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司鈺
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沒有光線,沒有顏色,沒有畫面。耳朵是這個“戰(zhàn)場”上唯一可依賴的感知器官,也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信息入口。
耳邊風聲呼嘯,代表這里是山谷,可能會被伏擊,要小心;
不遠處傳來流水聲,代表附近有小溪,這里是叢林,是最佳的隱蔽點;喘息聲意味著身邊有同伴……嘀嘀,嘀嘀嘀嘀,急促而尖銳的報警聲代表敵人正在靠近,滑動屏幕選擇武器,出擊!
這是純音頻實戰(zhàn)手游《榮耀戰(zhàn)場》的虛擬世界,它的主要玩家都是視障人群,因此也常被大家戲稱為盲人版“吃雞”。飛鷹就是眾多玩家之一,自十余年前失明以來,過去喜歡打“紅警”的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再玩上競技類游戲。
《榮耀戰(zhàn)場》是心智互動的產(chǎn)品之一,這是一家專為視障人群設計社交工具和游戲產(chǎn)品的技術公司。從早些年頗為風靡的角色扮演游戲《聽游江湖》,到《榮耀戰(zhàn)場》,再到不久后即將推出的音游《暗戰(zhàn)》——在盲人圈里,心智互動是像騰訊游戲之于健視玩家一般的存在。
2017年唐僧創(chuàng)辦這家公司的時候想法很簡單,就是為視障人群創(chuàng)造一個游戲世界,滿足他們的精神需求,然而過了那段從0到1的階段后,唐僧對于這個群體的需求又有了新的理解,“以前健視人群和視障人群之間有深溝,游戲可以作為橋梁,讓大家能一起玩。當和健視玩家成為朋友,視障人群心里就會有勇氣,向這個世界邁出腳步。”
每周一上午10點左右,導盲犬雅尼就已經(jīng)來到公司,它靜靜趴在辦公桌旁,等著和每個經(jīng)過的人打招呼。雅尼是心智互動的團寵,它的主人白馬是這家公司的主播,每周一,白馬都會在雅尼的帶領下來到公司,刷卡進門、整理儀容,然后坐在辦公室里和同事開工作例會。
在盲人圈里,白馬是個“網(wǎng)紅”。他風趣幽默,不僅能談時下流行的電影,作為一位游戲重度愛好者,市面上有哪些盲人可玩的游戲更是他津津樂道的話題。
白馬曾經(jīng)是省級盲人柔道運動員,退役之后,他和大多數(shù)盲人一樣去做了盲人按摩師。他的一天幾乎都在按摩店度過——吃在店里,住在店里,工作也在店里,“盲人的生活其實比較乏味,我對外面很憧憬,有時候不忙了會和客人聊,但當他們說某網(wǎng)紅推薦了一個好吃的,某電影有哪些情節(jié)很有趣,我都非常茫然?!?/p>
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白馬聽說有家公司正邀請盲人測試一款游戲,于是就來到了心智互動,并在唐僧的邀請下成為一名游戲主播。在白馬心里,唐僧就是伯樂,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他們的關系就像彼此的花名一樣,要互相支撐著一起“去西天取 經(jīng)”。
公司里,和白馬境況相似的員工有很多,他們大約占公司總人數(shù)的1/3??梢哉f,這家公司打開了他們的人生半徑,給了他們各自新的職業(yè)身份,在這里,他們是主播、是產(chǎn)品經(jīng)理、是程序員,而在過去,他們被統(tǒng)稱為“盲人按摩師”,久而久之,唐僧的公司也成了盲人圈里的“大廠”。
和盲人的緣分要從十多年前說起,那時,唐僧幾乎每個月都會去按摩店按摩,去的次數(shù)多了,便和一位盲人技師成了朋友。那是一個開朗健談的小伙子,他并不是先天性視障,到了小學才開始出現(xiàn)視力問題。后天致盲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意味著一點一點走向黑暗。
唐僧和他經(jīng)常一聊就是一下午,也慢慢了解到,比起生存的壓力,更讓盲人感到痛苦的是精神世界的空白。他們常常有很多空閑的時間打發(fā)不了,只能聽聽廣播。唐僧和他聊起那時流行的網(wǎng)絡游戲時,對方特別激動,在視力出現(xiàn)問題之前,他也是個游戲愛好者,打過任天堂的游戲、玩過紅白機,但這些愛好隨著視力的喪失也一并消失了,“要是現(xiàn)在我還能玩游戲就好了”。
盲人朋友的這句話唐僧一直放在心上,后來通過這位朋友,他又接觸到更多視障人群,“可能因為我是他們身邊為數(shù)不多做開發(fā)的人,他們就像充滿了期盼的孩子一樣,把各種愿望拋給我?!?p>
導盲犬雅尼,是公司的團寵,在把主人帶到公司后,它就喜歡趴在辦公桌旁,很少走動。
彼時,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還沒有發(fā)展起來,在PC端操作游戲對盲人來講過于困難,那自己能為盲人朋友做點什么來填補他們的精神空白呢?這個問題在唐僧心里反復盤旋。當時他正在語音轉錄領域創(chuàng)業(yè),主做錄音筆這樣的硬件開發(fā)。很自然地,他想到做一款硬件產(chǎn)品,讓盲人可以隨時隨地聽他們感興趣的小說——不必受到收音波段、頻道的限制。
直到2010年左右,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伴隨著智能手機時代到來,唐僧看到了為盲人做游戲的可能性。之前創(chuàng)業(yè)的積累成了他的啟動資金,他判斷當時的游戲市場存量大、利潤高,無障礙化游戲少,唐僧決定組一個團隊,專門為盲人做游戲。
然而,從硬件到軟件,是截然不同的生產(chǎn)邏輯,第一次,唐僧“感覺自己撞墻了”。
給盲人做游戲,唐僧預料到這事不容易,但沒想到困難來得這么早。
為了組建團隊,唐僧找了不少“圈內人士”,但在聊了十幾個人之后,他發(fā)現(xiàn)過去自己做產(chǎn)品的邏輯在游戲世界行不通?!拔乙郧耙恢笔莻€正向思維的開發(fā)者,根據(jù)需求做產(chǎn)品,我認為這樣的產(chǎn)品才有價值。但游戲圈是逆向開發(fā),沒人想要做一個新類型的游戲。如果不按照既有的方法論來做,我根本組不了隊?!?/p>
但給盲人做游戲這件事本身,就已經(jīng)和傳統(tǒng)游戲市場的做法背道而馳。比如在組建主流游戲制作團隊時,負責2D、3D建模的美術團隊是非常重要的構成,但對于盲人來說,圖像是最沒必要的東西。
“用游戲引擎卻不要圖像,這做什么東西?”聊過的人都覺得唐僧的想法是天方夜譚。主流游戲流行的做法是基于高精度動畫、高強度渲染開發(fā)游戲,引擎里也有很多現(xiàn)成的程序包,程序員往往只會調用,卻沒有能力和動力從零做起。他們告訴唐僧,別談了,太顛覆行業(yè),不可能做成的。唐僧無法說服他們,沒有辦法,他只能去找“沒什么事可做的人”。經(jīng)朋友介紹,他認識了幾位程序員,他們有的項目沒啥發(fā)揮,有的項目被砍。因為知道自己在做的項目風險很高,光靠情懷是沒用的,于是唐僧和他們商量,“你來我這上班,我開工資,所有風險我扛著,如果成功了,可以開領域先河,大家都有收獲。”就這樣,一個十余人的“草臺班子”總算搭建起來,其中還有一位盲人女孩,主管配音。
01-02 給盲人做游戲,對聲音的設計要求是極高的。左圖為公司錄音棚,用來創(chuàng)造各種游戲中的配音;右圖為心智互動員工的工作桌,用來測試游戲音頻。
01給盲人做游戲,對聲音的設計要求是極高的。公司錄音棚,用來創(chuàng)造各種游戲中的配音;右圖為心智互動員工的工作桌,用來測試游戲音頻。
02給盲人做游戲,對聲音的設計要求是極高的。心智互動員工的工作桌,用來測試游戲音頻。
第一款游戲,他們以“武林”為故事背景,因為視障人群對當時流行的電影、電視劇沒有概念,但唐僧發(fā)現(xiàn)他們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金庸,都喜歡武俠故事。武林是個美好的地方,可以快意恩仇,允許任何故事發(fā)生。
接下來就是怎么讓游戲變得復雜且好玩。比起視覺接受信息的立體感,聽覺的信息獲取幾乎是線性的,它的傳遞效率要低很多。如何只通過聽覺讓玩家能有和玩正常游戲一樣的“爽感”,這是唐僧最頭疼的問題。
為了讓游戲中的角色能直觀傳遞出人物個性,唐僧為每個角色都請了一名配音演員,大家集中在一個時間段里,到現(xiàn)場一起配音。
同時,在整個游戲的進程中,用心跳的速率、喘息聲,來代替主流游戲的血條和數(shù)字,表達人物從健康、輕傷重傷、到垂危的狀態(tài)。為了營造聲音的空間感,游戲還采用了雙聲道技術,通過調整左右耳機聲音的高低、音調來模擬接近真實世界的聲音環(huán)境。
“怎么通過各種各樣的聲音,不同的音色、不同的音調來表達游戲內容,這很重要,如果聲音沒有很好地把游戲內容表達出來,我玩起來就會覺得很沒意思。”資深玩家飛鷹說。和白馬一樣,飛鷹是一位后天視障人士,在失明前,他就是一位游戲愛好者。
“既然聲音是一種模糊的表達,是一種想象的藝術,那我們就把數(shù)值還給想象,用模糊傳遞信息就好了?!碧粕K于找到了一些門道。
2017年,歷經(jīng)兩年多時間打磨的第一款游戲《聽游江湖》在唐僧和團隊不斷的摸索與碰壁中誕生了。開服當天只有一臺服務器,沒有任何多余的準備,游戲里涌進了2萬以上的注冊號。如今,《聽游江湖》的下載量已經(jīng)超過了百萬,服務了約50萬視障用戶。
后來,他們收到了很多玩家的來信。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北京小伙和一個天津女孩,因為游戲結緣,三個月后男孩去天津見了女孩的父母,雙方很快組建了家庭。他們給公司寄來了感謝信和結婚照。
“還好堅持下來了?!泵棵靠吹絹碜酝婕业姆答?,唐僧總是覺得觸動,覺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義的。“開發(fā)《聽游江湖》是我的一次冒險,我曾經(jīng)想,如果最后做不出來,或者做出來它無法生存下去,那就全虧掉,干脆給我的盲人朋友去玩好了?!?h3>重新建立與盲人的鏈接
隨著《聽游江湖》在盲人圈打開局面,心智互動的團隊規(guī)模也從幾個人擴張到四十幾人。之后,根據(jù)用戶的需求反饋,他們又陸續(xù)推出了槍戰(zhàn)競技游戲《榮耀戰(zhàn)場》、策略卡牌對戰(zhàn)游戲《鴻盟天書》、角色扮演游戲《聽游江湖風云再起》等,以及社交App“愛說笑社群”。
隨著為盲人做的產(chǎn)品越來越多,唐僧接觸到了更多盲人用戶,對盲人群體也有了新的理解。
唐僧曾扮作用戶“潛伏”在《聽游江湖》的玩家群中,看大家對于這款游戲的評價。他發(fā)現(xiàn),大家對游戲的需求不光停留在劇情本身,更吸引他們留下的是游戲世界的朋友。
為此,唐僧在《聽游江湖》中新增了一個版塊——玩家們可以一起“泡溫泉”,邊泡邊開麥聊天。相比組隊打怪升級,很多盲人都喜歡在這里社交。
有時,白馬會在“泡溫泉”的時候遇到同樣做按摩的盲人,大家湊到一起聊今天干了幾個活、今天又通過什么方式幫身體不舒服的客戶治療,聊著聊著他們就會加個好友,并相約第二天一起做副本任務。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有人陪著玩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卑遵R由此認識了很多朋友,“以后要是我去某個城市玩的時候,就可以和他們約著線下見面?!笨傆幸惶欤螒蚶锏呐笥芽梢宰兂缮罾锏呐笥?。
01 健視員工在測試游戲可行性時,需要模擬視障人群的游戲體驗。
不過漸漸地,唐僧又收到了新的需求反饋。除了希望游戲在聲音和操作技巧上更順滑,視障人群還希望能和正常人一起打游戲。
唐僧并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在最初設計《聽游江湖》時,他就考慮過正常人在玩這款游戲時的游戲體驗。不過在測試時,唐僧發(fā)現(xiàn),如果增加畫面,那么游戲將不再公平,對于弱視或是健視玩家而言,哪怕是一些色塊,都會在戰(zhàn)斗時起到關鍵作用,他們可以看到野怪、敵人的位置,這對于完全看不到的盲人來講是不公平的。“當游戲沒有任何公平性時,快樂自然就不存在了。”唐僧決定舍棄畫面,當然,這也就意味著放棄了健視玩家。
不過現(xiàn)在,唐僧希望做出一些改變。前幾年,唐僧去了歐洲旅行,他很羨慕那邊開放包容的環(huán)境?!爱敃r我在德國看到街頭藝人很自在地表演,我欣賞他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不會覺得自己高高在上,那里的人們遇到盲人也不會覺得他們非常可憐。但是在中國,很多人看到盲人都覺得他們很慘,需要額外的關照和同情,其實更多時候他們只需要簡單的幫助,比如開個門,這和老年人腿腳不好需要幫助沒什么不同?!?/p>
有一次,唐僧的公司里一個負責賬號運營的盲人女孩去逛南鑼鼓巷,在等紅綠燈時,揮著旗子的大媽看著她來了一句,“姑娘長得挺漂亮,就是看不見,太可憐了”,這句話給她帶來了很深的觸動。
02 《聽游江湖》的開機畫面。
一些社會單位和福利機構有時候也摸不準盲人的真正需求?!八麄冇X得發(fā)盲杖會很實用,但其實一年發(fā)五六根盲杖對于盲人來說根本用不完?!庇袝r候,盲人心里其實很介意自己拿盲杖這件事,他們不喜歡旁人異樣的目光。
在唐僧看來,這些問題的發(fā)生是因為缺乏了解。接下來他想做的事,就是搭建健視群體和視障群體的橋梁,打破人們對盲人群體的陌生感。
雖然當下游戲圈的主流是做視覺——角色的美術要求越來越高,視效動畫越來越酷炫,但唐僧想做一個“破局者”。他希望能通過給盲人做游戲,同時兼顧健視玩家,來讓兩個群體有一個融合的平臺。
他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方向,也就是他們最近在開發(fā)的新游戲《暗戰(zhàn)》——一款通過對聲音能量的控制來一決高下的音游。
在主流游戲中,音游的設計往往基于視覺——當滑塊落在某個位置,玩家點擊后發(fā)出聲音,連續(xù)動作后產(chǎn)生音樂,但這套游戲機制把盲人玩家的路給堵死了。唐僧設計的音游《暗戰(zhàn)》則有些不同,點擊屏幕什么位置無所謂,重要的是聽到聲音并做出響應,不同的音調、音色對應不同的分值,而同時,這些聲音又會通過視覺元素,比如水波紋等圖案表現(xiàn)出來,健視玩家也能從中找到樂趣。目前,這款游戲已經(jīng)在公司官網(wǎng)開放預約,不久后就會上線。
在唐僧看來,多因素的限制不利于盲人出圈,他們需要走出去,音游是連接“黑白世界”與“真實世界”最好的橋梁。
今年唐僧團隊做的很多產(chǎn)品都是基于這個邏輯,他希望玩家不必考慮對面的人是否看得見,正常人可以和盲人一起游戲,并且這種行為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因為游戲的樂趣。
“我們想去找到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不是專為他們創(chuàng)造的,大家不用考慮你遷就我、我照顧你,我們都是平等的,我們都是共融的,這是我們都喜歡的一個世界?!碧粕f道。