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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語

        2023-11-29 03:38:26朱以撒
        視野 2023年22期

        /朱以撒

        我必須穿過幾條小巷才能到達老家的門口,拐一個彎的時候,我又見到了很熟悉的場景:兩個老婦人倚在門邊,頭挨得很近,正在交談。她們注視著過往行人,調(diào)整著本來就很低的音量,以至低到只限定在二人的耳聽范圍內(nèi)。一方口中的氣息籠罩著對方的臉,如果是冬日,隨著密談的節(jié)奏,兩張臉之間不時升起一片薄薄的霧。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的印象就是這么一種言說方式——悄悄地、竊竊地,有一種神秘在言說的背后。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著,一有人靠近,話語戛然而止。

        少年時的好奇,好幾次想逼近言談的內(nèi)容,卻都徒勞。

        肯定是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使人如此。一種語言不是推到廣大空間為人所知,而是有意控制在兩人之間——對話的數(shù)量降低到最小值,也許就潛藏著戒備和保全的警覺。

        如果輕輕地言說也能傳達出內(nèi)在的意緒,那么,這個世界永在寥廓和清靜之中。

        斂約、平和、徐徐溜出唇齒的話語,在耳際輕拂時,內(nèi)心已開始溫暖。同樣地表明一種含意,如微風(fēng)一般輕柔,聽到了,甚至更為明晰。柔情似水,其中就包含了語言的柔軟性,還有表達時運用恰當?shù)乃俣取τ趶娨舻钠毡槭褂?,肯定是代表某一種權(quán)力,企圖壓倒傾聽的對方。噪音,有一部分就是這類話語的沉渣——那么多人在街市上沖著手機叫嚷,這一段路程就都充滿了聲浪,人像聲浪中的泳者,污濁沒過頭頂,看不到寧靜的岸。

        一個人一般不會有太多的秘密,也不會有太多的人際關(guān)系,以前的人生在這方面趨于簡單。找不到適合傾訴的人時,就一個人呆在田野上,直到黃昏才悄然返回——我自己就曾如此,只有面對曠野,才使自己輕快一些。曠野這個巨大的消化器,消化了由胸中迸發(fā)出來的郁悶。而平日,語言被收藏著,如同儲蓄罐中的硬幣,不輕易掏一枚出來消費。一個鄉(xiāng)村的孩童在前邊引路,一路無語,只是在客人詢問時答上一句。

        談不上熱情也不顯出怯意,這種樸實得到了外鄉(xiāng)人的好感。想想自己城市里的孩童,經(jīng)常派出去充當迎接客人的小天使,伶牙俐齒地說著套話,好像在戲臺上表演一樣,卻把自己很可珍貴的童趣、稚氣,蛻皮般地蛻掉了。一個人在他的孩童時期,看多了矯揉造作的表演和放縱張揚的渲染,不知不覺就收不住了。像家中有耳聾的老人,全家大小的聲調(diào)都要拔高許多,到了單位也是如此,把人嚇了一大跳。

        趴在蓬松柔和的草坪上,有窸窸窣窣聲傳來,土地舒展著氣孔,花瓣輕輕綻開,枯枝清脆落地。經(jīng)過一片主人遲遲不來收拾的豆莢地,已經(jīng)失去了等待耐性的枝條,借助秋陽的余威,在豆殼打開的同時,豆粒彈射到周圍的土壤里。沒有哪種擬聲可以發(fā)出這種生命躍動的輕吟,在輕吟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降落的弧線。如果沒有到城市來,還可以如《詩經(jīng)》中的人們,聽到“五月斯螽動股”或者“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節(jié)氣預(yù)報。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運氣好的時候,在古城老宅里走,有隔岸的簫聲幽咽,像一條絲線在夜風(fēng)中起落。正是聽不真切,許多帶著靈性的傳達以虛幻、玄妙注入在微弱的浮動中。更多的時候,我們感到這個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仍然可愛,就是這些低吟淺唱給予的——在人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昂的進化中,那些藏身于瓦礫石縫、田疇籬角的小生物,它們隨著季節(jié)到來又一次地啁啾、呢喃,依舊是委曲婉轉(zhuǎn),人坐在石階上聽著,一時不愿起身。

        接下來就是碰巧讀到幾幀弘一的墨跡,從落款處分析,離他圓寂時日已經(jīng)不遠了。幾根蕭疏的線條帶著對于彼岸的眺望,靜靜地延伸,隨心而信手。精神生活發(fā)生如此大變故的人的遺留物,我只是十分驚奇,自知進入它的內(nèi)部毫無希望。從紅塵喧囂中毅然脫身來守候晨鐘暮鼓,從李叔同墨痕的尖峭到弘一的清寒枯瘦,調(diào)子越來越低,聲氣越來越平,甚至就是旁人聽不清的自言自語了。

        寂靜的修行之路耗盡了朝覲者的體力,此時,筆墨里已經(jīng)脫離了我們常規(guī)的體驗。所以,我坦然地說看不懂或者不好看。晚景中的人生大多是在低語中度過的,自說自笑,自問自答,使人以為他正與另一個世界交流,屬于現(xiàn)實中的虛幻部分。因此,見到有人臨寫弘一晚年的墨跡,我就有一種絕望感——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是可以欣賞、贊美甚至懷疑它的構(gòu)成是借助了超然的力量,可就是萬萬不能效仿——我一直固執(zhí)地堅守著這種念頭。

        一個時期過去了,悄悄地帶走了低低的語調(diào),還有低低的筆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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