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愛情觀很土氣,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是滿心滿意要跟他一起過日子。天地鴻蒙荒涼,我們不能妄想把自己擴充為六合八方的空間,只希望彼此的火燼把屬于兩人的一世時間填滿。
客居歲月,暮色里歸來,每看到一對人手牽手提著一把青菜一條魚從菜市場走出來,一顆心就忍不住惻惻地痛了起來,一蔬一飯里的天長地久原是如此味永難言??!相擁的那一對也許今晚就分手,但一鼎一鑊里卻有朝朝暮暮的恩情??!
愛一個人原來不過是在冰箱里為他留一個蘋果,并且等他歸來。
愛一個人就是在寒冷的夜里不斷在他杯子里斟上剛沸的熱水。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兩人一起收盡桌上的殘肴,并且聽他在水槽里刷碗的音樂。
愛一個人就是一本正經(jīng)地催他去工作,卻又忍不住躲在他身后想搗幾次小小的蛋。
愛一個人就是在撥通電話時忽然不知道要說什么,才知道原來只是想聽聽那熟悉的聲音,原來真正想撥通的,只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
愛一個人就是上一刻鐘想把美麗的戀情像冬季的松鼠秘藏堅果一般,將之一一放在最隱秘最安妥的樹洞里,下一刻鐘卻又想告訴全世界這驕傲自豪的消息。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歷、經(jīng)歷、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
也因此,愛一個人就是喜歡聽他兒時的故事,喜歡聽他有幾次大難不死,聽他如何淘氣惹厭,怎樣善于玩彈珠或打“水漂漂”,愛一個人就是忍不住替他記住了許多往事。
愛一個人就不免希望自己更美麗,希望自己被記得,希望自己的容顏體貌在極盛時于對方如霞光過目,永不相忘,即使在繁花謝樹的冬殘,也有一個人沉如歷史典冊的瞳仁可以見證你的華彩。
愛一個人常是一串奇怪的矛盾,你會依他如父,卻又憐他如子;尊他如兄,又復寵他如弟;想師事他,跟他學,卻又想教導他把他俘虜成自己的徒弟;親他如友,又復氣他如仇;希望成為他的女皇,他唯一的女主人,卻又甘心做他的小丫鬟。
愛一個人會使人變得俗氣,你不斷地想:晚餐該吃牛舌好呢,還是豬舌?蔬菜該買大白菜,還是小白菜?房子該買在三張犁呢,還是六張犁?而終于在這份世俗里,你了解了眾生,你參與了自古以來匹夫匹婦的微不足道的喜悅與悲辛,然后你發(fā)覺這世上有超乎雅俗之上的情境,正如日光超越調(diào)色盤上的色樣。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和他擁有現(xiàn)在,卻又追憶著和他在一起的過去。喜歡聽他說,那一年他怎樣偷偷喜歡你,遠遠地凝望著你。愛一個人又總期望著未來,想到地老天荒的他年。
也許還有更多更多可以說的,正如此刻,愛情對我的意義是終夜守在一盞燈旁,聽車聲退潮再復漲潮,看淡紫的天光愈來愈明亮,凝視兩人共同凝視過的長窗外的水波,在矛盾的凄涼和歡喜里,在知足感恩和渴切不足里細細體會一條河的韻律,并且寫一篇叫《一個女人的愛情觀》的文章。
(鄭夢薦自《港臺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