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敏樂

1

我想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一個沒人打擾，可以盡情睡懶覺的地方。

這樣的想法很奢侈，因?yàn)榧依锸谴笸ㄤ?。每天早上我都被媽媽起身的動靜吵醒，卻又不愿意起來。

起床是一件艱難的事情。當(dāng)然，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家里來外人。只要媽媽喊：“快起來吧，人們馬上要來了?！蔽揖蜁查g清醒，飛快地穿好衣服。

“不速之客”從不會提前打招呼。有時，人會一屁股坐在我枕頭旁邊?？谎乇粔褐偷赝乱怀?，我的頭也跟著忽悠一下。一時半刻不會起身的客人手不閑著。像二爺或張二嬸，會抽紙旱煙。嗆人的濃煙一股股地冒著，順著被窩的縫隙往里鉆。我把整個身體像蠶繭一樣緊緊裹在被子里，頭發(fā)滾得像捆亂草。

像塊砧板上的豬肉一樣任人宰割的感覺真凄慘。

如果我四五歲，不會在乎，可我已經(jīng)是五年級的“大學(xué)生”了，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呢？我號啕大哭一場，叫嚷著想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

媽媽卻覺得只要我早點(diǎn)兒起來就什么問題都沒有了。她喜歡現(xiàn)在這座房子，比起她剛結(jié)婚時住的泥坯房強(qiáng)得不是一星半點(diǎn)。

有一天晚上，爸爸突然在飯桌上宣布：“咱家要蓋房子。”什么房子？大家都激動起來。

爸爸說，房西的木棚子年頭兒久了，漏風(fēng)漏雨的，不如干脆拆了，蓋兩間倉房。倉房用一間放播種斗和化肥，另一間就給香果姐倆住吧。

幸福真是突如其來呀。我揮舞著筷子在屋里蹦了起來，姐姐倒是不愿意，她可不想離開媽媽。

開工那天，一大早壯勞力們都過來幫工。這回我可不嫌棄他們來得早了。

我早早爬起來，幫媽媽給雞鴨鵝喂食，撣柜蓋的灰塵、掃地上的煙頭和泥土，燒水灌暖壺里。他們要用熱水泡濃濃的紅茶喝。大人們有大人們的活計(jì)，小孩子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兒。

新房終于蓋好了，奶奶家有一張年代久遠(yuǎn)的腳柜，爸爸討要來，刷了綠油漆，像新的一樣了。

腳柜放在窗臺旁邊，我把媽媽不用的包袱皮鋪在柜面上當(dāng)桌布，寫作業(yè)時不涼胳膊。我又悄悄地把家里的“閑書”都運(yùn)過來，擺在柜上。《西游記》《老殘游記》《紅樓夢》《奧林匹克競賽題集》……它們豎著立，整整齊齊的，像乖順的小兵，任我差遣，讓我心安。

鋪上炕席，挪過被褥，我的新家就可以入住了。

2

爸爸執(zhí)意讓姐姐過來，說總不能讓妹妹一個人睡吧。新房間，對于我，是自由王國；對于姐姐，卻是發(fā)配流放地。除了吃飯，我就在我的新房里窩著；姐姐是除了睡覺，根本不會踏入新房里一步。

姐姐晚上總睡不好，一會兒說屋里有老鼠，一會兒說屋外有小偷。燈關(guān)了開，開了關(guān)。驚醒的她會抓著我的胳膊，讓我聽聲音。是不是有老鼠的嚙咬聲？大門的鎖鏈響？狂亂的狗吠聲……

我瞇瞪著眼睛，勉強(qiáng)側(cè)耳傾聽。什么聲音都聽不到。

媽媽安慰姐姐說，別害怕，你爸一晚上出去多少趟呢。這話驅(qū)散了姐姐的一些恐懼，一周后，她睡得踏實(shí)多了。不過，也可能她太困了，熬不起了。

本來爸爸規(guī)定我和姐姐輪流負(fù)責(zé)燒炕。姐姐說我都不愿去住，為什么要燒？媽媽說別吵了，我有時間，誰都不用，我燒。

我不好意思給媽媽增加負(fù)擔(dān)，就當(dāng)是自由的代價，我來燒炕。

其實(shí)，燒炕不辛苦，還有福利。在雞窩偷摸個雞蛋，用井水洗凈，扔進(jìn)水壺里煮熟。煮雞蛋可真香。當(dāng)然，不能總偷雞蛋，媽媽對于每天會撿多少雞蛋，心里是有數(shù)的。不煮雞蛋，我就用灶膛燒土豆。扒去黑乎乎的煳皮，露出黃嫩嫩的土豆，冒著熱氣，咬一口，香甜軟綿。

有一天，風(fēng)大，煙囪抽力大。我怕后半夜冷，就多燒了半捆柴。不料，壞事了。一覺到天亮，發(fā)現(xiàn)姐姐不在身旁。

原來，半夜時分姐姐發(fā)現(xiàn)炕熱得過分，爬起來一看，褥子底下的炕席都煳了一塊，隱約還有著火星。她喊我，結(jié)果沒喊起來。她舀了兩舀子水，澆在火星處，總算滅了火。但炕沒法再睡人了，她就夾著被褥回主屋了。

我跟爸爸說，就不要讓姐姐陪我了。我一點(diǎn)兒也不怕。爸爸說先試試吧。

其實(shí)，在姐姐離開的第一晚，我是害怕的。很奇怪。以前，晚上跟姐姐住在一起，總是她表現(xiàn)得很害怕，我也就在那個時候才能有機(jī)會嘲笑姐姐幾句。

姐姐能屈能伸，打算等到白天時找我算賬。不怕，等到白天她就忘了。

可是姐姐不在，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待著，突然覺得心里慌慌的。窗外的風(fēng)很猛，呼啦啦地吹動著窗欞，仿佛是一只怪物的巨手，撼動著窗戶，打算爬進(jìn)來。我想把頭窩進(jìn)被子里，但又害怕太被動，沒辦法防御。

我想回主屋找爸媽，又不舍得這來之不易的自由空間。睡不著，就看小說。看得入迷，沉浸在武俠世界里，半晌，抬起頭，外面風(fēng)平浪靜，聲音都消失了。

原來，疑心生暗鬼是有道理的，只要我不害怕，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害怕了兩天后，我就適應(yīng)了一個人的夜晚。

3

自從我獨(dú)睡之后，就打算著要睡一個大懶覺。媽媽說就今天，睡夠了，你就不睡了。媽媽真好。

我醒了，睜開眼睛。屋子里一片明亮，窗外也明晃晃的。什么時間了呀？肚子咕咕叫，爬起來穿衣服，去井邊刷牙洗臉。跑去主屋，一個人都沒有。大家都去哪里了？

翻廚房，舀了一碗飯吃。涼飯有些扎嘴，還蜇胃。我想念熱乎乎黏稠稠的米粥。

在主屋待著，百無聊賴；回自己房間，心神惶然。被大家拋棄的滋味真不好受。好在，很快門口傳來動靜，爸媽和哥姐回來了。我氣勢洶洶地沖過去質(zhì)問他們?nèi)ツ膬毫?，他們笑嘻嘻地說去奶奶家了。

媽媽還笑話我，總算睡醒了，還以為你要睡到吃中午飯呢。我委屈，覺得自己被忽視了，可細(xì)想，不是自己求大家忽視我，以便安穩(wěn)地睡一場懶覺的嗎？

之后，我再也不敢睡懶覺了。還是跟著全家人的步伐，起床、吃飯、出門才心安。在主屋睡時，我那么盼望離開；等離開主屋，我又格外想念它。

我很怕倉房變成一座孤島，但實(shí)際不會，因?yàn)榘职謺r不時就搞突擊。大晚上，我躺在被窩里看武俠小說，爸爸會突然敲門，問我在干什么。

我著急忙慌地把小說塞進(jìn)被窩，嘟嘟囔囔地去開門。爸爸可不會被我的小把戲迷惑，他像一座巨塔站在門口，掃視一下房間，徑自掀開被窩。梁羽生的《牧野流星》四本，暴露在明晃晃的燈光之下。

沒廢話， 沒收了。爸爸喝令：“關(guān)燈，睡覺。”

媽媽在我的西窗根底下，揚(yáng)了兩把牽牛花籽。幾周時間，碧綠碧綠的藤蔓蜿蜒而上， 粉紫色的花瓣在凌晨四五點(diǎn)就嬌艷開放，把窗外風(fēng)光裝點(diǎn)得格外美麗。隔著窗對著它們背課文，效率格外高。

去河邊， 撈了兩條小魚，拔了幾根水草，還撿了很多漂亮光滑的石子。大石子就擺在書堆旁，做鎮(zhèn)紙；小石子就放在玻璃瓶里，擺在窗臺上。

傍晚，金黃色的陽光穿過鐵柵欄，照進(jìn)房間里，玻璃瓶里發(fā)出金黃的光暈。小魚快樂地在玻璃瓶里搖曳，跟水草玩捉迷藏，吐著泡泡。我坐在腳柜前，看著余暉里的景物，感慨這樣安靜的時光真美好。

4

我在倉房里寫了好幾大本日記，和幾篇半途而廢的長篇小說，直到中考之后離開家。倉房沒人住慢慢就成了雜物間。

大一那年五一我回家。一進(jìn)大門，發(fā)現(xiàn)家里正在蓋哥哥的婚房，倉房被拆除，已成一片廢墟。那一刻，忽然覺得心里缺了一塊兒，悵然若失。

從那時我就隱約明白，外面的世界才是我的歸宿，我要在茫茫江湖中闖蕩漂泊，然后建造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

也許， 我想念倉房， 只是想念那時的時光，想念爸爸和媽媽，感恩他們?yōu)槲医ㄔ爝^一座王國。那時，大家都在，沒有各奔東西，生活雖艱辛疲累，但大家都很快樂，對未來有著各種各樣的期望。

點(diǎn)點(diǎn)//摘自《十月少年文學(xué)》2023年第7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