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特意選這個地方走一走,試練自己的膽量。黃昏剛過,望不盡的平原,在車上時,沒有此刻的觸感。什么是觸感?風(fēng)是觸感,時間的經(jīng)過也是,我翻越護欄,看到自己孤身站在空白著的廣告牌下,再遠是墳包和牛群。有個墳包扎上了花色風(fēng)車,一轉(zhuǎn)一轉(zhuǎn)的,我覺著親切,把那兒當(dāng)成一個目的地。我邊走邊想,今天是個特別日子,過不了太久,父母會發(fā)現(xiàn)孩子的失蹤,還不用太久,學(xué)校和社會也將小小騷動,他們估計要問我身邊幾個人,非到此時此刻,才有人關(guān)注這些日子來,我經(jīng)歷了什么。大人們將打上手電,敲響幾家我提過的,玩得比較好的朋友的門,那些和我歲數(shù)差不多的男孩,大晚回家,校服沒脫,會觍著一臉的糊涂說,叔叔,姨啊,孫老師啊,我真不知道。他們真不知道,人總要在面對詰問時,說和自己不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像從高處跳,先找個位置可靠的臺階。他們輕易不提和我在龍卷風(fēng)里周旋的故事。龍卷風(fēng)里,我繞呀繞,盡力躲避那些轉(zhuǎn)圈似的拳腳,當(dāng)時我蹲下,抱頭,想風(fēng)會過境。
臉上囫圇的臟東西,一直沒找到水洗,還有黏稠的不明物掛在上頭,美容院大姐將這些飄著香味的泥巴涂我滿臉,說服我信,一次之后,你嶄新一生。涂完我看看鏡子,黑泥將表情都包裹住,動下眉毛,就是驚訝。大姐說,嚇著了吧,這就是你的毒。我點頭,毒真不少,相信就是它們在我體內(nèi)作祟,影響一個人的勇氣,軟化他的自尊。美容院是中午時候才出現(xiàn)在我世界里的,此前我從未進去,不覺得它能和我發(fā)生多大關(guān)系,我先是在車站,找了個沒人地方,練習(xí)接下來怎么談判。這是我第一次和人談判,它也決定我的人生,所以必須鄭重,并做好準(zhǔn)備。因此當(dāng)爆炸頭的中年大姐向我遞來美容院名片時,我突然感知到和天意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我需要被拍照上報時,有個良好形象,表情我能決定,形象屬于硬件,至少讓人看到一個少年犯長相清清白白。大姐說再多,我一概微笑回之,表現(xiàn)想要的冷靜和世故。大姐還說,全免費。我說,好的姐姐。我隨她出站穿街,恢復(fù)了本來面目。
離車站不遠,積滿生活素材的老小區(qū)里,有個一樓,窗改門,掛著“新亮美容”的招牌。我在門前停頓,感受紛雜又清晰,種種信息,抵達一個方向,從今往后,我又新又亮。大姐見我謹(jǐn)慎,以為錢沒帶夠,她說了免費,可還不斷打聽,孩兒,瞧歲數(shù)不大,這趟自己來???我說是,橫眉冷對,躺到她讓我躺的椅子上,被調(diào)整角度,像置身小時候被我媽推著才不情愿地邁進的牙醫(yī)管轄地帶。屋很小,兩臺儀器,兩面柜臺,羅列沒聽過名字的瓶瓶罐罐,估計我媽會更為熟悉。廣告從來不遺余力宣傳,這個美白,那個就能彈彈彈,讓肌膚重現(xiàn)新生,回到十八。我過年十七,年輕不能打動我,但新生可以。大姐抽出紙巾,給自己油光遍布的臉擦凈,而她青春時候留下的痘坑,每個都展現(xiàn)亮晶晶的內(nèi)容,同時向我折射的,還有她齜出來的大牙的白光。大姐告訴我,平時生意多,不用她親上陣,今天是特別的一天,孩兒你幸運。我沒作聲,想我的確幸運,在男廁許多的“到此一游”和“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里,瞧見了“買槍誠談”。地址在遙遠的另一省會,我電話撥去,對方非常誠意,自制槍,只接面談。
誰在生死上沒誠意呢,我當(dāng)時這么想的,也這么做。遲浩然和一眾小哥們兒,當(dāng)天最后給我屁股一腳,提了個新花樣,說你要樂意蹲,一直蹲著往前蹦,直到蹦出我們視線。我數(shù)次從他們手下灰溜溜逃走,只那一回,天光在我頭頂炸開,一下下的蛤蟆蹦中,我尋見了解決問題的答案。軟弱不是制暴的本事,當(dāng)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為何世間有種樂趣,發(fā)生在折磨人上頭,那注定我也不明白,為什么非要見到匹夫之怒、血流成河,才了解人欺人,并無合理跟特權(quán)?;氐郊?,我媽在看相親節(jié)目,自打退休,她很少關(guān)注生活實際,感覺對電視,比對我和我爸都更親近。我不想理解她,拿藥水給一些過于醒目的傷口涂上,希望快速復(fù)原,不再引人注意。電視突然發(fā)出爆燈的喧嘩,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在感謝了所有后,增添信心,走到光環(huán)之中。女人們站在桌后,鏡頭一一給到,無不笑靨如花,忘記先前等待的難堪。人總是這么容易擁抱希望。我聞著藥水的氣味兒思考,所謂有記性有長進,對某些人而言,可能是一次性的。
大姐問我為啥要來車站,想到哪兒去。我嘀咕了幾句,保密是必須的,但不能讓人懷疑。我裝不耐煩,直勾勾盯著頭頂,上面管道交錯,和鐘乳石似的,積著懸懸欲墜的油冰,再聞,我懷疑美容院是飯店改的,大姐原先是大廚。她比我媽小不了幾歲,也有雙文過青色眼線的眼睛,眼皮懶塌塌的,像塊兒被子,隨時準(zhǔn)備給真情實感覆蓋住,實現(xiàn)精神保暖。她神態(tài)挺柔,動作卻不,手在我臉上涂涂抹抹,不停地壓實。我說,不用太徹底。大姐沒啥反應(yīng),像給自己洗腦,說不徹底不行,我干活就講究個認(rèn)真。我笑一下,一塊泥掉下去,她撿起,對嘴吹吹,說可貴了。孩兒你盡量別動,疼嗎?疼也是排毒。
這話我爸也說,他覺得什么虐待,人都能經(jīng)受,都能從中獲益。我跟他沒話,躲他教育我的機會,誰要問我,最反感什么性格的人,答案不思考就能給,即老想教我點兒什么的人。我覺得人只有在兩種場合下,可以教育別人:一是別人求你教育他,像學(xué)生對老師,需要被知識灌溉,交學(xué)費出于這目的;二是需要拿教育別人來傷害別人的時候。他做好了你反感的準(zhǔn)備,不在乎你反感,要的就是反感。我想好了,拿槍指上遲浩然腦袋時,一定把握住教育他的機會。過去他和別人,只打我,從不說打我啥理由,我殺他的時候得告訴他,不厭其煩讓他知道。我將像逗貓狗一樣逗他,讓他重復(fù)我的話。遲浩然大概會有點兒磕巴,他平時說話挺順的,但我們打小就認(rèn)識,在一個院里長大。我見過他磕巴,被他媽在樓下大耳光伺候,追問她兜里怎么少了五十塊錢的時候。錢去哪了?遲浩然磕巴著,看見我,指我說,請他吃飯來著。我說沒有,阿姨,我今天家里帶飯。翌日放學(xué),他第一次堵我,帶了幾個不認(rèn)識的高年級男孩,在網(wǎng)吧門口,將準(zhǔn)備把四塊五貢獻給模擬槍戰(zhàn)的我,用拳頭打出爆頭。遲浩然掏走我的四塊五,給我屁股一腳,仿佛赦免,對身邊還想追擊的小哥們說,咱以觀后效。
2
半小時過去,臉上稀稀拉拉的刺痛已經(jīng)習(xí)慣,臉涂好,我看著鏡中自己,心里挺難受的,咬死不能哭。藥水味兒伴隨大姐午飯點的韭菜合子味兒,盤旋于狹小的室內(nèi),我和大姐各想各的,她不咋了解我,我已經(jīng)覺得了解她。孫老師一度喜歡我,因她教語文,我是課代表,交代的事兒我都完成,還能在作文上不掉鏈子,多次拿年級最高分。我媽、孫老師,都在大姐這個歲數(shù)上,怎么論,我都該叫眼前女人一聲姨,可她見面便以姐自稱,叫姨,就顯得我心太虛。大姐在我倆都不說話的時候,眼神放空,啃著韭菜合子,店沒人進來,過路的都少。我清清嗓子,問還觀察多久?大姐說差不多了。她一時顯得疲憊,不知被什么給擊潰了,我不再是她傾注熱情的客戶,她活兒干完了,輪我做財神。
我問水盆在哪兒,自己洗就行。謝了姐。她說,你現(xiàn)在洗了,臉還是黑的。下一步開始治療。我不好意思,排毒加治療,夠麻煩人的。想象征性給點兒,理發(fā)店洗頭五塊,你這洗臉多少?大姐說,八百。我把手按在臺子上,看她。她說,不用看我。排毒免費,治臉要錢。原來半天店里沒進人,對她對我都不是好事,我嘀咕說,不治了。大姐手搭上我一側(cè)肩膀,跟有吸力似的,手勁兒不再隱藏,一捏,就給我捏疼。我說,你搞詐騙啊。她委屈起來的神色,跟我媽再像不過,每月我爸向她抱怨電費時,我媽就會露出這個表情,仿佛沒啥可解釋的,解釋一多,她將忍不住把對方難招架的痛苦都傾瀉出來,那不是電視上花紅柳綠就能安慰的苦。任何關(guān)系,都架不住委屈時的欲言又止。大姐給我按回,孩兒,咱講道理。我問什么道理?她說,做了臉,得給錢。這一刻的暈眩,我記得牢,孫老師找我談過,她之所以喜歡我的作文,和其他老師一個道理,在于我能把畫面寫活。沒經(jīng)歷過的事兒,我寫下也有了令人信服的形體,那到底是迷惑自己,還是別人,或許兩者都有。我低頭,在她辦公室,又一次牢記,被人看重的感覺。只不過沒多久,那種感覺就被另一種失重的感覺取代。孫老師扯了我的作文,碎片紛飛,在我腳邊落下,她認(rèn)為不誠實會害了我,更害了學(xué)校和老師。我怎么能什么都寫進作文?挨打,你啥時候挨打了?不實的杜撰等于誹謗,她說,伸手想碰碰我。我眼里很快積蓄淚水,如果能被她碰一下,就讓那些衣服下的傷口消失,那她該碰??烧l都知道不會。她后來對我的所有示好,都等同于不實、杜撰,騙人騙鬼的謊言。我失去了學(xué)校里唯一的庇護,任小胡子瘋長,身體越來越瘦,精神萎靡,生活也邋遢。
蹲好。遲浩然說,抱頭,準(zhǔn)備。我什么話也不說,沒進過的牢房,已提早對我展開培訓(xùn)。遲浩然帶人嚼著口香糖,伸手在我頭頂,開玩笑地一聲模仿,啪!我中彈,可不能倒地。遲浩然上午剛被孫老師訓(xùn)過,語文課上跑進來一只老鼠,作為體委的遲浩然當(dāng)仁不讓,躥上講臺。他拿上鐵鍬,跟陳勝起義似的,振臂一呼,平時隱藏在幾個方向上的小哥們立時響應(yīng),也沖了上去。孫老師尖叫了幾聲,很快她變成縮進角落的老鼠,不安地望著這些十七八歲的男孩兒臉上,因殺戮帶來的興奮。他們怎么可能殺不死一只老鼠呢,他們齊心,皇帝也給拽下馬。捍衛(wèi)孫老師,自然是借口,好釋放體內(nèi)那將他們自己也攪得厲害的興奮之物。孫老師哭了,她突然止不住,讓學(xué)生們困惑。當(dāng)老鼠的尸體粘在鐵鍬上,被遲浩然又一次高舉,想讓她看看,這樣她就不會再叫了。老師?孫老師撐著額頭,半癱在講臺上,抹著淚瞪他說,滾。黑板上有她在《促織》里摘下的話: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fù)聊賴。她回身看這行字,教育的困惑也許從未在她心底消失,卻已在她對我的態(tài)度轉(zhuǎn)換中,讓人不復(fù)有希望。我知道她想看到什么,但不會再寫,她錯失了和我該有的聯(lián)系。
此刻大姐打電話搖人,我倆說不清道理,道理一定在,都覺得攥著它,攥得很穩(wěn)。我也想打電話,考慮后面要做的事兒,報警將打草驚蛇,于是等了下來。平時我很少和父母老師以外的大人打交道,但一直留心他們的交流方式,他們會更好地利用語言,說很多,以延宕真實的動機。鋪墊反反復(fù)復(fù),讓人因為客氣,很難直接傷害人。那是生活里比比皆是的談判。倆大哥從一臺面包車上下來,臉都陰晴不定,我把他們想象成買槍時要會面的兩個對象,也許老天就是要我多受訓(xùn)練,來演好最后一場大戲。我領(lǐng)情,紋絲不動站在那兒,大姐和大哥們說什么并不重要。瘦大哥先向我走來,他一身黑衣,腕子上尺寸不合的金表隨步伐,一晃兩晃。他沒上來就罵,先確認(rèn)事兒的進展,他大概處理過太多類似的情況,有理有節(jié),然后進攻。這點他和遲浩然們就不同。我挺敬重,說,做了。瘦大哥刮來掌風(fēng),給我一個逼兜。
我又被刮進風(fēng)里,后退兩步,掏手機報警,他們看著我把電話打通,胖大哥終于說句,讓他打。電話傳來穩(wěn)重得讓人安心的聲音,我想叫警察叔叔,忍了忍,改成你好。我背身說話,說我被人帶進一家美容院,他們騙我免費做臉,做了卻要錢。你叫什么?對方問。我說名字,他沒聽清,讓我大聲說一遍。我不想大聲,不想給警方留印象,像一個準(zhǔn)備放火卻發(fā)現(xiàn)自家先被點著了的倒霉蛋,對自己是否還擁有正義,挺恍惚的。警察問,所以臉做了,是吧?我承認(rèn)做了,但那是排毒,不是治療,排毒不花錢。他問我身邊還有人沒,我不想讓他和那三個人對話,我不信任他們的關(guān)系,大哥大姐已經(jīng)笑了,都等我心悅誠服。掛下電話,我腦子里響著警察說的道理,道理是放之四海皆準(zhǔn)的事實,道理簡單,道理清晰,做了臉,要給錢。
倆大哥出去抽煙,把住門口,大姐把著我的手,她的體溫向我傳遞,真不是害你,弟弟。傷害你的是自己,太小,太固執(zhí)。你就和我侄子歲數(shù)差不多,這不叫騙,叫經(jīng)歷。而且通過這事兒,你能學(xué)會挺多的。大姐托了托膨脹的頭型,說她就是心血來潮,改變了自己的造型。改造型會轉(zhuǎn)運,她碰碰我鼓囊囊的右口袋,確認(rèn)里頭有錢。也許不夠,她理解,給點兒就行,你量力。我終于明白,什么叫自不量力。現(xiàn)在我精疲力盡,失去對事態(tài)的把握,跟成人世界講的道理,讓我懷念起遲浩然的拳頭。拳頭打身上挺疼的,可沒讓我恨自己。
3
出發(fā)前,該給父母留幾句話,讓他們來日恨我之余,轉(zhuǎn)念想想,孩子也有不易。那種不易,即便早說,于事無補。他們會采取的態(tài)度,相處十來年,我能給出判斷:我爸會問那個未解之謎,為啥不打別人,打你?我媽會跟一個未解之謎,是不是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兒?我也還那句,不想理解他們。理解要雙向才能達成,而我和父母,是身處不同軌道上的人,看著相遇,從沒相交。他們比遲浩然還讓我奇怪,會不厭其煩訴說愛我,在表達這一點上,他們很少害羞,似將對彼此的感情表白到我身上,附加一種過于玄虛的希望。每次孫老師找我爸,跟他說我作文寫得好,可以試試參加比賽時,他都大著舌頭說感恩老師,老師多栽培。父母許是把上輩子攢下的靈勁兒,也都留給了我,但靈管什么用呢?仲永也要有人引導(dǎo),不引,就傷,就廢。仲永缺少一點兒出息。我摩挲著紙上從廁所記下的電話,想象手里已有槍的觸感,在春天風(fēng)還猛烈的時候,揣上它,就是揣一張秘密的答卷,上頭寫有孫老師不許我再寫的真話。子彈只說真話,廢話出不了膛,嗖嗖聲帶走仇人,一瞬的事兒。
網(wǎng)上有不少買槍被騙的報道,更多的新聞是,警方于某日,端掉私槍團伙,叮囑市民切莫以身試法。我在網(wǎng)吧花掉最后一點兒可被挪用的零花,半年下來,從補課費上攢出五百,再饞再貪玩,也不動一分。盯著顯示器里上躥下跳的頭顱,沒人知道,我現(xiàn)在用什么精神來看待娛樂。遲浩然來了,我立時起身,電腦都忘關(guān),他看著我,泛出溫和的笑。走啥,今天不揍你。測驗分兒才下來,我八十三,他八十五,我們在家庭、能力上,相差并不懸殊,只在外表有了高下。遲浩然體形結(jié)實,有雙睫毛濃密的大眼,膚色更白。很多時候,我看他和同齡人談笑自如,發(fā)現(xiàn)他不用表達多高明的觀點,那雙眼睛,就是爭取好感的利器:對強者,他臊眉耷眼,讓人看到謙虛;對我這樣的弱者,他罵人,也顯通情達理,簡直像和你商量,這么打你,行不行?不真商量,像現(xiàn)在,他也沒真想讓我作陪。我說,你玩吧,我補習(xí)去。他點著勁舞團里小人兒的動作,音樂中,小人兒以超乎想象的靈活,合拍,上道兒。網(wǎng)吧煙霧彌漫,誰也不關(guān)注屏幕以外,而從其他地方蔓延出的失敗,不找都有,找它干嗎。我沒走,怕惹麻煩,一種更荒誕的動機螺旋向上,控住我手,去碰遲浩然的肩頭。他很驚訝,當(dāng)聽見我說,哥們兒,咱倆六歲就認(rèn)識。
你想說啥?他坐著,回身瞅我。這眼神我熟悉,跟大頭兵熟悉戰(zhàn)場一樣,平靜是起煙的前奏,很快了,戰(zhàn)火將要紛飛。多少次,我放學(xué)后看到遲浩然露出這樣的眼神,知道他該去哪兒,我該去哪兒,我們會在男廁外一片荒草附近碰頭,簡直像兩個約好去玩的小哥們,說來都有點兒戀愛的感覺。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惹到了敏感的他,而他已有充分的理由,對我實施懲戒。今天我告訴自己,要和他好好談?wù)?,為什么喜歡揍我這件事兒。我倆一起出網(wǎng)吧,小區(qū)里供老人下棋談軍事的石桌石椅,被我倆用上,相對而坐,氛圍再不安,也好過每次他周圍還有別的打手的時候。遲浩然扣上鴨舌帽,帽檐壓得低低的,看我的腳,但凡它們過點兒界線,這就不是談話了。我叫他,然哥。他說,咋?我說,有啥不好的地方,我改。他看著我笑,你改不了。我問為啥呢?他想半天,覺得我也可憐,突然長嘆口氣,說跟你說實話吧。我特高興,小狗一樣湊近了聽,他說,再動,就揍你。遲浩然的眼睛從帽子下,冷不防黏住我,他的眼睛明亮,毫無生氣。我懷疑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我,會面對這樣的他。他說他有壓力,總覺得累挺。打我就像打游戲。你不會打狗嗎?他問。我內(nèi)心還有一點兒自尊,記起每次遲浩然帶人打我的時候,的確是他最快樂的時候,比老師表揚,比考了好成績,比被女孩兒在球場外拍巴掌起哄,都還讓他快樂。我把眼睛閉上,遲浩然起身,經(jīng)過我時飄去一陣這個年紀(jì)男孩才有的、復(fù)雜難聞的味兒,讓我咬定我們都是動物,都想成人,都飽含屈辱,可也不該用我的屈辱去覆蓋他的。太陽慢慢下落,生活以沉悶平庸的畫面展示,什么也壞不過現(xiàn)在。
睜眼,大哥還在面前,他們不知道我剛才想了啥,人看著要哭,沒哭出來,就只呈現(xiàn)個小傻子的狀態(tài),平地發(fā)愣。大姐的意思,讓自己拿吧,別掏,孩子有尊嚴(yán),孩子明白道理了,做臉,要錢。我說沒有那么多,不能把所有都給你們,回去還要路費。瘦大哥從懷里掏出扳手,碰了我手一下。扳手被他揣半天,已經(jīng)溫了,可碰著我時還讓人心驚肉跳。我開始掏,五張一百是我好容易化零為整攢下來的,想在兜里給它們區(qū)分開,先掏三張。大姐對我說,別藏心眼兒。胖大哥又笑,你們這些小孩兒啊,嗐。他突然起興,問大姐幾句話,再轉(zhuǎn)頭向我,你到底干啥來的?沖他這句,我難忍沖動,想把錢都甩他們臉上,說我買命來的!我還想說,媽的有槍都給你們突突了,不走運啊,創(chuàng)業(yè)未半,中道崩殂。面對墻壁,我啥也沒說,留下四百塊錢。走出門,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擁有了,連可能手握一把槍的想象,也煙消云散?;斡苹剀囌?,我進超市買了把水果刀。
火車坐不了,我坐大巴,一張票三十,一車能擠差不多四十人,開四個半點兒。我坐在一堆扛大包的男人中間,他們手臂全都細(xì)長,黝黑,看著能扛動生活里不少東西,比如他們崽子的前程。他們接了點兒熱水,給自己泡碗面,埋頭呼哧帶喘,似乎還挺相信,吃的真的是紅燒牛肉或鮮蝦魚板,每張冒熱汗抬頭的臉上,都流露一種熱情,茫然,但挺熱情。我看了心刺,想到我在今天過后,來年四十開外,或也要如此對峙生活。我不可能再有機會,跳出生活的謀劃,用一把槍、一次勇敢的自絕,來區(qū)分我的不一樣。在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里,我瓦解掉關(guān)于使用一把水果刀的決定,它只能用來給我媽削幾個蘋果、幾個梨,趕她柔情似水的時候,再切成小塊,扎牙簽,送進我的房間。我還會和孫老師一樣,念: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fù)聊賴。我會記得一行古詩詞背誦占分多少,什么是必考,什么可以溜號。我溜號了差不多半生的時間都有了,外省電話進來。我問,你好,你誰?他說,找許文強。我說,是我,砰砰的事兒,對吧?他說對,砰砰的事兒。我說砰砰我不買了,計劃取消。他說,你真假的啊,騙子?我說,你全家都騙子。他說,行,許文強,你等著。我看了眼時間,快上車了,男人們帶一身泡面味兒,替我開道,站在臺階上的又一位大姐,臉龐紅亮,四下里喊:南來的北往的,佳木斯的鶴崗的——我跟電話那頭穩(wěn)健地說,先這樣,再會。
4
孫老師現(xiàn)在單身,以前可能成過家,至少沒孩子,待我們總盡可能公事公辦,很少表達出母親對孩子的態(tài)度,這點挺好,誰也沒受到偏愛。每回進辦公室,孫老師總要埋頭一陣,才注意我,倒不是她特別忙,屋里攏共沒幾張桌,個個分散如孤島,她不說話,可能因為我也不說話。我沖她抬起的臉點點頭,匯報她交給我的工作:卷子都收上來了,還是差幾張;誰沒交,為什么沒交。我享受著和孫老師的公事公辦,只有些時候,她閑得發(fā)慌,問我下一節(jié)什么課。如果是科任,就多問我點兒問題,常是關(guān)于我的作文。她從抽屜里拿出幾本雜志,保存有幾年了,都不是時興的,翻開折角的一頁,讓我迅速閱讀被她勾畫過的段落,提問,你什么感想?我說,語言真好,事兒沒啥意思??赡芪覜]看完?孫老師說,不用你看完,后面有少兒不宜的內(nèi)容。你就感受語言。你的語言,還缺東西。我心話說,拿作文分兒是夠了,缺啥,也不用補。她看穿我的態(tài)度,笑了笑。孫老師可能代謝不錯,要么是生了病,一年不分寒暑,臉上總掛著汗。她鼻子上一顆汗珠油光光的,讓我瞧了直溜號,這也是一個人的特征,抓住特征,描寫上就能猛攻。她今天要和我談的卻不是作文。孫老師猶豫再三,點了下我嘴邊的瘀青,問,真挨揍了?我沒啥好說的,如果寫的不可信,說了才可信,那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她也挺怠工的。
她問我家庭情況,我覺得沒勁,因為我媽天天看電視,我爸天天給人找理由揍我,有道理嗎?她瞧瞧四周,似保護我的自尊,可話已出口,下節(jié)是體育課,還想給我個她的看法,關(guān)于揍我為什么。孫老師問誰打的,遲浩然的名字懸懸欲墜,想說,怕結(jié)果讓我更失望。屋里就我倆人,其間別的老師進出取東西,眼神掃我身上,問孫老師忙呢?孫老師說,教育一下。室外響起體育課有節(jié)奏的口哨聲,這時間,一個班級圍繞操場跑步,遲浩然領(lǐng)隊,臉上掛著模范生的積極,朝太陽落山的地方,做個少年夸父。我說,孫老師,別問了。她又笑,招呼我近點兒,一近,被她聞見我身上的餿味兒,聳鼻子的樣子她也隱藏不住。她說,想著給自己收拾利整點兒。都是同學(xué),有啥仇恨,還不是看你不合群。陪你們兩年了,就沒見過一次你投籃,個兒也不矮呀,為啥不和男孩兒們搞好關(guān)系。我說,他們也不搞我。不是,他們也不在我擅長的地方,和我搞關(guān)系。她笑話我,你擅長啥?我想應(yīng)該是作文,不你說的嗎,我都擅長造謠言了,以假亂真,能唬住幾個大人。她辦公桌上,一本打開放的《聊齋志異》,當(dāng)我面翻,自己讀了起來。孫老師不抬頭地說,老師不能替你處理所有事,你爸媽更不行。自己處理問題,對你才有幫助。小時候我也挨同學(xué)欺負(fù)過,沒像你寫小作文,都寫進日記。幾十年后重看,感覺挺那啥的。我問她挺哪啥的,孫老師鼻子上汗終于跌落,不擦,和她唇邊的汗珠匯合,成一股小小的勢流,她說,你慢慢悟吧。
我悟了,認(rèn)真想過遲浩然是否該死。他已經(jīng)告訴我,打我很痛快,按說作為一種娛樂,他罪不至死,人折磨人,很多都出自樂趣,按孫老師說的辦法,要放到若干年后化解。怎么化解?她自己站到四十歲后,看年少時受的挫敗,當(dāng)寶貝似的收納了,還能講給往后受挫敗的小人兒聽,但當(dāng)時欺負(fù)過她那些人呢?就算她們后來也不少經(jīng)折磨,受害人看不到,報仇若不出在自己手上,怎么都差點兒痛快。晚上躺在房間床上,我一遍遍回響和賣槍人的對話經(jīng)過。在遲浩然讓我蹲下蹦出他們視線的時候,我內(nèi)心其實已經(jīng)和賣槍的人對話了。我籌劃好路線,也想好怎么攢錢,給那個陌生號碼撥過去時,老天為證,面向天花板,我看見的都是我被槍斃的畫面。我對法律沒了解,殺人償命是從《水滸傳》學(xué)到的認(rèn)識,更多時候,好漢也不償命,因他們是好漢。我是什么呢,仲永與武大郎相結(jié)合,一結(jié)合,走出少年犯。
翻出我媽不用了的小靈通,接通聲先如一記槍響,讓暗懷的虛弱干透。電話那頭,半天沒音,確認(rèn)有人聽,跟我說喂,喂。我說,你好,看到你們廣告了。對方遲疑,哦,想買啥?這話說得,跟他們在幾個電視臺放過廣告似的,產(chǎn)品包含手表到皮草,業(yè)務(wù)挺多,還考察顧客是否對口。我說,砰砰。他跟周圍對暗號,這人找砰砰,說完笑起來,換一個大哥接電話。聽口音,和我不遠,但我有意粗著嗓子,跟我媽在電話里練過,她當(dāng)時把我當(dāng)成了姥爺。我問,砰砰能拿,多錢?大哥問,你要啥樣的?我這兒看你什么需求,訓(xùn)練啊,還是射殺。問得我也直合計,嚇唬啊,還是見血。我說,見血吧。他問我有沒有經(jīng)驗,別給他找麻煩。我沒明白,在他理解,什么樣兒的麻煩是麻煩,其他還什么樣兒人找他購買。
大哥說,留個姓名,化名也行,讓我知道哪單是哪單。我說,許文強。大哥一樂,行啊老哥,咱估計一代人。給你便宜點兒算,八百,當(dāng)面取走,我在哪哪哪,到了電話聯(lián)系。我說,不行啊老弟,八百有點兒多。大哥說,強哥,你要的是殺傷力強的,殺傷力強,我制作也費勁,成本在那兒。咱是不是一個目的吧?我問他,啥目的?他說,為見血嘛。見紅紅的嘛。打鳥打狗,你說了算,我就給你保證一個產(chǎn)品質(zhì)量。我想了想,鳥會飛,狗會跑,遲浩然不設(shè)防的時候人高馬大對著我,跟堵墻差不多,對墻射擊,不需要手法。我說,五百,你不干我找別人。他和周圍開始合計,那頭好像個小實驗室,冷不防一聲爆炸。我聽了像看動畫片一樣,笑模笑樣,一旦我知道這世界上也有傻瓜在做傻事,就覺得安慰,雖然他們?nèi)员任覐?,有份工作,還有份酬勞。
5
選這個地方下車,因只有這個地方能下車。我沒行李,輕手利腳走下,男人們扎堆抽煙,女人們捂住小肚子一路歡笑往廁所沖,除了廁所和一間狹小的超市,整座低矮的暗紅色建筑里,全都鎖著門。烀苞米的香味兒勾得我挺難受,按著冰涼的水果刀,欲望就沖淡些,我繞到建筑后門,隔墻,陷入等待。誰也看不著,不留意我,五分鐘不到,車就開走了。
護欄區(qū)分兩個地帶,文明和未被拓展之文明,我心中勾勒一些沒勁的文字,有東西攀附在水果刀上,被體溫喚醒,還一跳一跳的。另一兜里裝著手機,我把它們都拿出來,在朝荒野前進的路上,將它們分置左右手。這不是選擇,是對峙。春天到了,我生活的地方,春秋兩季總叫人糊涂,還沒感受它們發(fā)揮在土地上的魔法,就接受了一種存在的消失,只有敏感多察的人,才會捕捉到它們的氣息,體會這個時間段的風(fēng),比二月柔和,準(zhǔn)備著五月的熱浪。我轉(zhuǎn)身,回望走過的空間,變小了的建筑里沒一點兒活人氣息,誰也不追喚我要到哪兒去,除了手機,它開始響,我爸連打兩個電話,最后發(fā)消息,補習(xí)班說你又沒去,趕緊跟老師道歉。他甚至不問我在干什么,不要我回去。我抹了抹要從額頭上掉下的一塊泥,它殘存在上眼皮,到手里膠黏的,美好的氣味兒培養(yǎng)出我美好的決定。
牛群以外,放牛人在很遠的地方,小小一個點,他坐著,也可能睡著,靠上土堆,放牛兼看墳。車?yán)镆宦?,我從窗?nèi)看見不少零星的墳包,少數(shù)掛了旗,面前這個掛風(fēng)車的,是唯一一個,近看發(fā)現(xiàn)哪是風(fēng)車,是被吹動的幡。我和落單的一頭牛,眼神接通,看看自己身上,沒穿紅的地方,它可能也不好斗,盯著我,像盯一塊兒糞,懷疑是不是自己剛拉下的。我對它伸刀,揮兩下,它仍不動。牛通體棕色,沒角,頭頂有雷電形的白花紋,對我向前挪步,氣息挺友好的,在靠近的地方停下,想進行對話。突然我就哭了,眼淚不知道怎么出來,感覺和孫老師鼻子上的油汗一樣,裹挾污泥,笨拙地往地上掉??薨】?,哭得老牛趴下,兩只溫情脈脈的豎眼睛,體恤至極,它吐出草味兒,問我咋這傷心。
它是牛,是只單純的動物,我看不到它有苦惱。四目相對,沒情緒的眼睛就像沒動筆的畫板,我可以盡情涂鴉,畫出遲浩然的鴨舌帽,以及他每次揮拳之后,氣喘吁吁的茫然。
我拉動不存在的保險栓,三根手指做扳機,也在虛空里準(zhǔn)備,瞄準(zhǔn)它,質(zhì)問它,為啥愛揍我?算了,不問你,今天沒你說話的機會,我來教育你。我告訴遲浩然,這是最后一次你我對話,此后,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我們從來不該看見彼此,我的夢想,是一直被你這種人忽略。你沒做到,一次次揍我,讓兩個互相討厭的人一次次實現(xiàn)聯(lián)結(jié),為啥不能忽略我呢?你做你的體委,我做我的傻<\\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dāng)代\2023年當(dāng)代\造字\×.eps>,誰礙誰了?遲浩然打哆嗦說,你冷靜冷靜。我問,你冷靜過?你揍我,都熱情澎湃,我殺你,為啥要思慮再三。我思慮了,攢五百啊,餓多少頓,壓抑多少次在網(wǎng)吧釋放的想法,有壓力?有壓力你也去買槍啊,去做個好漢。遲浩然說他不是好漢,也不是不想和我做朋友,他拿低頭吃草化解尷尬,說,強哥,念咱們發(fā)小的分兒上。我還請你吃過飯。我問,哪天?他說記不清了,哪天也不重要,他不要我感恩。我說,你得要我復(fù)仇,不復(fù)仇,我想不出人生怎么結(jié)算。我要是你,現(xiàn)在會回憶自己一路來學(xué)到了什么。遲浩然問,從哪一路來?我于是講給他平時怎么挨揍,怎么被老師和家人放棄,怎么到的省會,準(zhǔn)備去買把槍。今天注定是個特別的日子,萬萬沒想到,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美容院團伙,截殺下我當(dāng)罪犯的可能。他們不出現(xiàn),你今天就真死了,這個墳?zāi)莻€墳,你要和他們做朋友了,你真得好好想想,下輩子怎么和我這樣的人打交道。還是沉默吧,蹲下,抱頭,不準(zhǔn)再吃了!現(xiàn)在是我教育你。作為過來人,我得說一句,你學(xué)會聽勸。
天使都長天使樣嗎?他們被安排下來,救一個渾身散發(fā)動物氣息的矬小子,給他美美容,又新又亮,手里不必再握槍??稍谖铱?,身處絕境,是連續(xù)被騙了兩次——遲浩然聽我說完,連聲嗐嗐,哥們兒真實誠,誰會把槍賣你?五百沒讓他們騙了,是你逃一劫,雖然逃一劫的辦法是你中一計。牛的視線仍停留在草上,那些荒野上剛長出的新綠,隨天色暗淡,除了氣味兒,都和周圍環(huán)境混合為一體??瓷先ヅR埠茫t浩然也好,都在繁星底下睡著,面對我的喋喋不休,受辱到了盡頭。我眼淚還滴答著,作為沖刷,臉上污泥消退。
手機信號斷續(xù),打進一個電話,我錯過一個,想等真精疲力竭的時候,再找回現(xiàn)實的追蹤。先讓我完成我的報復(fù),我蹲下,湊近了眼睛將閉未閉的牛,水果刀向它趴伏的身體,捅了一下。它紋絲不動,露出肚皮和乳房,才知道它皮膚那么厚,我的力氣,又那么弱。我像個外科醫(yī)生,對準(zhǔn)一點,加深手上力道,把針筒推入,突然而至的血色,讓牛大叫,蹬蹄子跳起來,仍沒走遠。我不明白它為什么要那樣看著我,我想了很長時間,直到它發(fā)出哞哞的低音,從面前消失。我知道有人在等待我,還有一個答案,掛在月亮上,隨夜色昭顯,傳遞痛苦與慈悲。我不能伸手就得到。為此,一定尋找,一定要找到那個人,茫茫荒野,堅持找,找到就把他殺掉。一面出刀一面哭,放牛人大喊,走嘍!我動作沒停,越來越輕松,當(dāng)只謀殺了春風(fēng),寒意吹動,凜然醒來,辨認(rèn)自己在何處。接上電話,我爸直打磕巴,問我知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他還急,死哪兒去了啊?我說,很累。我媽把電話搶去,如預(yù)料中,開始號啕,哭中夾雜信息,說他們一晚上找了多少家,找我的朋友們。光給孫老師,電話就去了八個,現(xiàn)在孫老師加上遲浩然和幾個男生自發(fā)組成的小分隊,十來人,分布幾個附近小區(qū),打手電,呼喚我。我叫她,媽。我媽不說話了。她抽鼻子,感嘆沒事就好。她只是個媽媽,搞不懂我怎么越變越復(fù)雜,很多時候她不敢和我說話,怕被瞧不起。她頭一次和我說這些,讓我也想到好多時刻,過去說不準(zhǔn)它們是否真實,寫到作文紙上,不寫痛苦,寫了自然和動物。
手腕一松,刀掉沒動靜,掉就掉,不想找,才十塊錢,相比我想付出的慘烈和空虛,只有空虛讓我達到,且更徹底。四周萬籟俱寂,燈火遙遠,暗淡。我開始往那些燈里走,幾次停下,確認(rèn)它們真假,抬頭再走,繼續(xù)找親人和仇家??缭阶o欄,視野有了變化,服務(wù)區(qū)剛開進一輛大巴,這是回市里最后一趟車,男人女人們趕著四散,煙頭和唯一亮著的超市燈光,形成四散的照明。我進了超市,電話告訴父母大約半小時后到家,我用兜里買完車票最后的錢,買了一穗苞米。超市大姐長發(fā)及腰,每招待完一個晚歸的顧客,便甩下頭發(fā),有特別的從容。司機招呼著,抓緊,那小孩!大姐找給我錢,苞米套進塑料袋,一齊遞過來時,也跟著呲兩句,跑啊!慢悠悠的,跟我們不下班似的,幾點了都!誰知道幾點了,手機最后一格電,也耗盡熄滅?;爻誊嚿希也粩嗫邪?,想把消耗補回來。畢竟剛排過毒,人干凈著,仿佛荒野,十分空蕩。
責(zé)任編輯 于文舲
作者簡介:楊知寒,199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花城》等刊,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刊選載。出版小說集《借宿》《一團堅冰》《黃昏后》等。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蕭紅青年文學(xué)獎、丁玲文學(xué)獎、寶珀理想國文學(xué)獎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