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初靈

一

我是個特殊的小孩，我父親曾是通緝犯。所以，我從小就有很多痛苦，也懂得很多東西。我常常讀名著，并且覺得，只有名著懂我，它們是我唯一的避難所。

我記得第一次讀《簡·愛》，剛翻了個開頭就哭了。簡·愛和我一樣寄人籬下，被親戚嫌棄；她和我一樣喜歡看書，對一切都形成了自己模模糊糊的看法?！拔遗郎洗芭_，收起雙腳，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而坐，將紅色的波紋窗簾幾乎完全拉攏，把自己加倍隱蔽起來?！蔽矣肋h忘不了這一段，我也喜歡躲起來看書，只有離開所有人的視線，才能自得其樂一小會兒，擁有片刻的喘息。

怎么會看不懂呢？這就是我的人生啊！簡·愛那時候是小孩子，我也是小孩子。除了那些蜜罐里長大的孩子，世上還有大量童年不幸的小孩，有的就算和親生父母在一起也像寄人籬下一樣可憐，他們都能看得懂。

父親入獄，母親離開，從小我就成了“孤兒”?？墒切『⒆訉寢寫阎鯓拥囊缿侔?！我無法跟任何人說，周圍的大人們不但不懂，還會哈哈大笑。

等讀到《追憶似水年華》，我發(fā)現(xiàn)普魯斯特是懂的：

“我上樓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后媽媽會來吻我?？墒撬齺碚f聲晚安的時間過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當我聽到她上樓來的腳步聲，當我聽到她的那身掛著幾條草編裝飾帶的藍色細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過有兩道門的走廊，朝我的房間走來的時候，我只感到陣陣的痛苦。這一時刻預告著下一個時刻媽媽就會離開我，返身下樓，其結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滿心喜歡的那聲晚安來得越晚越好……”

不能親近媽媽的愁腸百結，真正的小孩怎么會不懂呢？也許沒有讀到這些名著，不知道這種感情是真實存在的、可以被人理解的，它們就真的消失了吧！小孩不再是小孩，人也不再是人，大家都變成了會說會動的石頭、木頭。

我有爸爸也跟沒有一樣。這本是極為痛苦的事，可是，很多小伙伴不僅不同情，還會殘忍地嘲笑我。

“這一下西蒙覺著什么都完了。他們比他強大，他們把他打了，而且他沒法回答他們，因為他知道自己真的沒有爸爸。他自尊心很強，想忍住往上涌的眼淚，可是才忍了幾秒鐘，就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得悄悄地抽噎，渾身抖個不停。

“敵人中間爆發(fā)出一片殘忍的笑聲。像在狂歡中的野人一樣，他們很自然地牽起手來，圍著他一邊跳，一邊叫著：‘沒有爸爸，沒有爸爸！可是西蒙忽然不哭了。他氣得發(fā)了狂，正好腳底下有幾塊石頭，他拾起來，使勁朝折磨他的那些人扔過去。有兩三個挨到了石頭，哇哇叫著逃走。他那副神情非常怕人，其余的孩子也慌了，嚇得四散奔逃。

“現(xiàn)在只剩下這個沒有爸爸的小家伙一個人了，他撒開腿朝田野里奔去，因為他回想起一件事，于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他想投河自殺?！?/p>

你看，莫泊桑在《西蒙的爸爸》里是懂我的，他知道小孩的痛苦也會強烈到想要自殺的地步。我想，如果給他看我胳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割痕、縫了針的傷疤，他一定不會無動于衷。

讀了這些書，我才知道，世界上有很好很好的大人，只不過他們在遙遠的地方。他們懂小孩，他們是真正由小孩而長大的人。不像其他大人，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石頭里蹦出來的，一出生就沒有童年，否則，他們怎么會對小孩如此殘忍呢？

二

人的認知總要有個來處。

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很可怕的環(huán)境中，如果我的骨骼來自那里，恐怕現(xiàn)在已經不成人樣了。所幸我的骨骼是名著給的，這副骨骼讓我扛住了所有痛苦，至今還站著。

我爸是冤枉的，現(xiàn)在已被無罪釋放，所以我從小就知道人間的黑暗面。猶記當時看《紅樓夢》，寶玉厭惡仕途經濟，我立刻引為知己。

“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p>

當時寶玉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罷了。只是寶玉有黛玉，我卻誰也沒有，身邊圍繞的盡是道貌岸然的大人。

我厭惡他們，因此不自覺便和小混混們玩在一起。他們跟我一樣憤世嫉俗，但又不太一樣。他們自暴自棄，不好好學習。他們沒有支撐靈魂的骨骼，沒有汲取力量的源泉。他們充滿毀滅的力量，卻缺乏建設的力量。

我不喜歡學校，瞧不起某些崇拜權威、打壓學生的老師，而我也是那些老師最厭惡的不接納權威、不接受觀點灌輸?shù)男『?。我的自我意志一直倔強地存在著，并且在名著的滋養(yǎng)下越來越強壯。

通過閱讀，我從小就有了廣闊的精神世界，它讓我不會被他人的殘忍打垮，也很難懵懂地被帶壞。相反，我總在影響別人，我會引導小混混們去學習那些有價值的東西。

三

小孩子需要怎樣強健的骨骼，才能在這個世界立足??！特別是原生家庭不幸的小孩。

“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如果他很早就洞察人事、諳于世故，如果他很快就懂得如何與人交接、周旋，胸有成竹地步入社會，那么不論從理智還是道德的角度來考慮，這都是一個不好的跡象。這預示著他的本性平庸。相反，一個年輕人對世人的行為方式感到詫異和驚訝，并且在與他們的交往中表現(xiàn)得笨拙、乖僻，則顯示出他有著高貴的品質。”叔本華的這段話曾給過我多少安慰?。o數(shù)個黑暗的迷惘的夜晚支撐著這個和身邊的一切水油不相融的乖僻的孩子。

孩子的世界有時是很殘酷的，不論是我成長的年代還是現(xiàn)在，孩子都很可能從幼兒園起就在經歷人間黑暗了。不讓孩子看好的東西，不教給孩子面對真實世界的正確方法，孩子如何才能健壯成長呢？

我小時候便能清晰地感到，名著是有力量的，名著能給人一個瑰麗的精神世界，讓人知道堅毅的、善良的、敏感的、偉大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是存在的。稀有不代表沒有，身邊沒有不代表別處沒有。好的作品給人以希望！

我這樣的小孩，從小就被一個浪頭卷進了生活的暴風雨，一夜之間，從梳著小辮、穿著花裙的小公主，變成一無所有的流浪兒，從此再沒有撒過嬌。

身心俱疲的時候，也曾想過沉淪，或是隨便抓一根救命稻草去依賴。但我永遠記得《安娜·卡列尼娜》里列文和基蒂的愛情，還有《戰(zhàn)爭與和平》里娜塔莎和皮埃爾的愛情。名著讓我相信，美好純粹的愛和幸福是存在的，如果我隨便跟哪個小混混跑了，就會與這樣的生活失之交臂。

那些小混混絕不是列文，他們沒有自己的思想，不知道勞動的快樂，對家庭的幸福也沒有憧憬和向往。所以，我最終掙脫了他們，奔向了我的“列文”。

其實，基蒂和娜塔莎都曾被錯誤的人引誘過，這也讓我知道，沒有人是完美的，并不是一旦犯錯就永無翻身之日了；只要闖過那些誘惑和難關，依然可以抓住幸福。因此，就算再累再難，我都咬牙撐下來了。即便不知道我的路在哪里，但沉淪墮落絕不是我的路。

我有時會想象，那些偉大作家就是我的保護神。每個苦澀的夜晚，他們都影影綽綽地圍在我床頭，諄諄教誨；每當我碰到難題，這些偉大的靈魂就冒出來，站在我身邊，與我并肩作戰(zhàn)。他們保護著我度過艱難的童年，守護著我沒有被黑暗侵襲。

我永遠感謝小時候讀過的那些名著。

（摘自豆瓣網(wǎng)，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