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萱

元祐五年秋，余杭錢塘。

久困于案牘而無新作的我，徜徉西子湖畔，寄望這湖光山色、瀲滟秋光為我?guī)砭眠`的靈感。湖面游船往來如梭，湖畔泊有小舟，船家邀我上船。我輕輕掀開布簾，走入船內(nèi)。小船不大，正中間有一張木桌，桌上擺著一道東坡肉、幾盞龍井茶。桌邊坐著三位男子，正品茗交談，甚是歡愉。

“在下蘇軾，這位是袁公，這位是劉公，這二位不嫌我貶謫之身，遠(yuǎn)道而來看望，吾等同來此暢游湖山。小姑娘，你也是來此處賞秋的嗎？”開口的是一位一身玄衣、兩鬢斑白的男子，看上去已是天命之年了。

我愣了愣，道：“三位先生好！我乃錢塘學(xué)子，嘗于湘湖畔求學(xué)問道，苦無妙思，遂乘此秋色，來西湖邊覓天地之精華，得遇幾位先生，倍感榮幸！”

蘇軾提起一壺龍井香茗，倒入我面前的空盞中，向我的方向微微推了推，示意我品茗。

槳聲欸乃，小舟在湖面上不慌不忙地劃著，漣漪一圈圈向藕花深處散去。

青山連綿，層層疊疊，宛若花開千朵。一陣寂靜過后，一道緩緩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我?！?/p>

見他目光久久凝在遠(yuǎn)山上，袁、劉二公也微笑不語，我便沒有開口，恐?jǐn)_了他的雅興。

正當(dāng)我沉醉在蘇軾的詞句中時，蘇軾轉(zhuǎn)向我，問道：“小姑娘，我見你剛上船時一臉凝滯，有何不快？”

我臉一紅：“久困于案牘，不能像三位先生這般游歷，乃憾事。”

蘇東坡聞罷，微微一笑，“身隨心動，來日方長”。

我望著他花白頭發(fā)下淡定的神容，不由想起他曾經(jīng)歷過的悲痛：“蘇先生，您在四十歲時寫下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等名句，讀來令人肝腸寸斷，如今見您已豁達(dá)而無拘礙，終是忘卻了嗎？”

袁先生和劉先生相視一怔，似怕我這唐突的問題勾起蘇軾的不悅之情，剛想起身打斷我的問題，不想此時蘇軾亦是怔了怔，緩緩答道：“那是我十五年前為紀(jì)念亡妻所寫的詞……熙寧八年正月二十，我來到密州。那晚，我夢見了逝去的妻子。十年，我們已經(jīng)訣別整整十年了。她依舊是那么美麗，我卻兩鬢染霜，弗兒在夢里是笑著的，問我近來是否安好，囑托我天寒添衣……她倚窗梳妝，看上去是那樣真實，就好像還在我的身邊那樣……十年都磨滅不了的相思，如今二十五年，自是更加難忘……”說著，他陷入了沉思。片刻沉默，他臉上又泛起了微笑。

“您可是懷念您的夫人了？”我繼續(xù)問道。

“自是懷念。她已如刺青一樣刻入我的生命，此刻美景，就仿佛她伴我同享一般。但人不能總一直困在回憶和懷念里，人總是要往前看?！彼膺h(yuǎn)山，神情淡定。

劉先生也露出欣賞之色：“蘇兄，這便是我最佩服你的一點，無論何時何地，你總能樂觀豁達(dá)以待?！?/p>

蘇軾笑而不語。

小舟不覺已至蘇堤?！疤K先生，您任杭州知州，疏浚西湖建蘇堤，達(dá)到了如此高的成就，如今已是可以享天倫的年歲，您卻說‘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何以有此心態(tài)？”

袁、劉兩位先生相視一笑，齊聲道：“蘇兄正值老當(dāng)益壯，怎會言老？”

蘇軾搖搖頭，又看向我：“烏臺詩案后，我被貶至黃州，四處游覽。一日至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靜謐的黃昏，清幽的蘭草香……那里的景色仿佛能洗滌人的靈魂。我覺得自己如少年一般，充滿了力量。”

他又沏上了一壺新茶，娓娓道來：“蘭溪流淌千年，至今溪水仍能西流，我輩在人世間數(shù)十寒暑，為何不能成就一番事業(yè)呢？若是整日悲嘆白發(fā)叢生，又有何意義？八年前，也是在黃州，我還作過一首《定風(fēng)波》，正如當(dāng)時寫的：‘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人生本就是修行，那些污蔑和陷害，那些悲痛和不如意，都不過是人生的小小插曲，何足為懼！”

我默默點頭。

“都過去了！如果不是這樣的經(jīng)歷，我又怎會有那么多感悟呢？”說著，他不由爽朗一笑，就像方才所提之事皆非他所親歷那般。

面前的茶盞里，嫩綠的茶葉仍浮在茶湯上，散發(fā)出沁人的幽香。

“蘇先生，您的詩詞造詣與達(dá)觀豪放，著實令我欽佩??！”我由衷感慨道。

“人生如詩，詩中亦藏著人生。這些年來，我輾轉(zhuǎn)多地，最終還是重回杭州?！彼D(zhuǎn)過身，凝望著船外的湖光山色，“轉(zhuǎn)眼間，人生已過半，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p>

袁、劉兩位先生聞得此言，嘖嘖稱贊。

蘇軾又指著眼前桌上的東坡肉緩緩說道：“小姑娘，人生若只是困于一簞食一瓢飲，那確實讓人氣悶，若能心懷寬廣，便無處不可愛。你瞧瞧，我再到杭州任職，又發(fā)現(xiàn)了紅燒肉的新做法，配著這西湖龍井，絕佳，絕佳??！”

言罷，三人各執(zhí)竹箸夾起東坡肉送入口中，爽朗的笑聲不絕于耳。

一陣微風(fēng)吹動窗簾，陽光從小窗的縫隙間透進(jìn)來，溫暖柔和的光線，恰如人生縫隙中總會露出的微光一樣，照亮前程。

我在船泊處別過蘇軾和袁、劉二公，離船登岸，身后傳來吟誦聲：“別乘一來，有唱應(yīng)須和。還知么。自從添個。風(fēng)月平分破?！碧K軾似是用這首詞送別我這位萍水相逢的小友，這分享與我的風(fēng)月秋色，讓我欣喜，亦讓我感動。

回首，小舟已遠(yuǎn)去。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也許誠如蘇軾所言，在這片廣袤的山水間，有詩作伴，便能時時如少年，處處得清歡。

（責(zé)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