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一詩,歷來被認作是寫西湖荷花的“天花板”。同樣這年盛夏,在凈慈寺對岸的一座寺廟,也是送別,楊萬里寫下一首《與尤延之、京仲遠玉壺餞客》,也是極有西湖韻味:
南漪亭上居胡床,不負西湖五月涼。十里水風已無價,水風底里更荷香。
金杯玉酒沈寒冰,青李來禽尚帶生。不是此間無暑氣,湖風吹取過臨平。
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夏季,臨安(杭州)酷熱,估計朝廷也放了“暑假”。楊萬里為尤延之、京仲遠的餞行,選在錢塘門外,面對西湖碧波的菩提院。
菩提院建于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咸淳臨安志》記載,寺院內(nèi)有二堂五軒,其中一堂稱南漪堂,又稱南漪亭。明田汝成寫《西湖游覽志》時,又將這菩提院歸入“北山勝跡”之一,也稱“菩提寺”。
尤延之,即尤袤,時任樞密檢正兼左諭德,主掌樞密院文案糾正、朝政贊諷。業(yè)余生活中,尤延之與楊萬里、范成大、陸游又并稱“南宋四大詩人”。楊萬里這詩的愉悅,以及四個月后尤延之升任太常少卿來看,尤、京二人這次北上,應該是好差遣。
詩從“南漪亭上居胡床”開始,說的場景:坐折椅,圍低桌,端酒杯,箸佳肴,侃大山。面對農(nóng)歷五月的西湖習風,滿溢的荷葉清香和著酒香,楊萬里那種標準的“能納夫子于醉鄉(xiāng)”的酒態(tài),躍然紙上。
后半首說的是對酒、肴的感受:“玉酒沈寒冰”,酒感如冰鎮(zhèn);佐酒的“青李”和禽肉,尚帶半生。在楊萬里的眾多詩中,佐酒菜肴的求“生”,尤其海鮮,常有的,但禽肉帶“生”倒是第一次出現(xiàn)??梢?,當時追求對菜肴的生嫩脆鮮,已是餐飲的“行風”。
如此喝去,閑去,醺醺然,暈乎乎,但愿讓西湖“無暑氣”的陣風,在醉鄉(xiāng)中帶了尤延之、京仲遠的乘船,悠悠地順運河過去了臨平。這按時下說法,西湖與運河的這兩張杭州名片,早被楊萬里串過一回了。酒的爽口,有可能是冰鎮(zhèn),爽得讓人醉去太快。不過,楊萬里在夏季最愛的酒,是類似桂葉鹿蹄泡制的調(diào)和酒。
桂葉揉青作麴投,鹿蹄煮醁趁涼篘(chou)。落杯瑩滑冰中水,過口森嚴菊底秋。
桂葉:隔年揉制成餅的嫩桂葉,發(fā)酵晾干,用時破碎,酒麯(麴)一樣投入“煮酒”甏中,能鎮(zhèn)靜安神消熱。鹿蹄:鹿蹄草的根,產(chǎn)于閩地,性寒,去毒。這兩種葉草與酒泡制多月,喝前,先將酒(醁)加熱,涼透,再用濾酒的“篘”過濾。酒色碧清,入口涼爽,瑩滑如冰,有菊花盛開、深秋到來之意。
當然,楊萬里喝這酒,不只是追求涼、爽。桂葉的鎮(zhèn)靜安神,能讓飲者快速地進入醺醺熟睡,忘記燥熱和煩惱,才是他飲夏酒的最大追求。飲酒不在量多,既有不傷身的飄然,又有忘萬憂的熟睡,口福與養(yǎng)生兼?zhèn)淞恕?/p>
醉眼中的南漪堂,讓楊萬里想起了飄然的蘇軾。蘇老夫子有詩稱贊南漪堂:
南漪杜鵑天下無,披香殿上紅氍毹(qu/shu)。鶴林兵火真一夢,不歸閬苑歸西湖。
肖奕叁/攝
南漪堂的杜鵑,有鋪地的火紅?!苞Q林”,指佛入滅之處。佛于娑羅雙樹間入滅時,林色變白,如同“兵火”。“閬苑”,神仙的居處。今人總記得《紅樓夢》中“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之說,不過,在蘇軾看來,閬苑再美,也不如西湖??上?,南漪堂的杜鵑,春季才有。
淳熙十四年,楊萬里擢升為了秘書省的二把手“少監(jiān)”,心情不錯,詩寫得也多。暑熱的日子,居住在蒲橋的楊萬里不喜歡一早坐著肩輿去秘書省上班,他更愿意在鹽橋堍下坐上舫船,悠悠然行去,杭州人這一種從從容容的慢生活,他很喜歡。
那時,經(jīng)常疏浚的市內(nèi)各條河流,便于行船。楊萬里喜歡乘坐的,是一種很像坊巷淺屋的舫船,有四五楹不同風格的房間,門簾全都卷起,四周環(huán)以走廊。這一年楊萬里60歲,精神矍鑠。上班途中,他就倚了房前的扶欄,在晨曦中隨著船的搖動,左觀右看,抓一把瞬間的詩興。
這是一艘招手即停的舫船,它先順著鹽橋河往北,似乎與楊萬里的上班有一點南轅北轍。不急,船過梅家橋,向西折入了葛家橋。由此向前,再折南進入市河(今光復路北段)。于是,舫船優(yōu)哉游哉就向南行進了,過倉橋、鵝鴨橋,再折西。然后經(jīng)眾安橋、瓦子橋,進得清湖河。
一條清湖河,因水源來自涌金門,河水清淡,也浣得蠶紗,后人也稱“浣紗河”。清湖河由西往東,到了三橋(今約西湖大道和浣紗路口)一頭往南,去了秘書省的后門(今約老杭四中位置),與清波門西來的流福溝相接;另一頭往北,過三橋、井亭橋,到八字橋(今約浣紗路和慶春路口),往東的一股,就在眾安橋下與市河相連。
一條清湖河,一條鹽橋河,一條市河,由此派生的支流,就是臨安城坊巷中便捷的水運交通。一幅底層的市井晨景,在楊萬里的筆下,就此油然而出:
船底吳儂尚晏眠,一船炊飯數(shù)船煙。行人各自東西岸,抵死回頭看兩邊。(《曉入秘書省過三橋》)
舫船悠悠,水汽的氤氳四泛,和著晨涼。楊萬里的耳邊,不時傳來船家兒女在艙底貪睡的鼾聲,艙板上飯香四溢的炊煙,續(xù)連數(shù)船。向兩岸看去,為生計而東逐西奔的早起的行人,更是這市井生生不息的活力源頭?;蛟S,楊萬里還看到寧靜的一景,那就是小樓窗閣中晨起婦人的凝思。一種市井的囂然與悠然,在詩意的楊萬里看來,是抵死都拉不回的眼福,也是他創(chuàng)作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