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少俊

2023 年5 月23 日早上，黃埔抗戰(zhàn)老兵羅遠耀的兒子與我通電話。當我問到他父親的身體狀況時，他說：“爸爸身體很好，還能看書看報?！蔽衣犃松跏切牢?。老兵承載著歷史的記憶，他們活著就是我們的財富。算起來，羅遠耀今年101 歲了，距離我采訪他的日子也已過去近5 年。

2018 年秋季的一天，我到安徽涇縣走訪羅遠耀。村莊北依高山，村里碎石鋪路，村南是一片綠色的莊稼地。在村口的一家商店里，羅老正和人聊天，聽說我要采訪他，高興地對我招招手說：“我家在村后，你先去，我隨后就到?！蔽疫€沒走到羅老家，他就從后面騎自行車趕上來了，動作輕快利索。

一

1922 年出生的羅遠耀是黃埔軍校15 期生，畢業(yè)后分到第一戰(zhàn)區(qū)衛(wèi)立煌部隊任排長。一次戰(zhàn)斗中，羅遠耀率部和日軍拼刺刀受傷，在醫(yī)院養(yǎng)傷時，他認識了衛(wèi)立煌的兒子，并被介紹給衛(wèi)立煌。

衛(wèi)立煌是安徽人，聽說羅遠耀也是安徽人，很高興，對他說：“你別回原部隊了，我介紹你去戴安瀾的200 師，到那里你能學到更多的東西。”羅遠耀傷愈后，經衛(wèi)立煌介紹到戴安瀾的200 師598 團1 營1 連任連長。

戴安瀾是安徽無為縣人，黃埔3 期生，參加過北伐、長城抗戰(zhàn)、徐州會戰(zhàn)、武漢保衛(wèi)戰(zhàn)等重大戰(zhàn)役。戴安瀾治軍有方，每次戰(zhàn)斗后都認真總結，找出戰(zhàn)斗中的不足，提出改進措施，并在后來的訓練中逐一落實。因此，200 師的戰(zhàn)斗力很強。

羅遠耀初到200 師，就感到這支部隊和其他部隊不一樣。部隊休整期間，戴安瀾每天督促官兵訓練，讓整個部隊始終處于臨戰(zhàn)狀態(tài)。為了提高一線軍官們的作戰(zhàn)指揮能力，戴安瀾還親自訓練他們。在戴安瀾的部隊想升遷，憑的是本事，靠的是戰(zhàn)功。有一位黃埔生，在炮營任連長。一次，戴安瀾問了他幾個專業(yè)問題，他答錯了，戴安瀾就把他降為排長。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加緊對中國的包圍，開始進軍東南亞，兵鋒直指緬甸。日軍一旦占領緬甸，國際對華援助的唯一通道——滇緬公路就會被切斷，中國必將陷入孤立無援的險境。為保護這條國際對華援助的生命線，1941 年12 月，中美英商定，中國出兵緬甸，和英軍一起打擊敢于入侵緬甸的日軍。

1942 年3 月8 日，戴 安 瀾將軍率200 師剛到同古，駐守同古的英軍就忙著撤退。戴安瀾派人攔住，對一個英國軍官說：“你們必須交代好同古城周圍的防御工事，介紹目前敵軍的詳細情況后才能離開。”英國軍官對同古周圍的防御工事一點也不了解，更別說敵情了。他對戴安瀾說：“戴將軍，你問的這些我都不知道。不過，沒有問題的。如果你不具備守同古的條件，可以不守嘛，我給你們蔣委員長打電話解釋。”

/ 1939 年，戴安瀾任200 師師長。

/ 戴安瀾將軍犧牲的地方，緬甸茅邦村茅邦竹廟。

戴安瀾說：“我們中國軍人有嚴格的紀律。蔣委員長命我在同古布防，我部將與同古共存亡，決不后退半步?！闭f完一揮手：“你請便！”那英國軍官的汽車剛開走，手下的部隊就跟著撤了。

此時，日軍已經占領仰光，敵情不明，怎么辦？戴安瀾正在犯愁時，偵察小分隊送來一份情報，一隊日軍要從皮尤河大橋經過。戴安瀾立即通知1 營營長劉紹武和羅遠耀到師指揮部，命令他們從日本軍官身上把作戰(zhàn)背包搶過來。師部距皮尤河大橋100 多里，部隊急行軍趕到皮尤河大橋，在橋下埋好炸藥不久，日軍就過來了。

羅遠耀帶連隊埋伏在距橋頭100 米左右的一處小山坡上。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日軍指揮官，身背皮包，帶著100 多個日軍，大搖大擺地從橋那頭過來。日本軍官剛過橋，身后突然響起天崩地裂的爆炸聲。與此同時，羅遠耀手中的步槍擊中他的面部，其余士兵輕重火器齊發(fā)，很快消滅了這伙日軍。

羅遠耀從打死的日本軍官身上取下背包，打開一看，里面有一份軍用地圖，還有用日文寫的一些文件。羅遠耀趕緊騎上馬向師部奔去。

羅遠耀一路狂奔，汗流浹背。到達時，戴安瀾正在師部等著前線的消息。羅遠耀顧不上擦去臉上的汗水，趕緊把皮包交給他。戴安瀾懂日文，他打開文件一看，上面正是日軍的作戰(zhàn)計劃，便高興地對羅遠耀說：“我要給你記功！”隨即喊來警衛(wèi)員，吩咐“帶羅連長下去吃飯”。

戴安瀾從繳獲的文件中，得知日軍在緬甸的兵力是55、23 兩個師團，并了解到日軍的作戰(zhàn)計劃和兵力布置。戴安瀾立即派人把文件送到軍部。軍部根據敵情迅速制定作戰(zhàn)方案，作戰(zhàn)任務很快下達到各部隊。

二

羅遠耀所在的1 營在黃景升副團長的指揮下，在同古城南16 公里的鄂克春布防。

黃景升，江西人，16 歲考入黃埔軍校，19 歲軍校畢業(yè)后一直在部隊服役，對日作戰(zhàn)經驗豐富。黃景升的3 個連輪流上陣。日軍開炮時，黃部就退到坑道里，黃景升一個人留在陣地上觀察敵情。日軍炮擊停止，黃部便進入陣地。就這樣，日軍猛攻鄂克春陣地兩天都沒有成功。第三天，日軍增加火炮，調來20 輛坦克，增兵兩個聯(lián)隊再攻鄂克春。黃部沒有反坦克武器，士兵們就用集束手榴彈炸坦克。

羅遠耀的士兵連續(xù)幾次手提集束手榴彈躍出戰(zhàn)壕，都被日軍擊倒。黃景升上前對羅遠耀說：“你掩護，我上！”黃景升一手將集束手榴彈抱到懷里，另一只手在戰(zhàn)壕上一按，躍出了戰(zhàn)壕，幾個翻滾到了坦克前，一拉彈弦，將集束手榴彈塞到坦克下面，隨即翻滾到另一邊?！稗Z！”的一聲巨響，日軍坦克被炸停了?！昂?！”黃景升脫口而出，可剛一抬頭，便被一顆子彈擊中胸口。黃景升晃了晃身子倒了下去。

羅遠耀親眼目睹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抄起身邊一個犧牲士兵的步槍裝上刺刀，大喊一聲：“為黃副團長報仇！”沖到日軍面前。兩個日本兵一左一右把羅遠耀夾在中間。羅遠耀一刀穿透左邊日軍的胸膛，正在他往外拔刀時，右邊的日軍向他腰部刺來。羅遠耀大吼一聲，一腳踹開左邊日軍的尸體，接著用槍擋住右邊日軍的刺刀，日軍被震得身子一晃，腳下一個踉蹌。羅遠耀疾步上前，用刺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這時，1 營的官兵已全部和日軍交上手。由于戴安瀾平時練兵極嚴，200 師的官兵單兵作戰(zhàn)能力強，拼殺時出手又快又狠，十幾分鐘后，沖上來的日軍全部倒在陣地前。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日軍又開始新一輪進攻。就這樣，日軍一整天都沒有停歇。直到夕陽西下，陣地上才慢慢平靜下來。士兵們累得坐在陣地上睡著了。羅遠耀一看，工事全被日軍炮火炸塌了，應該立即搶修。副連長說：“打了一天了，歇一下吧！鬼子沒有夜間作戰(zhàn)的習慣?！绷_遠耀想了想，認為有道理，便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倚著戰(zhàn)壕睡著了。

熟料是夜，日軍組織突擊隊悄悄摸上陣地，羅遠耀和他的戰(zhàn)友們猝不及防，被日軍趕下陣地。這時，團長鄭庭笈率2 營趕到，雙方一起奪回陣地。鄭團長說：“我奉戴師長的命令接替你們。這里交給我了，你帶隊伍回同古城休整?！?/p>

1 營在同古休息一天后，調到同古城北面，和工兵營一起執(zhí)行破壞鐵路的任務。

三

日軍攻不下鄂克春陣地，派兵從同古北面進攻。

3 月24 日拂曉，日軍突然向工兵營和1 營開火。工兵營的官兵沒有實戰(zhàn)經驗，1 營來不及組織抵抗，匆忙退到同古機場。1 營官兵和原本守衛(wèi)機場的598團3 營一起死守機場。日軍出動20 余架飛機輪番轟炸同古機場，配合步兵進攻。戰(zhàn)斗從早上打到下午5 時，日軍攻下同古機場。

同古機場失守后，戴安瀾決定將外圍部隊全部撤到城內死守同古城。日軍對同古城形成包圍，每小時向城里發(fā)射上千發(fā)炮彈，同古城里的建筑幾乎全部倒塌。羅遠耀說：“英軍雖然不善戰(zhàn)，但工事修筑得不錯，碉堡頂部即使被炮彈直接命中，也沒有坍塌?！?/p>

開始兩天，猛攻同古的日軍都被打退。第三天，日軍投入重兵，同時向200 師陣地發(fā)起強攻。這次進攻的日軍頭上都系一條白布條，擺出拼命的架勢，各陣地都出現(xiàn)白刃戰(zhàn)。200 師官兵頑強阻擊，一批批日軍倒在同古城下。

隔日，日軍除了炮擊和轟炸外，步兵沒有發(fā)起進攻。晚上，羅遠耀突然接到營長命令：“日軍偷襲師部，你火速帶隊過去增援！”

/ 羅遠耀敬軍禮。

原來，日軍一支部隊從同古城南偷渡色當河，進攻戴安瀾師部。師部警衛(wèi)連和附近598 團3營在抵抗中傷亡慘重，戴安瀾抄起輕機槍親自上陣投入戰(zhàn)斗。

羅遠耀趕到時，戴安瀾等人已被日軍圍困在師部的幾間房子里。羅遠耀和增援的士兵們一陣沖鋒加白刃戰(zhàn)，最后把包圍師部的日軍全部消滅。

這次戰(zhàn)斗，警衛(wèi)連傷亡過半。戴安瀾對羅遠耀說：“你的部隊就留在師部！”之后，羅遠耀就一直在戴安瀾身邊。

四

日軍久攻同古不下，便出動大量飛機轟炸，并向城里投毒氣彈。然而，200 師已提前悄悄撤出同古。日軍轟炸了幾個小時，發(fā)現(xiàn)城里沒有動靜，沖進去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座空城。同古之戰(zhàn)，消滅日軍5000 多人。

日軍在同古遭到中國軍隊重創(chuàng)后，不再向中國軍隊強攻，而轉攻英軍。英軍不堪一擊，稍作抵抗就放棄陣地潰敗而逃。英軍的退卻導致戰(zhàn)局急轉直下，數(shù)萬中國遠征軍處于分散混亂狀態(tài)。

5 月，200 師從緬北山區(qū)輾轉回國。部隊在路過細泡到摩谷公路時，遭到日軍伏擊，損失慘重，戴安瀾師長身負重傷。這時的緬北已進入雨季，惡劣的天氣加上缺醫(yī)少藥，戴安瀾師長的傷口感染嚴重，于26 日傍晚在茅邦村去世。

部隊經歷艱險終于回國。出國前，200 師官兵1 萬多人，回國后只剩4000 多人。羅遠耀的連隊原來140 多人，只有60多人回來。

五

羅遠耀離開部隊后，一直生活在這青山綠水的小山村里，90多歲了還下地勞作，用他自己的話說：“不下地動動，夜里睡不香?！彼瓦@樣默默地和當?shù)剞r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人知道他曾參加過遠征軍。直到宣城關愛抗戰(zhàn)老兵志愿者柯躍武幾經輾轉找到羅遠耀。雙方一交談，柯躍武吃了一驚，他發(fā)現(xiàn)羅遠耀家里除了下地干活的農具外，沒有一本藏書，但他能準確說出當年200 師在緬甸經歷的一次次戰(zhàn)斗，一個個地名和人名?；厝ズ?，柯躍武寫了一個關于羅遠耀的帖子發(fā)到網上。之后，羅老的故事被多家媒體報道。

2015 年，羅遠耀收到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的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 周年紀念章以及5000 元慰問金，百感交集。9 月2 日，當看到習近平總書記親自為30 名抗戰(zhàn)老戰(zhàn)士老同志、抗戰(zhàn)將領、為中國抗戰(zhàn)勝利作出貢獻的國際友人或其遺屬代表頒發(fā)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 周年紀念章時，守在電視機前的羅遠耀更是熱淚盈眶，嘴里不斷喃喃自語：“國家沒有忘記我們，人民沒有忘記我們。”羅遠耀還找來紙筆，把習總書記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 周年大會上的講話抄了一遍。

采訪結束后，羅遠耀說：“安徽省黃埔軍校同學會、涇縣縣委有關部門對我很關心，經常派人來看我，還有愛心人士經常上門慰問，許多記者過來采訪，讓我很感動。作為一名黃埔老兵，我真切感受到國家的溫暖，感受到國家和人民沒有忘記我們，希望我們的后代永遠牢記歷史，銘記習總書記的講話，團結一致，把我們的國家建設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