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步
十月。
從北向南:一條候鳥的航線。
借助大型時空魔法器械:
波音747,我從秋天重返夏天。
(但這個夏天終究還是要過去的,在我窗前的空酒瓶對著海風唱歌的時候:一首灰藍色的歌。)
在那個酒瓶學會唱歌之前,我已經先與酒瓶里琥珀色的液體相認了,與此同時,我也與那座能同時呼吸出白云和飛鳥的島嶼相認了。
啤酒、島嶼、我,我們三者:
擁有同一個孤獨的靈魂。
當天晚上,獵戶座在天空舉著火把,忙碌了一整夜。
黑暗森林中,群獸的嘶叫和蹄聲,吵得人難以入睡。
早晨醒來,就看到了島嶼吐出的白色煙圈:這顆被孤立的頭腦,正在用無邊的藍色思考著。于是,從那藍色的思想中,冒出了白的云、黑的云,以及介于二者之間的灰的云:毋庸置疑,只有灰色的云在天空是島嶼,孤懸于黑白分明的大陸之外。
島嶼,是被欺騙的靈魂,用陰翳思考著。
在白之外,在藍之外,在云之外,在海之外,在有涯的生存之外,在一切即將到達尚未到達并且永遠再也不會前往的地方,島嶼:凝固的浪頭,一次次地澆鑄,讓它成為陰影,陰影中最難以釋懷的陰影。
頑固,不化。
大海本來是予取予求的,唯獨島嶼令其獻上了永不停息的花朵:白色在藍色之上一次次綻放、卷起、凋落,周而復始。
海鳥:一粒?;ǚ?,終于讓那陰影受孕了。
還是飛吧,如果我不能飛,我吐出的氣息也要飛,在天空無涯的史冊里,變幻著白云蒼狗的意象——這就是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
我是滄海之一島。
我的世界則視滄海為朝露。
大海隨手丟給我一些泡沫,我沉吟良久,決定以沙礫回贈。
當海面開始閃光,沙礫也在閃光,那是我又小又不屈的心意。我就是這樣的一顆心臟,在汪洋之中跳動,但永遠也跳不出那古老而浩瀚的血脈:一座島,在茫茫之中,必定要走向孤獨。
當我當真把這兩個字:孤獨,一筆一畫地寫了出來,見慣了大場面的海鳥卻在笑我:一個毫無名氣的小島,懂得什么叫孤獨?
我這是在哪里呀?
當我從茫茫之中爬上岸來,幾億年過去了,我還坐在進化論的樹陰下,打著瞌睡:我拋棄了一些,又得到一些;我來到茂密的叢林,融入眾生之中;我走向寬廣的地平線,并再一次回到以一生為園囿的孤獨。
每天,我都丟下一些沙礫,給我必須要面對的這片汪洋大?!以诖蚰ノ易约?,卻從來不曾忘記來路——在遍布島嶼的那些蕨類、苔蘚和棕櫚樹上,有心人仍能清晰地辨認出:
這是鰭。
這是鱗片……
島上下雨了。
大海瞬間被天空吞噬,只能靠岸邊的幾行樹木,證明自己就是大海。
樹木:大海在陸地上的綠卡。
那島嶼呢?
島嶼,是從大陸移民到大海的苗裔。
終有一章,會寫到無望的情事,或早或晚。
終有一人,將失散于茫茫滄海,載沉載浮。
當一座島嶼進入中年,頭頂著白色的浪花抒情,仍能品嘗到那種咸澀的滋味。
但那滋味卻令他突然明白過來了:那些染滿發(fā)梢之物,原來就是鹽啊。
時間是存在的么?
如果是,又以什么為尺規(guī)?
從哪一刻起,他從陸地的一部分變成了獨立的碎片?激烈地動蕩了許久之后,他終于坐了下來,坐成為一座島嶼。
如果僅僅為此,并不值得在大海的波濤上鋪陳,也不值得在天空的云錦上書寫。
唯一值得提起的仍是那白色的鹽:用煎熬,把無色的逝水狀的時間凝固成了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