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家興

引 言

明清時期，山西商人開始在中國的商業(yè)版圖中占據(jù)重要位置，影響力不斷擴大。其中，合伙制的發(fā)展與完善對于山西商人的崛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作為合伙制在明清時期發(fā)展到更高階段的產(chǎn)物，晉商股俸制受到了學者的廣泛關注。以往研究中主要存在三點不足：其一是時間節(jié)點問題，以往研究大多承認股俸制“萌芽于明代，大興于清代”，但并未深入研究股俸制的具體成熟時間；其二是研究對象問題，對晉商股俸制的研究多集中于全國性大型山西票號，并未涉及地方性小型山西商號，對股俸制成熟、完善的細節(jié)缺乏論證；其三是研究材料問題，以往的研究對于一手史料尤其是契約文書的使用較少，難以貼近具體史實。

從現(xiàn)有契約文書來看，與晉商股俸制相關的文書多集中于清代后期（1842年后）及民國時期，清代前中期的契約文書相對較少。學界普遍認為晉商股俸制“大興于清朝”，但具體從何時起發(fā)展到成熟階段并為山西票號的發(fā)展提供強有力的制度支撐，尚未得到明確論證。從契約文書中可以看出，清代前中期這一歷史階段，在晉商股俸制由萌芽到成熟的發(fā)展過程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清代前中期股俸的類型

清代前中期是合伙制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其中“股”的出現(xiàn)尤為重要，是股俸制由萌芽到完善的顯著標志。清代之前，在取得經(jīng)營收益后按比例分配利潤的形式雖已出現(xiàn)，但尚未出現(xiàn)“股”的概念。在“股”出現(xiàn)之前，勞動分紅多基于粗略的合同約定，采用分成制進行收益分配，如均分、四六分成、三七分成等。這種分成方式在小型商號中最為普遍，商號合伙人既負責出資，也負責經(jīng)營。比如，明代小說《歡喜冤家》中寫到了杭州余杭縣王小山與財主張二官的合伙方式。文中寫道：“張二官出本銀三百兩，王小山出店面、庫房，二人共同經(jīng)營，有利均分，不得欺心?！焙笠蚍掷痪?，二人“把利對分”，終止合伙。晉商合伙制中“股”的出現(xiàn)，避免了利潤分配不均的問題，保障了東伙雙方的利益。

相較于同時期徽商合伙制中的股俸制，晉商股俸制中關于“股”的劃分有著明顯的不同。徽商合伙制中，多為出資相同、股俸相等的合伙，而晉商中財東出資額則各不相同。如《乾隆二十八年正月初九日毛緒元、楊保吉經(jīng)營花布行合同》中，楊保吉入本銀一百兩，毛緒元入本銀一千二百兩，二者出資額相差十一倍?；丈痰牡阮~股俸，更適合于財力相當、關系密切的家族中人進行合伙，其合伙的穩(wěn)定性更強。晉商的不等股俸則更有利于吸收財力不同的大小財東，在社會集資方面更勝一籌。

清代前中期股俸制中的股俸類型，根據(jù)收益分配與責任承擔的方式不同，可分為銀錢股、身股、空股、故股4種。

（一）銀錢股

相較于其他股俸，銀錢股出現(xiàn)的時間最早，是合伙組織股俸化的基礎。黃鑒暉在研究山西票號時認為，銀錢股是“票號設立時財東所墊的資本”。而銀錢股的概念不只存在于清代后期的票號中，在清代前中期的合伙契約中就已較為普遍。所謂銀錢股，又稱銀股、財股、財力股等，是一種將財東所出資本按一定比例轉換而來的股俸類型，所用比例稱為股俸單價。財東的出資一般可分為兩種：一種為貨幣出資，即所出資本為白銀、銅錢等不同種類的貨幣；一種為非貨幣出資，即所出資本為地基、房屋、家具、執(zhí)照等。財東的出資與股俸數(shù)量一般記錄在合伙合同中，包含初始合伙資金、財東姓名、持有股俸等相關內(nèi)容。商號設立之后，再加入的財東，或以后批的形式補充在原合約上，或另立新約，將詳細的入資時間、股俸、金額等記錄于萬金賬上。

銀錢股的出現(xiàn)，方便了財東入資比例與收益分配的計算，并且為明確資本、勞動收益比例以及計算最終收益分配提供了可行路徑。如《乾隆二十八年正月初九日毛緒元、楊保吉經(jīng)營花布行合同》中“毛入本銀一千二百兩，入人一股半；楊入本銀一百兩，入人三股”，只對勞動進行了股俸劃分，并未對資本進行股俸劃分。因此，在這份合同中，資本并不存在“股”的概念，分配收益時也就無法進行“按股均分”。在該階段，勞動已股俸化，但就合伙組織整體而言，全部資本要素還未完全股俸化。

財東若以非貨幣形式出資，則以房產(chǎn)、地基、家具出資的情況居多。例如，《乾隆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賈垂基等三人立棚本油鹽店合同》中寫道：“賈姓以家伙分受生意一分?！逼渲?，“家伙”即財東賈垂基原有的雜貨鋪及家具。又如，《嘉慶二十五年九月初四劉景光、秦作賓共建兩益局合同》中“緣劉出地基一方”的約定，即財東劉景光以地基作為資本出資。值得注意的是，與礦冶業(yè)中同為非貨幣形式出資的“地脈日份”相似，商業(yè)合伙中的房產(chǎn)、地基等出資形式也占有特殊地位。雖然上述資產(chǎn)在出資中可直接換算為貨幣進行股俸劃分，與貨幣出資在收益分配中的地位相同，如賈垂基以“家伙”出資相當于入資銀一百兩，而劉景光的地基也可算為入資銀四百兩，但作為實物出資，“家伙”與地基是商號設立的基礎，一旦撤資就將導致合伙經(jīng)營直接結束。因此，對于實物出資的財東，合同一般會加以限制，以防止財東退伙導致合伙強制終止。如《乾隆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賈垂基等三人立棚本油鹽店合同》中規(guī)定：“其生意同中言定，七年為規(guī)，如有更便，自許郭姓交，不許賈姓接?！辟Z垂基不僅是主要財東，還為合伙提供經(jīng)營場地、用具等。若其退出，必定導致合伙解散，因此以七年為約。若合伙中出現(xiàn)變故，只許作為主要經(jīng)營者的郭寬主動交還入股資本，不許作為財東的賈垂基強行收回。

（二）身股

《乾隆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賈垂基等三人立棚本油鹽店合同》

身股的出現(xiàn)是清代前中期勞動股俸參與利潤分配的重要標志。相較于銀錢股，身股持有者并不出資，而是以勞動作為合伙要素加入到合伙組織中，并按其所占比例分配收益。張正明認為，身股指的是“不出資本而以人力頂一定數(shù)量的股俸，按股額參加分紅”。清代以前，在資本與勞動的合伙模式中，勞動參與合伙就已經(jīng)很常見了，但尚未出現(xiàn)“以身頂股”的概念。以往有關晉商身股的研究多以票號為基礎。例如，王玲強認為，身股是“票號創(chuàng)立的獨具特色的股權制度”。但在《雍正二年田椿等設立當?shù)晟砗匣锖贤分?，就已?jīng)出現(xiàn)了人占股的情況。合同中寫道：“王琬人為一俸，石毓光人為一俸，王杄人為一俸……以上共入本銀三千零八十一兩，連人作為十六俸二厘七毛。”可見，最遲在清雍正二年（1724年），勞動在合伙中股俸化的概念已經(jīng)出現(xiàn)，早于票號興起的時間。

身股的獲得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商號設立之初，財東聘請的以掌柜為代表的主要經(jīng)營者，其所持身股在商號成立之時就已具備，且持有股俸較高；一種是商號經(jīng)營過程中，伙友的薪金增長至一定數(shù)額后可頂身股，一般記錄于萬金賬中而非合伙合同中。當伙友持身股后，商號便不再以月或年為單位發(fā)放薪金。此時伙友持有股俸，按股額享受收益分紅。相較于徽商的分成制，按股均分下的身股與銀錢股參與分紅地位相同，更能激發(fā)伙友的工作積極性。

（三）空股

空股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空”字上，即持有者并不需要付出資本或勞動，就可以參與合賬時的利潤分配。廣義上的空股可以包括除銀錢股、身股兩者外的所有股俸，如為非實體設立的財神股、狗股，為以往伙友設立的空俸，為已故伙友設立的故身股以及為調(diào)節(jié)東伙股俸比例而給予財東的空股。狹義上的空股只代表在文書中直接表明“空股”“空俸”的股俸。空股的實際意義與作用，根據(jù)持有人身份的不同而各不相同。財東持有的空股，一般用于調(diào)節(jié)利潤分配，提高資本在收益分配中的比重，同時也有防止因身股逐年增加而稀釋銀錢股收益的作用。伙友持有的空股一般作為一種財東額外賦予伙友的福利或撫恤。

空股既不代表資本，也不代表勞動，卻在股俸制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在《嘉慶十三年四月二十四日玉盛吉記、郝明遠合伙設立萬盛吉記皮行合約》中，有“葛玉成空股五厘”的記錄，并在后批中對空股原因進行了解釋。合同中寫道：“葛玉成食空股五厘永遠，并無人力，亦非遺業(yè)，因念昔日亦曾同伙，不忍棄離，東伙情愿與之。”可見葛玉成身份為前伙友，曾與萬盛吉字號東伙共事，新字號成立后，由于某種原因無法繼續(xù)擔任伙友，但東伙仍念舊情，給其空股五厘，并設定期限為“永遠”，足見原字號東伙情深。其中，“并無人力，亦非遺業(yè)”更能體現(xiàn)出空股與銀錢股、身股的區(qū)別。

除伙友持有空股外，清代前中期也出現(xiàn)了財東持空股的情況。在《道光十一年三月初二李建棟等六家重新作立慶遠號放賬生理合同》中，有“趙鴻猷入資本錢八百串文，作為八厘，隨空人俸二厘”的記載。財東趙鴻猷在持有銀錢股八厘的基礎上，還有“空人俸”二厘，合計持股一俸。合同中并未說明其空股來源。此外，財東還會以“隨人力”的方式持有空股?！兜拦饩拍晷抡录振R鳴鸞等五人合伙設立涌泉永字號當鋪雜貨鋪合同》中寫道：“馬鳴鸞同子安興墊本錢一千四百六十千文，作立三股六厘五毫……鳴鸞同子安興隨人力一個，作立一股?！瘪R鳴鸞、馬安興父子不僅持有三股六厘五毫的銀錢股，還隨有人力一股。合同后文又做出了“財東人力不到鋪辦事”的規(guī)定，可見馬氏父子持有的身股名為“人力”，實為空股。

《嘉慶十三年四月二十四日玉盛吉記、郝明遠合伙設立萬盛吉記皮行合約》

（四）故股

故股又稱故身股，是由身股轉化而來的一種特殊股俸。黃鑒暉對票號中的故股定義如下：身股持有者死亡后，享受的一到兩個賬期的分紅權利即為故股。事實上，故股不僅存在于清后期的票號中，其在清前中期的商業(yè)、金融業(yè)的合同中就已普遍存在。身股持有者作為商號的重要工作人員，對于店鋪的經(jīng)營與發(fā)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持有人去世后，商號財東會采取各種方式進行撫恤，如減免超支、發(fā)放撫恤金等。其中，最具有晉商股俸制特色的便是發(fā)放故股。身股持有者去世后，身股轉化為故股，名義上仍為原伙友持有，但實際收益人為其后代或遺孀。在發(fā)放故股時會規(guī)定年限，到期后故股抽出，與商號再無聯(lián)系。如《道光十年三月十六日徐特達退出玉成義記退約》中寫道：“立退約人徐特達，今因先父在日，頂玉成義記人力五厘，去世后承東家美情，留空俸三年有余，至十年三月十六日清算，日后義記獲利多寡，與徐特達亦不相干，恐后無憑，立此存照?！彪m立約人為徐特達，但故股的名義持有人為其父。故股的出現(xiàn)既體現(xiàn)了晉商善待伙友的傳統(tǒng)，也激勵著在職伙友勤懇工作，以此增加身股、享受福利。這是合伙制成熟的又一表現(xiàn)。

清代前中期的晉商合伙合同中，主要出現(xiàn)了銀錢股、身股、空股、故股四種股俸類型。其中，銀錢股與身股分別對應財東所出資本與伙友付出的勞動，空股用于調(diào)節(jié)收益比例和額外給予股俸以參與收益分配，故股則是具有晉商股俸制特色的撫恤制度，用以撫恤已故伙友。相較于后期出現(xiàn)的多元化股俸類型，這四種股俸類型已經(jīng)較為完善，覆蓋了東伙權益、收益調(diào)節(jié)、伙友撫恤等各個方面。由此可見，清代前中期的股俸類型已較為清晰，股俸制也在此基礎上更為成熟。

分紅與應支制度

商號合賬之年稱之為賬期，一般以三年為一賬期。股俸分紅并非每年發(fā)放，而是到賬期后合賬，計算資產(chǎn)負債，將總資產(chǎn)（包含財東出資、經(jīng)營收益等）減去總負債（包含店鋪租金、伙友薪金、在外欠款等）。如有盈余，則作為紅利，由不同股俸的持股人共同分配收益。根據(jù)字號設立時間的不同，收益分配的方式也呈現(xiàn)出明顯的變化。值得注意的是，當伙友持有身股后，其身份由一般伙友轉變?yōu)槌止苫镉?，收益也從固定的薪金變?yōu)楦拥姆旨t。此時持股伙友所獲利潤已經(jīng)成為分紅的一部分，而非經(jīng)營中的成本，不再記入總負債中。清代前中期晉商股俸制中的分紅方式主要有按本均分、分成制、按股均分三種。

（一）分紅制度

按本均分。在《乾隆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二李湧、柴正儒開設六陳行生理相關事宜合同》中，李湧、柴正儒二人合伙共同出資，均為財東，分紅方式為“按本均分”。合同中未記錄勞動入股的情況，因此可將其歸類為資本與資本的合伙。該模式下的合伙并未進行股俸劃分，而是在分配收益時直接按照出資比例進行劃分。由于財東共同出資、共同經(jīng)營，因此沒必要區(qū)分身股或者雇傭伙計，在合賬之時將工資費用記為支出。

《乾隆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二李湧、柴正儒開設六陳行生理相關事宜合同》

以“銀六身四”為主的分成制。在《乾隆二十八年正月初九毛緒元、楊保吉經(jīng)營花布行合同》中，采取的收益分配方式為“銀六人四”。在賬期分紅時，先將總利潤進行劃分，六成歸屬全體財東，四成歸屬全體伙友，隨后財東、伙友內(nèi)部再按照所占股俸均分收益。之所以采取這樣的分配方式，主要是因為貨幣資本未進行股俸化。兩位財東共出資銀一千三百兩，但并未標明股俸單價。因此，貨幣資本與勞動資本單位并未統(tǒng)一，貨幣資本部分只能按照出資比例分配收益。此種類型的利潤分配更接近于分成制。經(jīng)營利潤由經(jīng)營者與財東按一定比例分配，“股”雖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用以衡量勞動在收益分配中的占比，但其實質(zhì)仍為非股俸合伙下的分成制。

合伙制下最主要的分配方式為按股均分，在合同中又寫為“按俸均分”。在將銀錢股、身股以及其他股俸劃分完畢后，所有股俸平等參與收益分配。如《嘉慶十三年新正十五日任天賜等合伙開設放賬鋪合約》中約定：“托天獲利，按股均分。”《嘉慶十三年四月二十四日玉盛吉記、郝明遠合伙設立萬盛吉記皮行合約》中約定：“日后托天獲利，按俸股均分。”按股均分成為了晉商合伙制中利益分配方面的重要制度。勞動與資本的股俸化以及在收益分配方面的同等權利，體現(xiàn)出晉商合伙制發(fā)展的成熟。

（二）應支制度

由于持股伙友分紅不按月領取，為滿足伙友日常生活需要，應支制度應運而生。應支制度是一種針對身股持有者制定的預支制度。身股持有者可預支一部分本應在合賬時才可獲得的分紅。對于應支的額度，多數(shù)商號會對其進行限制。部分商號會按照身股持有者所持股俸多少來確定應支額度。如《道光九年新正月吉日馬鳴鸞等五人合伙設立涌泉永字號當鋪雜貨鋪合同》中規(guī)定：“每一厘一年禁支使錢二千文，如有多支使者，每一千罰錢二千，下股俸一厘?！蔽闹胁粌H對每年可支使的錢數(shù)有明確規(guī)定，還規(guī)定了多支使者要面臨的處罰。另一部分商號對所有持股伙友一視同仁，規(guī)定了每人每年的應支額度。如《乾隆四十八年三月二十七日王維省、任俊逸開設源盛布鋪合同》中規(guī)定：“言定每年人俸支使銀十五兩?！奔床环止少憾喙眩咳嗣磕陸ь~為十五兩。此外，還有不對應支額度進行限制的類型。在《乾隆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二李湧、柴正儒開設六陳行生理相關事宜合同》中，對于應支的規(guī)定為：“如有支使者，按月一分五厘，往生意中行悉?！蔽闹小跋ぁ蓖跋ⅰ?，即如有支使，需向字號本身繳納每月1.5分的利息。應支制度的完善，為持股伙友解決了后顧之憂，以便其安心工作。

《乾隆四十八年三月二十七日王維省、任俊逸開設源盛布鋪合同》

清代前中期股俸制合同中，收益分配的方式主要為按本均分、以“銀六身四”為主的分成制和按股均分三種。按本均分與“銀六身四”的收益分配模式在契約文書中較為少見，且清代乾隆年之后再未出現(xiàn)，而按股均分的收益分配方式則作為一種固定制度在清代晉商合伙契約中廣泛運用。按股均分下的勞動與資本，在參與收益分配時地位平等。應支制度的出現(xiàn)又為持股伙友在日常生活中的消費提供了便利。因此，從收益分配方式演進的角度看，清代前中期的晉商股俸制已然成熟。

責任的承擔

合伙經(jīng)營并非一本萬利，當合伙組織出現(xiàn)虧損以致破產(chǎn)時，無論是出資財東還是持股伙友，都要承擔一定的責任。財東、掌柜、伙計三者，由于持股性質(zhì)的不同，在承擔責任方面也有所不同。

（一）財東的責任承擔

財東在合伙組織資不抵債時，需要按持有股俸對欠款進行分攤。當然，若散伙時尚有盈余，財東也可按照股俸多寡分割財產(chǎn)。在領本經(jīng)營和合伙經(jīng)營的契約中，財東所承擔的責任有所不同。

領本經(jīng)營，即經(jīng)營者以合同從財東處領取資本，進行經(jīng)營。清代王維德對于領本如此定義：“凡經(jīng)商之人未必皆自有資本，類多領本于富室者。”領本經(jīng)營中，責任一般由作為經(jīng)營者的領本人承擔，財東不承擔賠償?shù)呢熑?。在該合伙模式下，?jīng)營者與出資人的責任、地位明顯不對等。在《嘉慶元年正月上浣日程鵬萬、張煥等四人設立元吉號雜貨磨坊領本合同》中，領本人程鵬萬、張煥從財東文效先、魯雙先處各領資本元絲銀一百五十兩。在合伙合同中規(guī)定：“異日生意不做，程、張二人原本交還，不得推委。”即使生意虧本，領本人仍需歸還全部資本，合伙經(jīng)營中的責任由經(jīng)營者承擔?！兜拦馐臧嗽露招l(wèi)高領到光德堂紋銀設立三盛公號文約》中同樣規(guī)定：“倘有疏虞，領本人一面承當，與眾東無干?！笨梢?，在領本經(jīng)營中，全部虧損由經(jīng)營者承擔，若資不抵債，則需經(jīng)營者償還財東所入資本。如《乾隆三十七年二月十八日廣信號李廣發(fā)等欠孫東家本利欠約》中寫道：“因東家義氣收本……共計數(shù)一百九十四兩七錢二分七厘，筆下同中現(xiàn)交銀一百一十兩，下欠銀八十四兩七錢二分七厘，約至十月完全。恐口無憑，立欠約為證?！必敄|在經(jīng)營過程中有權收回本錢，單方面終止合伙，而作為經(jīng)營者的領本人則需將本利一并還清。因此，在領本經(jīng)營中，財東不僅不需要承擔虧本的賠付責任，還可保證自己的入股資金免遭虧本風險。

《道光十六年八月二十六日衛(wèi)高領到光德堂紋銀設立三盛公號文約》

在合伙經(jīng)營中，財東與持股伙友的收益與合伙組織的經(jīng)營情況直接相關。當合伙組織經(jīng)營不善時，持股人的收益也隨之降低；當合伙組織歇業(yè)破產(chǎn)時，持股人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與領本經(jīng)營不同，合伙經(jīng)營中財東并不唯一，因此財東退伙并不會直接導致散伙。但在較小的合伙組織中，為防止財東退伙導致的合伙強制停止，一般會對財東進行一定程度上的約束。如《乾隆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賈垂基等三人立棚本油鹽店合同》中規(guī)定：“其生意同中言定，七年為規(guī)，如有更便，自許郭姓交，不許賈姓接?！辟Z垂基不僅是主要財東，同時為合伙提供經(jīng)營場地、用具等，若其退出必定導致散伙，因此以七年為約。若合伙中出現(xiàn)變故，只許作為主要經(jīng)營者的郭寬主動交還入股資本，而不許作為財東的賈垂基強行收回。在股東不唯一且合伙規(guī)模較大的合伙組織中，財東由于商號獲利困難而選擇主動退出的情況較為常見。根據(jù)抽股情況可分為本利皆抽、抽本不抽利、直接退伙三種。本利皆抽的基礎為合伙組織尚且盈利，因此抽股財東不僅可將原入資本抽出，還可抽出應得分紅。如《道光十六年二月十二日馬鳴鶴同侄將涌泉當推與安興承管的推約》中，馬鳴鶴在抽股時，“將自己本利歷年厚塵，錢二百四十六千三百八十九文，情愿一并抽清”。抽本不抽利一般建立在合伙組織雖然盈利困難，但尚未虧本的情況下。如《乾隆五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楊元功、楊元績等二人分割北京豐茂號合同》中，財東楊元功抽出大錢三百串，并未抽出利潤。直接退伙時，財東既不承擔虧損，同時也放棄了原入資本。當資本與負債相差不多時，財東為避免變賣貨物、討要外欠、賠付欠款之擾，直接將生意全部推與伙友，空身抽出。如《道光十六年三月十二日劉克興與段鐘辛分伙合同》中約定：“（財東段鐘辛）將父所入資本分文不要，所以外欠賬目一概與興，著興討要，清還欠外人賬目，長短與辛無干。”在此，財東承擔合伙債務的有限責任，以出資額為限度對合伙組織負責。在抽本不抽利與直接退伙的情況下，財東實際承擔了部分利潤減少的虧損。

當合伙經(jīng)營出現(xiàn)資不抵債時，財東也需按照所占股俸償還欠債，即承擔合伙組織債務的無限責任?！兜拦馐晡逶率蝗赵琅嘈愕人娜藢⑺暮铣呻s貨鋪推與李清樞執(zhí)照約》中寫道：“培秀情愿承受有應攤虧本錢七十千文……卜文廣應攤虧本錢三十千文，限至六月初十日交還；杜復彬除虧本支使錢凈存一百三十千文，限至六月交還?！笨梢?，在資產(chǎn)清算時，首先要扣除財東在合伙組織內(nèi)的個人財產(chǎn)，隨后按照持股多寡對“虧本錢”進行分攤。

（二）掌柜與伙友的責任承擔

相較于財東所承擔的直接經(jīng)濟責任，伙友承擔的更多的是無形風險。這些無形風險包括辭退風險、超支債務風險、清算變賣的風險等。

持股伙友在主動辭職時，其當期收益應由分紅情況決定，數(shù)量多少待賬期進行計算。當持股伙友因違反鋪規(guī)被辭退時，一般以應支額作為補償金額，無法參與分紅。如在《嘉慶十三年四月二十四日玉盛吉記、郝明遠合伙設立萬盛吉記皮行合約》中規(guī)定：“應支銀六十兩，嗣后倘有伙計不愿做此生意，抑或有伙計作弊，當以應支開除?！?/p>

超支，即伙友在賬期內(nèi)的支使超出合同規(guī)定。一般對于超支，合同中會以明文禁止。如《道光九年新正月吉日馬鳴鸞等五人合伙設立涌泉永字號當鋪雜貨鋪合同》中規(guī)定：“每一厘一年禁支使錢二千文，如有多支使者，每一千罰錢二千，下股俸一厘?！焙贤嘘P于超支者直接扣除其身股的規(guī)定，體現(xiàn)出制度管理的嚴格。但由于晉商股俸制下經(jīng)營權與所有權的分離，伙友超支尤其是主要經(jīng)營伙友的超支現(xiàn)象極為常見。當合伙組織盈利時，伙友超支可直接在分紅中扣除。但當分紅收益低于超支部分，甚至破產(chǎn)時，伙友則需歸還超支部分。如《乾隆五十三年正月李鳴誼在西興棗果店欠東家錢并分期還債合同》中，原伙友李鳴誼“因在西興棗果店柜上做生理歷年，因家道不及，歷年共長支使過東家蘇名下銅珠七十五千文，近因生意分手，無力躉還，憑中說合每年還珠四千文”。由于超支，伙友李鳴誼不僅無法獲得離職補償，還需還清所欠東家的錢。

作為合伙組織主要經(jīng)營者的掌柜，不僅在持股額上高于伙友，其承擔的責任也比一般伙友更重大。當合伙組織散伙時，需要經(jīng)過清算債務、討要外欠、分配欠款、變賣資產(chǎn)等諸多步驟，財東一般會將全部剩余資產(chǎn)和債務交由掌柜處理。如《乾隆六十年六月十六日賈宏偉等四人關于萬億號、大來號放賬生理改組合同》中寫道：“因舊設立襄陽府襄陽縣馬家集萬德號、三合鎮(zhèn)大來號放賬生理，為因利微，眾東伙情愿收訖。今于六十年六月十六日，同中本利合訖，所有皮賬、家居等項，俱算與劉大祿執(zhí)業(yè)，不與眾人相干?！鄙饧纫选笆沼櫋?，為何不直接散伙，而是將皮賬、家居等各項推與劉大祿一人？這是因為掌柜承擔著散伙清算的責任，雖然不需要按照身股股俸分擔賠款，但也需要承擔起合伙組織散伙后的善后工作。

結語

清代前中期，晉商的股俸制已有雛形。清代后期至民國時期，股俸制在此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在股俸類型方面，出現(xiàn)了更多種類的股俸。如類現(xiàn)代企業(yè)公積金的財神股、狗股，以及用于增加企業(yè)資金、降低風險的公座厚利、預提護本等。收益分配方面也出現(xiàn)了財東多次入資以增加銀錢股比例的現(xiàn)象，“連東帶掌”的情況大大減少，合伙組織所有權與經(jīng)營權明顯分離。在責任承擔方面，財東較之以往更加注重降低企業(yè)風險，對于經(jīng)營者的選擇與辭退也更為慎重。

清代前中期的晉商股俸制雖然形式相對簡單、規(guī)模較小，但已經(jīng)具備基本要素。無論是股俸類型、收益分配還是責任承擔，都為清代后期股俸制的發(fā)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清代后期，晉商股俸制雖不斷創(chuàng)新，但并未從根本上否定或變更清前中期的制度形式。根據(jù)契約文書的合伙內(nèi)容可以斷定，在清代前中期，晉商股俸制已經(jīng)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