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海島》,能夠感受到一種淡淡的迷蒙感和抽離感所帶來的似夢似幻的詩意,像海上的輕霧,也像灑下的溫柔月光,故事如男主人公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生活態(tài)度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展開,直到失憶的前女友的出現(xiàn)和暴風雨后茫茫夜色里對那盞燈塔的追尋使我意識到作品戲劇性的突然而至和強烈的寓言意味。人物的精神、情感世界和與他人、外界的鏈接方式隨著作者搭建的時空轉(zhuǎn)徙與對記憶的拾取、喚回中逐漸清晰起來,但并不指向確定,在看不到結(jié)局的生命旅程中,更接近于用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去抵抗生死疲勞與世事無常。
作品的主體敘事空間是海島,對于“他”和顧蒂來說,一個是出走,一個是回歸,都是以對陸地的逃離獲取一個避世般的生存空間。他們相依為命,共同經(jīng)歷了這里的從繁榮到蕭條,一起走過短暫的快樂時光和更多歲月里的凄清與孤獨。這一過程中,我們能夠看到人物的主動選擇、被動拋入和主動牽引、被動承接的雙重生存選擇與情感關系。首先,“他”和顧蒂都是游離于社會底層和邊緣的人,對于從少年教養(yǎng)所出來的顧蒂來說更是如此,在主流社會秩序里無法被接受,難以立足,他們被“陸地”拋出但并未沉淪,退向海島有著尋求生存空間的現(xiàn)實考量,更有著出于對遠方和自由的向往而打造一片精神世界的主動選擇。海島意味著孤獨,也意味著闊遠,仿佛是與現(xiàn)實世界互不打擾的平行空間式的存在,一種跳出固定生存模式的可能。而“他”與顧蒂彼此間的情感建構(gòu),仍然是一種牽引與承接的關系,以及由此建立起的相互尋找和理解的堅定的親密與守護。在“他”與顧蒂的互動中,一直是顧蒂采取主動,她渴求“他”,用自己的身體將“他”帶至海島,可以看到,從少年教養(yǎng)所走出的顧蒂是經(jīng)由對“他”的信任與交付重建自己,與其說這是求愛,不如說這是求救,求一個溫暖的外力,對下墜的人生施以援手;與其說是為了釋放被壓抑的欲望,不如說是為了釋放被壓抑的絕望,給自己一個走下去的理由和途徑。令人欣慰且心動的是,“他”接住了這份托付,并“用他的皮膚感受她口腔的苦味”,體會她的切膚之痛,撫慰她的心靈惶恐和精神不安,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種屬于他們的愛,對于“他”來說,這不啻為一種冒險,又好像是一種半推半就,然而似乎只有這樣,才可能逃離自己先前那種無聊乃至危機的生活,這縱身一躍,是被顧蒂拉過去的,亦是自己選擇了被顧蒂拉過去,它拯救了顧蒂,也安置了自己。
可以進一步思考的是,相比于“他”與后文出現(xiàn)的頗具戲劇性的前女友的情感,又可以看到愛情的另一個維度,抑或是作者對愛的另一種呈現(xiàn)。不同于“他”與顧蒂的終身陪伴,“他”與小米只有三個月的戀愛期,然而他卻覺得“這是他真正愛過的人”,帶有不容置疑的確定,雖然歸來已物是人非,卻喚醒了“他”的前世,那段曾經(jīng)的熱烈與激情。這猝不及防的失去和再現(xiàn)不由得讓人反觀“他”與顧蒂休戚與共、彼此交付的勇氣和深切的安寧,愛情到底是讓人心跳還是讓人平靜,是緊張還是釋放,也許沒有答案,小說也不試圖給出答案,只是去呈現(xiàn)它豐富的可能性和復雜性。
《海島》中仍然能夠看到于曉威對時間和時間長河中被抽離的生命和此在的思考,在迷茫和虛無中對詩與遠方的向往和對精神力量的尋找,他將它們投置于筆下游離不安的人物處境與命運里,孤獨似乎是人生的宿命,而追尋是人之為人的超驗性特質(zhì)。不經(jīng)意間,他們已在島上生活了數(shù)年,“當初”到“如今”,曾經(jīng)的忙碌早已被到處空著的房間取代,“他后來忘記了這事”,“多年過去,他漸漸不再這么想”,“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倆對往日海島的喧囂已經(jīng)恍然如夢”,等等,提醒著讀者時間在悄悄流逝。長久單調(diào)日子里,“他”和顧蒂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即守護彼此,包括彼此的那種抽離又可控的孤獨。“夜半里醒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床上的顧蒂不見了。借著月光,他下樓去找。他以為她又失眠了,一個人坐在海邊。”“顧蒂卻恰恰醒了。她說:‘我剛剛到處找你?!薄霸诓粚儆谧约旱姆块g內(nèi),但又目力可及?!泵舾卸彳?,時間因此緩慢下來,作者帶著人物,人物帶著讀者,遁入時間的褶皺內(nèi)部,去體味和分辨?zhèn)€體對享受獨孤與渴望親密的難以厘清的分寸感。
在作品最后兩節(jié),引入了將故事推向高潮的戲劇性事件,即小米夫婦的出現(xiàn)和暴風雨的突然而至?!八迸c小米的再見和小米的失憶看起來有些刻意,但作者想探討的或許是真相究竟怎么去定義呢,“有時候,病象般的話語本身也許就是一種智慧,智慧是因為你看不清它背后東西”,“他分不清這是黑夜來了,還是暴風雨遮蔽了一切”,時間的神秘性和真相的無法琢磨將人置于不可打撈的虛無與猶疑中。隨著遲緩的歲月流淌,經(jīng)歷時間的淘洗,有些漸漸變了模樣,有些看似變了模樣,孰真孰假,在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也未必知曉,唯一能確認的是,庸常乃至破敗的生活終究不能湮滅個體對希望的追尋,活著本身就是對看不到結(jié)局的未來的抵達,文末再次提及的“燈塔”證明了這一屬性,射燈將夜色變得昏黃、安寧,“他”堅信,“在有過暴風雨的夜晚,那個燈塔一定是亮的”。
初讀的詩意被燈塔帶向大海深處,生活的希望可以比海島更遠。
作者簡歷? 李彬彬,文學碩士,現(xiàn)供職于《廣西文學》編輯部。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