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悅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2）

隨著晚明印刷技術的發(fā)展和科舉制度的影響擴大，明清之際《詩經(jīng)》文學評點如雨后春筍般產(chǎn)生。其中，《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闡釋自身的詩學思想及文學宗尚，不僅體現(xiàn)了“讀者”層面對《詩經(jīng)》的理解及對《詩經(jīng)》文本帶有審慎意識的接受，還啟發(fā)了“作者”層面對《詩經(jīng)》的再創(chuàng)造。明代人對《詩經(jīng)》的文學性評點是詩經(jīng)學發(fā)展中的重要一環(huán)，在鐘評《詩經(jīng)》的影響下，明末清初涌現(xiàn)了一批以此為參考的評《詩》作品，《四庫全書》將他們收入“經(jīng)部”，認為這些《詩經(jīng)》批評文本“入竟陵評《詩》之門徑”。筆者不揣淺陋，試圖從文獻角度厘清《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作者及版本諸問題，分析該書三色套印本及朱墨本之異同，結(jié)合不同版本內(nèi)容細致比勘其差異。

1 《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作者論說

明清之際及近現(xiàn)代學者大多認同《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為鐘惺所作。明清《詩經(jīng)》評點之風盛行與《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有相當大的關聯(lián)，不少《詩經(jīng)》評點本借鑒、引用鐘評《詩經(jīng)》。這些作者認同《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為鐘惺評點，主要體現(xiàn)在不少文本在引用時特意指出其評點內(nèi)容為“鐘云”，如《詩經(jīng)刪補》中《無衣》“豈曰無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句，眉批曰：“鐘云：‘末世天子反為亂人之資。’‘燠’字妙甚，不惟久假不歸，且居之不疑矣[1]?！辈粌H如此，錢謙益、朱彝尊、王夫之等明清之際文人皆認同鐘惺評點的《詩經(jīng)》。錢謙益在《葛端調(diào)編次諸家文集序》中指出：

古之學者，九經(jīng)以為經(jīng)，三史以為緯。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師保。僭而加評騭焉，其誰敢？評騭之滋多也，論議之繁興也，自近代始也。而尤莫甚于越之孫氏，楚之鐘氏（指鐘惺，筆者注）。世方奉為金科玉條，遞相師述，方鼓舞一世[2]。

近現(xiàn)代不少學者亦認為《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為鐘惺所作。周作人《郝氏說詩》：“能夠把《詩經(jīng)》當作文藝看，開后世讀《詩》的正當門徑，此風蓋始于鐘伯敬，歷戴仲甫、萬茂先、賀子翼，清朝有姚首源、牛空山、郝蘭皋以及陳舜百，此派雖被視為旁門外道，究竟還不落寞[3]?！眲⒇箲c《從經(jīng)學到文學——明代〈詩經(jīng)〉學史論》認為：“晚明治《詩》之家多引鐘氏評《詩》之語，亦好用其法讀《詩》[4]?！标悘V宏認為《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開啟了以文學家手眼解經(jīng)的風氣，在大膽撼動經(jīng)學權威的同時，亦將他們那種主觀主義的鑒賞批評發(fā)揮到了極致[5]。村山吉廣《竟陵派的詩經(jīng)學——以鐘惺的評價為中心》認為他們否認傳注的權威，排斥歷代的訓詁，重視以直感、直覺作論斷，大膽主張自己的說法，以獨特的見解向世人宣示。以鐘惺為代表的竟陵派《詩經(jīng)》批評開辟了《詩經(jīng)》研究的“新立場”[6]。

然而亦有學者對《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為鐘惺所作提出質(zhì)疑。鄭艷玲、劉益梅《關于鐘惺〈詩經(jīng)評點〉的版本考辯》一文認為，三色套印本將其中紅評部分覆蓋鐘惺二次評點之內(nèi)容，其中藍評部分非鐘惺所為，是在紅評基礎上經(jīng)他人加批而成的[7]。張洪海《〈詩經(jīng)〉評點史》認為，鐘惺藍評是當時的高頭講章，與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年（1612）書林敦睦堂張斐刻本《新刻占魁高頭提章詩經(jīng)》中藍評部分內(nèi)容相同，認為三色套印本中的鐘藍評部分為偽作[8]。凌氏朱墨刻本、凌杜若朱墨本以及溪香堂刻本均以鐘惺二次評點本為底本，而閔氏刻本中的紅色評點部分已經(jīng)覆蓋鐘惺的二次評點，書中藍色評點內(nèi)容顯然非鐘惺所為。由此斷定閔氏刻本極有可能是在鐘惺二次評點本基礎上，又經(jīng)過他人加批的刻本。

筆者認同《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的作者為鐘惺，主要原因如下：

一是鐘惺確有評點《詩經(jīng)》的行為，且凌杜若朱墨本刊刻時（明泰昌元年）鐘惺尚在世。鐘惺的詩論多受《詩經(jīng)》影響，他從小接受《詩經(jīng)》的熏陶，《登科錄》載鐘惺治《詩》[9]，為萬歷庚戌廷試三甲八名①。鐘惺少時曾從雷何思先生學毛詩六義：“座師雷何思先生偶試余《毛詩》六義，予次第奏之。先生顧笑‘吾以占子胸中暇整，居官，精勤一端耳’。予愧不能當，而服其持論[10]?！崩缀嗡紴橐牧耆?，據(jù)《登科錄》載其亦治《詩》[9]?！峨[秀軒集》中載有鐘惺《詩論》一篇，其中提到：“予家世受《詩》，暇日取《三百篇》正文流覽之，意有所得，間拈數(shù)語。業(yè)已刻之吳興。再取披一過，而趣以境生，情由日徙，已覺有異于前者[10]?！庇纱丝梢婄娦试u點《詩經(jīng)》的緣由，亦可得鐘惺曾兩次批點《詩經(jīng)》之事。

二是《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的評《詩》思想與鐘惺評點《詩歸》一致。《退谷先生墓志銘》載：“甲寅、乙卯間，取古人詩，與元春商定，分朱藍筆，各以意棄取，鋤莠除礫，笑哭由我，雖古人之不顧，世所傳《詩歸》是也[11]?！边@種評點思想與鐘惺《詩經(jīng)》評點相一致，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

其一，鐘惺《詩經(jīng)》評點并非是每篇皆評，而是有所棄取。據(jù)三色套印本《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鐘惺對《詩經(jīng)》的評點所占比重約為95%，其中《草蟲》《甘棠》《柏舟》《桑中》《蝃蝀》《君子陽陽》《風雨》《著》《盧令》《十畝之間》《終南》《權輿》《伐柯》《南有嘉魚》《菁菁者莪》《鳧鹥》《泂酌》《江漢》《維清》《天作》《時邁》《執(zhí)競》《豐年》《潛》《閔予小子》《桓》《般》《駉》《玄鳥》29篇未評。而朱墨本《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中對《詩經(jīng)》文本的朱筆批點更是僅占《詩經(jīng)》文本的85%左右。

其二，《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可以《古詩歸》中“古逸詩”部分的評點為參考?！峨[秀軒集》言：“家居復與譚生元春深覽古人，得其精神，選定古今詩曰《詩歸》。稍有評注，發(fā)覆指迷。蓋舉古人精神日在人口耳之下，而千百年未見于世者，一標出之，亦快事也！[10]”《詩歸》評點重視“得古人之精神”，鐘惺《詩經(jīng)》評點亦表現(xiàn)出此特點?！对娊?jīng)》評點重視文辭、造語之妙，《古詩歸》中載《兵法》一詩，評“兩葉不去，將用斧柯”[12]句，認為其“造語奇妙”[13]?！豆旁姎w》對《帝載歌》“鼚乎鼓之，軒乎舞之。菁華已竭，褰裳去之”[14]句的評點是“四語絕類《詩經(jīng)》。‘菁華已竭’四字微，不似古初語，然深奇處在此?？梢姽湃速|(zhì)樸中實有深奇”[12]，這也與《詩經(jīng)》評點中對《詩經(jīng)》“深奇”與“樸厚”的評詩旨趣相近。

竟陵派的另一主要領袖譚元春亦有《詩經(jīng)》評點——《詩觸》，但該書已散佚。譚元春《與舍弟五人書》：

《詩經(jīng)》商、魯二頌，舟中批完，似于《雅》《頌》獨有所入。若不看得《雅》《頌》與《國風》一樣有趣，又看得《雅》《頌》與《國風》更為有味，則亦是易入處便入，難入處便怯。固學者讀書之病也。到京當再細增減一過，將同蔡、鐘二評刻之，題曰《詩觸》，觸于師友也[11]。”

同為竟陵派成員，與鐘、譚有密切交往的蔡復一亦有《詩經(jīng)》批評，所評亦不可見。此書作于萬歷丙辰年，可作為鐘惺評點《詩經(jīng)》已完成之旁證。

以鐘惺為代表的《詩經(jīng)》評點，被世人尊為金科玉條，對當時的文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端膸烊珪偰俊分胁恢挂淮翁峒按祟惉F(xiàn)象，對7種明清之際《詩經(jīng)》評點之書評價為“入竟陵評《詩》之門”或“從竟陵詩派竄入”等，可見竟陵評《詩》之法對明末清初《詩經(jīng)》評點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即便不少證據(jù)表明《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為鐘惺所作，但依然存在不少爭議。然而，無論《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是否為鐘惺評點，抑或是閔凌等書商偽作，一直以來普遍接受的觀點是此書為鐘惺所評，這已成為鐘惺乃至竟陵派《詩經(jīng)》評點的符號。因此，在這一基礎上討論《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的文學價值，亦可窺見明清之際文人的《詩》學思想以及對《詩經(jīng)》的認識與接受。

2 《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版本與流傳

目前學界對鐘惺評點《詩經(jīng)》版本的研究頗為復雜，意見不一，尤其是對鐘惺評點《詩經(jīng)》的版本問題以及初評本、再評本的關系問題探討不夠全面。劉毓慶《從經(jīng)學到文學——明代〈詩經(jīng)〉學史論》提到：“今所知有泰昌元年刊本。據(jù)朱光潛的《詩論》說，他生前最少也有原本與修訂本兩種不同本子[4]?！崩钕雀剁娦省丛姟祵W著書考》將《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的版本分為4種，按照時間順序分別是吳興初刻本、增刻新評本、凌氏朱墨五卷本以及四卷本[15]。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16]中提到美國國會圖書館藏《詩經(jīng)四卷小序一卷》的五冊鐘惺評點本，為明凌氏朱墨印本，卷端有《詩論》，評語有朱黛兩色。此書實際上是目前學界所稱之三色套印本，由于王先生對此書版本不甚了解，因此將其命名為朱墨印本，未能將其與朱墨雙色套印本分辨開來。鄭艷玲、劉益梅《關于鐘惺〈詩經(jīng)評點〉的版本考辯》[7]指出其于復旦大學圖書館、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見到的3種鐘評本分別為凌杜若朱墨本、溪香堂刻本、閔氏三色套印本。張洪?！对娊?jīng)匯評》根據(jù)卷數(shù)不同，將目前可見鐘惺評點本分為兩個系統(tǒng)[13]。一是題名為《詩經(jīng)》的兩個三卷本：其一為凌杜若刊朱墨本，為三卷單行本，此本應為原刊本；其二為溪香書屋合刻本，亦為三卷。二是題名為《詩經(jīng)》的四卷本，有《小序》一卷，為明泰昌元年閔刻三色套印本，凡五冊，前四冊有評點，第五冊《小序》無評點，書前有凌濛初序，書后有凌杜若“題識”。

根據(jù)《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內(nèi)容分析，大致可將現(xiàn)有已知版本分為兩類，分別是朱墨本和三色套印本，兩種版本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是否存在藍色部分的評點文字。朱墨本內(nèi)容較少，為朱墨雙色印刷。墨色部分為《詩經(jīng)》文本，朱筆部分為批點內(nèi)容。其中，溪香堂刻本及明末清初多種輯評本皆以此為底本。三色套印本有紅評及藍評，為朱黛墨三色套印印刷，歷經(jīng)近四百年之久，顏色依然鮮艷奪目，可見當時印刷技術之妙。三色套印本中藍評數(shù)量較多，且內(nèi)容更為豐富。但朱墨本對后世《詩經(jīng)》評點影響更大，借助《詩經(jīng)匯評》將明清之際《詩經(jīng)》評點匯于一處之便，可見如明代徐奮鵬《毛詩捷渡》[14]《詩經(jīng)刪補》[1]、陳組綬《詩經(jīng)副墨》[17]、清代徐與喬《增訂詩經(jīng)輯評》[18]、孫鳳城《詩經(jīng)》輯評本[19]等多引用朱墨本之評點，對三色套印本中藍評引用較少。

后世諸多《詩經(jīng)》評本受到鐘惺《批點詩經(jīng)》啟發(fā)，若在文獻層面對鐘評《詩經(jīng)》的梳理不夠充分，將給明清之際《詩經(jīng)》評點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帶來影響。如，凌濛初《孔門兩弟子言詩翼》中許多標為凌濛初觀點的地方，實際是鐘評《詩經(jīng)》中的觀點。《言詩翼》前有郭子章、李維楨和詹思謙撰序，其凡例言“經(jīng)文圈點俱從鐘伯敬本，諸評語圈點則不佞竊有取焉[20]?！睂㈢娦试u點《詩經(jīng)》現(xiàn)有版本作較為全面、細致地考索，可見《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主要版本有朱墨本、三色套印本以及藏于日本的和刻本。筆者廣搜文獻，根據(jù)版本不同，將鐘惺評點《詩經(jīng)》版本系統(tǒng)歸納如下：

（1）朱墨本，又稱吳興刻本。此本有紅色部分評點及墨色《詩經(jīng)》文本，內(nèi)容相對于三色套印本之藍評較為簡略。國家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臺北“故宮博物院”等有藏，溪香書屋合刻本亦屬于此版本系統(tǒng)。徐奮鵬《采輯名家批評詩經(jīng)刪補》、孫鳳城《詩經(jīng)》輯評本等皆以此本為底本。朱墨本應有不同刊版，筆者比較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本（以下簡稱“人圖本”）、國家圖書館藏本（以下簡稱“國圖本”）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發(fā)現(xiàn)朱墨本之間的細微差距。如人圖本第二冊為《詩經(jīng)》“雅”部分，其中無《何草不黃》篇之文本，更無評點。在《苕之華》篇后，只有“何草”二字，無具體詩歌內(nèi)容。而國家圖書館所藏“長樂鄭振鐸西諦藏書”后卻有《何草不黃》篇，雖無評點，但在《詩經(jīng)》正文內(nèi)容上更為詳備。

（2）三色套印本，多稱其為閔刻三色套印本，有紅評和藍評兩種形式。但是否為閔刻實際上是存疑的。三色套印本的特點是內(nèi)容詳實，在朱墨本的基礎上多有延伸。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中提到的美國國會圖書館藏《詩經(jīng)四卷小序一卷》的五冊鐘惺評點本，為明凌氏朱墨印本，卷端有《詩論》，評語有朱黛兩色。王先生不知其為何有兩種不同顏色評語，推測是用以分別前后評語之不同，此本前之《詩論》于《隱秀軒集》中亦可見。筆者觀王重民先生所見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本，實為目前學界所稱之鐘惺二次評點之三色套印本。王先生又提到：“余見另一本，有凌濛初序及凌杜若跋，并言評本中從燕中得之陳氏。杜若因壽諸棗梨，以公之知《詩》者?！贝吮緞t為朱墨雙色本，由此得知美國國會圖書館藏五冊評點本為三色套印本[16]。張洪海《詩經(jīng)匯評》根據(jù)復旦大學藏閔刻三色套印本整理鐘惺評點《詩經(jīng)》，他認為閔刻三色套印本之紅評與朱墨本之評內(nèi)容是一致的[13]，但實際上有頗多訛誤。

（3）和刻本，分為兩種。其一為日本有杞堂藏版《詩經(jīng)鐘評》，內(nèi)容與三色套印本相同，但并無顏色區(qū)分，正文與眉批、夾批皆為黑色。有“鐘惺《詩論》，明泰昌紀元歲庚申冬十一月竟陵鐘惺書”字樣。其二為來因堂藏版，首頁有明楚鐘惺評點。題為“鐘伯敬先生評點詩經(jīng)”，前有《詩經(jīng)大序》，無《詩論》，內(nèi)容與朱墨本相同。

在對各類版本比勘中，筆者發(fā)現(xiàn)三色套印本之紅評與朱墨本中的紅評內(nèi)容并不完全一致，目前學界以三色套印本為《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之定本，忽視了朱墨本之評點與三色套印本中“鐘紅評”的差異，實際上這些內(nèi)容對判定后世沿襲《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的《詩經(jīng)》評點來說具有重要意義。如《行露》“豈不夙夜”句，朱墨本紅字旁批為“四字傲”。而三色套印本并無此批語，但《詩經(jīng)輯評》旁批為“四字傲”。徐奮鵬《詩經(jīng)刪補》[1]和陳組綬《詩經(jīng)副墨》[17]中的評點與朱墨本中的紅評更為接近。再如《君子偕老》“邦之媛也”句，朱墨本眉批為：“后二章只反復嘆詠其美，更不補出不淑，古人文章含蓄映帶之妙”?！对娊?jīng)刪補》與《詩經(jīng)副墨》皆為此內(nèi)容，而三色套印本中批語更為詳切，內(nèi)容更加豐富，但此內(nèi)容后本并未使用：“后二章只反復嘆詠其美，更不補出不淑字義，固是古人文章含蓄映帶之妙，而一種傷心不忍言之事，作者自不欲說明，看‘云如之何’四字，多少感嘆在內(nèi)，《猗嗟昌兮》一篇，立言之法亦如此[21]?！币虼耍ㄟ^與后世流傳《詩經(jīng)》評點本之間的對比，可發(fā)現(xiàn)后世流傳之本多祖于《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之朱墨本，對三色套印本中藍評部分借鑒較少。

將朱墨本同三色套印本及后世諸本對比，也可以促進對《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文本的?？薄Ｈ纭侗憋L》“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句，朱墨本眉批為“賢人愛友，而忘國事，不可為矣”。三色套印本中并無此眉批，但藍評部分有夾批注為：“賢人憂友，而忘國事，不可為矣。”而《詩經(jīng)輯評》本亦為：“賢人愛友，而忘國事，不可為矣。”朱墨本此處為“愛”而非“憂”，后世之本亦為“愛”，且顯然“愛”更合句意，此處應以朱墨本為準。

3 朱墨本與三色套印本之異同

朱墨本中朱筆批點內(nèi)容和三色套印本之紅評內(nèi)容并非完全一致。如《無衣》中“豈曰無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句，朱墨本眉批為：“末世天子反為亂人之資，‘燠’字妙甚，不惟久假不歸，且居之不疑矣。”而三色套印本紅評眉批為：“‘燠’字妙甚，不惟久假不歸，且居之不疑矣?！睙o“末世天子反為亂人之資”幾字，但《詩經(jīng)刪補》眉批為“鐘云：末世天子反為亂人之資?！邸置钌?，不惟久假不歸，且居之不疑矣?！睔w其原因，一是朱墨本為此，二是刪補本引用此句，實際上整句話皆為鐘惺所言。再如《芄蘭》篇“容兮遂兮，垂帶悸兮”。朱墨本旁批為：“形容”。而三色套印本無此批語。但三色套印本之藍評部分為：“愈蘊藉愈形容?！边@是對紅評部分內(nèi)容的再擴展。

三色套印本的刊刻應在朱墨本之后。其一，三色套印本中藍評部分內(nèi)容豐富了朱墨本的評語。如《葛覃》“歸寧父母”句，朱墨本眉批：“家常話乃爾，風雅?！倍子”局兴{評部分為：“不外家常恭勤語，說來風雅。”再如《碩人》篇之評點，朱墨本天頭批語為“此詩皆以常情望其君，深得告庸主之法，然反常則亦怪矣，庸到極處亦能反?！?，而三色套印本篇后藍色評語為：“世情之言，愈鄙愈妙。三復其詩，皆以常情望其君，深得告庸主之法，語愈鄙而愈妙，然反常則亦怪矣，庸到極處亦能反常?！逼涠胁糠謨?nèi)容出現(xiàn)“鐘云”二字。《定之方》“靈雨既零”三色套印本眉批為：“鐘云：‘靈雨’，雨有靈。杜詩所謂‘好雨知時節(jié)’也。”而朱墨本無“鐘云”二字，其眉批為“‘靈雨’，雨有靈。杜詩所謂‘好雨知時節(jié)’也”。這也可以佐證三色套印本的刊刻應在朱墨本之后。

值得一提的是，《詩經(jīng)匯評》中朱墨本部分批語未出現(xiàn)在三色套印本，使原本的鐘惺批語混于他人評點，而被認為是他者所作。如《月出》篇，朱墨本眉批為：“急調(diào)”。《詩經(jīng)匯評》中無此語，但詩后“翼章評”為“濛初曰：本節(jié)促急調(diào)，而三章一韻，尤覺促急?！逼湟馀c鐘惺評點本同，皆寫出《月出》調(diào)之急。除了凌濛初《言詩翼》外，不少《詩經(jīng)》評點本借鑒了鐘評《詩經(jīng)》，如《出車》“自天子所”朱墨本旁批：“大題目?！倍对娊?jīng)刪補》本眉批：“班云：‘自天子句大題目’?！贝颂幓驗椤扮娫啤薄?/p>

朱墨本中的部分評點內(nèi)容未載于三色套印本中紅評部分，有些是如上所述被納入更為豐富的藍評內(nèi)容，而有些卻被遺失。如《卷耳》中“采采卷耳”無朱墨本之眉批：“篇法甚妙?！薄毒G衣》“綠兮絲兮”朱墨本有眉批“可以怨”，三色套印本未載?！度赵隆菲兄炷久寂骸扒f姜胸中有‘古處’二字，便是一肚皮不合時宜了也?！櫸覄t笑’‘謔浪笑傲’‘惠然肯來’‘莫往莫來’，真古道，真古道?！薄斗タ隆贰捌鋭t不遠”句朱墨本旁批：“奇思”?！断锊贰岸藦男小本?，朱墨本旁批：“妙妙”?！渡焉颜呷A》“維其有之”句朱墨本旁批：“二語深妙。”《皇矣》“帝作邦作對”句，朱墨本旁批：“字法”。《板》“老夫灌灌”句，朱墨本旁批：“千古通患。”而“無獨斯畏”句，朱墨本旁批：“四字簡至?！?/p>

然而，亦有三色套印本中不少紅評內(nèi)容未載于朱墨本中。如三色套印本《常棣》篇前評“‘每有良朋’二句，不要說壞朋友，良朋實有此時勢，如所謂‘老母在，身未敢許人’之類。”朱墨本無“‘每有良朋’二句，不要說壞朋友”句。三色套印本《小旻》旁批“‘潝潝’四字寫盡末世囂嵟傾險之象”句，朱墨本為“四字寫盡末世囂嵟傾險之象”，無“潝潝”二字。《大東》“可以履霜”句，三色套印本對其眉批為：“‘糾糾’二語似屬古語，凡詩中重用者類皆古語，如‘立我烝民’‘不識不知’‘毋逝我梁’等句是也?！钡炷久寂鸁o“‘糾糾’二語似屬古語，凡詩”，疑為朱墨本脫此句?！侗鄙健贰按蠓虿痪?，我從事獨賢”句，三色套印本旁批為：“‘獨賢’二字可為立官言之法?！倍炷九耘骸啊氋t’二字可為立言之法?！贝颂帒獮槿子”狙堋肮佟弊?。《有瞽》朱墨本旁批為“聞樂知德”，而三色套印本旁批為“聞樂知德人”。在原本“人”處，朱墨本留有空白，疑為三色套印本衍文。

三色套印本紅評部分與朱墨本相比，部分評點內(nèi)容有脫。如《白駒》“慎爾優(yōu)游，勉爾遁思”句，朱墨本眉批為：“‘慎’‘勉’二字下得深妙?！憬鹩駹栆?，而有遐心’與此二字正相應。”而三色套印本缺“毋”字?！栋遵x》文本中句為“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故此處應有“毋”字，應以朱墨本為準。《巷伯》“不入我門！伊誰云從？”句，朱墨本眉批：“模寫暴公百千閃爍逃避之狀，著骨著髓，只是一個內(nèi)慚耳。微辭緩調(diào)，無可藏身，真甚于豺虎有北之投?！比子”緹o“無可藏身”四字。《緜》“綿綿瓜瓞”句，朱墨本眉批：“只四字比盡一篇旨意”，三色套印本無“只”字?！队蓄贰懊C雍和鳴”句，朱墨本眉批：“即晏子之所謂和也”，而三色套印本無“之”字。

三色套印本中紅評部分評點位置與朱墨本亦有差異。如朱墨本《芣苢》題下有“不添一語”，在三色套印本中為整篇后評。再如《溱洧》篇，朱墨本“女曰觀乎”旁批“三句曲盡游戲語態(tài)”，而三色套印本紅評“洵訏且樂”旁批“三句曲盡游戲語態(tài)”。根據(jù)文意，鐘惺評“三句曲盡游戲語態(tài)”是對“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此三句游戲之語，因此標在“女曰‘觀乎’”旁更為合適，應以朱墨本為準?！逗德础菲炷尽傍S飛戾天，魚躍于淵”眉批為“口頭說出化機，語言之妙”，而三色套印本紅評部分“瑟彼玉瓚，黃流在中”眉批為“口頭說出化機，語言之妙”，據(jù)文意應以朱墨本為準?！缎”选菲炷久寂鸀椤皠?chuàng)巨痛深，傷弓之鳥?！倍子”緸榕耘?。

4 《詩經(jīng)匯評》整理本之商榷

張洪海先生在明清《詩經(jīng)》評點領域建樹頗深，其用力之勤、研思之篤可以想見。其所撰《詩經(jīng)匯評》（以下簡稱《匯評》）本為集明清《詩經(jīng)》評點大成之書，內(nèi)容豐富，材料詳實?！秴R評》本將明清時期眾多《詩經(jīng)》評點匯于一處，以《詩經(jīng)》篇目為本，根據(jù)評點位置及評點書目分類。如有內(nèi)容一致，皆標出一致之本。然而，在《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本的描述以及輯錄中，誤判閔刻三色套印本中紅評部分與朱墨本相同，因此以三色套印本為底本編纂，實際上遮蔽了朱墨本內(nèi)容。筆者以人圖本、國圖本為底本，兩者皆為吳興凌杜若刊朱墨本，但亦有不同。人圖本《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為朱墨套印本，共四卷。第一卷為《風》，第二卷為《雅》，第三卷為《頌》，第四卷為《小序》。八行十八字，白口。凌濛初序首頁有“吳仁延書”“劍寒長樂”印，序后有“濛初之印”和“初成氏”兩枚印。凌濛初序后為凌杜若識，其后有“杜若”“凌氏若藏”兩枚印。之后為《詩大序》一篇，有“槜李吳氏”藏書印。正文前有“槜李”“小拜經(jīng)樓藏書”“鴛鴦湖上吳氏”三枚印，書后有“南湖鄉(xiāng)長”之印。正文有朱筆圈點，天頭有鐘惺評點眉批，中有旁批及夾批。人圖本先詩后題，題下亦有評。由于其皆在題下，或為題評、作為序的功用。如《匯評》中《有狐》題下提到“刪補眉”：“有狐，思配也?！倍娦试u點本此句亦位于題下，題目放在篇章后。

《匯評》本與人圖本內(nèi)容差異主要分為以下幾類。其一，人圖本內(nèi)容多為《匯評》本所缺；其二，人圖本有部分字句與《匯評》本有所出入；其三，《匯評》本有部分內(nèi)容而人圖本無。究其原因，或是由于《匯評》本所據(jù)底本與人圖本有差，或是因為時間久遠、字跡模糊，抑或是校錄問題。但無論如何，通過比較人圖本與《匯評》本之內(nèi)容，可為今人了解《鐘伯敬批點詩經(jīng)》提供材料。

人圖本中《匯評》本缺失內(nèi)容又可大致分為兩類，一是《匯評》本中有此語，但內(nèi)容在其他本中，其中以《匯評》本所標“刪補”本為最，次為凌濛初《言詩翼》。這是因為鐘評本《詩經(jīng)》在晚明影響極大，其內(nèi)容在其他《詩經(jīng)》評點本中亦有所體現(xiàn)。二是《匯評》本中完全無此評點語，這部分內(nèi)容可為《匯評》本之補充。

其一或為《匯評》本抄錄有誤，如《鵲巢》“維鵲有巢，維鳩方之”句，《匯評》本中標為“鐘紅眉”的內(nèi)容：“亦是他拙處”語句頗不通，人圖本非常清晰為“亦見性拙處”，人圖本更為通順，此處應以人圖本為準?！洞T人》中，人圖本為“深得告庸主之法”，《匯評》本為“深得告周王之法”，而后句皆有“庸到極處亦能反?！保瑩?jù)語境及《碩人》本詩，此處應為“庸主”，應以人圖本為準?！栋刂邸菲叭站釉轮T”眉批中，《匯評》本“鐘紅眉”：“如匪濣衣”，而人圖本及《匯評》本其他處皆為“如匪澣衣”，此處應以人圖本為準?！豆蕊L》篇中，朱墨本眉批載“按《說通》曰：‘友本以患難相依，安樂棄之’，而詩人若不忍直言，猶以大德小怨分任其辜，亦‘誠不以富，亦祗以異’之意也”。而《匯評》本將此處標為“翼章評”，即凌濛初評語，然此處實為鐘伯敬之語?！秴R評》本“翼章評”為“沈曰：友本以患難相依，安樂棄之，而詩人若不忍直言，猶以大德小怨分任其辜，亦‘成不以富，亦只以異’之意也?！?/p>

其二為鐘紅評與鐘藍評中之紅評內(nèi)容不同。如《行露》中“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句，《匯評》本“鐘紅眉”：“‘誰謂’四句猶云雀無角故不能穿屋，今雀亦能穿屋矣，雖謂之有角可也。女無家故不宜速我獄，今即速我獄矣，雖謂之有家可也。此止對強暴者橫詞，所謂無其理而有其事，無其事而有其說者，若認真正解，便是癡人作夢?！比藞D本為“今雀亦能穿我屋”，據(jù)文中語境可見“穿我屋”應有“我”字，人圖本“此正對強暴者橫詞”，“正”更為符合文義，此二處應以人圖本為準。《匯評》本《摽有梅》中“鐘紅篇后評”：“二個‘求’字急忙中甚有分寸”，人圖本為“三個求字急忙中甚有分寸”?！秴R評》中“求我庶士”后“捷渡眉”與“刪補眉”內(nèi)容與人圖本一致，皆為3個求字。且根據(jù)《摽有梅》內(nèi)容，“求我庶士”出現(xiàn)3次，應為“三”，以人圖本為準。

據(jù)之，朱墨本中紅評部分內(nèi)容相比于三色套印本來說更為豐富，后世諸本如徐奮鵬《詩經(jīng)刪補》、孫鳳城輯評本、魏浣初《毛詩振雅》等大多采用鐘惺朱墨本之內(nèi)容，對后世《詩經(jīng)》批評來講影響更大。

注釋：

①《登科錄》載：“鐘惺，湖廣承天府景陵縣民籍，江西永豐縣人。生字伯敬，號退公，治詩。行一，辛巳七月二十七日生，癸卯鄉(xiāng)試十一名，會試十七名，廷試三甲八名，吏部觀政授行人司行人，乙卯貴州主考……戊午實補工部都水司主事?！敢回灒ㄘ暽?，嗣父一理?！铀料模ㄢ陨?、陔夏、納夏?！庇纱丝梢?，鐘惺為叔父鐘一理之嗣子，陳廣宏先生《鐘惺年譜》未曾提及?！剁娦誓曜V》云“肆夏”為鐘惺之長子，但早亡。其季弟鐘悌之子鐘陔夏出為鐘惺嗣。據(jù)《登科錄》載，鐘惺五弟鐘快之子鐘納夏或亦出為鐘惺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