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面前一瓶細(xì)碎的白石子，頂上一塊棉花糖，斜插著一株小花。

是棉花糖吧？旁邊的人問周小姐。

周小姐很快地掃視了一圈周圍，對面的人拈起那塊糖花糖，展開，原來是一張擦手紙。

這時，服務(wù)生也來到周小姐的座位旁，戴著白手套的手，往她的小石子玻璃瓶里緩緩注水。白色棉花糖膨脹起來，確實(shí)不是糖，真是一張紙。

周小姐也拈起那一塊，展開，擦了擦手，又塞了回去。這就有點(diǎn)不美了。

旁邊的人干脆不碰那個瓶子。留在桌上，當(dāng)裝飾。

一張菜單放到了手邊，通綠，畫了一片筍，春意盎然。

周小姐揭開茶碗，碗底兩片植物芯莖，看不出是什么，試了一口，仍然不知是什么。拿起手邊的菜單，寫得清楚，石斛百合茶。一行更小的字，湊近了看，石斛、十年陳皮、百合、玉竹，更是清楚明白，心里面哦了一聲。

小吃三件，甜豆脆、香椿包、蘿卜卷。

一木匣黃澄澄的黃豆粒上，躺臥著一個鼓起來的小豆包，豆包上一叢翠綠豆顆，這是甜豆脆。香椿包則盛開在一個木制的花碗里，一朵實(shí)實(shí)在在的面包花。甜豆脆在嘴里炸開以后，周小姐挾起了蘿卜卷，蘿卜卷底下一片厚實(shí)的桑葉，桑葉底下一塊有年輪的木樁，浸透了櫻桃滋味的蘿卜皮卷竟讓她有些恍惚。所以剛才講的是蘿卜卷還是櫻桃卷？

下一道菜的間隙，周小姐刷了一下朋友圈，一個朋友發(fā)了一條，欲望是這個世界的原動力。配了個清心寡欲的山林圖。

周小姐就把石斛百合茶一飲而盡，上去跟了一句，不應(yīng)該是愛嗎？愛是這個世界的原動力。

石斛片切切實(shí)實(shí)地在齒間翻滾，她一邊寫著“愛”字，一邊把那片石斛咽了下去。

朋友圈朋友回，周小姐你是吃素的呀，大愛。

周小姐放下了手機(jī)，揣摩了一下這句話。

周小姐吃素，朋友圈都知道。也沒有人來問她吃素的緣由，要守護(hù)地球嗎？一是沒有人問，二是問了她也不答，而且周小姐肯定是不會去反勸別人吃素的。

這時上來了一只白瓷大碗，碗底一縷新綠，除了舞茸竹蓀，別的都有點(diǎn)看不出來，三兩朵春天的小花，春意盎然。好像已經(jīng)說了第二遍春意盎然，不能再說第三遍了。戴白手套的服務(wù)生再次出現(xiàn)，一只紫砂湯壺，緩緩地注入清湯，湯色清澈，味道卻濃郁。

煮了幾個鐘頭的菌菇湯。對面的人說。

周小姐想起來有個朋友送她一盒日本點(diǎn)心，一塊一塊，形似干腐皮。看了說明書才知道不是點(diǎn)心而是即食湯，吃時先摳個洞，再往洞中灌入熱水，突然就有小花朵們從那洞中涌出來，越來越大，這就成了一碗花朵湯，竟是咸的。

這道湯菜好日式呀，周小姐這么想著，就這么說了出來。對面的人笑著說，日本的東西本就是中國傳過去的嘛。

周小姐也笑笑，不說什么了。

緊接著就是兩道重菜，針?biāo)扇~之上，漂浮了兩片筍皮，一片盛著姜母臨安筍，另一片盛了京蔥羊肚菌。好吃到淚下，馬上就拍了發(fā)給趙小姐，說了一句，好吃。

趙小姐是周小姐幾十年的姐妹，周小姐也只跟趙小姐說過，吃素以后，再沒有什么指望了，連活著的欲望都沒有了。

趙小姐回了一句，活下去，食神重的人一生都會圍繞著食神活著。

都說了吃的欲望都沒有了，還食神。周小姐說。

趙小姐說，這個食神不是那個食神。

哪個食神？

美食之外，女兒、藝術(shù)品、才華、智慧……趙小姐說，都是食神。

周小姐哼了一聲。

食神制殺。趙小姐說，你這一天到晚殺氣騰騰的，吃點(diǎn)素就夠了？

還是要改善性情。趙小姐又補(bǔ)了一句。

周小姐關(guān)了電話，揣摩了一下這句。

還要怎么改善？周小姐想，跟趙小姐似的，一身漢服，整日里打坐、冥想、喝茶？趙小姐原先是比周小姐還要急的，如今講話的速度都放慢了，但若急起來又會快回去，也沒有改善好的樣子。

漢什么服？趙小姐又急起來，就是普通的穿著舒服的衣服。

想到這里，周小姐又哼了一聲。

這時上來了一杯起泡酒，周小姐看了一眼酒。

發(fā)愿吃素的時候周小姐也是想過的，把酒一起戒了？

也就戒了一兩年。無酒是比無肉絕望得多的一種絕望，這是周小姐的切身體會。

沒有酒精的。對面的人說，是茶，素番茄起泡茶。

番茄不都是素的嗎？旁邊的人說，還有葷的？

樹番茄。對面的人說，樹上的番茄，野生的果子。

周小姐想象了一下樹上的野番茄。

想要拍給趙小姐，忍住了。

周小姐很多時候都忍不住，按照趙小姐的說法，要忍耐，要謙和，“溫良恭儉讓”，趙小姐還把這五個字寫給了周小姐。

然后呢？周小姐接過了趙小姐的字，看了一眼。

然后就舒服了呀。趙小姐說，這不就是食神。

趙小姐也學(xué)了兩年書法了，這一手字仍叫周小姐不知道說什么好。

周小姐經(jīng)常忍不住，也就經(jīng)常不舒服。

還是野心太足。趙小姐說，說你殺氣騰騰你也別反駁。

我承認(rèn)。周小姐說，人要沒點(diǎn)野心怎么成事。

那你是不是覺得是非小人特別多？趙小姐說，讓你特別焦慮？

不做事就沒有。周小姐倒也坦然，像你一樣，經(jīng)常進(jìn)山修行，那就舒服了。

不是不做事。趙小姐說，事還是要做的，但先要把你的殺氣制化了。

沒點(diǎn)殺氣怎么成事？周小姐說，就這么一點(diǎn)珍貴的氣，你還制。

哪兒珍貴了？哪兒珍貴了？趙小姐又急起來，語速又快起來。

我真的也沒啥欲望了。周小姐說，你看我都吃素，真要有點(diǎn)殺氣也都化了。

你這個素吃得這么故意。趙小姐說，有鬼用。

你要去讀書。趙小姐又說，讀書最高級。

你怎么不讀？周小姐反問。

我讀啊，我整天讀。趙小姐說。

讀的什么？

趙小姐一時沒答出來。

你猜修羅跟神仙打架誰贏？周小姐突然問。

修羅又是什么？趙小姐問。

算是種精靈吧。周小姐說。

那肯定神仙贏啊。趙小姐說，但精靈沒事干嗎要去找神仙打架？

精靈的終極目標(biāo)是什么？周小姐說。

修仙？趙小姐說。

你網(wǎng)劇看多了。周小姐說，不過也算對，精靈是不跟人類打交道的，精靈沒事就研究天地自然、神通法術(shù)，研究怎么讓自己更強(qiáng)，但未必是成仙。

你看的確實(shí)不是網(wǎng)劇。趙小姐說，你看的《魔戒》。

傳說修羅界有一棵樹，樹長得很高，直升到天界，那樹的果子就結(jié)在了天界，修羅是吃不到的。周小姐說，長在我地界的樹，果子卻不是我的，修羅就想了，憑什么？就去找神仙打架了。

打不過吧？趙小姐說。

打不過。周小姐說，修羅雖然有神通，但是性情暴躁，有福報沒有德行，解決問題慣用暴力。

暴力怎么能夠解決問題呢？趙小姐說。

暴力有時候能夠解決問題。周小姐說，但要是對方是神仙，就差那么一點(diǎn)了。

所以精靈到底只是精靈。趙小姐說。

也是被逼的。周小姐說，那棵莫名其妙的樹，為什么要這么長？這不欺負(fù)人嗎？

也可以不要那個果子的。趙小姐說，不吃不就行了。

也對。周小姐說，但就不是個果子的事，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你這套理論就跟那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一樣。趙小姐說，愛情是幻滅了，可是手上還有錢啊，好多錢啊，咽下去不就得了，投什么海？這么想不開。

咽不下去啊。周小姐說。

所以要修。趙小姐說，修得把氣都咽下去。

這就又來了一份蘿卜，正菜的擺盤。

必定不是普通的蘿卜，周小姐想。又拿起菜單看了一下，廿四年老菜脯油燉青頭白蘿卜。果然。

但也不見菜脯，必定是燉得入了蘿卜心。

若是菜也講修行，確是一道高明的菜。

周小姐的家鄉(xiāng)有一種蘿卜干，制作工藝廿四年是不需要的，但廿四遍手工揉搓肯定不止，滋味也似菜脯，但更香甜一些。這道菜，叫周小姐想起來家鄉(xiāng)的冬天，清淡的太陽光下面，家家戶戶曬滿了蘿卜干的大圓竹匾。于是這一道燉鮮蘿卜也就吃出了蘿卜干味。蘿卜的本味。

周小姐拍了蘿卜發(fā)給趙小姐，實(shí)在沒忍住。周小姐的家鄉(xiāng)也是趙小姐的家鄉(xiāng)。

還會去打一架是因?yàn)橛X得自己有機(jī)會贏。周小姐說，又不是傻子。

就是傻子。趙小姐很快地回，愚蠢的傲慢。

打不過也打，實(shí)在咽不下。周小姐說，不甘心。

咽。趙小姐簡短地答。

精靈與人類根本就是兩種生物。周小姐說，不是性情上面接近某種人，而是根本就不是人。所以精靈本質(zhì)上對人是厭離的，當(dāng)然也就不必遵守人的規(guī)則，過人的生活。

可是你是人。趙小姐說，你又不是精靈。

我上一世是修羅。周小姐說，上上一世也是修羅。

我上一世還是仙女呢。趙小姐說，上上一世也是仙女。

一碗艾草飯，配一碟豌豆尖。

周小姐馬上就托起了飯碗，這一世是人，最愛米飯。

飯粒偏咸，但再配一口豌豆尖，又叫作豆苗的，鹽味也就得到中和，一切又都剛剛好了。

還是做人好，有飯吃。人間也好，有山有水，有愛有恨，雖受生老病死的苦，卻也能苦中作樂。修羅界就只有黑夜，果子又結(jié)在天界，于是夜夜受生氣爭斗的苦。天界最好嗎？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好的，不需要吃飯穿衣，大概也就不需要形體，一團(tuán)和氣，不知苦為何物。

周小姐經(jīng)常生氣，若是有面鏡子，周小姐就會看到自己總是怒目相向的模樣。這些年也都成不了事，按照趙小姐的說法，這是因?yàn)橹苄〗憧偸墙饎傂哪c、菩薩手段，手段心腸倒置了，所以失敗。

一修口德二煉性情，這是趙小姐的建議。我是姐妹，我能夠理解你、寬容你，別人眼里你就真的比較難搞，要改善。

我又不是靠人際關(guān)系活著的。周小姐說，我就自己待著，精靈都是自己待著的，不接近人，也不要人來接近。人類這個族別，我無言以對。

都說了你是人了。趙小姐又急，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你要融入人。

還有面，要不要？對面的人問，還吃得下嗎？

要要要。連說了三個要。

清湯面，頭水紫菜，入口即化。還是做人好。是不是又說了第二遍了，不能再說第三遍了。

這是菜單上沒有的，隱藏菜式。

剛開始吃素的時候。對面的人一邊吃面一邊說，好餓啊，永遠(yuǎn)都吃不飽。

我也是。周小姐想說，但是周小姐沒有說出來。只是點(diǎn)頭。

如今這一碗飯，再加多這一碗面。周小姐是又有了希望的，做人的希望。

所以甜點(diǎn)再來，周小姐的希望又有點(diǎn)太過了。

蓮花碗，中間一點(diǎn)暗紅花芯，菜單上寫的草莓芭樂，又吃出梅子與薄荷味，的確太過豐富了，也太過希望了。

同理心修也修不來的。周小姐說，我的思維模式就是我可以為什么你不可以？我做得到為什么你做不到？

放過你自己。趙小姐說，也放過別人。

我能夠批判自己。周小姐說，為什么不能批判你？

你批好了，隨便批。趙小姐說，你又傷害不了別人，你只能傷害你自己。

周小姐停頓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看人都覺得面目可憎，如果歸結(jié)為天定，反倒通了，輕慢有理。

就算你自己講的，修羅道。趙小姐說，你看不上其他道又何必呢？我是這么覺得的，這就是一個學(xué)習(xí)系統(tǒng)，人類學(xué)跟社會學(xué)有高下之分嗎？沒有，就是不同的學(xué)科。有的人體驗(yàn)過了計算機(jī)，又想去體驗(yàn)體驗(yàn)藝術(shù)呢，他就去學(xué)藝術(shù)了。那么計算機(jī)和藝術(shù)有可比性嗎？

計算機(jī)找得到工作。周小姐說，藝術(shù)找不到，估計得餓死。

就不是這個意思。趙小姐又急了，我的意思是，這就是個個人選擇，你不選藝術(shù)，自然有人選藝術(shù)。

我選的是藝術(shù)啊。周小姐說，普通人都選計算機(jī)。

趙小姐嘆了口氣。

好吧，我承認(rèn)，計算機(jī)界也出人才。周小姐說，那個要上火星的誰。

他就不是計算機(jī)界的好吧。趙小姐說。

哪個界？實(shí)用科學(xué)？天體物理？

倆人一起想了一下，到底沒想出來歸屬什么界。

也別想了。周小姐說，我面對現(xiàn)實(shí)了，現(xiàn)在是人，就把人的這一世過完了算了。既然也是自己選的，按照你的說法。

趙小姐再次氣急，珍惜，珍惜這個選擇。

甜品之后又來甜品，也是一道隱藏菜單。一個小花園，開滿了花，有真花，也有甜品花，配上一例茶。這個茶的名字就叫加碼茶。嘗了一口茶，非常解膩。其實(shí)一套都是素菜，也沒有多大的膩可解。

其實(shí)我也想過，我是帶著使命來的。周小姐說，我要完成我的使命，也不是隨便過過就完了。

這就對了。趙小姐說，你要真找得到你的人生使命，你就成功了。

我的使命是什么？

誰知道。趙小姐說，反正你只有完成了你的使命，才會有得到。

得到什么？

如果趙小姐坐在對面，周小姐就會看到趙小姐明顯的白眼。

趙小姐真是仙女，這是周小姐的切身體會。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趙小姐的待遇都是好過周小姐三倍的。就是那種，如果周小姐想要出個門，那必定是雷電交加，有時候還會落冰雹，但只要約的是趙小姐，倆人相見的那個瞬間，必定雨過天晴，有時候還出彩虹；如果周小姐一個人打車，肯定是打不到的，但只要跟趙小姐在一起，就會有許許多多的車突然地涌出來，而且都是好車；那周小姐坐地鐵吧，車廂另一頭唯一的一個十三點(diǎn)都會穿越整列車廂來尋到她，而趙小姐呢，平白無故地坐那里，對面的老太太都會送上一句誠摯的贊美……可以這么說，如果有的人是一再地被生活抽打，像蟑螂一般頑強(qiáng)地活著的，那么就會有另外一種人，天天收禮物天天被人愛，被整個世界都善待。

這樣的兩個人，確實(shí)是搭不到一起的。

但若是一種打架，倒也好理解。以一種更高級的格局能量去打動你、感化你，最后降伏你，這是神仙的看法，只是對于修羅來說，有點(diǎn)好笑，但也可以交下手。

對面的人，周小姐一直沒怎么與他對視。喝著茶，突然就說起了幾個倆人都認(rèn)識的人，而且都是認(rèn)識了很久了。

周小姐就說，我發(fā)現(xiàn)中年以后，特別考驗(yàn)少年時就開始積累的經(jīng)驗(yàn)與人脈。

還是為人。對面的人說，善良與真誠才能積累，處處算計的，一時的人脈最后也會散盡。

周小姐笑笑。

你看著就挺穩(wěn)的。對面的人說，不急躁。

我可亂了。周小姐只好說，我特別急躁，這一路都很急躁。

我認(rèn)為人都要有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對面的人說，我就有過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

周小姐不由得抬頭望著他。這才一餐飯，倆人之前都不認(rèn)識，更是從來沒有相見過。

“我以前是個運(yùn)動員，對自己的身體特別自信，年輕時就覺得天地萬物，沒有我干不成的事情。后來登山，遭遇事故，在自然面前體會到了個體的渺小，從此以后就收斂了很多，內(nèi)心再有狂躁囂張的野草蔓延出來，我就去想想那座山?！?/p>

這么一番話說下來，大家只好沉默。說什么都有點(diǎn)不對。

我覺得我的魂就在那山里，我要回去找，到了那里，我才能安靜下來，對面的人又說。

很多人都找不到那個轉(zhuǎn)變與重生的時間點(diǎn)。周小姐說，我也一直在想象我自己的轉(zhuǎn)變，但也一直沒能等來。

也許就在此時此刻呢，對面的人說。

也許就得是離開地球前的那個瞬間呢？周小姐說。

加碼茶喝完，也就到了告別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