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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武奇案

        2023-11-20 02:00:53安杰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永嘉縣衙師爺

        安杰

        肺肝冰雪,胸次山河,才得橫眉怒對;兩袖清風(fēng),一身正氣,方能鐵面無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斷頭何所懼?清白在人間。

        大明洪武十三年二月,被譽(yù)為花城的廣州又早早迎來了春天。這天,永嘉侯朱亮祖的府邸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原來,今天是朱亮祖迎娶小妾羅氏的好日子。

        年過半百的朱亮祖滿面春風(fēng),站在侯府大廳里拱手作揖,滿臉堆笑地迎接前來祝賀的嘉賓。

        朱亮祖驍勇善戰(zhàn),曾在元末亂世中組建了一支勤王軍,幫助元朝政府鎮(zhèn)壓各地農(nóng)民起義軍,后戰(zhàn)敗被俘,投降了朱元璋。然而沒過多久,朱亮祖覺得跟著朱元璋沒有前途,又叛歸元廷,繼續(xù)與義軍為敵。再次被朱元璋擒獲后,朱元璋問他:“這次你又打算如何?”朱亮祖毫不氣餒地回答:“你如果讓我活著,我將效忠于你,如果殺了我,你將失去一員為你賣命的猛將!”朱元璋哈哈大笑,將其釋放,收歸帳下。此后,朱亮祖追隨朱元璋南征北戰(zhàn),立下赫赫戰(zhàn)功,洪武三年被封為永嘉侯。洪武十二年,朱元璋特派朱亮祖坐鎮(zhèn)廣州,清掃元廷在南粵的殘余勢力。因手握重兵,朱亮祖一時間成了人們眼里的“南粵王”。廣州劣紳羅老大羅老二兄弟為了巴結(jié)朱亮祖,羅老大竟將自己未滿十八歲的小女兒羅翠云獻(xiàn)給朱亮祖做了第五房小妾。

        嘉賓們陸陸續(xù)續(xù)到了。

        廣東布政使徐本雅帶著一份大禮來了,老遠(yuǎn)他就堆起笑容,高聲對朱亮祖喊道:“侯爺大喜,侯爺大喜??!下官恭賀來遲,還望恕罪!”

        朱亮祖看到徐本雅,也撥開旁邊圍著的幾個人,緊走幾步,爽朗地笑著,抱拳道:“哎呀,徐大人,太客氣了,太客氣了!今日這等小事,令大人親勞大駕,本侯真是不勝榮幸?。 ?/p>

        徐本雅趕緊回禮,笑道:“侯爺春秋鼎盛,寶刀不老,今天迎娶美人,實乃人生一大快事!下官理當(dāng)前來祝賀!”說著附耳朱亮祖,“我聽說,侯爺?shù)倪@位新娘子是廣州有名的美人兒,侯爺可真是艷福不淺,讓人羨慕??!”

        朱亮祖得意地哈哈大笑,拍著徐本雅的肩膀道:“多謝多謝!請里面喝茶!”

        徐本雅剛進(jìn)去,朱亮祖一眼看到番禺縣令道同也來了,正在和其他人打招呼,他眼珠一轉(zhuǎn),狡黠地一笑,回頭向身邊的一名衛(wèi)士耳語了兩句,那衛(wèi)士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進(jìn)了大廳,很快領(lǐng)著兩個土財主模樣的人出來,站到朱亮祖身邊。朱亮祖低聲對兩個土財主交代了幾句話,二人連連點頭,他隨即帶著這二人,向著道同走過去。

        番禺縣令道同,為人正直,為官清廉,他本是蒙古族人,以伺奉母親至孝而聞名,洪武初年被舉薦為太常寺贊禮郎,洪武十一年奉圣諭出任廣州府番禺縣縣令。到了廣州后道同才發(fā)現(xiàn),廣州乃是非之地,匪寇猖熾,惡霸橫行,軍衛(wèi)肆意妄為,百姓們苦不堪言,都敢怒不敢言。尤其是永嘉侯朱亮祖出鎮(zhèn)廣州后,他依仗手上的兵權(quán)和朱元璋的恩寵,更是為所欲為,其手下軍衛(wèi)比以前益發(fā)囂張跋扈。道同和朱亮祖打過幾次交道,發(fā)現(xiàn)朱亮祖這人極其野蠻剛愎,道同好意勸他遵紀(jì)守法、約束士卒不去禍害百姓,他卻不予理睬。因而,二人的關(guān)系日趨緊張。最近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則讓朱亮祖和道同之間的矛盾完全白熱化。原來,廣州府有名的富豪羅氏兄弟,仗著家財萬貫,天天帶著一群惡奴在街上游蕩,欺行霸市,稍不順意,便捏造罪名誣陷他人,或者尋釁滋事,奪人田宅,搶人妻女,欠下無數(shù)血債。百姓們告發(fā)羅氏兄弟的狀紙堆滿了道同的書案,一些人更是攔轎哭訴,請求道同替他們作主。道同查明真相后勃然大怒,決心嚴(yán)懲羅氏兄弟。誰知衙門公差前去捉拿羅氏兄弟時,卻遭到了永嘉侯朱亮祖的百般阻撓,以至于羅氏兄弟至今仍逍遙法外。

        當(dāng)下,朱亮祖大步流星走到道同跟前,一掃往日的倨傲之氣,拱手笑道:“哈哈哈,道大人大駕光臨,實在是讓本侯面上有光?。±镞呎?,里邊請!”

        道同對朱亮祖阻撓縣衙抓捕羅氏兄弟一事十分生氣,但永嘉侯納妾,他作為下級是必須前來祝賀的。于是,他面帶笑容,裝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似的,不卑不亢道:“今日是侯爺大喜之日,下官理當(dāng)過府道賀!”回頭對師爺李斯憫道,“李師爺,趕緊給侯爺把賀禮呈上!”

        李師爺答應(yīng)一聲,和兩名隨從一起,把帶來的禮物送過來。

        朱亮祖斜眼看了看道同的禮物,只是一個小小的錦盒,知道道同不會送什么值錢的東西,心里老大不高興,諷刺道:“道大人的禮數(shù)可真是周到?。 ?/p>

        道同道:“下官真心真意祝賀侯爺,卻不敢給侯爺送禮!”

        朱亮祖奇怪道:“為什么不敢?”

        道同道:“下官送的禮如果太薄,會顯得不尊重侯爺;如果太厚,按照大明律法,受賄或貪污超過六十兩銀子立即問斬!我怕侯爺擔(dān)上受賄而我落下行賄的罪名,受到律法的嚴(yán)懲,故而不敢行此不義之事!”

        朱亮祖嘿嘿冷笑,極不痛快道:“道大人太客氣了,來敝處坐坐即可,還備什么禮呢?”

        道同道:“下官沒有什么值錢的禮物,侯爺不要見怪!”

        朱亮祖回頭一指身后的那兩人,對道同說道:“來來來,道大人,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兩位就是我今天迎娶的小妾羅氏的父親和叔父,他們今天親自把女兒送到侯府。我聽說,道大人誤聽別人的誣陷之言,和我這兩位姻親有些誤會,今天我就給你們牽個線,請你們看在我的薄面上,以后消除誤會,結(jié)為朋友,大家多親近親近!”

        道同“哦”了一聲,裝作不認(rèn)識地打量了一眼羅氏兄弟。

        羅氏兄弟即刻面上堆笑,雙雙走上前,對著道同拱手施禮,笑嘻嘻地道:“道大人,我們兄弟這廂有禮了!請大人看在侯爺?shù)慕鹈嫔?,不要聽信他人的一面之詞,對我們兄弟生出誤會!他日我們一定到府上拜會!”

        道同理都沒理會羅氏兄弟,轉(zhuǎn)頭正色對朱亮祖道:“今日是侯爺大喜之日,下官以私人身份前來祝賀!至于公事,下官在大堂上自有公斷!倒是下官有一句話請侯爺三思,侯爺身為朝廷大員,位高權(quán)重,深得當(dāng)今皇上的寵愛,理應(yīng)和那些不法之徒劃清界線,不相往來,以免有失身份,辜負(fù)皇上的厚望?。 ?/p>

        此言一出,不光羅氏兄弟的笑臉一下子僵住了,就連包括徐本雅在內(nèi)的所有賓客都愣住了,他們皆不知所措地回頭看向朱亮祖。

        朱亮祖也知道道同未必會給自己面子,但是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讓自己難堪,心里十分惱火,要不是今天是自己的好日子,他恨不得一刀砍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他故作大度,只是哈哈大笑了幾聲,道:“好好好,道大人,我們今天不談公事!里邊請喝茶!”眾人見朱亮祖難得的沒有發(fā)作,都不由松了一口氣。

        這一場宴飲至夜方散,道同耐著性子一直撐到最后,才心事重重地回到縣衙。

        他對李師爺?shù)溃骸皼]有想到,堂堂永嘉侯竟會和兩個惡霸沆瀣一氣,互相勾結(jié),這以后,我們怎么才能把這兩個惡霸繩之以法呢?朱亮祖飛揚(yáng)跋扈,貪贓枉法,他難道連當(dāng)今皇上都不忌憚了嗎?”

        李師爺?shù)溃骸按笕耍洗挝覀兣扇巳プチ_氏兄弟,朱亮祖都公開阻撓,現(xiàn)在羅老大成了他的岳父,我們哪里還能動他分毫!不如我們到此為止,不再追究他們的罪責(zé)!不然,以我等的力量跟堂堂的永嘉侯作對,等于是以卵擊石,引火燒身??!”

        師爺李斯憫,其實也是很有來歷的,他原本是盤踞廣東多年的元末軍閥何真手下的謀士,和另一名謀士陳符瑞合稱“南粵雙英”,二人感情甚篤。朱元璋建立明朝后,陳符瑞力勸何真效法秦朝將領(lǐng)趙佗割據(jù)嶺南,建立南越國的舊事,獨立稱王,而李斯憫則力主歸順朱元璋,以免嶺南生靈涂炭,這是二人第一次意見相左。何真經(jīng)過一番思考后,最終采納了李斯憫的主張。為了表示絕對不會和朱元璋作對,何真甚至忍痛殺死了陳符瑞。何真歸順朱元璋后,被派到江西做官,他特地邀請李斯憫前往。李斯憫覺得愧對陳符瑞,不想再跟隨何真,便婉拒了。道同到了番禺后,幾次請李斯憫出山,李斯憫見道同是個正直不阿的官員,便到番禺縣衙當(dāng)了師爺。李斯憫怕鐵骨錚錚的道同會遭朱亮祖的毒手,所以勸他暫時向永嘉侯妥協(xié)。

        道同嘆了口氣,說道:“先生的意思我何嘗不明白?只是這兩個惡霸太過兇狂,我作為朝廷命官,受當(dāng)今皇上親自委派前來管理番禺,豈能容他們繼續(xù)為非作歹?我若退縮,怎么對得起朝廷和番禺百姓?大明律法森嚴(yán),我想朱亮祖雖然兇狠跋扈,但是到了關(guān)鍵時刻,他絕不會輕易以身試法的。就算他真的拋開律法不顧,死命包庇羅氏兄弟,我甘愿舍棄這七尺之軀,和他來個魚死網(wǎng)破!”

        李師爺被道同的一腔熱血感染,說道:“大人能視死如歸,斯憫自當(dāng)追隨!”

        道同拉住李師爺?shù)碾p手,熱切地說道:“謝謝先生的理解!我估計羅氏兄弟此刻還在侯府之中,我這就派人前去監(jiān)視他們,只要他們一回到家中,就立即將他們捉拿歸案!先生以為如何?”

        李師爺點頭道:“如此甚好,緝捕兇徒,宜早不宜遲!”

        道同當(dāng)即派遣精干衙役十余人,喬裝打扮,在永嘉侯府的各個出口處遠(yuǎn)遠(yuǎn)地監(jiān)視著,一旦發(fā)現(xiàn)羅氏兄弟出門,就立刻回縣衙稟報。

        新婚的第三天,永嘉侯朱亮祖起來得很晚,當(dāng)他滿面春風(fēng)地踱著方步從后宅出來的時候,羅氏兄弟早已畢恭畢敬地在大廳里候著他,他們是來向永嘉侯辭行的。

        朱亮祖摸著胡須,跟二人點頭示意,道:“你們暫且回去吧,有空多來侯府走動走動。”

        “是,侯爺。”

        羅氏兄弟正欲出門,朱亮祖的大兒子、現(xiàn)任正四品廣東府軍衛(wèi)指揮使朱暹走上前道:“父親,這二位暫時還不能回去!”

        朱亮祖不解道:“這是為何?”

        朱暹道:“道同前天一回到縣衙,就安排衙役前來監(jiān)視我們,目的是想拘拿他們二位?!鞭D(zhuǎn)頭又對羅氏兄弟,“你們且在侯府安心等候,我讓手下外出打探一下,等番禺縣衙的人撤走了,你們再回家也不遲!”

        羅氏兄弟拱手道:“謝謝小侯爺,你想得太周到了!看那道同的架勢,好像不會善罷甘休!”

        朱亮祖哈哈大笑道:“二位不必客氣,現(xiàn)在咱們是一家人了!你們的事,就是本侯爺?shù)氖?!?/p>

        朱暹派出去的人很快回來報告:番禺縣衙的人仍然在監(jiān)視侯府。

        朱亮祖聞言,大怒道:“道同豎子,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竟敢和我堂堂的永嘉侯一較高低,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他立刻就想派人將縣衙的差役盡數(shù)抓起來。

        朱暹卻勸道:“父親不必動怒,兒有一計,可讓道同知難而退!”說著附耳朱亮祖,說了幾句話。

        朱亮祖聽了,連連點頭道:“此計甚妙,甚妙!”回頭對羅氏兄弟,“你們且寬心住著,等道同什么時候把監(jiān)視侯府的人撤了,你們再回去!”說完又吩咐貼身侍衛(wèi),“速請戚國元將軍前來見我!”

        工夫不大,一身戎裝的戚國元來到了朱亮祖面前。

        戚國元乃朱亮祖的心腹愛將,他追隨朱亮祖二十余年,立下大小戰(zhàn)功無數(shù),是永嘉侯府的四大將軍之一。

        當(dāng)下,朱亮祖招手讓戚國元走近身邊,悄悄地對他耳語了一番。

        戚國元聽完,拱手道:“侯爺請放心!末將立刻照辦!”

        他當(dāng)即點齊侯府親兵三百人,耀武揚(yáng)威地來到了番禺縣衙。軍衛(wèi)在這里有特殊的地位,不僅普通百姓怕官兵,就連地方官也得讓他們?nèi)?。戚國元的隊伍一出現(xiàn)在縣衙大門外,守門的衙役就大驚失色,他們不敢阻攔,趕忙跑進(jìn)來稟報。戚國元卻不等守門人出來,帶著這三百名親兵直接闖了進(jìn)去。

        縣衙大堂上方高懸著“清如明鏡”的匾額,道同一臉肅然,端坐正中,李師爺站在左側(cè),下面跪著五名人犯,個個垂頭喪氣。原來衙門正在審案。

        道同一見戚國元氣勢洶洶的樣子,趕緊起身,離開桌案,往前走了幾步,說道:“不知戚將軍到衙門有何貴干?本縣正在判案,可否請將軍在堂外等候片刻?”

        戚國元瞪著雙眼,大聲道:“判案事小,本將軍奉侯爺之命征集糧草事大!道大人可曾聽說,最近廣州府地面有一伙故元遺匪藐視我大明朝廷,聚眾作亂,妄想復(fù)國!侯爺坐鎮(zhèn)嶺南,豈容匪徒恣意妄為,特命本將軍領(lǐng)兵前去剿滅。本將軍明日就要出兵平叛,今日前來番禺征集糧草,請道大人務(wù)必在一天之內(nèi)籌集到三千石糧草,以備本將軍明日剿匪之需!”

        道同聞言,緊皺眉頭道:“將軍此言差矣。按照我大明軍衛(wèi)糧餉供給慣例,本縣已將今年的糧草全部籌清,交給侯爺了。番禺小縣,百姓貧困,物力匱乏,哪里還能再次籌集到三千石糧草!還請將軍回去稟明侯爺,另行籌措才是!”

        戚國元道:“道大人所言,侯爺并非不知。只是如今情況特殊,叛賊氣焰囂張,必須火速剿滅,軍衛(wèi)既要出戰(zhàn),又要籌集糧草,倉促之間,難以兩全。因而,侯爺命令本將軍前來,請貴縣務(wù)必以大局為重,著速籌集糧草,切莫耽誤了剿匪大事!”

        道同道:“剿匪當(dāng)然是大事,只是,再次籌集糧草,本縣實在無能為力。將軍還是請回吧!”

        戚國元忽然冷笑一聲,道:“道大人未免太吝嗇了!本將軍從來沒有做過無功而返的事情!今日道大人不給糧草,本將軍回去無法給侯爺交差!非常時期,要采取非常措施,請道大人不要見怪!”說完,他轉(zhuǎn)頭對手下的親兵們揮了揮手,“道大人既然不肯,為了剿匪大局,我們就自己動手吧!”說罷帶頭向縣衙后面沖去。

        縣衙后面有兩座庫房,儲藏的是用于救濟(jì)災(zāi)民的糧食。戚國元早已派人打探清楚,故而帶著士兵沖進(jìn)去搶糧。

        這三百名親兵,早就得到了戚國元的授意,得到號令,他們一擁而入,動手砸開庫房,強(qiáng)行往外搬抬糧食。

        道同根本沒想到永嘉侯的人會如此無法無天,一時幾乎氣炸了肺,高聲喝道:“爾等膽大妄為,難道就不怕大明律法嗎?”當(dāng)即帶著十幾名衙役上前阻攔。

        這些軍衛(wèi)一向驕橫慣了,哪把幾個衙役放在眼里,三兩下就把衙役們打翻在地。

        道同氣得渾身發(fā)抖,從地上撿起一根殺威棒,揚(yáng)了揚(yáng),厲聲道:“縱兵搶糧,罪在不赦!不怕死的就過來!”

        戚國元又是一聲冷笑,喝道:“侯爺有令,膽敢阻擋籌糧者,格殺勿論!”

        侯府的四五個親兵大搖大擺地走上前,把道同圍在中間。另外數(shù)十名親兵則齊刷刷地抽出腰刀,橫眉怒目地對著衙役們。衙役們早已被永嘉侯府的軍衛(wèi)欺負(fù)慣了,看到這幫人兇神惡煞的樣子,都膽怯起來,誰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眼見道同就要吃虧,這時候,李師爺從外面跑進(jìn)來,推開圍著道同的侯府親兵,把道同拉到一邊,低聲道:“大人,有道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這些軍衛(wèi)如狼似虎,殺人不眨眼,我們要是阻攔,一定會吃大虧!不如放他們走,我們回頭再去找永嘉侯理論!”

        道同細(xì)想不錯,只好讓衙役們退到一邊。

        這時候,從縣衙大門進(jìn)來了十幾輛大車,徑直到縣衙后門糧庫前停下,原來這是戚國元安排好的運(yùn)糧車輛。道同和衙役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永嘉侯的親兵把糧食抬上車運(yùn)走。

        戚國元等人帶著糧草剛走,道同就立刻趕到永嘉侯府,找朱亮祖理論。

        朱亮祖坐在大廳里,悠然自得地喝著茶,和羅氏兄弟有說有笑。看到道同進(jìn)來,為了刺激道同,他故意對羅氏兄弟顯得十分熱情,卻對道同端起架子,冷眼相看,說道:“道大人可是稀客啊,不知你到侯府有何見教?”

        道同壓住怒火,說道:“剛才侯府親兵數(shù)百人到番禺縣衙搶糧,本縣特來向侯爺稟明!請求侯爺嚴(yán)懲不法軍士!”

        朱亮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嘿嘿冷笑道:“道大人,你說得很對,本侯爺?shù)挠H兵向你征集糧草的確不對!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派衙役監(jiān)視侯府,難道就是對的嗎?”

        道同正色道:“侯爺此言差矣!就算借道同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監(jiān)視侯府!番禺縣的衙役們,是按照本縣的吩咐,在府城各處搜查緝捕在逃的人犯,在搜查中碰巧經(jīng)過侯爺府邸,絕沒有人敢對侯爺不敬!但是侯爺公然縱兵搶糧,這可是違反大明律法的重罪?。≌埡顮斚铝?,把搶走的糧食立刻歸還,并追究肇事帶頭人戚國元的大罪!”

        一直沒說話的朱暹這時走上前,說道:“道大人,你強(qiáng)加侯爺親兵搶糧的罪名,膽子不小啊!你破壞侯爺剿匪大事,吃罪得起嗎?”

        道同道:“小侯爺,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戚國元帶兵搶糧,你怎能倒打一耙,說我破壞剿匪呢?我倒是想提醒你一句,侯爺和羅氏兄弟這些惡霸沆瀣一氣,公然阻撓本縣執(zhí)行大明律例,倘若當(dāng)今皇上追究下來,侯爺吃罪得起嗎?”

        道同此言一出,朱亮祖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朱暹出的這個主意,本是想制造事端,以破壞剿匪的罪名壓制道同,孰料道同居然抬出了朱元璋。朱元璋懲戒違法官吏那是絲毫不講情面的,手段之狠毒,超過了歷朝歷代任何一位皇帝。朱亮祖雖然自恃功高,覺得朱元璋應(yīng)該不會把他怎么樣,但在內(nèi)心里,依然還是對朱元璋十分忌憚的。這一番較量,顯然是朱亮祖輸了,但是他現(xiàn)在不能露出一絲怯意,否則會讓道同把他看扁。

        朱亮祖臉色一沉,蠻不講理道:“道同,本侯要你的錢糧,那是看得起你!知道嗎,這是對你不給本侯面子的懲罰!趕緊把你的人撤了,不然,悔之晚矣!”

        道同毫無懼色道:“下官怎敢監(jiān)視侯府,不過是在侯府附近監(jiān)視不法之徒!侯爺不會真的要包庇羅氏兄弟吧?”

        朱亮祖氣極反笑道:“好,好!你就死心塌地地去執(zhí)行你的大明律例吧!咱們走著瞧!”

        道同和朱亮祖再次不歡而散。

        回到縣衙,道同吩咐監(jiān)視侯府的衙役繼續(xù)盯緊看牢,一定要等到羅氏兄弟出來。然而十幾天過去,羅氏兄弟就是不露面,看來朱亮祖真的要和道同比拼耐心了。道同反倒不著急,他想,羅氏兄弟絕對不會在侯府長期住下去的,總有一天他們要回自己的家。

        果然,住在侯府里的羅氏兄弟心急如焚,他二人好不容易巴結(jié)上了朱亮祖,就算朱亮祖對他們特別照顧,但是他們怎么能在侯府長期住下去呢?在這里,二人處處需要小心謹(jǐn)慎,短短的十幾天工夫,他們早已渾身不自在了,加上在家里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現(xiàn)在吃不上玩不上,家里的嬌妻美妾也照顧不上,她們還天天叫人來催兩兄弟早日回家。兩兄弟想,在永嘉侯府再這么住下去,做人還有什么樂趣?他們不敢向朱亮祖說什么,便悄悄找到朱暹,求他想辦法讓道同不再追究罪責(zé),好叫他們安安心心地回家。

        朱暹也早已不想讓羅氏兄弟繼續(xù)呆在侯府,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二人的請求,來到大廳里找朱亮祖商量。

        朱亮祖本是個大老粗,這幾日和羅翠云天天廝混在一起,那羅翠云天生一副媚骨,一心要討得朱亮祖的歡喜,展開渾身媚術(shù),把朱亮祖伺候得熨熨帖帖。朱亮祖置身在溫柔之鄉(xiāng),心花怒放,早已把羅氏兄弟還在侯府一事給忘了。朱暹提及此事,朱亮祖一拍腦門,道:“哎呀,我居然忘了此事!他們兄弟二人怎么可以在侯府長期住下去呢?既然我已經(jīng)納了他們的女兒,我就得替他們出頭!暹兒,你說,有什么辦法可以讓道同死心,不再追究此事?”

        朱暹道:“道同不到黃河心不死,只有出一狠招,才可讓他知難而退!”

        朱亮祖道:“既然有了主意,那就由你作主處理此事吧!”

        朱暹答應(yīng)一聲告退,朱亮祖又起身進(jìn)了羅翠云的房間。

        廣州府城外四十幾里的一個小村子最近發(fā)生了瘟疫,很多人都病倒了,道同和李師爺訪得府城有一位老郎中,能醫(yī)治各類疑難雜癥,他們遂帶著兩三名衙役和這位老郎中,每天到村子里為鄉(xiāng)民醫(yī)病,隔一兩日回來一次處理衙門中的公務(wù)。朱暹知道此事后,冷笑一聲,對羅氏兄弟道:“這真是天賜良機(jī)!你們二位放心,這次一定叫道同徹底死心,不敢再和你們過不去!”

        羅氏兄弟聞言大喜,萬分感激道:“多謝小侯爺!小侯爺?shù)拇蠖鞔蟮拢覀冃值軟]齒難忘!”

        道同忙碌了幾天,這天傍晚,他一邊往回走,一邊和李師爺以及那位老郎中說著下一步該怎么救治鄉(xiāng)民。幾個人走到一荒僻處,驀然路旁跳出數(shù)十人,把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

        道同料想是劫道的匪徒,沉聲喝道:“何處蟊賊,敢在此打家劫舍,我們可是官府的人!”

        這些人卻不搭話,搶過來向道同等人下手,刀槍并舉,棍棒交加,一副拼命的樣子。道同吃驚不小,看出這些人并非一般劫道的蟊賊,只怕是沖著要他們的性命來的,忙和李師爺?shù)热税蔚稇?yīng)戰(zhàn),力求能夠自保。

        這伙盜賊正是戚國元和永嘉侯府親兵按照朱暹的安排喬裝打扮的,企圖給道同一個教訓(xùn)。親兵們按照戚國元的命令,狠狠地向道同他們撲過來。事出倉促,道同雖然是蒙古人,自小習(xí)練摔跤角斗,也算有些武藝,但哪里是那些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軍衛(wèi)的對手,三招兩式過去,他就已經(jīng)手忙腳亂了。李師爺盡管武藝出眾,但是十幾個軍衛(wèi)手執(zhí)明晃晃的鋼刀圍著他群斗,他自保尚可,卻顧不上道同。三個縣府衙役也被七八名軍衛(wèi)圍住,顧不上照顧他們的大人了。

        差不多有五六個軍衛(wèi)團(tuán)團(tuán)圍住道同,對他棍棒相加。道同招架不住,手里的防身短刀被擊落在地,隨即雨點般的棍棒便落在他身上。

        躲在一邊的戚國元看看差不多了,擔(dān)心再打下去,會危及道同的性命,便示意軍衛(wèi)們跳出圈子,退在一邊。然后,他捏著嗓子放出話道:“縣令大人,我們是廣州府的土著鄉(xiāng)民,自從永嘉侯朱侯爺鎮(zhèn)守嶺南,剿滅匪患,維護(hù)治安,黎民百姓過上了好日子??墒悄闵頌槌⒚?,卻不知道為民作主,反而處處和朱侯爺作對,朱侯爺對你一再忍讓,你卻不思悔改,變本加厲地和他老人家過不去。朱侯爺若是離開廣州,匪患必然再次滋生,老百姓哪里還會有好日子過?我們實在看不過眼,特自發(fā)組織幾個人,來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xùn)。倘若你一意孤行,繼續(xù)和朱侯爺作對,那么下次我們一定會取你的狗命!”說完,帶著親兵們跑得無影無蹤。

        道同雖然身受重傷,痛得鉆心,幸好都是皮外傷。李師爺和三個衙役輪流攙扶著道同,慢慢回到番禺縣衙。

        看著渾身是傷的道同,李師爺憂心忡忡地說道:“大人,今天事情蹊蹺,我想這恐怕不是什么自發(fā)的土著鄉(xiāng)民尋釁滋事吧!”

        道同怒火中燒道:“什么自發(fā)的鄉(xiāng)民,一定是朱亮祖派出的爪牙!”

        李師爺點點頭道:“我想也是。朱亮祖暗里派人毆打朝廷命官,其卑鄙行徑實在令人發(fā)指!在下細(xì)細(xì)思量,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們還是算了,永嘉侯咱們?nèi)遣黄鸢。∵@一回,他是在警告咱們,下一回咱們恐怕就沒有這么幸運(yùn)了!”

        道同對李師爺?shù)溃骸爸炝磷鎰萘﹄m大,我卻不懼怕!只要我活著,就必須把羅氏兄弟繩之以法!”

        道同不畏強(qiáng)權(quán)的話語深深打動了李師爺,他由衷說道:“大人既然能夠為民請命,屬下自然也當(dāng)舍身相隨!”隨即壓低聲音,“不如我們把監(jiān)視侯府的衙役撤回!大人以為如何?”

        道同愣了一下,但馬上會意,點點頭道:“不錯,就依先生所言!”

        番禺縣衙的十幾名衙役剛一撤回,羅氏兄弟得到消息,就大搖大擺地出了侯府,趾高氣揚(yáng)地回到家中。

        道同接到稟報,不顧身上有傷,親自帶人前去捉拿羅氏兄弟。

        羅氏兄弟剛剛回到家中,正在和嬌妻美妾飲酒作樂,眼見道同帶著人闖進(jìn)來,他們不僅毫不懼怕,而且還十分張狂。

        羅老大叫囂道:“你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敢擅自逮捕侯爺?shù)囊鲇H,是不想活了嗎?看來你挨的打還是輕了些!”

        道同義正詞嚴(yán)道:“侯爺再大,也大不過大明律法!爾等作惡多端,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沒用!”說完,把手一招,喝令捕快來抓羅氏兄弟。

        羅氏兄弟家里也有幾名護(hù)院的武師,他們搶上前阻攔衙役。

        道同一臉威嚴(yán)道:“阻撓本縣執(zhí)法,與人犯同罪!一起抓回縣衙!”

        雙方一番打斗,衙役們很快將幾名武師制服。羅氏兄弟面如死灰,只好乖乖就擒。道同將他們帶回縣衙,關(guān)入大牢。

        永嘉侯府后花園,朱亮祖和朱暹、徐本雅正談笑風(fēng)生。侍女提著金耳翠玉壺在青瓷蓋杯內(nèi)注入沸水,纖手輕柔,滴水不濺,鳳凰三點頭,碧綠的茶湯便溢出一股股清香,沁人心脾,茶湯入口,更覺品味不同。

        徐本雅抿了一口茶,嘖嘖稱贊道:“嗯!好茶!明前茶確實嫩香寒冽,入口純正,綿甜芬芳。”

        朱亮祖傲然問道:“久聞布政使大人是品茶方家,能猜出此茶產(chǎn)于何地么?”

        徐本雅又抿了一口,細(xì)細(xì)品嚼,很肯定地說:“此茶味淡而雋永,甘冽又微苦,如果下官沒有猜錯的話,當(dāng)為徽州府黃山所產(chǎn)?!?/p>

        朱亮祖哈哈大笑,擊掌道:“布政使大人果然好功夫!此茶正是黃山云谷寺采制,名曰云谷銀毫,乃山寺老僧進(jìn)貢皇上之明前佳茗,蒙皇上恩典,賞賜了小侯三斤。今日,小侯和布政使大人共飲的芳茗,就是此茶??!飲水思源,品此佳茗,當(dāng)不忘浩蕩皇恩??!”

        徐本雅道:“皇上對侯爺恩寵有加,實在令人羨慕!”

        朱亮祖得意洋洋道:“當(dāng)年小侯隨著皇上出生入死,立下些許小功,蒙皇上不棄,賜封永嘉侯,出鎮(zhèn)嶺南,理當(dāng)為皇上分憂!”

        徐本雅道:“侯爺所言極是,圣上如此恩寵,我們做臣子的,理當(dāng)肝腦涂地,死而后已??墒怯行┕賳T,食君之祿,卻不思為君分憂。比如番禺縣令道同,侯爺奉皇命出鎮(zhèn)嶺南,為的是防止故元遺匪和何真舊部作亂,作為一縣父母官,道同本該想方設(shè)法解決軍衛(wèi)給養(yǎng)的問題,哪知道他卻竟多次和侯爺討價還價,還到處污蔑軍衛(wèi)胡作非為,這實在是大大的不該??!”

        徐本雅為何如此說?原來他也恨道同。徐本雅的小舅子在市集上強(qiáng)買強(qiáng)賣,被告發(fā)到番禺縣衙。道同知道徐本雅的小舅子長期以來和羅氏兄弟互相勾結(jié),無惡不作,就把他捆綁起來在大街上示眾。徐本雅派人前去求情,道同卻根本不買賬,由是徐本雅對道同恨得牙癢癢。徐本雅三番五次在朱亮祖面前煽風(fēng)點火,說道同不懂規(guī)矩,小小的七品縣令竟然把位高權(quán)重的侯爺不放在眼里,就是想借朱亮祖之手除掉道同。

        果然,聽了徐本雅的話,朱亮祖的怒火立刻被點燃。他面色鐵青,“啪”的一拍桌幾,連連冷笑道:“徐大人放心好了,總有一天,那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會為他的不知天高地厚付出代價的!”

        徐本雅暗自高興,卻故意說反話道:“侯爺可別為了這個小小的縣令生氣!侯爺往后不管什么事情,總之不要搭理他就是了。以下官看來,道同是不會對一般人買賬的。萬一侯爺有命,如果他不聽從,人家豈不是說侯爺對一個縣令都奈何不了嗎?如此一來,實在有失侯爺尊貴的身份啊!”

        在旁邊陪坐的朱暹一直在悠然自得地品著茶,聽他們說話,這時候他突然嘿嘿一笑,插言道:“徐大人不必?fù)?dān)憂,你就走著瞧吧!我父親如果沒有這份自信,是絕不會如此對待道同的!”

        徐本雅見目的達(dá)到,心中暗自得意,知道朱亮祖一定會對道同有所動作,他只需坐山觀虎斗就行了。

        這日,徐本雅悠閑無事,帶著心愛的小妾在家中后花園賞花,一手下進(jìn)來稟報:“徐大人,有貴客來訪!”徐本雅揮揮手讓小妾退下,整理好衣冠出來見客。等他來到門口,早已看到在大廳中端坐著一人,生得器宇軒昂,四名隨從侍立兩邊,個個看上去都精干了得。

        徐本雅立刻滿臉堆笑,緊走幾步,高聲叫道:“哎呀,何大人,稀客稀客!哪陣風(fēng)把你老兄給吹來了???在下有失遠(yuǎn)迎,還望恕罪??!”

        這人站起身,也緊走幾步,和徐本雅四手相握,使勁搖著道:“徐大人太客氣了!何真多有叨擾,還望恕罪!”兩人一起大笑起來,在廳中坐定。

        被徐本雅稱作何大人的這個人,正是當(dāng)年割據(jù)嶺南的元朝惠陽路同知、廣東都元帥何真。他本來在江西做官的,最近又轉(zhuǎn)任四川布政使,朱元璋命令他在去四川之前,到廣州招納舊部為朝廷所用。何真兩天前到廣州見過了朱亮祖,今日專程到布政使衙門來謁見徐本雅。

        早有下人奉上香茶,二人邊喝茶邊敘話。

        徐本雅道:“何大人多年經(jīng)營廣東,以后又順應(yīng)天意歸順大明,保證了嶺南黎民百姓的安居樂業(yè),是何等的深明大義,實為我等學(xué)習(xí)之楷模!今番何大人又出任四川布政使,到天府之國牧民,足可見皇上對大人的恩寵,讓我等好生羨慕??!”

        何真拱手道:“蒙皇上恩典,下官無以為報,只有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徐本雅道:“不知何大人此番前來,有何見教?”

        何真道:“徐大人太客氣了!在去四川之前,皇上命我再到廣州,召集散落的舊部,為朝廷效力!如今廣東是徐大人的地盤,何某向徐大人稟明情況,且要叨擾多日啊,還望徐大人多多關(guān)照!”

        聽到何真要召集舊部,徐本雅靈機(jī)一動,想到了李師爺,李師爺若是跟著何真走了,道同就失去了有力的幫手,那對付起來就容易多了!

        盤算已定,徐本雅向何真道:“何大人可曾聽說,當(dāng)年你手下的‘南粵雙英’之一李斯憫,現(xiàn)在廣州府番禺縣縣令道同那里當(dāng)師爺呢!對李斯憫這樣雄才大略的人來說,當(dāng)一個小小的師爺實在太可惜了!何大人此次奉皇命招納舊部,實在是一個大好的機(jī)會,何不趁此良機(jī)招納他進(jìn)京面圣,也好讓他討個出身,博個封妻蔭子,也算是何大人對老下屬、老朋友的回報?。 ?/p>

        何真聞言,大喜道:“哎呀,這簡直太好了!洪武元年,我歸順大明之時,皇上委派我到江西就職,李斯憫不愿意離開嶺南,故而請求辭去,何某再三勸阻無果,只好非常遺憾地放他走了。洪武四年,何某奉皇命來嶺南招納舊部,再三尋訪李斯憫的下落,卻遺憾未曾找到。這次既然下官再度奉皇命而來,一定要請他去京城面圣才是!”

        徐本雅心中大喜,當(dāng)即安排何真和他的手下在布政使衙門住下,然后派人到番禺縣衙找李師爺。

        差人到時,道同和李師爺正在商量如何處置羅氏兄弟一事。

        差人深施一禮,說道:“道大人,布政使徐大人請李師爺?shù)窖瞄T一敘!”

        道同一愣,暗想,廣東布政使司和番禺縣衙門不和,這在廣州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徐本雅突然來找李師爺,意欲何為?

        李師爺也是疑惑不解,但布政使大人召喚,他豈有不去之理,便對道同道:“大人,既然是徐大人召喚,在下去去就回!”

        道同點頭道:“李師爺不要過多耽擱,早去早回。本縣還等著先生回來商量大事呢!”

        李師爺應(yīng)諾一聲,隨著布政使衙門的人出了門。

        到得布政使司后堂,李師爺遠(yuǎn)遠(yuǎn)看到,除了徐本雅等幾人外,還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乍見到此人,不由一怔,真是悲喜交集。這個人,竟是他當(dāng)年的主人何真!

        何真也看到了李師爺,他站起身,快步走過來。

        兩人走到一起,兩雙眼睛互相注視,四只大手緊緊相握,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半晌,李師爺雙膝跪倒,行大禮參拜故主,道:“主人在上,屬下李斯憫叩見!”

        何真急忙將李師爺扶起來。

        徐本雅早已過來,熱情相邀,幾個人落座,下人添茶斟酒,重新開席。

        何真滿含熱淚,止不住心中的激動,對李師爺?shù)溃骸昂槲渌哪?,我奉皇命,來廣州招納舊部,多方尋找,都沒有你的下落。這么多年,不知道你在何處謀生,一切還好吧?”

        李師爺拱手道:“當(dāng)年,主人歸順大明之后,當(dāng)今皇上委派您到江西,屬下本應(yīng)跟從,奈何屬下本是嶺南土著,在家鄉(xiāng)生活了數(shù)十年,故土難離,所以辭別主人,找了一偏僻所在,重操捕魚舊業(yè),也能養(yǎng)家糊口。洪武四年,主人到廣州招納舊部,我也有所耳聞,只因還是不想離開故鄉(xiāng),故而再三躲避主人的尋訪。后來道同大人到了廣州,執(zhí)掌番禺縣令,再三相邀,屬下推卻不過,就在道大人府中擔(dān)任了師爺一職?!?/p>

        何真感嘆道:“以你之才,屈就縣衙師爺,也真是難為你了!”

        二人談了一些舊事,氣氛難免有些沉悶感傷。

        徐本雅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在場,何真和李師爺有許多話不方便說,就拱手道:“何大人忠心耿耿,堪為我輩楷模!李師爺韜略過人,可擔(dān)大任。今日何大人和李師爺故友重逢,一定有許多話要說,下官還有公干,就不相陪了!”

        何真拱手相送,待徐本雅和他的手下們走了,他望著李師爺?shù)溃骸八箲懤系?,你三番兩次拒我,莫非是對我?dāng)年誅殺陳符瑞一事耿耿于懷?唉,當(dāng)今皇上生性多疑,當(dāng)年為表忠心,我忍痛殺掉了陳符瑞,實在是情非得已啊!可是,如果他不死,說不定我們都會遭殃!此番我奉皇命再到廣東招納舊部,還請老弟看在當(dāng)年的情分上,和我一起到京城面圣,也好圖個封妻蔭子,何必屈就于縣衙一個師爺!”

        李師爺?shù)溃骸岸嘀x大人一番好意!您可能誤會斯憫了!斯憫本是山野小民,蒙大人當(dāng)年收在門下,封以高位,又信任有加,斯憫一直感恩不盡。如今,斯憫早已懶散粗疏慣了,不想再追逐功名利祿,只愿平平安安終老鄉(xiāng)間!請大人見諒!”

        何真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道同為人耿直,早已得罪了永嘉侯朱亮祖和布政使徐本雅。這兩人一定會聯(lián)手對付道同,必欲除之而后快。斯憫老弟若是繼續(xù)留在番禺縣衙,只怕會有不測,還望三思!”

        李師爺?shù)溃骸爱?dāng)今朝廷,律法嚴(yán)苛,不知有多少官吏做了朱家皇帝的刀下之鬼,我去朝中做官,豈非和在番禺縣衙門一樣危險?道同大人剛正不阿,對朝廷忠心耿耿,在廣州府是在孤軍奮戰(zhàn),屬下對他極為欽佩,所以立志要助他一臂之力。大人不必多勸,斯憫心意已決!”

        何真再三勸說,李師爺只是不為所動,他只好滿懷遺憾地讓李師爺回去了。

        一回到番禺縣衙,李師爺就來見道同。

        道同正憂心忡忡,不知道徐本雅會把李師爺怎么樣。他明白,自己得罪了徐本雅,早已連累了李師爺,徐本雅既然會向自己出手,完全也會向李師爺下手。一見李師爺安然無恙回來,道同十分高興,忙問他此去到底所為何事。

        李師爺毫不隱瞞,直言故主何真再來招納舊部,且將何真如何勸他離開番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道同。

        道同聽完,默然半晌,才道:“何大人來招納舊部,這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我聽說,洪武四年,何大人招納回去的老部下,很多都得到了皇上的封賞。此番何大人再來廣州,雖然我心里十分不舍,但又怎能讓你一直屈就番禺小縣的師爺呢?還是借此機(jī)會,隨著何大人到京面圣,也好實現(xiàn)平生抱負(fù),大展宏圖?。 ?/p>

        李師爺搖搖頭,語氣堅決道:“在下愿意和道大人這樣剛正不阿的人一起共事,不愿到朝中為官!”

        李師爺口里不說,但是道同也明白,當(dāng)今皇上律法嚴(yán)苛,在朝為官的那些人,稍有不慎便有殺身之禍,去南京做官,充滿兇險,雖然在番禺也有危險,相比之下還是在這里要逍遙自在一些,便道:“番禺需要先生這樣的人才,只是以先生之才,屈就師爺之位,本縣覺得愧對先生了呀!”

        李師爺?shù)溃骸皩傧赂试缸冯S大人!請大人不要想得太多!”

        道同望著面色剛毅的李師爺,欣慰地笑了。

        羅氏兄弟被抓的消息傳到永嘉侯府的時候,朱亮祖正在后堂和羅翠云飲酒作樂。羅翠云聞聽消息,立刻哭了起來,道:“侯爺,道同這是不給您面子呀!以前,我們只是番禺的小民,做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遵紀(jì)守法還怕被人欺負(fù)?,F(xiàn)在我伺候了侯爺,我父親和叔叔就是侯爺?shù)娜肆?,道同也敢這樣無法無天,視侯爺為廟里的泥菩薩,只該作為擺設(shè)!侯爺,我父親和叔叔的性命事小,侯爺您的面子事大?。 ?/p>

        朱亮祖本是有勇無謀之人,經(jīng)羅翠云這么一挑撥,立刻惱火起來,說道:“美人兒,這事還用你說嗎?道同也實在太狂妄自大了!我不給他一點兒厲害看看,他真不知道馬王爺長著幾只眼睛!”

        羅翠云嬌笑道:“侯爺說得是!”說著話,嚶嚀一聲,鉆入朱亮祖懷里。

        朱亮祖又亢奮起來,笑道:“等侯爺收拾完你,馬上就去收拾道同!”

        羅翠云卻伸手擋住朱亮祖,嬌聲道:“侯爺?shù)降自趺淳任腋赣H和叔叔???”

        朱亮祖道:“道同他不是要抓你父親和叔叔回去過堂嗎?等過堂那天,我派人直接把你父親和叔叔搶回來不就完了!”說著話,早已撕開羅翠云的衣衫,把她放倒在大床之上……

        經(jīng)過慎重籌劃,道同升堂審問羅氏兄弟。

        其實,羅氏兄弟的罪行已經(jīng)十分清楚明了,審問只是走程序而已。道同也想通過堂審,讓番禺縣的老百姓都來旁聽,以起到對鄉(xiāng)紳惡霸震懾的作用。

        一大早,縣衙大堂口就圍滿了旁觀的百姓。羅氏兄弟投靠永嘉侯,番禺縣的老百姓知道了,都十分不平,如今道同不畏權(quán)貴,把他們抓捕回來受審,老百姓都對道同欽佩不已。

        在衙役喊過“威武”之后,道同和李師爺來到大堂之上,全場頓時肅靜下來。

        道同聲音威嚴(yán)道:“本縣業(yè)已查明,羅氏兄弟欺行霸市、尋釁滋事、掠人田宅、搶人妻女,可謂無惡不作。按照大明律例,本縣對你兄弟二人處以杖責(zé)八十并監(jiān)禁八年,收繳強(qiáng)買來的財物兩百多件退回原主!你們服也不服?”

        羅氏兄弟心中氣惱,道同簡直就是他們的克星,居然會把堂堂的永嘉侯不放在眼里,直接闖進(jìn)羅府抓捕他們。難道說,他們投靠朱亮祖也沒有用?他們又氣又怕,道同問話,他們一言不發(fā)。

        道同“啪”的一拍驚堂木,喝道:“膽大惡徒,就算你們不認(rèn)罪,難道就能抹掉你們的罪行?來人,給我先杖責(zé)八十,再帶他們回家收繳強(qiáng)買來的財物,然后押入大牢執(zhí)行監(jiān)禁,以償所犯罪責(zé)!”

        衙役們吆喝一聲,上來拉著羅氏兄弟就要行刑。

        就在這時,堂外圍觀的人群忽然騷動起來。

        道同抬眼一看,外面沖進(jìn)來一伙人,一個個手執(zhí)兵刃,兇神惡煞一般,把大堂圍了個水泄不通。道同認(rèn)得,這伙人是永嘉侯朱亮祖的部下,領(lǐng)頭的就是戚國元。

        道同再度“啪”的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膽大戚國元,擅自帶兵闖入縣衙大堂,你難道想造反不成?”

        戚國元嘿嘿笑道:“道大人,你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何苦要和堂堂的永嘉侯過不去呢?你難道不知道,羅家兩位員外,已經(jīng)是侯爺?shù)囊鲇H?為難侯爺?shù)囊鲇H,就是為難侯爺??!”

        道同義正詞嚴(yán)道:“自古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休要說是侯爺?shù)囊鲇H,就是侯爺本人,只要為非作歹,犯了國法,本縣也會依律查辦!”

        戚國元又是一聲冷笑道:“好!那我就要看看你到底怎么查辦!”轉(zhuǎn)身對手下的士兵喝道,“給我把羅家兩位員外帶回侯府,敢有阻攔,一律格殺勿論!”

        軍衛(wèi)們答應(yīng)一聲,過來推開衙役,將羅氏兄弟搶了過去。

        道同簡直氣極,他怎么也沒想到,朱亮祖會什么也不顧,公然派兵來搶人犯。縣衙那幾個衙役,要阻止這些軍衛(wèi)搶人,只會白白送死。他對著要和軍衛(wèi)拼命的衙役們搖了搖頭,示意他們退開。就這樣,道同和衙役以及旁觀的老百姓,眼睜睜地看著戚國元把羅氏兄弟從縣衙護(hù)送出去。

        出了番禺縣衙,羅氏兄弟舒了一口氣,馬上臉色一變,得意洋洋起來。

        羅老大轉(zhuǎn)過頭來叫囂道:“道大人,在下兄弟今年內(nèi)不會去別的地方,若大人有事,隨叫隨到!”說著話,搖頭晃腦地走了。

        道同長嘆一口氣,道:“人犯都沒有了,我這堂還升什么呢?大家都散了吧!”說完,走入了后堂。

        老百姓看著縣令大人落寞的背影,一個個義憤填膺,說道:“永嘉侯太不像話了!”

        “永嘉侯公然干涉朝廷命官判案執(zhí)法,膽子也太大了!”

        “朝廷難道就任由永嘉侯為所欲為嗎?”

        道同在后堂來來回回踱著步,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師爺也是氣憤難平,但他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道同踱了一會兒,忽然斬釘截鐵地說道:“要想對付朱亮祖,只有請一個人出面了!”

        李師爺立馬知道道同說的人是誰,他擔(dān)憂地說道:“只怕朱亮祖知道后,會更加和大人過不去!他一介武夫,蠻橫無理,做事毫無底線,大人要三思而后行??!”

        道同義無反顧道:“我意已決,哪怕為此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

        道同想到的人就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他知道,憑自己一個縣令的力量是斗不過朱亮祖的,但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與朱亮祖的仇已結(jié)下了,對方的報復(fù)遲早會來,與其束手待斃,還不如拼卻一腔熱血主動出擊,將其罪行上奏朝廷和皇帝,或能解救一方百姓。想到這里,他心里放松了許多,把朱亮祖的種種罪行列擺出來,連夜寫好奏章,派人秘密送往京城。

        出人意料的是,兩個多月后,徐本雅和朱暹竟然帶著一名朝廷欽差直奔番禺縣衙,向道同宣布了朱元璋對他的“斬立決”詔令。

        自從向朱元璋上表彈劾朱亮祖以后,道同就一直等待著朝廷方面的消息。他怎么也沒想到,等來的不是朝廷對朱亮祖的處罰,而是自己的“死訊”。

        聽完詔命,道同面無表情,心里并不憤怒,只是替朱元璋感到悲哀。朱元璋一直在下大力氣懲戒貪官污吏,哪知仍然為朱亮祖這樣膽大妄為之人所欺瞞,實在太可笑了!

        道同默默接過圣旨,起身道:“詔命一下,道同就是罪官了,不能再設(shè)宴為欽差大人接風(fēng)洗塵了!請大人和徐大人給我一刻工夫,容我向老娘辭別!”

        聽到朱元璋對道同“斬立決”的圣命,李師爺和所有衙役皆垂淚不已。兩袖清風(fēng)、剛正不阿的道大人,居然會落得如此下場,這是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的。大家雖然憤憤不平,卻無可奈何,只有圍著道同,不讓別人靠近他。

        就在此時,布政使衙門的差人跑進(jìn)來,壓低聲音對徐本雅道:“大人,皇上又派來一位欽差,要大人速速回衙門接旨!”

        徐本雅眼珠一轉(zhuǎn),看看旁邊的朱暹。朱暹對他使了個眼色,徐本雅會意,立刻悄悄帶人去見后面來的這位欽差。

        徐本雅回到布政使衙門,朱元璋的第二位欽差就立即向他宣布了撤銷處斬道同的詔命,并調(diào)道同進(jìn)京面圣。這位欽差經(jīng)過長途奔波,累得筋疲力盡,說話都喘著大氣。

        徐本雅道:“欽差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安排了酒宴,特地為大人接風(fēng)洗塵!請大人稍事休息,我們即刻去番禺縣衙向道同宣布圣旨!”

        欽差道:“皇命在身,刻不容緩!不知皇上前次派來宣布處斬道同的欽差何在?人命關(guān)天,我們必須趕在他之前撤銷處斬道同的詔命!徐大人,皇上對此十分關(guān)心,太子也囑咐過,務(wù)必要保住道同大人的性命!”

        徐本雅道:“欽差大人放心,下官陪同先來的那位欽差大人剛剛?cè)シh衙宣布圣旨處斬道同,聽到您到來的消息,下官已留那位大人在番禺縣衙等候新的圣命了!下官不到番禺縣衙,他們是絕對不會處斬道同的!”

        在徐本雅再三勸說下,第二位欽差才坐下來草草地吃過幾口,喝了一杯茶??纯匆呀?jīng)過去半個時辰,他急忙催促起身。徐本雅這才慢吞吞地出了門,上馬陪著這位欽差來到番禺縣衙。

        道同為官清廉,家里沒有錢,最擔(dān)心的就是自己的母親無人供養(yǎng)。半個時辰前,他心中悲傷,步履沉重地步入后堂,向八十高齡的老母磕了三個響頭,說道:“母親,孩兒不孝,因公事要出一趟遠(yuǎn)門,需要很長時間,所以不能在膝下伺候!還望母親恕孩兒不孝之罪,勿以孩兒遠(yuǎn)行為念,多多保重身體!等孩兒公事一了,立刻回來侍奉母親!”說著話,想到今日自己就要身死,留下風(fēng)燭殘年的母親一人在世上孤苦無依,他一時心如刀絞,卻只有強(qiáng)裝無事,不敢讓母親看出來。

        母親道:“我兒不必瞞我。剛才已經(jīng)有人給我報告,我兒得罪了永嘉侯朱亮祖,被其誣告,今日受刑!為母雖然傷心,但更為我兒不畏豪強(qiáng)、正義執(zhí)法而欣慰!我兒放心去吧,不要牽掛為娘。為娘會好好活著,等著看誣陷我兒的人受到審判!”

        聽母親如此一說,道同更加心痛,伏在老人家腳下大哭起來。道同母親卻咬緊嘴唇,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

        哭別母親,道同走出來,看到李師爺,微微一笑道:“先生,你我今日就要永別,往后道同不在了,還望先生看在昔日你我交好的情誼上,好生照管我的老母,道同在地下也會為先生祈福的!”說罷,他跪在李師爺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李師爺早已泣不成聲,答應(yīng)著說:“大人放心,自今而后,大人的母親就是李某的母親,我一定不負(fù)重托,服侍好她老人家!”他一邊這么說,一邊也跪了下來,和道同拜別。

        道同站起身,對衙役們道:“眾位兄弟,謝謝你們過去對道同的支持!今日道某和各位分別,請眾位兄弟多多保重。道同來世為官,亦愿與各位再做兄弟,除盡天下貪贓枉法之徒!”說完,長長一揖,轉(zhuǎn)頭走向刑場。

        衙役們淚如雨下,紛紛哀叫著:“大人走好!”跪在道同身后,磕頭不止。

        聞聽到消息趕來送別道同的老百姓,也和衙役們跪在一起,磕頭哀叫,一時哭聲震天,凄慘的場面叫人不忍直視。

        朱暹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吩咐劊子手立刻行刑。

        道同整理好衣冠,毫無懼色,站到刑場上,面帶微笑注視著李師爺和老百姓,在他們的哭聲中從容就死。

        剛剛行刑完畢,徐本雅就陪著第二個欽差到了。見道同已被處死,該欽差大吃一驚,但他也沒有辦法,只好和頭一個欽差一起,忐忑不安地回京復(fù)命去了。

        那么,朱元璋為何會給道同下兩道意思截然不同的圣旨呢?原來,兩個月前,道同彈劾朱亮祖的奏章剛一送出,朱亮祖就知道了這個消息。朱亮祖早在道同身邊安插了耳目,監(jiān)視著道同的一舉一動。這段時間廣州恰好平定了一起小規(guī)模的刁民鬧事事件,這些人大部分是故元遺匪。獲知道同彈劾自己的父親,朱暹心生一計,對朱亮祖說道:“就算當(dāng)今皇上寵信父親,對道同這次彈劾不予理睬,但按道同的倔強(qiáng)脾氣,他一定會冒死再三上疏皇上。不如我們搶先遞上奏本:道同本是蒙古人,心念故國,和我們最近平定的故元遺匪相互勾結(jié),妄圖占據(jù)廣東,作為其恢復(fù)元朝統(tǒng)治的根據(jù)地,其罪不可赦!這樣,皇上一定會將道同處以極刑,從而消除父親的心腹之患?!?/p>

        朱亮祖聞言大喜,點頭道:“我兒所言極是!我們有道同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可派人騎軍馬去送奏章,必然可在道同的奏章到達(dá)之前,搶先送達(dá)皇上手中!當(dāng)今皇上當(dāng)然是會相信我的?!闭f到這里,他嘿嘿一笑,“那時候,道同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他立即讓朱暹擬好奏章,派戚國元帶著幾個心腹,連夜將奏章送往南京。

        明太祖朱元璋幼時貧窮,曾為地主放牛,元至正四年入皇覺寺做和尚,二十五歲時參加郭子興領(lǐng)導(dǎo)的紅巾軍反抗元朝,至正十六年被部下們奉為吳國公。至正二十八年,擊破各路農(nóng)民起義軍后,在南京稱帝,國號大明,年號洪武,結(jié)束了蒙元在中原的統(tǒng)治。后平定四川、廣西、甘肅、云南等地,統(tǒng)一全中國。建立大明王朝后,朱元璋采取了一系列休養(yǎng)生息政策,使社會生產(chǎn)逐步得到了恢復(fù)和發(fā)展。洪武十三年正月,朱元璋殺掉丞相胡惟庸,廢除丞相一職,設(shè)三司分掌權(quán)力,加強(qiáng)了中央集權(quán)。他對自己的這番作為頗為滿意,覺得自己聰明而有遠(yuǎn)見,神威英武,堪稱一代明君。

        這日,在御書房里處理了幾件奏章之后,朱元璋從龍案前起身,伸了伸腰,走到窗前,欣賞起了外面的風(fēng)景。這時,朱亮祖的奏章到了。

        朱元璋瀏覽完朱亮祖的奏章,頗感意外。朱亮祖是赫赫有名的開國大將,立有大功,被封為永嘉侯,鎮(zhèn)守廣州,可謂位高權(quán)重。他的這封奏章,彈劾的居然是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道同。朱亮祖在奏章中除給道同加了“目無官長”的罪名外,還稱:道同以蒙古人相標(biāo)榜,縱容刁民鬧事。這些刁民有的是故元遺匪,有的是何真舊部,其事可疑,其心可誅。朱元璋越看越生氣,“啪”的一拍龍案,把奏章扔在了一邊。

        陪同朱元璋在御書房處理政務(wù)的太子朱標(biāo)看在眼里,走過來拾起奏章,仔細(xì)閱覽。朱標(biāo)看完,馬上明白了父親為何如此生氣。朱元璋浴血奮戰(zhàn)數(shù)十載,終于趕走蒙古人,取得天下,立國之后,為了徹底消除蒙古人的勢力,還派兵對元朝殘部繼續(xù)圍剿。他最忌諱的當(dāng)然就是元朝復(fù)辟。道同本是蒙古人,朱元璋雖然重用他,但一直對他存有戒心。朱亮祖說道同與前朝遺匪為伍,這自是犯了朱元璋的大忌。朱暹可謂最懂朱元璋的人,這份奏章一下子就把道同在朱元璋心目中的良好形象給毀掉了。

        朱元璋看著朱標(biāo),沉聲問道:“太子以為此事該當(dāng)如何處置?”

        朱標(biāo)道:“兒臣以為,此事尚有不明之處,需慎重對待!”

        朱元璋震怒道:“有什么不明之處?你太過優(yōu)柔寡斷了,臨事不能當(dāng)機(jī)立斷,必受其亂。朕百年之后,如何放心把這江山社稷交給你?”說完,一把奪過朱亮祖的奏章,提起朱筆,刷刷刷批了“斬立決”三個字,喝令朱標(biāo)派人去廣東立刻執(zhí)行。

        朱標(biāo)欲待說什么,一看朱元璋陰沉得可以滴水的臉,不禁打了個寒噤,什么都不敢再說,只有立刻按照父皇的意思去辦。

        隔了幾日,道同的奏章也到了。朱元璋瀏覽了一下,不禁眉頭緊皺,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自己可能受了朱亮祖的蒙蔽。道同的這份奏章,一字一淚,對朱亮祖貪污受賄、勾結(jié)土豪、庇護(hù)無賴、為害百姓的惡行一一控告。他看著這份奏章,心里的怒火比上次看到朱亮祖彈劾道同的奏章還要厲害。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朱亮祖居然膽大包天,誣告朝廷命官,這個人實在太可惡了,真是辜負(fù)了他們之間多年的君臣情分啊。他身體顫抖,眼睛緊緊盯著朱標(biāo),道:“太子以為這份奏章里所說的是真還是假?”

        朱標(biāo)略一沉思,道:“兒臣以為,永嘉侯為人歷來目無法紀(jì),膽大妄為,道同所奏應(yīng)該屬實。”

        朱元璋道:“依你之見,該當(dāng)如何處理?”

        朱標(biāo)道:“依兒臣之見,雖然我們基本可以相信朱亮祖是在誣陷道同,道同不得已才仗義執(zhí)言,彈劾永嘉侯,此事仍然要從長計議。不如先行撤銷對道同‘?dāng)亓Q’的圣命,然后再派人徹查!”

        朱元璋點點頭道:“道同只是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卻敢于彈劾朱亮祖這樣位高權(quán)重的人物,可見其人剛正不阿,執(zhí)法如山,堪為官吏之典范,可以大用。如果留在廣東,朱亮祖一定還會處心積慮陷害他,不如就此調(diào)入京中,委以重任!”

        朱標(biāo)道:“兒臣明白,立刻遵照圣諭辦理!”

        朱標(biāo)馬上命令兵部動用軍馬,派人日夜兼程去追回前次誅殺道同的上諭,并調(diào)道同入京??上闀r已晚,因徐本雅故意拖延時間,第二個欽差雖然及時趕到,卻沒有救回道同的性命。

        處斬了道同的第三日,朱亮祖在廣州鎮(zhèn)海樓大宴賓客,再過幾天就是他的五十五歲大壽了,他設(shè)宴請客,就是通知他們到時前去侯府為他祝壽。

        昨夜,朱亮祖和羅翠云早早就陶醉在巫山云雨的歡樂中。殺掉道同,拔掉了眼中釘,朱亮祖內(nèi)心十分高興,這件事情,再一次向嶺南的大小官吏和黎民百姓宣告:在廣東,他朱亮祖就是至高無上的王,和他作對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興奮地看著羅翠云,年輕美麗的羅翠云明眸含情,嬌面生輝。他伸手去觸摸她的臉,她順勢勾住他的脖子。他將她緊緊地攬在懷里,在她的臉上、唇上、酥胸上狂吻起來。

        辰時以后,朱亮祖起身,在園中練劍。多年的戎馬生涯,讓他養(yǎng)成了晨起即習(xí)武鍛煉的好習(xí)慣。雖然這幾年日子過得越來越養(yǎng)尊處優(yōu),但是他練武的習(xí)慣依然沒有改變,所以他雖然年過半百,卻依然身板硬朗,精神矍鑠,和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差不多。

        午時,大小官吏到齊,朱亮祖和大家一起歡飲,鎮(zhèn)海樓內(nèi)好不熱鬧。

        除掉了道同,廣東布政使徐本雅也很高興。但老謀深算的他隱約又有些擔(dān)心,要是朱元璋知道了道同被處斬的真相,那該怎么辦?

        朱暹似乎看出了徐本雅的心思,于是得意萬分地說道:“徐大人不要杞人憂天,您的擔(dān)心其實是多余的!大人可能不知道,我之所以敢勸父親和道同針鋒相對,完全是因為父親手里有件御賜的救命寶貝?!?/p>

        朱亮祖也在一邊笑道:“是啊,難道我也老糊涂了,敢和當(dāng)今皇上作對?”

        徐本雅奇怪道:“不知道皇上賜給侯爺?shù)氖鞘裁磳氊?,能不能讓下官開開眼?”

        朱亮祖異常興奮道:“今日本侯高興,不如把這樣?xùn)|西拿出來,讓大家過過目,開開眼!”隨即朝朱暹點了點頭。

        朱暹馬上帶人回侯府去了。

        在等待的空當(dāng),朱亮祖對徐本雅等人道:“我年輕的時候,有一天帶領(lǐng)四個莊漢到獨山峰上打獵,忽見從樹林中躥出一條黑蟒,張開血盆大口向一位青年僧人撲去,那位僧人大喊一聲:‘我命休矣!’便跌入了山澗。在這危急關(guān)頭,我凌空跳下,刀光一閃,手起刀落,巨蟒頭身分離,鮮血噴有數(shù)丈。我?guī)讼碌缴綕?,找到那位青年僧人,發(fā)現(xiàn)他雖然傷痕累累,卻還有氣息。我忙命莊漢將僧人抬到莊上,請來朱四先生為他治傷。朱四先生是個落第秀才,功名未就,便學(xué)醫(yī)書,兼通相術(shù),為人治病藥到病除,替人相面無不靈驗,被鄉(xiāng)里尊為‘朱半仙’。朱四先生見到這位受傷的僧人后,大為驚訝,說:‘莊主今天救了個大貴人,真是功德無量!此人他日一定會飛黃騰達(dá)。我曾給莊主相過面,莊主福中有難,有貴人保護(hù),才可享福避難。我看這僧人相貌貴不可言,可能就是保你的大貴人,千萬不能怠慢!’”說到這里,朱亮祖壓低聲音,“這個僧人是誰,想必徐大人應(yīng)該知道,本侯就不直言了!”

        徐本雅也低聲道:“下官當(dāng)然知道,不過今日再也沒有人敢提他是僧人這件事了!”

        朱亮祖哈哈一笑,繼續(xù)道:“當(dāng)日皇上甚為感動,傷愈后對我說:‘多蒙莊主救活性命,來生做牛做馬當(dāng)報大恩大德!’朱四先生笑道:‘你報莊主大恩大德不在來世,而在今世?!噬系溃骸以朴嗡姆狡蚴?,怎能報莊主大恩呢?’朱四先生道:‘我觀你面貌大富大貴,必然不會久居佛門,定能以恩報德,不如許下諾言以為后證?!噬纤妓髌痰溃骸羧缦壬鹂谫F言,它日我若發(fā)跡,莊主有難,定當(dāng)保莊主不死?!医涌诘溃骸绱耍磷娓屑げ槐M了!’”

        說到這里,朱亮祖停了一下,又道:“后來,陰差陽錯我保了元朝,和皇上打了好幾仗,甚至還和徐達(dá)死磕,砍傷了常遇春,再后來我終于迷途知返,歸順了皇上。洪武三年十一月大封功臣,皇上封我為永嘉侯,食祿一千五百石。我伏在地上不起,皇上說:‘愛卿為何不起?’我叩謝道:‘非是小臣邀功請賞,貪心不足,只是圣上曾許臣的諾言還未給微臣。’皇上道:‘我何曾許過你什么諾言?’我道:‘二十年前,圣上親口允臣:‘莊主有難,定當(dāng)保莊主不死?!裏o戲言,微臣就是在等著您賜我免死的文書呢!’皇上哈哈大笑說:‘亮祖今后如不守法犯罪,朕免你二死,子免一死?!业溃骸惺ド下《鳎籍?dāng)世世代代忠心報國,只是空口無憑,還請圣上賜臣金書鐵券。’皇上說:‘朕既許你免死,還不算數(shù)嗎?還要什么金書鐵券?不過這也不是什么難事,朕就依了你吧。’皇上遂命中書省擬旨,賜給我一副金書鐵券!”

        徐本雅艷羨道:“原來是金書鐵券??!侯爺真是洪福齊天!”

        二人說話間,朱暹和手下人已把金書鐵券捧了過來。

        朱亮祖接過,向徐本雅展示道:“徐大人請看,這是金書鐵券上鐫刻的圣旨?;噬习盐冶茸魈瞥奈具t恭,實在是恩寵有加呀!”

        徐本雅接過來,看那金書鐵券上果然鐫刻著朱元璋賞賜的圣旨:……茲于爾誓:若謀逆,不宥其余;若犯死罪,爾免二死,子免一死,以報爾功……

        徐本雅看完,奉承道:“有了這個金書鐵券,侯爺可以高枕無憂矣!”

        朱亮祖哈哈大笑道:“徐大人這下放心了吧?喝酒,喝酒!咱們不醉不歸!”

        南京紫禁城里,派出撤銷對道同“斬立決”圣命的欽差后,朱元璋一直覺得心頭有什么事情堵著,似乎有什么不祥之兆。沒想到過了幾日,欽差回來復(fù)命,稱道同已死。朱元璋聽罷一愣,照常理推算,前道命令應(yīng)當(dāng)能夠追回的!可事已至此,他也沒有辦法,皺了皺眉,決定慢慢調(diào)查,看看朱亮祖是否真如道同所奏的那樣膽大妄為。

        沒過多久,朱元璋收到了一份關(guān)于朱亮祖的檢舉狀。朱元璋仔細(xì)閱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道同被處斬,原來并非撤銷“斬立決”圣命的欽差沒有及時趕到,恰恰兩個欽差是同日抵達(dá)的,只是由于朱亮祖和徐本雅故意拖延時間,才致使后面來的欽差到達(dá)番禺縣衙的時候,道同已經(jīng)被處斬了。他看罷,頓時怒火沖天,對朱亮祖的痛恨已經(jīng)不可遏止了。

        這份檢舉狀是李師爺寫的。李師爺那天看到徐本雅匆匆離去,大半天不見再來監(jiān)斬,道同剛剛被處斬,他卻帶著赦免道同的欽差趕到縣衙,前后只差一個時辰,就讓道同白白丟了性命。李師爺總覺得其中必有文章,暗中打探,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萬分震驚,無比憤怒和悲哀,決心替道同討回公道,于是連夜趕寫了檢舉狀,因為自己要照顧道同母親,不能脫身,就讓兒子到京城找故主何真(此時還在南京)呈獻(xiàn)給朱元璋。李師爺?shù)膬鹤拥搅四暇?,幾?jīng)周折,終于找到了何真。何真雖擔(dān)心得罪永嘉侯,但是想到自己辛苦經(jīng)營多年的廣東現(xiàn)在正遭受朱亮祖的踐踏,心里也很惱火。他靈機(jī)一動,帶著李師爺?shù)膬鹤尤ヒ姾退P(guān)系不錯的幾個言官,說明事情原由,請他們幫忙。這幾位言官對朱亮祖的飛揚(yáng)跋扈早看不慣了,這次有了彈劾他的充足理由,他們是求之不得。于是,這份檢舉狀很快到了朱元璋的手上。

        朱元璋根本沒有料到朱亮祖和徐本雅會如此大膽,他們這簡直是在公然愚弄他這個皇帝??!朱元璋把檢舉狀“啪”地扔在龍案上,氣得渾身直哆嗦。

        “速宣梅殷進(jìn)來見朕!”朱元璋下旨。

        很快,寧國公主駙馬、安國公、禁軍統(tǒng)領(lǐng)梅殷就來到了御書房。

        朱元璋對梅殷道:“有件事情,朕要你去辦!”

        梅殷深施一禮道:“兒臣恭聽圣諭。”

        朱元璋道:“據(jù)番禺縣令道同的奏章,永嘉侯朱亮祖勾結(jié)惡霸,無視法紀(jì),干涉朝廷命官執(zhí)法,又惡人先告狀,致使道同被枉殺,實屬十惡不赦!你速帶專人趕赴廣東,將朱亮祖父子緝拿回朝!”

        梅殷彎腰拱手道:“兒臣遵旨,一定勤謹(jǐn)辦事,不負(fù)圣恩!”

        數(shù)日后,駙馬梅殷帶著朱元璋的手諭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了廣州。他絲毫沒有懈怠,立刻帶人來到永嘉侯府。

        朱亮祖正摟著羅翠云在后院里賞花。下人忽然跑進(jìn)來稟報:“侯爺,安國公、禁軍統(tǒng)領(lǐng)梅殷來宣圣旨了!”

        朱亮祖一聽梅殷這個名字,心猛地一跳,頓生不祥之感。他一把推開羅翠云,匆匆趕到大廳迎接梅殷。

        端坐在大廳上的梅殷目如寒星,臉?biāo)茋?yán)霜,他看著走進(jìn)來的朱亮祖,連一絲寒暄的意思都沒有。朱亮祖心中越發(fā)沒底,才叫了一聲“駙馬”,梅殷就擺擺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話:“永嘉侯,趕快擺香案接旨吧!”

        “是!是!”朱亮祖額頭冒汗,命人擺下香案,跪伏在地聽宣。

        只梅殷宣讀道:“永嘉侯朱亮祖涉嫌貪贓枉法,故意錯殺朝廷命官,著即進(jìn)京面圣!”

        朱亮祖大驚失色,顫聲道:“駙馬,這,這,這是不是皇上誤會了?”

        梅殷不容他辯解,正色道:“本駙馬只是來宣讀圣諭,其中有什么誤會,一概不知。等侯爺?shù)搅司┏敲嬉娛ド?,再行分辯吧!”

        朱亮祖只好接旨起身,打算收拾好了隨同梅殷進(jìn)京面圣。誰知梅殷卻不急于上路,側(cè)臉問道:“永嘉侯,你的兒子、府軍衛(wèi)指揮使朱暹呢?圣上有口諭,一并進(jìn)京面圣!”

        朱亮祖驚呆了,他追隨朱元璋多年,太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誰都知道,朱元璋的性格是典型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絕”,讓兒子朱暹一起去,顯而易見沒有好事。梅殷卻不理會,命令朱亮祖交出兵權(quán),一切安排妥當(dāng),帶著他們父子二人從廣州啟程,趕往南京。

        洪武十三年九月初三,東方微明,皇宮大殿前靜候著朝見的大臣們。一連六七天朱元璋都沒有上朝,文武百官便有種種猜測。道同案情已經(jīng)查清,朱亮祖父子也被押解到了南京,梅殷站在行列中顯得異常沉著。當(dāng)鴻臚寺官鳴響靜鞭,宣示上殿后,群臣魚貫而入。

        朝覲大禮一畢,梅殷就疾步走出朝班,趨步御前,跪倒奏道:“啟奏圣上,臣梅殷有本要奏!”

        朱元璋點點頭,和藹地說道:“駙馬有事,可慢慢奏來!”

        梅殷道:“微臣奉皇上之命,到廣東調(diào)查道同一案,已經(jīng)完全查清此事。永嘉侯朱亮祖膽大妄為,勾結(jié)惡霸,蒙蔽皇上,誣陷番禺縣令,讓皇上誤判,下了處斬道同的詔命?;噬显谥乐炝磷娴年幹\后,又下詔撤銷處斬道同的成命,調(diào)道同回京。然朱亮祖故意勾結(jié)廣東布政使徐本雅拖延時間,致使詔書到達(dá)之時,道同已被處斬!按照圣諭,微臣已將朱亮祖父子押解到京,聽候發(fā)落!”

        朱元璋環(huán)顧四周,大殿里靜悄悄的,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可以聽見。他知道群臣心中此刻正在想什么,他們都在惴惴不安地看著他,這幾年整肅官場,殺了那么多的大臣,特別是年初殺掉丞相胡惟庸以后,大臣們著實都怕了,擔(dān)心不知道哪一天,他們就會像胡惟庸一般死無葬身之地。

        朱元璋看著大家這副樣子,心里十分滿意,只要心存恐懼,就不致貪贓枉法為所欲為了。他心中冷笑,面上不動聲色道:“諸位愛卿,梅殷所奏朱亮祖枉法一事,該如何處置?”

        大臣們都知道朱元璋其實早有主張,但是誰也不敢不說,說錯的會招致災(zāi)禍,不開口的,依然會受到責(zé)罰。

        長興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等人都主張輕罰,這些人都是當(dāng)年和朱亮祖一起抗元的,對朱亮祖有很深的感情。加上朱亮祖時不時派人給他們每人送來一份厚禮,這些人就都替他求情。太子朱標(biāo)對朱元璋嗜殺早已十分擔(dān)憂,也替朱亮祖求情。

        朱元璋沉著臉,對大臣們說道:“從前我當(dāng)老百姓時,見到貪官污吏對民間疾苦絲毫不理,心里恨透了他們。大明立國之日,朕就曉諭天下,今后要立法嚴(yán)禁,遇到有貪官膽敢為害百姓的,決不寬恕!朕以為朱亮祖該重處,其罪有三:貪贓枉法,為惡霸充當(dāng)后臺,此其罪一也;混淆視聽,肆意誣陷朝廷命官,此其罪二也;違抗圣命,愚弄天子,殺死朝廷命官,此其罪三也。有這三項大罪,必須嚴(yán)懲不貸,以儆效尤!”

        大臣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再說什么。

        朱元璋命令廷尉把朱亮祖和朱暹押到朝堂之上,他臉色陰冷,斜眼看著朱亮祖,大臣們也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朱氏父子。

        朱亮祖面如死灰,癱軟在地。

        朱元璋冷冷道:“永嘉侯,你可知罪?”

        此時此刻,早已無路可退,朱亮祖把心一橫,叩頭道:“微臣不知!”

        朱元璋冷笑一聲,轉(zhuǎn)頭讓梅殷把剛才自己所說的三條罪狀再行宣諭一遍。

        朱亮祖還沒有聽完,早已磕頭如搗蒜,痛哭流涕道:“罪臣該死,罪臣該死!只是,罪臣當(dāng)年救駕有功,蒙皇上賜臣金書鐵券,可免一死!還望皇上開恩,饒臣不死!”

        朱元璋臉色陰沉,盯著朱亮祖,忽然招招手,有人立刻送上一支皮鞭。

        朱元璋接過鞭子,在空中虛抽一下,對朱亮祖森然說道:“好,你說得對,我若殺你,你定然不服,會說我言而無信。今日我不殺你,但是你膽大妄為,不可不罰!朕要親自抽你幾鞭,以儆效尤!”說完,走下御座,用力狠狠地抽了朱亮祖幾鞭。

        朱亮祖被打得痛入骨髓,卻不敢出聲,只有咬牙強(qiáng)忍。不過,他雖然疼痛難忍,心里卻如釋重負(fù),知道自己終于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他甚至暗自得意,皇上待我還是不錯的呀!

        侍衛(wèi)們一看皇帝親自上陣,士氣大振,紛紛上前用力抽打朱亮祖父子。朱亮祖與朱暹的慘叫聲在朝堂上此起彼伏,大臣們個個面如土色。朱亮祖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侍衛(wèi)們這是在下死手呀!他驚恐地叫道:“皇上饒命,微臣知罪了!皇上饒命啊!”

        其實侍衛(wèi)們一直在邊打邊偷看朱元璋,可是朱元璋微閉眼睛,似乎對面前發(fā)生的事情充耳不聞,更別說出聲制止了。侍衛(wèi)們很快揣摩清楚了皇上的意思,手底下越發(fā)用力了。皇帝既然不阻止,這場鞭刑就不會停下。朱亮祖父子慘叫之聲更烈,到后來慢慢微弱下去,終至不聞一聲,居然被活活鞭死了。堂堂侯爵之尊,在朝堂之上被鞭死,這在歷朝歷代簡直聞所未聞,大臣們嚇得一個個呆若木雞。

        朱元璋聽到朱亮祖被打死的報告,對侍衛(wèi)們道:“朕只想鞭打永嘉侯以示懲處,哪知道你們下手如此不知輕重,居然把他們父子給打死了!既然已經(jīng)死了,也就罷了!”轉(zhuǎn)頭面向大臣們,“念永嘉侯當(dāng)年立下汗馬功勞,依照侯禮厚葬。永嘉侯的長子朱暹,不勸諫其父守法,反而慫恿其大行不法,殊為可恨,將其剝皮懸掛在鬧市,供眾人參觀,以為后世警戒!朱亮祖雖然違法,但朕既然給過他免死金券,其罪當(dāng)不牽連家人!可讓朱亮祖次子朱昱襲永嘉侯!”

        朝臣聞聽無不駭然,剝皮這一刑罰在大明朝尚屬首次,料想先例一開,不知道以后有多少人要遭受此刑了!

        長興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等人其實都看出來了,朱亮祖自恃有免死金券,所以為非作歹,為所欲為,對此朱元璋恨之入骨。可是朱元璋又不能不承認(rèn)當(dāng)年的免死金券有效,只好假意免去他的死罪,改以鞭打懲處,卻在行刑之際暗下辣手,把他鞭打致死,以消心頭之恨。朱元璋這一招,簡直與朱亮祖如出一轍,稱得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然很多人都看出來了,但是誰敢說破?大臣們更明白,朱元璋這一手其實也是在向他們示威呢,而讓朱昱襲永嘉侯,不過是在收買人心。

        朱暹的皮被剝下來塞上稻草,做成稻草人掛于鬧市,供眾人參觀,以此來威懾貪官。同時,朱元璋立刻派專人趕到廣州,將布政使徐本雅和與此事有關(guān)的惡霸全部處死。徐本雅在臨刑之際,后悔不已,本來自己十分賞識道同,哪知道后來卻由小事演變到對他刻骨銘心的仇恨,最后道同慘烈而死,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大不應(yīng)該啊!

        羅氏兄弟被五馬分尸之后,頭顱被懸掛在番禺縣衙門口示眾。當(dāng)初道同遇難,土豪惡霸們欣喜萬狀,百姓們則只有暗暗垂淚,默默祈禱道同能夠平反昭雪,現(xiàn)在老百姓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于是一個個奔走相告,大街小巷皆燃鞭慶祝。

        當(dāng)然,事情至此并未完結(jié),十年之后的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查出朱亮祖曾和胡惟庸案有牽連,一怒之下又?jǐn)貧⒘酥礻?,滅了朱亮祖滿門。

        道同沉冤得雪,李師爺萬分興奮,他興沖沖地回到家里,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道同的母親。

        道同母親那日與兒子訣別,為了不讓兒子難過,表現(xiàn)得非常堅毅。兒子死后,她整天枯坐,樣子十分嚇人。當(dāng)她聽到朱亮祖、徐本雅伏誅的消息后,眼里忽然精光大盛,顫抖著垂淚道:“我就知道,我兒不會白死!我兒不會白死!”她仰頭向天,“同兒,同兒,你在天之靈也可瞑目了!”

        說完這話,道同的母親突然一頭撞向墻壁,霎時頭破血流,倒地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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