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艾倫·亞歷山大·米爾恩 ◎邱天燁 譯

“別提偵探小說了。不是因為我寫了一部偵探小說，我就是一名優(yōu)秀的偵探。我的意思是，任何一位靠寫偵探小說謀生的作家來當(dāng)警察都綽綽有余。”科爾比說。

警察局局長薩克斯走向辦公桌，拉開抽屜，拿出一沓活頁檔案，問：“你想試試嗎？”科爾比問：“噢，這是什么？”

“這是最近發(fā)生的一起謀殺案?！本炀志珠L坐下，開始翻閱文件，“你最好來看看這個。這張圖顯示了案發(fā)地乃至整個鎮(zhèn)子的布局。這很重要?！?/p>

科爾比看著文件，略帶埋怨地說：“你就不能給我一張房間的平面圖，用叉形符號標出尸體的位置嗎？”

“案發(fā)現(xiàn)場所在的那間房并不是很重要，但你要的話我還是給你吧。這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臥室；這是客廳，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那里被人下了藥?！?/p>

科爾比接過平面圖，說：“又是下藥。我開始對這個案子感興趣了?！?/p>

“我說一下大致情況。伊斯頓是轄區(qū)內(nèi)的一個鄉(xiāng)間小鎮(zhèn)。案發(fā)地在一間名叫浪樹的小平房，平房前后都有花園。平房和小鎮(zhèn)之間共有六棟別墅，多數(shù)裝修精美，面積也不小。那個周日的下午，有四個人在平房里。房主諾里斯·蓋伊現(xiàn)已死亡，他上了年紀，十分吝嗇，病懨懨的?？偠灾?，他是個脾氣暴躁、很難相處的人。這對他的侄女菲麗達來說也是個巨大的挑戰(zhàn)。菲麗達不到三十歲，很有能力，非常漂亮，還是曲棍球隊隊長。她一個人打理這個家，照顧她的叔叔。菲麗達的弟弟道格拉斯是個急性子，是一見面就會嚷嚷的那種人。他住在倫敦，是個賽車測試員。一般在周日，他會火急火燎地趕來吃頓中飯，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離開。但我說不準他這么做是出于對他姐姐的關(guān)愛，還是為了和有錢的叔叔維持好關(guān)系?！?/p>

“他們知道自己的叔叔很有錢嗎？”

“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知道。就算諾里斯活得這么擰巴，也一定會有些積蓄。第四個出現(xiàn)的人物是馬克·羅伊爾。他三十多歲，是法語和德語學(xué)者，平時翻譯一些書。我認識他很久了，人很靠譜。我說了這么多，因為他是案子里最重要的證人?！?/p>

“所以，你不會讓我把他塑造成兇手吧？”

“這取決于你，你來判斷。就我而言，我不懷疑他。還有，鎮(zhèn)上有一家甜品店，人們在早上都會去那里喝咖啡。幾周之前，羅伊爾和菲麗達撞到了——沒錯，就是兩個人撞到一起了，就在甜品店門外。他撿起菲麗達掉落的錢包，并向她道歉。他們在那里喝了杯咖啡，聊起天來。這一切水到渠成，他們看上去很是登對。第二天早上他們又一起喝了咖啡，之后也是這樣?！?/p>

“雙方當(dāng)時都是單身？”

“是，也不是。女方戴著訂婚戒指，品質(zhì)相當(dāng)不錯，但是未婚夫在戰(zhàn)場上失蹤，之后被認定為陣亡——這消息讓羅伊爾松了口氣。菲麗達應(yīng)該也注意到羅伊爾在打量她的戒指。男方看起來真的墜入愛河了，于是，某個周日他就去平房吃中飯了?！?/p>

“他去請求叔叔的同意？”

“算不上吧。菲麗達只是想讓他見見她弟弟，或者想讓她弟弟見見他。他們?nèi)齻€在餐廳共進午餐，諾里斯病懨懨地待在他的臥室兼起居室里，看著窗外的前花園。吃完飯后，他們就去了客廳。去端咖啡的時候，菲麗達讓弟弟生一下壁爐的火。道格拉斯弄好之后一直焦躁地來回踱步，不停地看表；羅伊爾坐在壁爐右邊的單人沙發(fā)上。菲麗達端著咖啡回來，把托盤放在羅伊爾單人沙發(fā)后面的桌子上，說：‘倒一下咖啡，道格拉斯。我要去看一看叔叔的情況。奶油是為羅伊爾先生特別制作的?！苊黠@，這應(yīng)該是他們在咖啡店聊天時的‘?！．?dāng)然，這不是真的奶油，只是一層奶皮，僅夠一個人吃。這些細節(jié)非常重要?！?/p>

“我明白了。是誰下的藥？在什么里面下的藥？”

“你問到點子上了。道格拉斯倒了三杯咖啡，在自己和菲麗達的咖啡里加了糖，拉了一張凳子到羅伊爾旁邊，將第三杯咖啡、奶壺和糖罐子放在上面。羅伊爾加了糖，輕輕地倒出奶油，讓奶油浮在咖啡表面，然后把咖啡放在一旁，等糖溶化。這應(yīng)該是他自己的小習(xí)慣。道格拉斯一口氣喝完了他的咖啡，把杯子放回托盤。在菲麗達返回客廳時，他說：‘非常抱歉，老姐，我必須走了?！汽愡_覺得他應(yīng)該和叔叔打個招呼，于是道格拉斯去了諾里斯的房間，幾分鐘之后就出來了。這是羅伊爾的證詞。門是開著的，所以羅伊爾和菲麗達是看著道格拉斯進出諾里斯的房間的。他回來時，菲麗達略帶緊張地看著他，或者說羅伊爾覺得她有點兒緊張。她問：‘叔叔還好嗎？’道格拉斯說：‘沒什么問題。他比較抗拒肢體接觸，所以我沒有碰他?！麄円黄鸪鋈ィ偷栏窭股宪?，看著他像離弦的箭一樣，往小鎮(zhèn)的方向疾馳而去?！?/p>

“第一個嫌疑人離場了?！笨茽柋日f，“抑或兇手另有其人？”

“你聽我說完。羅伊爾和菲麗達回到客廳?，F(xiàn)在我來讀一下羅伊爾從這兒開始的證詞?！彼〕鰩醉摷?，開始讀?？茽柋忍苫匾巫?，聽著羅伊爾的證詞，想象著當(dāng)時的場景。

“我坐在單人沙發(fā)上，她坐在長沙發(fā)上，沙發(fā)以合適的角度放在壁爐另一側(cè)。她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長沙發(fā)后的小桌子上，接著我們開始談?wù)撍牡艿?。過了一會兒，她說：‘噢，親愛的，我真的感覺很累，我太失禮了?！艺f：‘沒關(guān)系！把腳蹺起來，只要你舒服就行?！兆隽?。我喝完咖啡，她當(dāng)時在給我講故事，我努力聽著，但不知為什么，我睜不開眼睛。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裝作火光過于刺眼，舉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突然，我意識到她不說話了。我用盡力氣睜開眼睛，看到她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的手垂至地面，火光在她的戒指上閃爍。她可能死了。我知道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我知道我們倆都被下藥了，但就是無法將眼睛從戒指上的那顆巨大的紅寶石上移開。它越來越大，直至填滿整個房間，將我吞沒……我醒來時聞到焦味，隱約想到了早餐，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我不在家里的床上。菲麗達的一只鞋掉在地上，我猜可能有火星迸濺到鞋子上，可能是皮革在緩緩地悶燃。我嘗試叫醒她，但她還是沒有反應(yīng)。我去了諾里斯先生的房間，想找他醫(yī)生的電話，但他已經(jīng)死了。所以我報了警，當(dāng)時才五點。”

薩克斯把證詞放回文件夾，科爾比睜開了眼睛。

“非常生動的畫面。但細節(jié)是不是過多了？當(dāng)然，你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解讀?，F(xiàn)在，咱們來聊一聊尸體?！?/p>

“一把匕首刺穿了諾里斯的心臟，不過兇器已經(jīng)無處尋覓。一小時后菲麗達才恢復(fù)了知覺，能夠提供證詞。她的證詞和羅伊爾的證詞有交叉之處，證實了羅伊爾沒有說謊。當(dāng)然，我們也檢測了所有和咖啡有關(guān)的東西，發(fā)現(xiàn)兩杯咖啡中有麻醉劑成分，而第三杯咖啡、咖啡壺、奶壺和糖罐子里面都沒有?！?/p>

“唯一有機會在杯子里動手腳的就是道格拉斯，至少根據(jù)羅伊爾的證詞是這樣的?！?/p>

“沒錯，杯子是唯一可能用于下藥的容器。”

“所以，你派了全警局的人去逮捕道格拉斯？”

“并沒有?！?/p>

“你驚到我了。我覺得你手下的警察會迫不及待地過去抓人?！?/p>

“然而他們并沒有，因為道格拉斯已經(jīng)被捕了。他因危險駕駛在鎮(zhèn)上被攔下，還發(fā)脾氣，打昏了好幾個警察，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關(guān)起來了?！?/p>

“這可便宜你了?！?/p>

“我也覺得。但是，你猜怎么著，我們搜了他的身，搜了他的車，沒有找到兇器！”

“道格拉斯可以把兇器扔在任何地方?！?/p>

“扔在哪兒了？什么時候扔的？還記得我說的嗎，其他兩個人看著他飆車回鎮(zhèn)子，沒幾分鐘他就落入警察手里了。我們還搜了房間和窗戶外的花園，搜了路兩邊所有的前花園，就是找不到那把匕首?？茽柋饶阆胂?，假設(shè)道格拉斯開車離開時把匕首藏在外套里，為什么要立刻扔掉兇器？在咖啡里下藥至少為他爭取了幾小時的時間，他為什么不跑到幾百英里之外隨便找一個池塘或一條河把兇器扔掉？那樣誰也找不到。而且，他身負命案，難道他不應(yīng)該很小心，避免落到警察手上？”

“我同意你的觀點?！?/p>

“所以，該下結(jié)論了。我百分之百確定道格拉斯在咖啡里下了藥，但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殺了自己叔叔的。我也完全相信羅伊爾是一個非常誠實、絕對可信的目擊證人，但這就意味著菲麗達也不可能是兇手。如果，你能編一個故事來解釋這一切，我就相信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

“親愛的薩克斯，我現(xiàn)在就能給你一個版本的故事。菲麗達在吃完中飯去看她叔叔時刺殺了他。接著，她把匕首藏在后花園，那里你們完全沒有檢查，之后她再把匕首處理掉。為了給她一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道格拉斯給他們倆都下了藥，而且提供證詞說菲麗達離開后，叔叔諾里斯還活著。為了掩飾，他故意讓自己被捕。如果你們逮捕他的時間晚了兩小時，那即便沒有從他身上搜到兇器，情況也依然對他不利。這就是由兩個遺產(chǎn)受贈人主導(dǎo)的合謀殺人?！?/p>

“我的老天，科爾比，”薩克斯盯著他說，“我覺得你說的就是真相?！?/p>

“我也覺得，但我不喜歡這個版本的故事。我還沒有充分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再說，從兇手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安排也不周密。不對，這說不通，肯定是哪里搞錯了。你給我那個房間的布局圖還有羅伊爾的證詞，我晚上睡覺前好好研究一下，明早告訴你真相?！?/p>

第二天，兩個人繼續(xù)分析案情。

“怎么樣？你想到真相了嗎？”

“嗯，想到了。曲棍球隊隊長獨自完成了這一切，還想將她弟弟送上絞刑架。如此一來，她便能獨吞遺產(chǎn)?！?/p>

“絕對不可能！”

“她就是希望你這么想?！?/p>

“你的意思是，因為喜歡菲麗達，羅伊爾編了一個故事來保護她？”

“這和羅伊爾有什么關(guān)系？羅伊爾是完美的目擊證人。這就是菲麗達在甜品店外撞到他的原因?！?/p>

“你的意思是，菲麗達故意和羅伊爾相遇？”

“你想想，他完全符合菲麗達所需的標準：品德良好，善于觀察，還喜歡慢慢享用他的咖啡?！?/p>

“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羅伊爾喝咖啡的速度很慢？而且這有什么用？”

“這有什么不可能？她在之前的多個早晨仔細觀察過了?，F(xiàn)在，容我為你一一道來?！?/p>

“這不過是你編的故事罷了?！彼_克斯的微笑恰到好處，讓他自己隨時可以放聲大笑或凝神諦聽。

“在我編的故事里，”科爾比無比堅定，“很可能會有一個愚蠢透頂?shù)木炀志珠L，這一點我還沒想好。我這就開始講了。麻醉劑在奶油里。事情都如羅伊爾所說的那樣，他和菲麗達坐在壁爐旁；道格拉斯，這個證明叔叔活著的證人撞上了警察，這恰恰是菲麗達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這個計劃需要她先喝咖啡，于是她就先喝了。她假裝感覺很困，把腳蹺了起來。就在羅伊爾徹底昏迷時，菲麗達起來，以運動員的矯健身手刺死了病懨懨的叔叔。她早已在后花園里準備好一個隱蔽的坑來放匕首，現(xiàn)在匕首肯定還在里面。她洗凈奶壺，倒入無任何添加的奶油，這個她肯定早就準備好了。然后，她又給自己倒了些咖啡，放入麻醉劑，攪勻后喝掉。她又躺在沙發(fā)上，這次是真的失去了意識，之后她就一直睡在那里。后來，羅伊爾醒了。劇終?！?/p>

“我的老天爺，你真的神了，”薩克斯驚訝極了，“事情可能就是這樣！”

“如果作家科爾比有一件事可以自賣自夸的話，那就是他的筆法符合現(xiàn)實邏輯。一切都解釋得通?！?/p>

“但我們并不能判定它為案件的真相。這只是一個故事?！彼_克斯說，“或者，你有沒有什么證據(jù)？對了，你說羅伊爾的證詞有問題。哪里有問題？”

“我從深夜一點半就迫不及待要給出答案了。你的警察到達現(xiàn)場時，菲麗達雙腳對著壁爐，躺在沙發(fā)上。在我的想象中，我?guī)缀跄苈劦狡ば紵奈兜?。在羅伊爾的腦海中，這個味道讓他想起了早餐。但是在羅伊爾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訂婚戒指上的紅寶石，她的手搭在沙發(fā)邊上。只有沙發(fā)在壁爐的右邊，她的腳靠近爐火，鞋子才可能著火。但是，我隨意掃了一眼房間的平面圖之后，頭腦中就一直想著沙發(fā)在左邊。”

“它確實在左側(cè)。”

“沒錯。這就意味著她在兩點半神志不清地躺著的時候，頭朝壁爐；在五點的時候，同樣神志不清，腳卻朝著壁爐?！?/p>

“我的天哪！”

“嗯哼，就是這樣。”

“我馬上打電話?！彼_克斯起身說道。

“打電話可能沒什么用，”科爾比說，“但你至少可以挖開后花園。你可以暗示一下羅伊爾，或者給他一本法語小說讓他翻譯，總之，讓他別再想這個姑娘了。他和菲麗達在一起不會幸福，她太暴力了。我覺得她玩的不是曲棍球，而是某種野蠻人的游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