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戶

明末，濟屬多盜。邑各置兵，捕得輒殺之。章丘盜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殺輒導(dǎo)窾。一日捕盜十余名，押赴市曹。內(nèi)一盜識兵，逡巡告曰：“ 聞君刀最快，斬首無二割。求殺我！”兵曰：“諾。其謹依我，無離也。”盜從之刑處，出刀揮之，豁然頭落。數(shù)步之外猶圓轉(zhuǎn)，而大贊曰：“好快刀！”

——《聊齋志異·快刀》

20××年×月×日，最高人民法院審理的被告人張××故意殺人、故意毀壞財物死刑復(fù)核一案，依法裁定核準張××死刑?！痢潦　痢潦兄屑壢嗣穹ㄔ合驈垺痢列娌⑺瓦_了最高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書，并于20××年×月×日上午遵照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簽發(fā)的死刑執(zhí)行命令，對張××執(zhí)行了死刑。

——社會新聞

一

沒錯，世界旋轉(zhuǎn)起來了。

客官啊客官，這下可心滿意足了？

還在翕動著鰓的鯽魚、閣樓上似惻隱而私語的老爺、無風的僵直的洋煙、血色的夕陽血色的令箭、厲風里輪回的黑鳥……它們身后，紛紛生出狹長幻影，像地獄犬追自己的尾。

此刻我的頭定像陀螺一樣，正轉(zhuǎn)個不停。

——好快刀！

陳兄啊陳兄，要是我也能學會你這刀法，我必會用在那小兒身上。

可惜！小兒可惜，哭個不停。那玩具陀螺在血泊上轉(zhuǎn)個不停。

陳兄啊，久等了久等，我這不是來赴約了？

可你為何癱坐在地，傷了神似的——可憐這一刀，花了你如此多的氣力？

二

陳家刀，要在你這畜生手里失傳了。

這是我父親死前的最后一句話。

他到咽氣也沒能明白，為什么他唯一的兒子要做一個劊子手，一個給人殺頭的。

父親，二十年前，我答應(yīng)了一個人。

我答應(yīng)他，就在今天，砍下他的頭。

用陳家刀。

削鐵如泥，兵不血刃，風林火山。

可是父親啊，這二十年，竟再沒有一個罪人，配得上我用這祖?zhèn)鞯牡斗?。所以我把陳家刀練得又笨又鈍。

這二十年……我忘了自己是怎么過的。

但這把刀記得，每一刀都記得。

前十刀，我在他們的頸間剁碎血肉筋骨；第十三刀，項上開出一棵糜爛山楂；第十五刀，舌頭嚼爛如腰花，行刑高臺染成嫣紅姹紫；第十七刀，目珠射進陶醉人群；第十八刀起，那狗頭仍粘連廢軀，第十八刀落，人群中爆發(fā)掌聲雷霆。

是的，他們叫我陳十八。

他們怕我，他們奉我如神。

父親，陳家刀在我手中受盡羞辱和苦楚。

但是陳家刀不會在我的手里失傳。

老張！老張！老張！

我等得，就快忘了這刀法。

三

城東的王氏滅門案，聽說了么你？殺光大人，留個小孩，完了事，仰天長嘯——廿年血仇，今日得報，孩兒不孝，吾母安魂。想想，那是個啥場面？

王家門口，一層層蠢人，跟往水里投了一顆大石頭似的，連旁邊的菜市都漲價了。

你說說，本來今天雅興，的確想去買條魚的。殺魚不好看嗎？好看是好看，但哪有殺頭好看。

就當是開胃小菜。讓魚魯日親自現(xiàn)殺了，他正要去拿木槌拍暈魚腦袋，我擺了擺手，不得，不得，魚暈了，肉就沒有口感了，你賣了十幾年魚，怎么連這都不知道。學學殺頭的陳十八，殺生是門手藝。殺生，殺生，當然要殺生的。

魚魯日點頭哈腰的，就乖乖地直接去剖魚肚皮，一瞬間，魚在案板上發(fā)瘋似的抽搐彈跳——再深一點，對，深一點，這魚有子的，你瞧瞧，這肚子多鼓。于是，他就再深一點，嘩一下，橙紅的魚子就像女人的肚兜一樣露了出來。

摟了，都給我摟空了，魚子有什么好吃的？

對，對對，夏爺說的是，魚子腥臭得很。

魚子剜了，雪白的魚肉就流出來了，最妙的，當然是魚鰓還在貼著魚肉翕動，那魚眼珠像顆念珠一樣，散著光呢。

這哪兒的魚啊，魯日？怎么不像是本地的啊？千島湖的鯽魚，夏爺。什么島？千島，千島湖。我問你，哪一千個島，你給我說清楚咯，說清楚再付錢。夏爺，這……好好好，不逗你了，我等著去看陳十八殺頭呢，結(jié)賬吧，便宜點啊，老買主了。九分錢。什么？九分錢？九分錢你也太獅子大開口了，就因為城東這點破事，生意好了你魚魯日店大欺客就不認老主顧了唄？這……今天我這魚是要定了，但錢呢我是不可能付給你的，就當給你魚魯日買個教訓。我告訴你，生意可不是這么做的，你可記住咯。下次來，爺還是要千島湖的有子的活殺。你魚魯日要是再有差池，我就拆了你這個破攤子。聽到?jīng)]？

魚魯日還在背后喊著八分錢，八分錢，別走啊，夏爺，七分錢也行。大爺我就這么一手提著魚線，另一手一撂長衫，踱去刑場賞陳十八砍頭殺人。

四

今天，陳十八一刀就把人頭給落了。這很反常。

一刀殺頭，那還叫陳十八嗎？

他提著刀，在那人頸前來回掂量了許久，似乎在為其修理汗毛。

人群死寂，以為又一場好戲。

一個提鯽魚的叫著，十八，你的刀，又該好好磨磨咯！人群一陣騷動。

誰料，陳十八一蔑笑，手起刀落，沒給看客們?nèi)魏斡^賞的機會，刀上無血無光，頸間不粘不連，如一陣疾風，瓜熟蒂落，暢，快，爽口，干凈冷冽。

那人頭旋轉(zhuǎn)著地，竟狂笑起來，道，好快刀！

陳十八扔下刀，癱坐下來，擺手道，不殺了。

人群大亂。

我想要吸口洋煙，今天，妻子倒很痛快地遞給我了。

她說，聽說陳家刀已經(jīng)失傳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