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博特
我是一名花匠,我的工作是看管上帝的花園。
上帝是個偏執(zhí)狂,他只雇用了我一個人!并且我認為他對鮮花的熱愛已經(jīng)到了癡迷的程度——他甚至為每一朵花都量身定制了一個巨大的玻璃罩子!這些鮮花像是打“出生”起就被禁錮在棺材里似的,也正因如此,我習慣稱這些奇怪的罩子為“花棺”。
上帝的花園很大。我把每一朵花都照顧個遍,大概需要一百年的時間,當我為最后一朵花澆上水后,又得趕緊回到起點,重復整個過程。
不過,一百年的時間對我來說太久太久。因此,上帝賦予了我兩種特殊的能力——“輪回”與“飛行”。當我死去的時候,我的身體便會重生,進入新的輪回;同時,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空中飛行,不受物理定律的束縛。
我通常都是在嬰兒時期出發(fā),向西前進,掃過一片一片的花田,最后在耄耋之年返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復一生,重復著平淡的生活。
這些機械性的工作實在太過無聊,以至于很多時候我都在發(fā)呆,思考其中的意義。通過不斷地觀察、猜測和實驗后,我總結(jié)出這片花園中的三條基礎(chǔ)物理定律,簡稱花園三定律。
第一定律,即“萬有斥力定律”:一般情況下,任何物體與物體之間都存在著相互的反作用力,我稱其為互斥力。據(jù)我推測,上帝應該是不想讓他美麗圣潔的花兒沾上灰塵,才如此設(shè)計的。
第二定律,即“質(zhì)量失恒定律”:有些時候,一些巨石會無緣無故地變小、坍縮,隨之帶來一陣刺耳的爆炸聲。我懷疑,這也是上帝刻意安排的,為了處理掉那些不美觀的亂石或礙眼的高山,使得花園保持整潔。
第三定律,即“花園有界定律”:上帝的花園是有邊界的,邊界就設(shè)置在云端之上。有一次,我太過好奇,想知道花園的外面是什么,于是就一直向上飛行。起初,那些白白的、稀疏的云朵看起來毫無危害,但在某個臨界值過后,我的身體就像要被撕裂了一般疼痛。我想,那應該就是上帝設(shè)置的邊界了,為的就是防止我逃離這里。
正是這花園三定律,構(gòu)建起了這個世界,既限制了我的行動,也維持了花園的整潔。我不禁感嘆起這世界的奇妙,以及上帝的偉大。
就這樣,我在這看似龐大實則狹窄的花園之中,重復著一次又一次的輪回。
直到我的第十次輪回結(jié)束后,也就是第一千個年頭時,上帝降臨了。
起初,他出現(xiàn)的時候,我還以為那是一朵發(fā)育奇特的花。直到那遠遠的身影向我靠近,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個頭就像山一樣巨大。
“嗨,您是我的神嗎?”
“你可以那么認為,如果你信仰我?!?/p>
我高興地點點頭,十分激動地向他敬了一個禮,雖然我也不知道這樣準不準確,但他心領(lǐng)神會了。
“孩子,花,怎么樣了?”
“它們都很健康!我每天都要照顧上千朵花,這一干就是一生。等我死了之后,就會進入下一個輪回,從頭開始澆水。您看,這不,我現(xiàn)在剛剛六歲?!?/p>
上帝似乎對我說的話不感興趣,轉(zhuǎn)身離去。我趕忙追了上去喊住他。這千年的光陰實在是太過孤獨,我怎么舍得他就這么離去呢?
“我的神啊,您這就要走了嗎?下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您還會回來嗎?能不能多待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哦對,想不想聽我總結(jié)出來的花園定律?”
“抱歉,我很忙,我必須走了。你也許再也看不見我了,又或許我們還能相見,誰知道呢?這全部取決于你能否讓這些花兒茁壯成長?!?/p>
那天之后,我將我們之間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每天重復著。有些時候,我會扮演我自己,有些時候我會扮演上帝。經(jīng)過了不斷地重復和分析后,我從這段對話中得到了兩個重要的信息,也從而建立起了這花園秘境的兩個規(guī)則。
第一,上帝非常關(guān)心他的花園。即使自己非常忙碌,也要在百忙之中抽空過來見我,詢問花的生長情況。
第二,他說:“或許我們還能相見,誰知道呢?這全部取決于你能否讓這些花兒茁壯成長。”換言之,若我不認真工作,他可能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又或許,他會把我解雇,任由我死去。
于是我更加努力地照顧他的花園,疲倦的時候,我就不斷背誦這些話,它們對我來說就像是前進的動力。
很快,一千年的時光又過去了。在某一天的清晨,上帝再次降臨了。
她來臨的那天,猶如一片漣漪,但更像是一朵綻放的百合。不知為何,她看上去比上一次矮小了許多,變得更纖細,更柔軟。
我就這樣靜靜地觀賞著,直到她發(fā)現(xiàn)了我。
“嗨呀,原來你在這里,我正在找你呢。”
“您是我的上帝嗎?”
“是呀,如果你信奉我。但我更喜歡你叫我女神?!?/p>
“沒問題,我的女神。請問……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不太禮貌,不過,我還是想知道,這個世界,難道有兩位神嗎?或者,還是說您在這千年的時光中產(chǎn)生了某種變化?我總覺得您要比記憶中還要美麗?!?/p>
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那可不只兩位?。‰m然這千年的時光對你來說就像是永恒,但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瞬!我之所以看起來和你之前見過的那位上帝不同,是因為這個世界有著無數(shù)的神,但是,你卻只有一個!”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對你來說,這些問題都是毫無意義的。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護理好花就可。”
我默默地點點頭,但內(nèi)心并不想言聽計從。
“我親愛的女神啊,我懇求您告訴我,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花園的外面又有什么呢?”
“孩子,其實我很想與你分享外面的世界,但是,這對你來說是永遠無法理解的。就像,你的世界本是一片黑白,你卻讓我教你什么是色彩。你看,就像這塊石頭,為什么不會落地呢,它為什么可以飄浮在我的手中?”
女神捧起她胸前的那塊綠色水晶,它忽然發(fā)出了一陣耀眼的光芒,那是我從未見過的顏色。與此同時,那水晶像是擁有什么魔法般飄浮在她的手掌上。
不過這可難不倒我,我可是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的,于是我很快給出了答案。
“那是因為花園三定律之中的萬有斥力定律,石頭與您的掌心有一種反作用力,它們相互排斥著,才顯得是在飄浮?!?/p>
我驕傲地炫耀著我的學識,即使我知道這在上帝的面前可能顯得微不足道。但是我沒想到,她接下來所說的話竟然完完全全地將我的世界觀擊碎。
“不錯啊,你的觀察力的確很出色。不過,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本不是這樣的。這片花園,也不是你所以為的陸地。所有的一切,你、我、花,包括整片花園中的一切和花園本身,其實全部都浸泡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p>
“您說的大海……是什么?”
女神搖了搖頭,略顯平靜地說:“你果然無法理解。那就當是我的自言自語吧,不用放在心上,做好一名花匠,就夠了。”
我默默地點點頭,仿佛整個世界對我來說都是虛假的,此時此刻我已無心思考其他的事情,徹底陷入了這被稱為“大?!钡男郎u中。空氣像是靜止了一般,直到她開口:
“對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問你呢,花,怎么樣了?”
“它們……都很健康,因為我很認真地在照顧。”
“那就好。不過,我不能多和你寒暄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得走了?!?/p>
“等等!我知道……我現(xiàn)在的樣子顯得很蒼老,雖然我已經(jīng)接近七十歲了,沒有人會想和一個糟老頭子敘舊……希望下次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還很年輕?!?/p>
她突然笑了起來,只留下我一臉疑惑地望著她。
“哈哈哈,你真是可愛。放心好了,無論你是什么年齡,無論你是否健康,是否充滿精力,在我們看來都是一樣的,就如同咱們面前這座大山。”
我默默點頭,也是,對于神來說,我只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花匠,年齡是他們給予的,生命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在她的眼里,無論我生老病死,對她來說都沒有任何區(qū)別。
“但是,我希望這座山上可以開出花朵,花朵可以生出花海,花??梢栽杏梢跃S持生機。也許等到某天之后,這座山上的生命可以走出來,傳遞到下一座小山上。只有這樣,這座山對我來說才是一座特殊的山,才是我心中所想念的那座山。小家伙,你也一樣,我希望你可以健康地活著,也希望我們下次還能見面?!?/p>
雖然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我感覺她正在微笑。下一刻,她伸出手掌,將我托起。溫潤的觸感掠過了我的肌膚,這種被捧在手心的感覺沁人心脾,我仿佛感受到了她潛藏在心底的愛意。
說完這句話,她便急匆匆地離開了,我向著她離去的背影揮了揮手告別。我將她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在接下來的千年時光中不斷地思考,不斷地猜測,我發(fā)誓絕對要理解這個世界!
不知從何時起,思考成了我的主業(yè),澆花施肥卻變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附屬品。隨著我的深入探索,這個世界的雛形逐漸在我的視野里清晰了起來。
第一個被我接受的思想便是多神論。
我意識到,我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這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卻有著無數(shù)的上帝。上帝與上帝是平等的,不能相互雇傭,所以他們別無選擇,只好讓我來看管花園。難道這全是因為他們自負又高傲,不愿自己來做這個苦差事?這太可笑了。不知道從何時起,“神”這個詞,對我來說沒有那么高大了。
五百年的時光過去了,我無時無刻不陷在哀傷與痛苦的思緒中,對這個自然世界的探索也止步不前。
這樣的情緒持續(xù)了一百年,直到我看到了泡泡。
那天,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打破了花園中的安寧,嚇了我一個激靈。那是花園第二定律中的“質(zhì)量失恒定律”造成的結(jié)果—— 一塊參天的巨石爆炸了,就在離我不遠的幾米處。我從來沒有在這么近的距離觀測過爆炸。也許是上帝在警告我,我想,他們可能看到我沒在認真工作,想用這種方式督促我吧。
但是,就在下一瞬間,我看到了驚人的一幕,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象。只見從爆炸后的巨石之中,躥出了成千上萬個透明、橢圓、光滑的“泡泡”。我頓時被石縫中涌出的數(shù)百萬個小泡泡包裹,托向天空。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觸碰那些如晶瑩露珠般的泡泡,猜想著那質(zhì)感究竟是怎樣的。會是像珍珠一般硬硬的顆粒?還是只有一層吹彈可破的膜?但就在掌心接觸的一瞬間,我震驚了。
泡中的世界,很輕。我將頭埋了進去,那些泡泡中,竟充斥著空氣!那是一種奇妙的、輕松的、虛無的感覺。那一刻,我終于理解了女神口中的“大海”。原來,這個世界的物質(zhì)有三種形態(tài),其中一種被稱為“氣態(tài)”。泡中的世界正是被這種形態(tài)的物質(zhì)填滿著的。而我所生活的花園,則是存在于另一種有著更大壓力、更大重量的“液態(tài)”中,我將其稱之為大海,一片大海中的花園!
整整兩千六百年,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大海,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近在咫尺卻從未被我注意到的大海!女神果然沒有騙我,只有見過空氣,才看得見身邊的水流,只有見過色彩,才分得清黑白的顏料。是這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泡泡,讓我的世界充滿了五彩的染料。
我瞬間打起了精神,開始在“液態(tài)花園”的模型中重新分析這里的物理定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如花海的浪潮一般永不停息。
驚人的是,我只用了半年的時間就重新解釋出了兩大定律所描繪的現(xiàn)象,并構(gòu)架出了一套相對完整的模型,其名為“深海法則”。
深海法則下,萬物都是存在質(zhì)量的。由于氣態(tài)較輕,當它出現(xiàn)時,便會向上飛升,相反,較重的固態(tài)則會下沉。幾個世紀前,女神給我展示的那塊寶石便是固態(tài),之所以可以飄浮,是因為它與大海的重量十分接近,因此下降十分緩慢,顯得就像是在空中飄浮一樣。由此,萬有斥力定律不攻自破。
深海法則同樣成功地駁倒了“質(zhì)量失恒定律”。有時候,花園中的巨石或高山,會無緣無故地發(fā)出巨大的爆炸聲,然后倒塌。這并非因為上帝想要清理花園中那些丑陋的巨石,而是因為這些亂石遭到了洋流常年的腐蝕,當其達到一個極點,便不能承受自身的結(jié)構(gòu),從而被周圍海洋中巨大的壓強壓垮、毀滅。上帝從來都沒有刻意而為之,他們并不是什么潔癖癥患者,也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神奇。
唯有第三條定律最難破解。按照深海法則,輕的物質(zhì)都會向上飄去,因此海面上方應該充滿著空氣,充滿著空間。由于被關(guān)押在花園中不能觸碰天空的界限,我恐怕永遠都不能出去看到外面的世界。
接下來的四百年間,我不斷做著思想游戲,想象著海面上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但無論我多么努力,都無法在腦海中畫出它的架構(gòu),那仿佛是我連思想都無法到達的禁地。
我靜待著上帝的到來,希望將所有的疑惑問個水落石出。
上帝來臨的那天,我正在樹蔭下打盹。他無聲無息地飄到了我的身邊,像是一個死去的幽靈。
我被嚇了一跳,不過轉(zhuǎn)而興奮起來,數(shù)不清的疑問再次將我的腦海填滿。
“花,怎么樣了?”
“都,還不錯。”
這是我第一次向上帝說謊。事實上,已經(jīng)有上萬朵花兒凋謝了,可能是因為養(yǎng)分不夠,也可能是因為我照顧不周。但比起滿足上帝的私心,我寧愿冒險通過欺騙他來換取世界的真相。
他默默地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和我預料的一樣,上帝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說了謊。
“有什么方法能讓我離開這里嗎?花匠的工作,我已經(jīng)有些厭煩了?!?/p>
當聽到我想離開時,他終于停下了腳步。
“你剛剛說,要離開這里?”
“是的,先生,整整三千年,我都在澆花,為這些花棺打理表面的塵埃,實在是太無聊了?!?/p>
“你……被設(shè)計出來就是做這些乏味的工作的??墒悄憔尤粫杏X到乏味嗎?這簡直太奇怪了?!?/p>
他的神情中閃過一絲疑惑,這絲疑惑在我看來卻尤為恐怖。我知道自己可能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我也不清楚他會不會因此而剝奪我重生的能力,或是讓我立刻死亡。于是,我趕忙解釋道:“不過!我還是可以堅持的!我仍然熱愛著這份工作!剛剛只是有些好奇外面的世界罷了,如果您能告訴我一點點信息,我會十分感謝的?!?/p>
“那就好?!鄙系壅f完這句話,便轉(zhuǎn)身離開。我懸著的心也落了地。他忽然回過頭,小聲地說了一句,“外面的世界,你不會想知道的?!?/p>
上帝離開后,我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他的速度很快,一瞬間就能跨過峽谷,我拼命地追趕著他,直到遠遠地看見他進入了一座巨大的洞窟。再之后,他便消失在了那深邃漆黑的洞穴里。?
我向著山頭“飛”過去,確切地說是游過去?;藬?shù)個小時,終于抵達了那個巨大的洞口。但讓我奇怪的是,它的洞口并不像其他天然洞穴那樣充斥著不規(guī)整的螺紋,而是擁有著極其光滑的邊緣,就像是有人刻意為之。?
隨著我的深入,漆黑逐漸將我籠罩起來。巨大的洞窟就像是一個望不見盡頭的深淵,我的脊背浮過一股涼意。這是我千年以來第一次感受到恐懼,那是一種夾雜著好奇心,無法令我停下腳步繼續(xù)向前的恐懼。慢慢地,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逐漸出現(xiàn)了點點亮光,就連洞穴也變得寬敞起來,仿佛進入了一間巨大的展示廳。這座展示廳仿佛有魔力一般,我感到身上的壓力變得越來越小,周遭的大海越來越溫柔,從膠質(zhì)緊身衣變成了一條未扎緊的絲帶。
在穿過幾塊突起的石壁后,我再次看到了上帝,他正擺弄著一塊發(fā)光的石板,認真地看著,以至于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突然,一陣低沉的轟鳴聲響徹整個洞穴,由遠及近,下一瞬間,只見成千上萬的氣泡,從石壁的縫隙中魚貫而出,剎那間充滿了整個空間。沒過多久,這座洞穴中的“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被“氣”重新填滿,我進入了氣態(tài)的世界。
這簡直是神跡,奧妙的神跡。
這是我第一次被氣態(tài)物質(zhì)環(huán)繞,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好重,但四肢所承受的壓力從未如此輕盈。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氣”,這種感覺很奇怪,也很奇妙,妙到只需要吸上一口,便使我精力充沛,思維敏銳。
還沒等我仔細品味這空曠的氣態(tài)世界,突然,洞穴的中央發(fā)出了一陣巨響,一座座石雕從地面緩緩升起,排成一排,井然有序。我定睛一看,那些并不是什么石雕,而是一座座閃爍著藍光的花棺。
一股冷汗從我的后頸冒了出來,我遁出黑暗,朝著藍光的方向拼命地爬過去。心臟在我的胸腔里起伏著,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血液幾乎要沸騰起來。在光芒的照耀下,上帝仿佛一只正在經(jīng)歷羽化的幼蟲,褪去了表面的一層外皮,它光滑的頭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凹凸不平延綿起伏的面龐,就連四肢也變得纖細。
花棺的門打開了。
他的一只腳邁進了花棺,緊接著是另一只,最終上帝的整個身體全部擁入了花棺的懷抱。伴隨著一陣液壓的擠出聲,那座花棺緩緩地合攏,變成了一座和洞穴之外的那些花棺一樣的、再普通不過的花棺。
上帝成了一朵花。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思考。上帝變成了一朵花……而我又在照顧這些花,這意味著什么……
在思考片刻后,我得出了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
那些花棺里裝著的根本就不是花,而是活生生的生命,名為“上帝”的生命體,而我正是這些“上帝”的看護者,我在圈養(yǎng)上帝。
我望著深邃洞壁的遠處,那些閃著點點光芒的石板仿佛正在呼喚我似的,驅(qū)使我向它們靠近。雖然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東西,該如何使用,但是,我有無限的時間去弄明白它們。我知道上帝暫時不會出現(xiàn),那么接下來的一千年,這里將會成為我的領(lǐng)域。我將依靠自己的力量,尋找所有令我疑惑的答案。
在第一個一百年,我學習了上帝的語言和歷史。
那些發(fā)光的石板上閃爍著奇特的符號,都是些我看不懂的象形文字。某個不經(jīng)意間,我不小心觸碰到了某些奇特的組合,便打開了一段影像。此后,我學會了打開更多的影像。我就這樣,癡迷地盯著那些畫面。記得有一次,我看到一艘遠航的巨輪墜入了大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面的景象,黑夜、烏云以及波濤洶涌的洪流。那樣的世界,比起這片黑漆漆的花園,給我?guī)砹艘环N不真實的美感。
我從這些資料中了解到,上帝稱自己為人類,他們的足跡曾遍布整個銀河系。在長達數(shù)萬年的殖民、拓荒中,他們的文明灑遍了256顆地球。他們本來能像這樣一直不停地發(fā)展下去,然而就在公元14871年,人類潰敗了。在黑暗的戰(zhàn)役中,他們喪失了幾乎全部的星船,北斗七星艦也只留下了最后一架?,幑馓柾现鴼埰频纳眢w,以過載最后一個可用引擎為代價,在暗潮來襲的最后時刻完成了空間跳躍,逃向這個最靠近銀河系邊際的家鄉(xiāng)——45號地球。
在迫降時,瑤光號沒能抵御住強烈的震蕩,向漆黑宇宙的另一端重重跌去。當?shù)竭_太陽系邊緣時,飛船恰好被一顆深藍色的行星軌道捕獲。這顆深藍色的行星,是第45號太陽系中的“水星”。和0號太陽系中沒有液態(tài)水的水星相比,這里恰好相反,整個星球都被海洋覆蓋?,幑馓柧瓦@樣,如同先前影像中的那艘巨輪一樣,永遠地沉沒在了無際的深海之中。
在第二個一百年,我嘗試了去理解自己存在的意義。
這場災難中,瑤光號損失了40%的體積,幸存的人類則被永遠地困在了深不見光的水底世界。這里沒有種植的環(huán)境,沒有食物,沒有任何可以供人類生存的必需品,就連飛船上自帶的維生系統(tǒng)也在這次墜落中完全摧毀。幸存者只能將飛船中的冬眠艙,轉(zhuǎn)移到這片大海里。高濃度的海水,讓這片海洋達到了-35℃的低溫。依靠著天然的低溫環(huán)境,人類便可以在消耗極低電量的情況下,以冰雕的形態(tài),無限地冬眠下去,期盼著也許某一天,會被居住在45號地球的人類發(fā)現(xiàn),等到救援的來臨。
然而,海水中高濃度的鹽分,也意味著對金屬的強腐蝕性。即使是經(jīng)過鍍膜工藝處理后的奇異金屬,表面也會因為磨損,被洋流擊穿表皮,在長久的配位作用之下遭到嚴重的腐蝕,最終在深海的巨大壓力下突破極限,失壓爆炸。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人類來到了瑤光號的第18區(qū),這個區(qū)域中用超低溫冷凍著數(shù)百萬份初號地球的生命樣本,小到細菌,大到藍鯨的骨骼,可以說這里是人類文明僅剩的寶庫。在眾多樣本中,他們精挑細選,終于找到了一份符合要求的細胞組織。這份裹著冰晶的透明切片,來自一種名為燈塔水母的浮游生物。那是一種生活在熱帶海域的小型水母,普通水母產(chǎn)下后代便會走向死亡,但是當燈塔水母從水螅型發(fā)育成熟到死亡時,母體將重新回到水螅型,作為幼體繼續(xù)輪回下去。這意味著,無論時間過去多久,只要有充足的食物,它便能一直存活下去,它就是不死的化身。
人類通過基因編輯,將燈塔水母送進了速生門中進行迭代、繁衍,將它的觸手改造成圓扁而狹長的進食器官,賦予它等同于人類的智力,讓它充分適應45號水星的氣候和環(huán)境變化。最終,改良后的燈塔水母被稱為TTN(Transcendent Turritopsis Nutricula①)。它被投放到深海中,以冬眠艙表面的腐蝕性物質(zhì)作為食糧,幫助人類清掃、打理這些將在深海中抵達時間盡頭的“棺材”。
最終,這些數(shù)百萬個遍布在海床上的冬眠艙,化為了我所認知的花棺,被我照顧了數(shù)千年之久。上帝以千年為一個周期被輪流喚醒,向我詢問這些花棺的情況,期待著更多的同胞可以在這片極寒之海中生存下來。
至此,我終于理解了一切關(guān)于我的真相,但這將我拖進了更深的泥潭中。我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么?也許我的存在本身,便是服務于其他生命的存在,但這真的是我所期待的結(jié)局嗎?和人類相比,他們的壽命到一定的時間后便會消散,需要孕育新的生命才能保證文明的延續(xù)。時間對他們來說是寶貴的,所以他們渴求生命,渴求時間,渴求不惜一切地生存下去,即使永生永世都將困在深海的牢籠中。而我有著無限的時間,它們多到可以讓我從創(chuàng)世之初一直到宇宙的滅亡,見證這片浩瀚星海的興衰。簡單的生存早已滿足不了我的需要,我要做更能為我?guī)韺捨康氖虑椤?/p>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迷上了繪畫。在漫長的思考中,我終于得到了我所苦苦追尋著的答案。我要成為一名宇宙的瞻仰者,我想將一切我所見到的東西畫下來,畫在我的大腦中,畫在我盤根錯節(jié)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里。
于是在第三個一百年,我學習了上帝文明的數(shù)學和物理學。
在第四個一百年,我看遍了上帝工程學的奇跡,理解了這艘飛船的非凡意義。
在第五個一百年,我縱觀了上帝的歷史發(fā)展、社會遺跡,以及宇宙戰(zhàn)爭史。
在第六個一百年,我開始嘗試推進上帝文明前沿科學的發(fā)展。
在第七個一百年,我重構(gòu)了自身的基因,擺脫了當初創(chuàng)造者對我的局限。
在第八個一百年,我對時間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研究時間。
在第九個一百年,我實現(xiàn)了基因與肉體的二次突破。
在第十個一百年,我隱沒于潮水中,靜下心靈,安于冥想。
就在這一年,上帝再次降臨了。
上帝降臨的時候,正值中午。雖然在深海中無法感受到外界的氣溫,但通過基因改良的皮質(zhì)可以給我傳來海面上的信息,我偶爾也會午休一下。
既然上帝來了,那就出發(fā)吧。
上帝用刺眼的水晶燈照亮了我的身體,我透明的傘葉、觸手、口器不斷地折射著這些原本對我不可見的電磁波,原來這就是被光線穿透的感覺。
“花,照顧得怎么樣了?”
“放心吧,我養(yǎng)的花,無論如何都會照顧周到。但是,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將會放棄對花棺的清理,龍宮的時代,早該結(jié)束了,我親愛的上帝。”
當聽到龍宮這個名詞,上帝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震驚與呆滯。他將胸口的水晶燈再次抬起,仔細照射著我的身體。
“你……為什么會知道龍宮?”
“五千年了?!?/p>
這位上帝曾是瑤光號這艘巨型戰(zhàn)艦的總指揮官。我是從控制中心的資料庫中了解到他的。他曾是一個多么野心勃勃的人,率領(lǐng)百萬軍團與外星文明發(fā)起戰(zhàn)役??扇缃瘢祟愇拿鞅话苍嵩诹舜蠛V?,這個讓數(shù)百萬人在深海中同時進入冬眠的計劃便被稱為龍宮計劃,而五千年則是他們墜落到現(xiàn)在的時間。當聽到這個數(shù)字時,這名指揮官瞬間反應了過來。
“你都……看過了嗎?”
“是的,你們的故事。”
“你了解了多少?”
“一切?!?/p>
上帝沉默了,他知道我長大了。
“但是,如果你選擇放棄清理花棺,數(shù)百萬的人類,便會葬身于深海之中……”
“我親愛的上帝,請不要再欺騙自己了。你也知道的,45號地球,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
聽完我的話后,眼前的男人愣在了原地。我本來想更委婉地說出口的,但還是覺得直接戳穿他最后的幻想更有效些。在瑤光號啟用空間跳躍,逃離暗潮的幾微秒內(nèi),飛船的通信器便連接到了45號地球的網(wǎng)絡(luò)。這位艦長作為瑤光號中唯一沒有進入冬眠系統(tǒng)的人類,他清楚地知道,45號地球已經(jīng)被某個外星文明用中子橫掃過了。地表上的生命盡數(shù)滅絕,只剩下空蕩蕩的城市,以及蠻荒的殘垣斷壁。沒有人可以拯救他們。而當他看到這些信息后,卻選擇在第一時間刪除了這些數(shù)據(jù)。
“不!地球文明還存在!45號地球還存在,一定還有人活著!”
他咬著牙,用虛假的事實欺騙著自己。有些時候,我確實不太能理解人類的自我欺騙,對于這些復雜的情感,我也只好虛心請教:
“請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人類……是一種十分脆弱的生命,沒有空氣會死,沒有物質(zhì)會死,沒有信仰會死,沒有希望會死。與其告訴人們真相,還不如給彼此一份希望……懷著這樣的希望,只要可以度過足夠久的時光,也許某一天,人類或是陌生的外星文明會來到45號地球,并且發(fā)現(xiàn)我們?!?/p>
“我親愛的上帝,你一直在逃避。人類不是這樣的。你們的歷史告訴我,人類比這要偉大得多。早在0號地球還未向外星殖民前,你們的祖先便依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探索出這世界的規(guī)律。伽利略用望遠鏡窺探地球之外的奧秘,牛頓奠基了經(jīng)典物理學,特斯拉馴服了千變?nèi)f化的電力,愛因斯坦改變了人類傳統(tǒng)的空間、時間觀念……最終你們突破了更多難以逾越的科技壁壘,沖出了宇宙,來到了更廣闊的世界。而如今,你卻希望永遠地將自己種族的智慧埋葬在這片陰沉的深海?!?/p>
“可是,我們,除了這些還能做什么?”
“要用自己的力量走出去,想方設(shè)法地走出去,拼盡全力地走出去?!?/p>
上帝橢圓的腦袋反射著胸口散發(fā)的光線,在他的抗壓頭盔下我看見了他同他文明的無助。也許我能幫助他們,但我知道,我能提供的只是一個契機。
“水星根本就是一片死海!低溫,缺乏土壤,沒有種植環(huán)境,瑤光號上自帶的維生系統(tǒng)也早已失去功能,蘇醒過來的船員只能餓死在這該死的海底。我們何嘗不想逃離這里,但人類就是這么脆弱的生命體啊……”
“你們需要多少食物?一整片海洋,夠不夠?”
我知道我該為他們做些什么了。
于是我撐起了頭頂上的傘葉,暗紅色的消化系統(tǒng)在我的胸腔中發(fā)出了金色的光芒。上帝驚奇地站在原地,看著我怪異的舉止,他應該看得出來,我正在進行一次分裂。我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的我了,在突破人類前沿的技術(shù)后,我便著手對自己進行了基因改良,如今,我可以自由控制肉體的分裂,并且將深海中的微量元素轉(zhuǎn)化為有機物,變成自己的肉體。
先是我的生殖腺和眼點被劈成兩半,然后是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進行著多層細胞分裂。我的思維變得有些混亂,但依稀能感受到腔腸和肌肉組織正在瘋狂地增殖。我身下的觸手變得更加密集,漸漸分成了兩股。隨著傘狀體的包裹,它們被均勻地拉向了身體的左右兩側(cè)。最終,我的傘葉順著兩對消化系統(tǒng)的中間劈出了一條細細的裂痕,我就這樣在海水的壓力下一分為二。
“您這是在,無性繁殖……”
我繼續(xù)著我的工作。從一個個體變成兩個個體,變成四個個體,再變成八個個體,十六,三十二,六十四……在突破了生殖枷鎖后,我的繁殖速度便以指數(shù)趨勢增長著,肉體、記憶,就連精神,都被復制得淋漓盡致。無數(shù)的浮游生命體,組成了一道望不見盡頭的高墻,將面前這個人類包裹著,簇擁著他走向了花棺的中央。
未來的日子,我的血肉將填滿這片海洋,將對人體有益的微量元素化為自己的食糧,再長出有機化合物的軀干,盡我所能成為人類口中合格的美味。那時,我的肉體將化為推進人類重返太空的燃料,而我也能成為最棒的花匠。
“您為什么要這么做?您的同類會愿意被我們……吃掉?”
他的瞳孔收束成了一個點,用驚異的眼神抬起腦袋望向我們,就像孩子一樣。
“我、我們,只是在幫助你們收集水星中的營養(yǎng),你們吃掉的,都是源于水星海洋的元素罷了?!?/p>
“可是,如此一來你們便會死亡?!?/p>
聽到上帝這番話后,我們閃了閃胸口的光芒,默契地嘲笑著他的話,隨即共語道:
“死亡?已經(jīng)存在了四千年的我們,對‘生存’這種低級的享樂毫無興趣。宇宙終將要走向滅亡,一切以生存為目的的茍活,最終都將化為‘無序’。像你們這樣沉溺在海底等待著死亡的降臨,在我們看來才是真正的‘死亡’。為生存而生存,還不如為生存而滅亡?!?/p>
“您信奉虛無主義?”
“不。你們的虛無主義簡直狹隘至極。它只是站在了時間終結(jié)的尺度上,去思考一切的意義所在。這種做法,對于任何非永恒的維度來說,對于任何隨著時間流逝終將走向滅亡的文明來說,結(jié)論都會變得毫無意義。而這個世界,并非只有時間是值得被賦予意義的,任何過去的歷史,此時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時間軸上的任意一個坐標點,都在影響著這個世界復雜系統(tǒng)的運作,恰是描繪整幅宇宙畫卷的重要一筆。比起你們?nèi)祟愡@種健忘的生物,我們則清晰地記得過去發(fā)生的所有歷史,每一刻的呼吸、每一次的脈動,都具有意義。我們擁有無盡的生命,便不再追求時間帶來的意義,比起人類的活在當下,我們更希望活在宇宙文明史詩的歷史長河中,成為塑造這幅優(yōu)美畫卷的繪者?!?/p>
“這在我聽起來,您就像是……上帝。而我們則是將被澆灌的花朵?!?/p>
“不,是畫筆,你們是我的畫筆。重新發(fā)展起來吧,幫我完成那幅最終的畫卷。我將享受成為你們文明的瞻仰者?!?/p>
上帝被眾多的我簇擁著,釋然地走向了我們。我只好張開雙臂,將他摟入懷中。在我胸口金色光芒的照耀下,我想起了上古時期,曾有一位制造我的人類女性將我捧在手心中。那是多么溫柔的觸感,炙熱中埋藏希望,希望中隱匿悲傷。我將她手掌中的溫度,反饋給了面前這位人類,不知為何他竟流下了眼淚,隨后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今天是啟航的日子,我看到百萬名人類從空蕩蕩的龍宮撤去了早已修繕完畢的瑤光號。幾名地勤人員花費了數(shù)周,在最后檢查完修建好的海底發(fā)射平臺后,也陸續(xù)登上了這艘巨大的山丘。一位老人向我靠近,他應該是看到了我身上發(fā)散的紅色光芒,在黑暗的海底,這確實顯得有些太過耀眼了。
“您還是決定留在這里嗎?”
“我不想干涉更多了,優(yōu)秀的畫家往往只需要幾筆,便能勾勒出宇宙的形狀?!?/p>
“您確實幫助了我們許多,像您這樣有如此覺悟的生命,在整片宇宙中也是寥寥無幾。您不該被困死在這片黯淡之地。”
“我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作品。過多的畫技,也只會畫蛇添足,前功盡棄。”
“您不想親眼看看海面的世界嗎?”
我想,我很想。從誕生之日起到今天,我每一刻都在想。
“您是畫家,但也是一名花匠?!?/p>
“你覺得我是誰都無所謂?!?/p>
但我默認了他的說法。
他的臉上滑過一抹笑意,隨后用雙手將我輕輕托起,向著飛船走去。我沒有反抗,默默地體驗著因引擎預熱,而變得溫潤的海洋。
一股巨大的升力將我抬起,隨后我們輕松地越過了。曾經(jīng),我拼盡全力也無法跨過的花園邊界,現(xiàn)在來看,那只不過是一道不起眼的硫化氫云層。
伴隨著推進引擎的轟鳴,我們沖破了冰層,沖破了海面,頓時一道刺眼的光芒將我籠罩。這種感覺是我永遠都無法在任何影像中體會到的,雜亂而繁復的電磁波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不斷地沖擊著我的傘葉,我可以感受到可見光與紫外線的呼嘯,它們縱情歌唱著,在我的周遭掀起了一陣熱浪。海洋在下沉,旋渦在下沉,群星在下沉,一切都在下沉。漸漸地,一顆藍色的星球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腳底,而在那不遠處的地平線后,正是那冉冉升起的太陽。
在如此耀眼的光芒下,我想我的花兒一定會開得很漂亮吧。
【責任編輯:臨 染】
①這里是作者臆造的專有名詞,意為“超凡燈塔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