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明
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剝橘子。像螃蟹
爬上樹頂:危險的愛,動作遲緩且精致。
十月新雨后,園中皆是長短不一的手臂
夾著枯木,刺破沉默的空氣。草坪光滑,
鋪在眼底,像是被淚水洗凈,又如
熨平的襯衫衣領:這無人問津的我們身上的
山水,此起彼伏,在秋日晴朗的午后,
一點點失去顏色。我們就坐著,剝橘子,
手指停留在橘身最敏感的部位,像船
層層推開疲倦的浪花,從安全的陸地
駛向危險的深海區(qū)。你的舌頭,那開放的
回聲老碼頭,會是此次冒險的目的地嗎?
我想象過此情景,橘肉平穩(wěn)地停在口腔,
與身子融為一體,又在旋轉、滑動中打開
另一空間。時間變緩,混沌之物因遲滯
而變得格外清晰。它冰涼、細膩,勝過
我。使我感動。仿佛坐回到廉價的出租屋,
淹沒在整齊的日子里。你說,還記得陽臺上
那盆金橘嗎?無人照料而使它枯萎。
我陷入沉默,如假山,被人造之霧困住。
但你并不著急,擁攬進每一個想象力的區(qū)間,
從裝滿橘子的塑料袋里,迅速掏出一個
遞與我面前。我輕輕地接過它,抵達
一年中最緩慢的時辰。神跡悄然降臨——
我們就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剝橘子。像螃蟹
爬上樹頂,揮舞巨鉗撼動黃昏突變的流云。
(發(fā)表于《青春》2016 年第7 期)
從海邊帶回來一只螺,
螺殼鮮艷如剛從海面撕下來的一只眼。
潮水編織的螺紋,
向下旋轉,把數公里的海岸,
擰成一根繩——
月亮收起鐵錨,慢慢駛出了港灣。
穿過耳朵的那座海,在低處翻騰,
像在黑暗中演奏的勃拉姆斯,
邀請我們加入臨時的,
因主角缺席的告別舞會。
唯一的觀眾只是自己,
戴上螺殼如煙囪升起的一張面具,
像劃船那樣靜靜離開陸地的岸。
(萬物都曾進入大海,
無盡的海里,我的形象隨波浪變化。)
不禁想起在博物館看見的那只人面魚紋盆,
圖案清晰的盆底,魚紋盤旋,
像一座移動中的舞臺,
運來清澈明亮的海水:
大海是一個緊急出口
——燃燒——在飛。
潮汐的火焰,把人臉像一張云的地毯抬出水面。
魚在水里,猶如我們身穿華麗的服飾。
跳舞到火叢中去——
愛,終為一種無聲的儀式?
(發(fā)表于《江南詩》2023 年第4 期)
附身低處的音樂:麥仙翁、瓜葉菊、
球果堇,比我更諳熟地底深處的聲音。
雨柱正結成燈具,誤贈我
薄霧騰騰的一座歌劇叢林。
當我走進,我感到自己是明亮的火聲
滑入水聲,面孔忽然被燒成一章樂譜,
“豎立于一層遼闊的無邊青苔,
絲絨般的摩擦聲如此深厚?!雹?/p>
那些音符漸漸高我而去。不可觸及的,瓢蟲的眼里——
縮小的山、縮小的船、縮短的海岸線。
注:
①引自茹弗:《抒情詩》。
被一種水流般的情緒牽引
像魚,手掌游在河底
想要握住流水,讓它在手里變硬——
我們搟面皮。在周末,學習包餡餅
這關于空間的造型藝術
就像羅丹捏著他的那些巴黎泥土
用線條圍起來的半身裸像
——皎皎若葡萄般
在激蕩如水的柵欄中
把音樂注入一個人安靜的面龐
激蕩,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濺灑出一陣淚雨來
我們搟著面皮,在面杖滾過案板之后
手指繼續(xù)扯拉著面皮的邊緣,讓它變薄
變寬,低垂如白鷺
貼著沙地飛行的翅膀,指尖的浪潮啊
翻滾在面團里,濤聲推著浪花前進
像起舞的云
被鎖在樹枝間搖曳,輕盈
如喚醒一位海邊的朋友——
劃著小舟來見我,教授我
一種對水談心的技藝。當面皮被越搟越大
就像月亮的倒影四周那片松弛的池塘
在寬闊的夜色中飄蕩著靜默的回響——
我們就邊撒干面粉邊搟,當
灶臺上的爐火被點燃
廚房的岸高過我心靈的岸
有聲詩歌
平凡生活中的喜悅,是多么純粹
當小外甥女拉著我去幼兒園門口看孔雀
玻璃圍起來的一塊空地
她笨拙地領著我爬上臺階,仿佛
一雙演奏音樂的手推動
一處斜坡于宇宙深處滑行
期待了多久???這個時刻,她叫著
孔雀開屏,像新年里的煙花
綻放在它的羽毛里
這被搬進身體里的火焰,圖案輕盈地
翻涌,泡沫堆起彩色的云
它的羽毛滴著水
編織著,成群的細流進入眼睛——
她瞳孔里有一座海因被凍結而未完成
尾巴垂下一座自然的瀑布,藍孔雀——
一條掛在籬笆上的彩色河流,羽毛搖曳細浪的
銀鈴——昂首挺立,你是大人的海、孩童的星,
就升起,去到廣闊的樹梢以上開屏,
裝飾著我如一層被雪封住的野冰。
我相信你還活著。你有詩句。
你有你詩里詩外的幸與不幸。
在雪山和心靈的盡頭,你是眾多落日中的一個——
明亮如一顆柿子垂在枝頭,為霧中的墜落帶回
山谷清澈的回聲。你是水,要藏在更多的水中。
注:
①馬驊(1972—2004),詩人,著有詩集《雪山短歌》。 2004年,馬驊因乘車墜入瀾滄江失蹤。
廢池裁下深空的一角:鷺,塔,云。
低處,星星被關進水的籠子里,
為什么也說星星是曾死去的人?涌動著,
像一隴隴墳——波浪,正翻越地平線圍筑的柵欄,
跳出那個水域,青蛙的腿給陸地裝上一對彈簧。
低下頭,去聽。低到泥土掩埋了部分的臉。
仿佛夜里,一位盲天使順著盲杖摸到一整座大海
被用來做成一只獨眼。然后,沿著脊背緊繃的
身體,這低舞的河——水的凝聚重又回到失修的海床,
指引我看見激流的方向。
注:
①奧古斯特·羅丹(1840—1917),法國雕塑藝術家。
蝴蝶是一封寄往風暴之地的信。
觀看者的臉是它的簽名——
一串被點燃的鞭炮,或
火山口伸出的一只巨手,舉起的熱烈跳動的心臟:
這心臟——被安放在火山口之上。
低空的海在觀看中被塑形:
掛在天底,海像是裝上彈簧的秤砣。
臨近時,海面是一張貼地飛行的電動地毯。
潮汐推動一個詞:飛海。
倒立的海存在嗎?
一排浪(海螺),是通往水底花園的巨型(微型)樓梯。
或者把海折疊,放進兜里。
海稱得上是我們無聊時的小小玩具。
觀,是一種能力。
觀海是一種智慧。
木制的海,百葉窗之海,電海,蒸汽海。
地球上唯一的海像是詞語發(fā)明的。
——如同火焰,
海如同閃電擊中一張愛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