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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恩終結(jié)者

        2023-11-18 10:30[日]芥川龍之介
        青年文摘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推拉門惡棍神父

        [日]芥川龍之介

        “澳門的陣內(nèi)”的自白

        神父,現(xiàn)在我所說的一切,您真能替我保密嗎?如果告訴了別人,我的腦袋會被人砍掉的。您真的能承諾不告訴任何人嗎?

        好的,那么,我就說了。

        神父,您聽說過“澳門的陣內(nèi)”這個名字嗎?

        對,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大惡棍。他四處行竊,卻從來沒被抓住過。據(jù)傳他會隱遁術(shù),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容。

        其實,人們所說的“澳門的陣內(nèi)”,就是我。

        今天我來這兒,并不是想要您寬恕我所做的壞事。

        畢竟我犯下的罪,不是道個歉就能夠被寬恕的。

        今天我是為了我的朋友“保羅”來的,我祈禱讓這個可憐的男人的靈魂升到天國去。

        下面我按照事情的前后順序來說吧。

        那是兩年前的冬天,寒風(fēng)呼嘯,這種天氣的夜里最適合盜竊。即便不小心發(fā)出點兒聲音,也不會有人聽到。我像往常一樣,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物色目標(biāo)。夜深之后,我找到了一家門牌上寫著“北條屋彌三右衛(wèi)門”的大房子。

        那是一棟非常氣派的大房子。我往里面偷窺了一下,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今夜的盜竊目標(biāo)就定在這里了。我攀上墻頭,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院子里。

        這個家無論是庭院、走廊,還是整個建筑物,都建造得非常時尚,顯然是一個名門望族。穿過昏暗的走廊,我看到臥室里還亮著淡淡的燈光,那里好像有人。

        當(dāng)時我有過掉頭離開的念頭??墒?,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好奇,想看看在這黑漆漆的深夜里,名門望族的人們都在做些什么,說不定能看到只有名門望族才有的風(fēng)流韻事呢。

        我又往里面走了一段,從推拉門的門縫處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對老夫婦,正躬著背坐在那里??拷疫@邊的是個老婦人,她的后背在顫抖著,好像是在哭。

        正對面坐著的是一個白發(fā)男人,大概他就是這個豪宅的主人——那個叫北條屋彌三右衛(wèi)門的老人吧。他也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唉聲嘆氣地祈禱:“上帝啊,請無論如何賜給我們夫妻力量吧……”

        當(dāng)我一直注視著他的側(cè)臉時,突然想起一個人來。20多年前的記憶一下子浮現(xiàn)到腦海里。當(dāng)時,我在澳門做小偷,還只是個新手,只能很丟人地模仿那些小偷的樣子,把他們偷來的東西再偷走一些。有一次,這種丟人的模仿被發(fā)現(xiàn)了,那些同道把我五花大綁,扔到了海里。

        我憋住氣,扭動著身體拼命朝岸邊掙扎。可是,我很快就不能呼吸了,身體漸漸沒了力氣,意識也慢慢變得模糊起來。正在這時,我感覺到好像有一股特別強(qiáng)勁的力量把我的身體從海里拽了上來。

        終于能夠輕松地呼吸了,意識也漸漸地恢復(fù)了過來。啊,我得救了。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睜開了眼睛。只見我被一位陌生的水手抱在懷里。

        我用快要斷了氣的聲音向水手道了謝,讓他至少告訴我他的名字??墒牵謪s說“這沒什么”,最終也沒告訴我他的名字就走了。從門縫里看到的老人的側(cè)臉,正是那位水手的面龐。

        我拼命地壓抑著涌上腦海的記憶,繼續(xù)聽彌三右衛(wèi)門的祈禱。終于彌三右衛(wèi)門結(jié)束了長長的祈禱,沉靜地對妻子說:“接下來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們也只能把它當(dāng)作神的旨意接受。”他妻子用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回應(yīng)道:“是,可……”

        “別說了。不管是咱家那條北條屋丸號船的沉沒,還是欠別人的錢沒還,現(xiàn)在再說這些也沒用了?!?/p>

        “不,我說的不是這些。我是說,如果彌三郎在的話……”

        “那樣的兒子,根本指望不上。你想想看,那家伙賭博輸?shù)袅思依锒嗌馘X?如果有那些錢,起碼能救救急。和那家伙斷絕父子關(guān)系是做對了?!?/p>

        “難道我們只有死路一條了嗎?”

        “我們作為基督徒,是不允許自殺的。如果說現(xiàn)在還有什么能做,那就是盡量把錢還上?!?/p>

        老婦人又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彌三右衛(wèi)門也垂頭嘆息著??吹竭@里,我下定決心,拉開推拉門,來到了兩個人面前。彌三右衛(wèi)門嚇得大叫了起來:“你是誰?”

        “把你們嚇著了,實在對不起。我是澳門的陣內(nèi)?!?/p>

        “什么,你是那個大惡棍?你要做什么?”

        我把20年前被男主人救過的事詳詳細(xì)細(xì)地說了一遍?!啊?,您對我有恩,現(xiàn)在我要報答您。

        請您告訴我,要把您從危機(jī)中解救出來,需要多少錢?”

        得到的回答是6000貫。數(shù)目的確不小,但我承諾3天之內(nèi)會湊齊這筆錢給他們送來。

        好奇怪,神父,我感覺外面好像有動靜。今天就到這兒,等明天繼續(xù)吧。神父,您千萬千萬不要跟別人說呀……

        北條屋彌三右衛(wèi)門的懺悔

        神父,請您無論如何都要聽聽我的懺悔。

        我是個罪人,神父,“澳門的陣內(nèi)”這個名字您知道吧?

        是的,就是那個最近被斬首的大惡棍。其實,那個人對我有恩,他幫我還了一大筆欠款。他說那是對我的“報恩”。據(jù)他說,我好像曾經(jīng)救過他的命……但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不過,當(dāng)時我被逼到了絕境,除了依賴陣內(nèi),再也沒有其他能活下去的辦法了。

        當(dāng)我告訴他我欠下了6000貫的債時,那個男人沉默了一會兒說:“請您等3天,我一定給您籌到錢。”

        3天后的晚上,院子里傳來了激烈的打斗聲。

        我拉開推拉門一看,只見有兩個人影正打作一團(tuán)。

        “干什么呢?”我大聲吼道。聲音還沒落,其中一個身影就翻墻逃走了。庭院里還剩下一個,我慢慢地走上前去。

        “讓您久等了?!痹鹿庥痴赵谀莻€人的臉上,寬寬的眉毛、厚厚的嘴唇,是陣內(nèi)。

        那么,還有一個人是誰呢?

        “我不知道,我本來想抓住他,但讓他跑掉了?!?/p>

        雖然我很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但那天晚上主要的事不是這個。于是,我把陣內(nèi)請進(jìn)房間。

        陣內(nèi)把纏在腰間的一個包袱打開,頓時,錢散落了一地??稍趺纯矗孟褚膊粔?000貫。

        這時,就聽陣內(nèi)說道:“請放心。其實之前我已經(jīng)籌到一多半了,只差200貫,于是昨天我就把先籌到的那些錢藏在了你們家的地板下。不知怎么,剛才那家伙也注意到了那筆錢,他悄悄潛進(jìn)來肯定是沖著那筆錢來的?!?/p>

        說著,陣內(nèi)探進(jìn)地板下,拿出了那5800貫。“這些您拿去還錢吧!”

        我不知道這些錢都是從哪兒來的,恐怕來路不正吧,但我還是深深地感謝了陣內(nèi)。正是陣內(nèi)的這筆錢,讓我把欠款全部還上了?,F(xiàn)在我還活著,都是托了那個大惡棍的福。后來,我一直偷偷地祈禱能夠有神靈保佑陣內(nèi)。

        聽到陣內(nèi)被斬首的消息,是在昨夜。我偷偷地哭了。從陣內(nèi)的所作所為來看,他被斬首也許罪有應(yīng)得,可他畢竟是我的恩人。

        我想悄悄為他祈禱,至少讓他能夠升上天堂,于是剛才我到了他被斬首的那座橋上。橋頭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大群人。我分開人群來到了已被砍下,正在示眾的頭顱前。

        太出乎意料了,我?guī)缀鯚o法呼吸。那個被砍下的頭不是陣內(nèi)的!而且,那淡淡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仿佛在微笑的臉,是一張我一直忘不掉的面孔……

        “保羅”的祈禱

        神啊,神。

        馬上,天就要亮了,我就要被斬首示眾了。作惡太多的我,也許會墮入地獄吧。可即便那樣也會令我滿足了。自出生以來,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高興。

        那是在一個星期前,一個寒冷徹骨的冬夜,我悄悄潛入了北條屋的家里,當(dāng)然是為了偷他家的金銀財寶。不過,在他家的院子里,我卻和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打了起來。

        他的力氣很大。正當(dāng)我被他壓倒在地的時候,推拉門被拉開的聲音傳來。一時間,男人抓住我胳膊的手勁兒松了下來,我借機(jī)跑掉了。

        跑出來一會兒后,我還是想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于是明知危險,我還是又一次潛進(jìn)了北條屋的家。在那里,我聽到了男人和北條屋的對話。于是我知道了那個男人就是天下第一惡棍——澳門的陣內(nèi)。“澳門的陣內(nèi)”這個名字在我們盜竊這一行里實在是大名鼎鼎。我在房子前埋伏了一會兒,等陣內(nèi)從房間里出來后,便尾隨在了他的后面。

        跟了他一會兒后,我叫住了他,告訴了他我的來歷,對他說:“請您收下我這個弟子,為了您,我愿意肝腦涂地?!?/p>

        可是陣內(nèi)不僅沒有答應(yīng),反而說:“你這么個無名小卒也配?還是好好孝敬你的父母吧?!闭f著還打了我一頓。

        那一刻的屈辱,我始終耿耿于懷。我甚至覺得如果不一雪前恥,就無法再活在這個世上了。怎樣才能讓陣內(nèi)領(lǐng)教領(lǐng)教我的厲害呢?想來想去,我終于想出了一個主意。

        我到另一家去入室行竊,并故意讓他們抓住,然后自報大名:“我就是天下第一惡棍,澳門的陣內(nèi)!”

        沒人見過那個男人長什么樣,所以在那一瞬間,我便成了自己向往的“澳門的陣內(nèi)”。

        明天早上,我將作為“澳門的陣內(nèi)”被斬首示眾。我將背負(fù)起那個男人的全部罪孽,救下他的命。那個被他稱作無名小卒的人,卻能夠救他的命!

        不過,不僅僅是這樣,因為那個男人對北條屋家有恩,所以作為北條屋家的人,我應(yīng)該報答他。我是罪孽深重的人,是一個整天作孽,給父母添了不少麻煩的人。

        啊,神啊!您怎樣懲罰我都沒關(guān)系,但請您保佑我的父母和“澳門的陣內(nèi)”。請寬恕這個可憐的保羅彌三郎吧!

        (摘自《世界瞬間赤紅》,中信出版集團(tuán),本刊有刪節(jié),一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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