我來不及細想,連忙背過身去推那道通往黑黢黢未知的門。
門有些重,“咯吱”一聲喚醒了久不營業(yè)的聲控燈,我趕緊關上門繼續(xù)通話,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和我這頭的回音交織,細細端詳著這一方無人問津的樓梯通道。上下樓梯都被鎖死,邊緣有一個透氣窗戶,余下的僅是四面墻壁,足夠封閉,卻因為層高足夠不顯得幽閉。
這個誤打誤撞闖入的小隔間就這樣成了我的“秘密基地”,它打破了我對大學生活毫無個人空間的偏見,見證了我在大學生活中一個又一個突破。第一次代表學院參加演講比賽時,我尷尬于在走廊或者露臺激情澎湃地講演排練,在小隔間里毫不顧忌、聲情并茂地彩排成了我的首選,從早晨的抑揚頓挫,到中午疲憊的回聲漸漸低微,再到下午和晚上繼續(xù)訓練,整個隔間的聲控燈都開始陪我加班。大二頭一次參加科研項目,研究項目中的變量邏輯關系捋不清,抱著電腦在小隔間里整理了思路后,我的舌頭打結癥狀才算緩解。期末復習臨時抱佛腳,坐在圖書館座位上安靜看書卻總忍不住犯困,洗把冷水臉后去小隔間放聲讀書是我的“制困秘訣”,大學的頭兩年,我的“秘密基地”悄然成了我的“首席聽眾”。
“我好歹也能勉強稱得上以圖書館為家,怎么這么晚才發(fā)現這塊好地方?”我和我的“首席聽眾”時常相見恨晚,當然,是我單方面這么認為。
“秘密活動”
舉著手機,跟隨聲控燈的閃爍頻率跺腳,對著前置攝像頭微笑、扯著嗓門用方言回話,是我現在每天完成學習任務后,在“秘密基地”進行的秘密活動。
這一幕的上演頻率早該以“每天”來計算,但之前的我卻以大聲打視頻電話不方便、見面的機會多的是、學業(yè)太過繁忙為借口一天天往后拖,直到大三下學期,奶奶癌癥晚期的化驗單擺到了我面前,鑒定結果欄的幾個小字分明是端莊的宋體,卻像一張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把奶奶的生命拖拽進倒計時的黑洞里。在無盡的難以置信和悲痛中我明白了,我以為的“來日方長”和“見一面少一面”不過咫尺,陪伴親人身側是一份多么平淡卻珍貴的奢侈品,拖延著通往家的電話是一件多么令人追悔莫及的事。
還好,有“秘密基地”在,這塊由四面墻壁構成的密閉小空間,構筑了我的避風港。
“喂——”視頻電話接通后,爸爸會馬上走到奶奶跟前,邊給奶奶遞手機邊說“來——你孫女兒找你了”。
奶奶找不到攝像頭在哪兒,屏幕上留給我的總是她的額頭,但她一看見屏幕那頭的我,聲音中總會帶著笑:“奶奶好想你哦——”
我從高中開始住校,回家的頻次越來越低,每次回家踏入奶奶的房間時,她都會抱著我說“哎呀,我好想你哦”,尾音還微微發(fā)顫。在一個充滿教條又羞于表達感情的傳統家庭中長大,面對奶奶感情豐沛的“表白”,我總是尷尬得無所適從,只會輕輕拍著她的背,讓她靜靜抱一會兒。
“我也好想你哦——”曾經本可以在她聽力沒有衰退的時候溫聲細語地傾吐,如今,我必須大聲地回應她,以當一劑后悔藥。說是回應,更像是山歌的吶喊,語音要高亢歡快,好讓她聽得見,好讓她讀懂我面對她的欣喜。她耳背得愈發(fā)嚴重了,我問她,今天吃的是什么?她回,你要注意保暖,身體好,學習才能好。她說完就沖著手機微笑,我也看著她微笑,讓她看著我的笑臉。聲控燈是個不懂讀空氣的孩子,總會在我倆互相安靜看著對方時不合時宜地閃爍,我踩著節(jié)拍跺腳,當作是對它煞風景的控訴。
每天的視頻電話,奶奶都會在視頻接通后告訴我她想我了,都會問我多久回家,我都會大聲告訴她,我也想她了,慚愧地說我有空就回家,我會回問她,今天吃了什么?吃好了嗎?她兀自說著天冷了,要注意身體,學習和身體都要好,復而又問我,你多久回家?
昨天問,今天問,我多希望每一個明天,她都能這樣嘮嘮叨叨問下去。在“秘密基地”數次重復視頻電話后,我才知道,“反復”是一種多么浪漫的修辭啊,它的絕妙在于說者心底的無意識泄洪,即使記憶的插管已經快要斷裂,即使大腦的生機已如熄滅的篝火,也要流露千千萬萬次真心說與你聽,把平淡字句中的濃烈剝給你看。雖然奶奶從不會認為我們每天的對話是重復,她的身形向著小孩兒靠攏,她的記憶也越來越像一只小小魚,只記得一兩分甚至幾秒鐘之前的事。
在這小小窄窄的避風港里,我沒羞沒臊地宣揚著那份姍姍來遲的“想你了”。好像只有在我的“秘密基地”說出這樣的話,才不覺羞臊,只覺家常。只有在這個逼仄的四壁里,我的聲音才會足夠亮堂,足夠讓她聽出只言片語。
現在是晚上20:46分,行文至此,一天的任務暫畫句號。我拿起了手機,準備快步走到二樓走廊盡頭,推開一扇門,再一扇門,這條抵達“秘密基地”的路,我熟稔如條件反射。
確切地說,這是抵達避風港的路。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