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慧
孔子在拜別老子20 年后,開始了驚人的長途跋涉。他在外面行走了整整14 年,從55歲一直走到68 歲。
這14 年的行走,有一些學生陪著,他沿途講的話,被學生們記下來了。他很想讓當時各個諸侯邦國的統(tǒng)治者聽這些話,但他們不聽,卻被后來人聽到了,也被世界上很多人聽到了。古往今來,世界各地很多人,通過孔子的那些言說來認識中華文化。這14 年,他似乎沒有走出他期望的結果。
他的這次漫長出走,歷史上稱為“周游列國”,當時所謂的“列國”,都是一些地方性的諸侯邦國,一個個獨立的政治實體和軍事實體,除了征服和聯盟,誰也管不了誰。孔子想讓他們在精神文化上取得一些共同語言,但沒有成功。
孔子這次上路有點匆忙。原先他在魯國一心想做一個施行仁政的實驗,自己也掌握過一部分權力,但實在沖破不了頑固的政治架構,最后被魯國的貴族拋棄了。他以前也對鄰近的齊國抱有希望,但齊國有浩大開闊的政治理念,那個小個子宰相晏嬰,就不太接受孔子的那一套,于是孔子就去了衛(wèi)國。
衛(wèi)國的君主衛(wèi)靈公很快接見了他,問他在魯國拿多少俸祿??鬃踊卮鸷螅l(wèi)靈公就說,按照同樣的數字給予。這聽起來很爽快,但孔子遠道而來,難道是為了來拿俸祿的嗎?當時的孔子一直等待衛(wèi)靈公來問政。但這樣的機會始終沒有出現,反倒是一個突發(fā)的政治案件,牽涉到孔子認識的一個人,孔子面臨危險,只能倉皇離開。
后來,孔子在別的邦國遇到的問題,大都是這樣。一開始都表示歡迎他,也提供一些生活物資,卻誰也不聽他的政治主張。因此,孔子一次次抱著希望而去,又一次次頹然失望而走。
有一次從陳國到蔡國,孔子和學生半路上不小心陷入了戰(zhàn)場,他們已經7 天沒有吃飯了,孔子看了大家一眼,問:我們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為什么總是徘徊在曠野?
這個問題有一種悲涼的詩意。學生子貢回答老師的問題說:也許我們的理想太高,老師能不能放低一點?孔子說:不能為了別人的接受而降低了自己的志向。
學生顏回說:老師理想高,別人不相容,這才顯出君子本色。如果我們的學說不完善,那是我們的恥辱;如果我們的學說完善卻仍然不被別人接受,那是別人的恥辱!孔子對顏回的回答最滿意。他笑了。逗趣地說:“你這顏家后生啊,什么時候賺了錢,我來給你管賬?!?/p>
孔子對我們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種迷人的“生命情調”——至善寬厚、優(yōu)雅快樂,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讓君子充滿魅力。
然而,太陽總要西沉,黃昏時到的西風有點凄涼??鬃咏Y束了14 年的苦旅回到故鄉(xiāng),已經68 歲了。妻子已經在一年前去世??鬃幼詮?5 歲那年開始遠行,再也沒見過妻子。這位在世間不斷宣講倫理之道的男子,此刻顫顫巍巍地肅立在妻子墓前:老夫不知所言,吾妻……
70 歲時,他的獨生子孔鯉也去世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孔子悚然驚悸。他讓人們真正懂得了家,而他的家卻在他腳下,碎了。此時老人的親人,只剩下了學生。71 歲時,他最喜愛的顏回去世了。他老淚縱橫,連聲呼喊:“天喪予!天喪予!”老天要我的命??!老天要我的命!72 歲,對他忠心耿耿的學生子路也去世了。子路死得很英勇,很慘烈。幾乎同時,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學生冉耕也去世了。
孔子在這不斷的死訊中,一直拼命忙碌。前來求學的學生越來越多,他還在大規(guī)模整理“六經”,尤其是《春秋》他耗力最多,這是一部編年史,從此確定了后來中國史學的一種重要編寫模式。他在這部書里表達了正名分、大一統(tǒng)、天命論、尊王攘夷等一系列社會歷史觀念,深刻地影響了后世。
有一天,他聽說有人在西邊獵到了麟,頓時怦然心動,覺得這似乎包含著一種“天命”的信息,說道:“吾道窮矣?!彪S即他在《春秋》中記下“西狩獲麟”。又是西方!他又一次抬起頭來,看著西邊。天命仍然從那里過來,從盤庚遠去的地方,從老子消失的地方,古道西風,西風古道。
漸漸地,高高的軀體一天比一天疲軟,疾病接踵而來,他知道大限已近。那天他想唱幾句,開口一試,聲音有點顫抖,但仍然渾厚。他拖著長長的尾音唱出三句:“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唱過之后7 天,這座泰山真的倒了。
千里古道,萬丈西風,頃刻濃縮到了他臥榻前那雙麻履之下。這雙鞋子走出的路,后來成為很多很多人的路,成為全人類最大族群都認識的路。
(魯言摘自《貴州日報》2023 年8 月11 日/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