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墨

掉下來了！掉下來了！潘二在村里邊跑邊喊。

村人問，啥掉下來了？

潘二說，尾巴掉下來了。

村人問，誰的尾巴？

潘二說，云的尾巴。

云的尾巴？村人大笑，問，掉哪里了？

潘二說，掉在月半山上，掛在一棵松樹上。

一位中學(xué)生搭腔，那朵不叫云，叫霧。高空叫云，低空叫霧。

云的尾巴掉下來了，掉在松樹上！潘二繼續(xù)邊跑邊喊。

潘二在月半山上走，看見一朵云團在天上游走，走呀，走呀，突然它的一截尾巴掉下來了。潘二想，這云咋不要尾巴了呢？它想換新尾巴？它能長出新尾巴嗎？這截尾巴飄呀飄呀，越飄越低，掛在一棵松樹上，幾乎包住了整棵樹。云想飄走，可是走不了，云的多處被松樹枝鉤住了。這朵云真是可憐，被主人拋棄扔下來，又被松樹枝鉤住走不了。他要解救這朵云。潘二就爬上樹（好在這樹不高只是樹干粗大），伸手扯拉云，卻虛空。云抖著身子，似乎說，救救我！我要飛走。潘二眼里熱潮潮的，說，我救不了你，我叫全村人來救你。云又抖了抖，很感動。潘二爬下樹。

潘二忽然想起，女人的心像天上的云。

這女人的心咋樣呢？不是說像天上的云嗎？潘二沒有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心長啥樣，他要趁機細看女人的心。潘二又爬上樹。這女人的心，柔軟、蓬松、半透明，又觸摸不到。總之是好看，不能摸。云哆嗦得厲害，幾乎痙攣，問，你摸我干嗎？潘二說，我摸不到你。云說，可是我感覺到了。潘二奇怪，摸不到她，她咋會有感覺呢？

對不起！潘二對云說。他爬下樹，匆匆下山去。

有村人提議，不妨去看看，說不定真有一朵云掉下來，掛在樹上。上回潘二不是說神仙洞出神仙了嗎？神仙洞是月半山上的一個洞。村人趕赴神仙洞，洞里果然有一對青年男女，緊抱著，嘴貼著嘴。村人近前，他倆不跑開，也不分離。有人上前一拉，兩人轟然倒下，這對青年男女竟是死人。

村人跑著上了山頂，跟著潘二來到這棵松樹下。哪有一朵云？潘二撓著后腦勺說，我真沒有騙你們，我明明看見有一朵云掛在松樹上，我還摸過……

在那兒，云在那兒！潘二手指天空，突然喊。

人們仰頭望天，潔凈蒼穹，一朵云在低空中悠悠游走。

就是這朵云，我認得她。潘二又喊。

從此，這朵云（只有這朵云）就在月半村周圍的低空中悠悠飄蕩……

月半村原本很美，某天夜里掉下半瓣月亮，有了月半村。后來月半村的天氣出現(xiàn)了故障，要么連續(xù)曝曬，土地龜裂，莊稼枯死，山上的草木焦黃；要么連日暴雨，泛濫成災(zāi)，莊稼顆粒無收。再后來月半村竟然不出太陽，也不下雨，半晴半陰，半陰半晴。月半村人的神色也都半晴半陰，半陰半晴。是潘二發(fā)現(xiàn)一朵云掉落在月半山的松樹上，又飛升至空中，漫游在月半村的低空不離去。

這朵云有時像山峰，有時像羊群，有時像犁過的田……有時載著陽光，通體透明，有時蓄著雨水，灑下雨珠……山上的草木綠了，田野里的莊稼拔節(jié)，小溪的水漲了、清了。再后來，月半村的房屋高了。游客紛至沓來月半村，看這朵神奇的云。這朵云總是飄游在游客們的頭頂。

游客抬頭喊，陽光。

這朵云漸漸染上紅色，通體透明，篩下幾縷陽光。

游客抬頭喊，雨絲。

這朵云漸漸變暗，變黑，俄而飄下雨絲。

游客無不驚嘆，這真是一朵神奇的云。

外村的一個女人要和潘二結(jié)婚。潘二問她，為啥嫁給我？那女人答，因為這朵云。

可是月半村老老少少都出現(xiàn)了咳嗽，咯血，嚴重的死亡。唯獨潘二不咳嗽。醫(yī)生竟診斷不出月半村人咳嗽的病因，也治不了。潘二的妻子也咳嗽，咯血，離家出走。潘二慨嘆，女人心，天上云。

云呢？那朵云呢？潘二抬頭望天，找云。

沒有。

潘二發(fā)現(xiàn)這朵云墜落在荒坡上，顏色晦暗，長滿黑斑，痙攣著，喘息著。云吁吁說，救、救、我！潘二立馬打電話給專家。專家們穿著防護服蒞臨現(xiàn)場研究，得出結(jié)論：這朵云已霉爛，是地上的戾氣充斥了這朵云，這朵云又把毒氣噴向大地。專家斷言，這朵云沒救了。

如何處置這朵患了不治之癥的云呢？月半村人分為兩派。一派說，這朵云害了月半村，必須立刻消毒、焚燒這朵云。另一派說，這朵云救了月半村，必須厚葬這朵云，并立碑紀念。

潘二說，他做了個夢，夢見一位仙人。仙人說，只要用沒污染的露水清洗這朵云，這朵云就能被治愈、復(fù)活。潘二跪求村人，相信他這一回。

全村人信潘二的話，每日清早采集露水，裝在玻璃瓶里，澆在這朵云上。該要多少露水呀！而且露水沒被污染。不知多少年后，這朵云終于鮮亮、柔軟、蓬松，緩緩飄揚起來，飄過月半村人的頭頂，飄向光潔的藍天……

選自《芒種》

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